高二的冬天格外寒冷,也格外漫长。学业压力像不断增厚的冰层,封冻了校园里大部分活泼的气息。就在这片沉寂中,一场流感席卷了整个年级。我也未能幸免。
高烧来得迅猛,额头滚烫,喉咙像被砂纸磨过,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舅舅请了假在家照顾我。退烧药让我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意识像漂浮在温热粘稠的海水里,边界模糊。
在这种身体极度虚弱、意识涣散的状态下,我内部世界的壁垒似乎也变得格外薄弱。那些平日里被努力区分和管理的部分,开始不受控制地交错、渗透、甚至短暂地融合。
昏睡中,我做了许多混乱的梦。有时,我是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蜷缩在黑暗里,但周围的黑暗不再是衣柜,而是无边无际的、发烧带来的灼热和眩晕,我害怕地小声哭泣,喊着“妈妈”,但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有时,我又变成了那个冷眼旁观的“我”,悬浮在病床的上方,冷静地观察着这具身体的各种生理指标,分析着发烧的进程和药物的可能作用,但无法感受任何痛苦或不适。而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模糊的、灰蒙蒙的状态,仿佛“阴影”的情绪雾霭直接化为了梦境的底色,一切都是那么疲惫、虚无,连生病的痛苦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舅舅的身影频繁出现在这些破碎的梦境边缘。有时是他用凉毛巾敷在我额头的触感,真实而清晰,将我从灼热的黑暗幻觉中拉回片刻;有时是他端着温水,轻声唤我名字的声音,穿透层层迷雾;有时只是他坐在床边椅子上,沉默守护的轮廓,像一个安定而温暖的剪影。
高烧最厉害的那天夜里,我陷入了最深的一次混乱。我仿佛同时存在于好几个时空:在衣柜里恐惧,在病床上辗转,在虚空中观察,还在一个冰冷空寂的地方独自徘徊。各种感受——极致的恐惧、身体的痛苦、绝对的理性、深沉的虚无——交织冲撞,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撕裂。
就在我感觉快要被这片混沌吞噬时,舅舅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大,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实的力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握着。
这个简单而持续的触觉,像一道强烈的 grounding 信号,刺破了混乱的漩涡。我努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只手上,感受他掌心的温度、皮肤的纹路、稳定的存在。
慢慢地,那些交错的时空感开始退潮。衣柜的黑暗、虚空的俯瞰、冰冷的徘徊……它们并未消失,但不再同时占据主导。它们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不同印迹,虽然并存,但界限重新变得清晰。
我(主人格)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虽然依然被高烧的虚弱包裹,但找回了“我在生病,舅舅在照顾我”这个核心认知。五岁女孩的恐惧因为被握住手而得到安抚,缩回角落。“我”重新开始有效监控身体状态。“阴影”的虚无感仍在背景里低鸣,但不再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这场大病,像一次被迫进行的、高强度的内部压力测试。它暴露了当外部防御(健康的身体、稳定的 routine)削弱时,我内部系统依然脆弱、容易陷入混乱的一面。但同时也让我看到,在极端情况下,那些不同的部分并非完全无法协调。当有一个足够强大、稳定的外部锚点(舅舅的手)时,它们可以重新归位,主人格可以重新取得一定的主导。
病愈后,我去见林医生,详细描述了生病期间的感受。林医生听得很仔细,然后说:“这在创伤治疗中,有时会被看作一种‘退行’,但也可能是一次‘突破’前的混乱。发烧降低了意识层面的控制,让更深层的东西浮现。你体验到的那种‘同时存在’的混沌感,其实是各部分尚未整合的状态。但你在最混乱的时候,能够借助舅舅的 grounding 重新稳定,这说明你的‘自我’(主人格)力量在增长,它有了在压力下重新组织内部经验的能力。”
她引导我回顾那个被舅舅握住手的时刻:“在那个瞬间,是什么让你能够抓住那个感觉,而不是被混沌带走?”
