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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作者:流光千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归零的那两天,像一场被高度浓缩、加速播放的梦境。考场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自己沉稳(至少表面如此)的心跳。当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走出考场,炙热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涌来,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就这么结束了?那个悬在头顶三年、几乎成为生活重心的庞然大物,就这么轰然倒塌,留下一片空旷的回响。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彻底解脱,只有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疲惫和茫然的虚脱感。像长时间绷紧的弦突然松掉,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等待和空白中缓慢滑过的。答案出炉,估分,填报志愿。我和舅舅对着厚厚的招生指南和往年分数线,研究到深夜。我的分数不算突出,但足够稳妥地进入本省一所不错的一本大学,专业选择了相对感兴趣且就业前景尚可的计算机类。舅舅尊重我的选择,只是反复确认:“你真的喜欢吗?不会觉得枯燥?”


    我想了想,回答:“不讨厌。而且,它需要逻辑,挺清楚的。” 清晰的逻辑,能给我一种可预测的安全感,这对我的内部世界来说,像是一种无形的支撑。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时间突然变得奢侈而缓慢。我开始有大段空白的时间,面对自己。没有了必须完成的学习任务,没有了紧迫的时间表,“阴影”似乎找到了更肥沃的滋生土壤。那种“一切结束,然后呢?”的虚无感,像潮水般周期性袭来,比备考期间更加频繁和浓重。


    我试图用各种方式填满时间:看以前没空看的书,学着做更复杂的菜,每天傍晚带小雨(猫)去小区散步,甚至尝试跟着视频做简单的运动。但无论做什么,那种“意义真空”的感觉总在不远处窥伺,随时准备渗透进来。


    一天下午,我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低潮,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发呆,什么也不想做,只觉得一切都寡淡无味。舅舅推门进来,递给我一个信封。


    “你的。”他说。


    是录取通知书。印着大学名字和校徽的信封,拿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实感。我拆开,抽出里面制作精美的通知书,目光扫过那些正式的文字和印章。


    这一刻,内部世界发生了奇妙的反应。


    五岁的女孩对“大学”没有概念,但她感觉到了某种“重要的事情发生了”的氛围,传递出一丝懵懂的好奇和隐约的不安。


    “我”迅速调取相关资料:该校地理位置、专业排名、入学须知……开始规划报到前的准备事项。


    “阴影”依旧低语:换个地方继续无聊而已。


    而主人格——那个即将成年的苏槿——看着那张通知书,心里翻涌起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尘埃落定的轻松,有对未知未来的隐约恐惧,有对自己能够走到这一步的、微弱的难以置信,还有一种……非常非常淡的、却确实存在的、对“新开始”的微弱悸动。


    这悸动如此细微,几乎被其他更强烈的情绪淹没,但它真实存在。像冰封的河面下,极其缓慢流动的一缕活水。


    舅舅看着我,问:“怎么样?”


    我把通知书递给他看。他仔细看着,手指轻轻摩挲过校徽的位置,良久,才低声说:“好。真好。”


    他的眼眶有些红,但脸上是舒展的、如释重负的笑意。那笑容里,有骄傲,有欣慰,还有深深沉淀下来的、不易察觉的沧桑。我知道,这张薄薄的纸,对他而言,意味着太多太多。意味着他这些年的守护没有白费,意味着姐姐托付的女孩,终于平安地、稳稳地,走到了人生一个重要的渡口。


    “舅舅,”我忽然说,“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声音有些哽:“谢什么,是你自己争气。”他转过身,假装去倒水,但我看到了他抬手迅速抹了一下眼角。


    暑假剩下的时间,在采购行装、办理手续、以及与旧日告别的节奏中度过。我和周小雨都留在了本省,但城市不同,学校也不同。离别前,我们约着见了一面。


    我们去了常去的奶茶店,聊着对大学的想象,吐槽着漫长的暑假,也回忆着初中高中的琐碎趣事。小雨依然叽叽喳喳,计划着大学要参加社团、要旅行、要谈恋爱。我大部分时间听着,偶尔插几句话。


