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 第1章 第一章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五岁的时候,那时候,她抱着膝盖,蜷缩在衣柜里,满脸的惊恐。我告诉她,别怕,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衣柜外一片嘈杂,衣柜内,我的女孩安稳入眠。 透过衣柜的那道缝,我看见了一个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一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中年妇女。他们两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中年男人强势胜出,他用脚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女人,朝我这看了一眼,然后扬长而去。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但他不在乎我的存在,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在这场大战里,现在的我只能作为看客,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推开了衣柜的门,走到那个女人身边。她似乎想冲我笑一笑,但她的嘴角还未扬起,就失去了力气。我看见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那时候的我看不懂。但我却清楚的看见她的眼睛不在有光,她身上或新或旧的伤痕。在此之前,我和我的女孩从不知道她活的如此艰难,从不知道她的生活里满满的都是苦涩。 我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她没有动。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失去她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什么时候会回来,我的未来会不会和这个女人一样,和那个男人大战一场,然后遍体鳞伤的倒下。这一刻,我只想躺进她的怀里,感受着她逐渐冰冷的躯体。月光透过窗户照进这个狭小的屋子,我与她在月光下进行着此生最后的道别。 再见,我亲爱的妈妈,谢谢你这八年来对她的爱与照顾,谢谢你竭尽所能给予她的关心与呵护。请你放心,她接下来的人生由我接手,我会照顾好她的,我会尽我所能的让她的人生平安喜乐,我会陪着她,直到有一天她不需要我为止。我会帮她抵御她生命中所有的黑暗,让她的人生充满阳光。妈妈,请你放心啊,我们的女孩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她会像所有普通女孩那样,快快乐乐的长大,然后遇见一个爱她的人,有一群爱她的孩子们,幸福的过完这一生。 我躺在地上,抱着妈妈的脖子,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我感觉到眼泪在流淌,我感觉到妈妈胸前的衣襟已经被我的眼泪打湿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一片寂静中,我听见了门口传来了声音,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我不知道是谁进来了,是小偷还是别的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伤害我,我只是不想动,我不想妈妈身上这仅剩不多的热量也被风吹散。 我发现灯突然亮了,那个人把灯打开了。我听见他打了报警电话,应该是看见了睁着眼睛的妈妈吧。我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在靠近,然后有一根手指突然伸到了我的鼻子下面。我碰了一下手指,对着手指吹了一口气,然后手指就被他收了回去。他似乎知道我,在发现我没有事后,并没有直接把我从妈妈怀里抱出来,而是静静的站着我身边。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我听见楼下传来了警笛的声音,我知道,我该松手了,我不能再抱着妈妈了。我松开了抱着妈妈脖颈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抬头看向那个人。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很高,五官和妈妈的有些相似,特别是那双眼镜,和妈妈的简直一模一样。 “小槿,你好,我是你妈妈的哥哥,你的舅舅。” 他的声音很哑,说话的时候还有些颤抖,眼眶也是红红的。我看见他的手似乎想要举起,但又无力的放下,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一切归为寂静。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月光和灯光混在一起,照亮了妈妈苍白的脸,也照亮了他脸上蜿蜒的泪痕。他的眼睛,真的和妈妈一模一样,只是妈妈的眼里总是带着疲惫和怯懦,而此刻他的眼里,盛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还有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 警察很快就上来了。他们封锁了现场,拍照,询问,低声交谈。一个女警蹲下来想抱我,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又回头看了一眼妈妈。舅舅伸出手,轻轻按在女警的肩上,摇了摇头。他自己走过来,没有立刻抱我,只是脱下他的外套,裹在我身上——妈妈的体温已经彻底消散,我冷得开始发抖。 “小槿,”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得让妈妈……去该去的地方。我陪着你,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和妈妈酷似的眼睛。过了很久,我点了一下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那个充满酒气和记忆的小房间。舅舅带我去了附近的宾馆。