我想了想,说:“就是……觉得那只手很真实。比那些害怕、难受、还有空落落的感觉都真实。我想抓住那个真实的东西。”
“对,这就是 grounding 的核心——锚定在当下的、真实的感官体验上。”林医生点头,“这说明,这些年你和舅舅建立的信任关系,那些日常的 grounding 练习,已经内化成了你的一种能力,即使在意识模糊时也能启动一部分。”
这次生病的经历,似乎成了一个转折点。康复之后,我感觉到内部世界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是说“阴影”消失了,或者五岁女孩不再害怕,而是主人格与它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多了一点……韧性和空间。
当“阴影”的情绪再次渗透时,主人格有时能更快地意识到:“哦,‘他’又来了。”然后,她可能会尝试在心里说一句:“我知道你觉得没意思。但我还是想试试把这道题做完。”或者,如果状态实在太差,她会允许自己停下来,做些简单的事情,比如整理书桌、喂喂小雨(猫),而不像以前那样,被那股虚无感拖入更深的沮丧和自我批判。
对于五岁女孩,当她因为某个突然的声响或陌生的情境而感到不安时,主人格也会更及时地在内心安抚:“别怕,现在很安全。舅舅在,小雨(猫)也在。”有时,她甚至会想象着轻轻拍拍那个内心小女孩的背,就像舅舅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我”依然是尽职的管理者,但主人格开始更主动地与“我”协商。比如,在制定学习计划时,她会考虑“阴影”可能带来的精力损耗,留出更多缓冲时间;在安排社交活动时,她会参考“我”对社交耗能的评估,以及五岁女孩对陌生环境的耐受度,做出更合适的选择。
我们——这个内部家庭的成员们——开始更像是在学习共处的室友,而不是彼此争夺控制权的敌人。当然,摩擦和冲突依然不断,但频率和强度似乎在缓慢下降。
高三的春天在紧张的复习中到来。所有人都进入了冲刺状态。一次全市统一的模拟考试后,学校组织了家长会。舅舅坐在我的座位上,听着老师分析形势、强调心态。会后,李老师(我的班主任)特意留下了舅舅。
我站在教室外走廊上,有些忐忑。不知道老师会和舅舅说什么。是成绩不够拔尖?还是状态不够稳定?
过了一会儿,舅舅出来了,表情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问:“李老师……说什么了?”
舅舅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问了问你的情况,说你很踏实,很努力,虽然成绩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但一直很稳,心态也比刚入学时好了很多。”他顿了顿,“她还说,你有时候会主动找她聊,问一些学习方法或者调节状态的问题,她觉得你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在积极寻找适合自己的路。”
我有些意外。李老师竟然注意到了这些。
“小槿,”舅舅放慢了脚步,声音在春日晚风里显得格外温和,“李老师今天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她说,高考就像跑马拉松,一开始冲得太猛的不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节奏,稳稳地跑下去。她说,她觉得你正在找到自己的节奏。”
找到自己的节奏。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心。是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各种“节奏”中挣扎:童年噩梦的混乱节奏,舅舅带来的平稳但陌生的节奏,学校要求的标准节奏,同龄人喧嚣的青春节奏,还有我自己内部那些不同部分各自为政的、冲突的节奏……而现在,有人告诉我,我可能在“找到自己的节奏”。
这个节奏,大概不是完美的,不是最有效率的,甚至可能有点古怪。它需要容纳偶尔的“掉线”(“阴影”的低谷),需要体谅突然的“胆怯”(五岁女孩的退缩),需要借助“管家”(“我”)的规划,更需要主人格笨拙却坚持的协调与引领。它走得慢,有时会绕弯,但它确实在向前。
那天晚上,我做完一套模拟卷,没有立刻对答案,而是走到阳台上。春夜的空气微凉,带着花草萌发的清新气息。楼下传来孩子们嬉笑奔跑的声音,遥远而充满生机。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此刻的内心。有临近高考的紧张,有对未来的茫然,有长时间伏案后的疲惫,也有完成任务的些微踏实。这些感觉交织着,但并不混乱。我能分辨出哪些是“阴影”带来的沉重感,哪些是主人格真实的压力,哪些是“我”在提醒该休息了,而那个五岁的部分,此刻似乎因为夜的宁静而安然沉睡。
没有融合,没有消失。我们依然是我们。但彼此之间,似乎有了一条更清晰的、可以沟通的通道,也有了一个共同的、隐约的方向。
我知道,真正的整合或许还遥不可及,那可能是贯穿一生的功课。但至少,在这个春夜里,在这个由破碎拼凑起来的、依然带着裂痕的“我”之中,响起了一首不成调却属于自己的、向前行进的序曲。而这首序曲的每一个音符,都浸染着过往所有的黑暗与光亮,并由此刻真实跳动着的心,负责将它继续谱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