    “苏槿,”告别时,小雨很认真地看着我,“你要好好的。大学里要是遇到什么事,或者……就是心里闷了,随时给我打电话,发信息。我可能帮不上大忙,但我保证当个合格的树洞。”


    我点点头:“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我们拥抱了一下。她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清新味道。这个拥抱里,有对过去并肩岁月的纪念,也有对彼此未来相隔两地的祝福。


    我知道,像小雨这样明亮、简单、始终走在我前方一点、为我照亮一段“正常”路径的朋友,在往后的生命里,可能不会再有。但这份友谊的光,已经实实在在地照进了我的世界,留下不可磨灭的暖色。


    临行前夜,舅舅帮我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一切妥当后,我们坐在客厅里,一时无话。小雨(猫)似乎感应到什么,反常地没有到处跑酷,而是安静地蜷在我脚边。


    “明天我送你到车站。”舅舅说。


    “嗯。”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舅舅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小槿,到了那边,就是大人了。要学着照顾自己,按时吃饭,注意安全,和同学好好相处。有什么事,一定给我打电话,别自己扛着。”


    “我知道。”


    “还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心里……要是刮风下雨,别怕。记得咱们家永远在这儿。你记着,你不是一个人。你身体里……住着的那些,不管好的坏的,都是你的一部分。带着它们,一起往前走。就像……就像带着不同的行李。有的轻,有的重,但都是你的。”


    带着它们,一起往前走。不是抛弃,不是战胜,而是“带着”。


    我重重地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车站人潮汹涌。舅舅帮我放好行李,站在车窗下。汽笛即将拉响。


    “舅舅,”我扒着车窗,“你也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别老加班。小雨(猫)就拜托你了。”


    “放心。”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很深,但眼神明亮。“去吧。”


    火车缓缓开动。舅舅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里。我坐回座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空了一大块,又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填满。


    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城市,离开了舅舅和熟悉的、安全的小窝。前方是完全陌生的城市、校园、人群。恐惧吗?当然有。茫然吗?毋庸置疑。


    但就在这强烈的离愁和不安之中,我清晰地感觉到,我内部的世界,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在场”。


    五岁的女孩对陌生的旅程感到紧张,但她紧紧依偎在意识深处一个想象的“安全角落”,那里有舅舅留下的温暖影像和小雨(猫)柔软的触感记忆。


    “我”已经开始运行,记录着车次信息、到站时间、入学流程,并启动了对新环境的初步风险评估和适应预案。


    “阴影”的低沉嗡鸣依旧在背景里,但似乎也被这巨大的空间转换和未知性所扰动,暂时失去了往日那种粘稠的掌控力,更像一种遥远的、关于“可能不适应”和“可能无意义”的预警。


    而主人格——此刻坐在驶向未来的列车上的苏槿——她感到害怕,感到不舍,感到前路的巨大不确定性。但同时,她也感到一种极其微弱、却生生不息的……力量。那力量来源于她独自走过并幸存下来的所有黑夜,来源于舅舅从未松开的扶持,来源于小雨们点滴汇入的微光,也来源于她自己内部,那些虽然古怪、虽然带来痛苦却也构成了她全部存在的“家人们”。


    她知道,大学不会是童话的开始,新的环境会带来新的触发和挑战,内心的战争远未结束,“阴影”不会轻易离去,脆弱的伤口依然会在某些时刻作痛。


    但她也知道,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衣柜里惊恐地看着世界崩塌的五岁孩童。她是一个带着复杂历史、背负着多重自我、正在学习协调内部世界的年轻人。她拥有的,或许不是一份完整无暇的地图,但至少,她有了一些辨认方向的能力,有了一双虽然踉跄却始终向前的腿脚,有了一颗虽然布满裂痕却依然跳动、并试图理解所有回声的心。


    火车穿过漫长的隧道,光明重新涌入车窗。远处,新的城市轮廓在地平线上隐约浮现。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在心里,对所有的“家人们”轻声说:


    “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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