他笨拙地给我放洗澡水,拿出新买的毛巾和儿童睡衣——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抱着膝盖坐在浴缸里,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可我总觉得那股冷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我”一直在。她在意识深处轻轻哼着歌,是妈妈以前哄睡时唱的那首走调的童谣。她没有说话,但那种陪伴的感觉,像一层柔软的茧,把我裹在中间。 舅舅守在浴室门外。我出来时,他正对着手机屏幕发呆,眼眶还是红的。看到我,他立刻起身,拿起吹风机。“头发湿着睡觉会头疼。”他说,动作有些僵硬,但风温很合适。 我坐在床边,感受着他手指小心拨弄我的头发。忽然,我低声说:“他跑了。” 舅舅的手顿住了。“谁?” “爸爸。”说出这个词时,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他打妈妈,然后跑了。”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他蹲下身,平视着我。那双眼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愤怒、痛苦、自责,最后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沉沉的哀伤和一种坚定的、让我感到陌生的东西。 “我知道了。”他说,声音沙哑却清晰,“警察叔叔会去找他。而我会找你,照顾你。以后……你跟我一起生活,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可以或不可以,只是问:“你是妈妈的哥哥?为什么我从来没听妈妈说过你?” 他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是哥哥。我们……很久以前因为一些事分开了,是我不好,没有早点找到你们。”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我的头,又停在半空,“但现在我找到了。小槿,我不会再离开了。” 葬礼很简单。妈妈那边的亲戚来了几个,都面容模糊,带着疏离的叹息。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舅舅一手操办了一切,他坚持要了一块安静的墓地,说妈妈喜欢阳光。墓碑上的照片是妈妈年轻时拍的,笑得很灿烂,眼睛里有光——那是舅舅带来的,我从未见过的妈妈。 我没有哭。整个过程中,“我”紧紧握着我的手,或者说,是我紧紧握着“我”的手。舅舅站在我身边,他的手一直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很稳。 之后,我们离开了这座城市。舅舅的房子在另一个地方,不大,但干净明亮。他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窗户朝南,摆了一张书桌和一个空荡荡的书架,床上铺着印有星星月亮的床单。 新生活开始了,以一种安静而略显笨拙的方式。 舅舅不擅长做饭,头几天我们吃了很多顿煮糊的面条或味道奇怪的炒饭。但他学得很快,没多久,厨房里就开始飘出像样的饭菜香。他给我办了转学,带我去买新书包和新衣服。他蹲在鞋柜前帮我系鞋带时,头发里有一两根银丝,在阳光下很明显。 夜里,我有时还是会惊醒,总觉得听见了争吵和摔打声。这时,“我”会在我脑海里轻声说话,讲一些毫无关联的、平静的事情,比如白天看到的云的形状,或者书上某句有趣的话。而房门处,总会透进来一点客厅的光——舅舅总在那里,看书,或者只是坐着。他知道我睡不好。 我们很少谈论过去,也很少谈论妈妈。那像一块碰一下就会疼的淤青。但舅舅会用他的方式让我知道,妈妈没有被遗忘。他会不经意地提起:“你妈妈小时候也喜欢吃这个。”“你笑起来的样子,和你妈妈特别像。”有一次,他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一本相册,里面有很多妈妈少女时代的照片,扎着马尾,神采飞扬。我们一起看,谁也没有哭。 第2章 第二章 舅舅的房子在城西一个老小区里,六层楼的顶楼。楼道有些昏暗,但一打开门,阳光就毫无保留地洒满了整个客厅。米色的窗帘,浅木色的地板,沙发上扔着几个素色的靠垫。一切都简单、干净,和我记忆中那个总是弥漫着烟酒味、堆满杂物的家完全不同。 我的房间朝南,舅舅确实给我准备了书桌和书架。书架上空荡荡的,只在一角放了一盆小小的、叶子肥厚的绿色植物。床单是崭新的,印着星星和月亮,摸上去有些凉滑。我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该做什么。身后,舅舅提着我的小行李包——其实里面没什么东西,几件旧衣服,一个妈妈很久以前给我买的、毛绒已经磨损的小兔子玩偶。 “看看还缺什么,我们明天去买。”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像是给我留出空间。 我摇摇头。 “那……你先收拾一下?我去做饭。”他顿了顿,补充道,“可能不太好吃,但我会尽快学会。” 他转身去了厨房。我听到开冰箱、洗菜、有些手忙脚乱的声音。我把小兔子玩偶放在枕头上,然后把旧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放进衣柜。衣柜里有一股淡淡的樟木味,很清新。我做完这些,还是不知道干什么,就走到窗边。 楼下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几个小孩在空地上追跑,笑声隐约传上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我眯起眼睛。 “我”在意识里轻轻动了一下。自从离开那个宾馆,她就一直很安静,像一只过度警惕后终于感到些许安全的动物,蜷缩在角落休息。此刻,她似乎也被这阳光触动。 这里很亮。她默默地说,不是对我,更像是对自己。 是的,很亮。而且安静。没有突然爆发的吼叫,没有东西摔碎的声音,没有压抑的哭泣。只有厨房里锅铲偶尔碰撞的叮当声,和楼下遥远模糊的生活噪音。这种安静让我有些不习惯,耳朵里仿佛还在嗡嗡作响,等待着那必然会来的风暴。 “小槿,吃饭了。”舅舅在门口叫我。 餐桌上摆着两盘菜:西红柿炒鸡蛋,颜色有点深,大概是酱油放多了;还有一盘炒青菜,看起来还算正常。米饭煮得有点软。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拿起筷子。 我吃了一口鸡蛋,咸了。但我点点头,继续吃。他松了口气,自己也吃起来,随即皱了皱眉:“好像盐放多了……下次注意。” “没关系。”我说。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但沉默里没有恐惧,只是一种不知如何开启对话的笨拙。他几次想说什么,看了看我,又咽了回去。最后,他说:“明天周一,我带你去新学校办手续。然后去买些学习用品和衣服,好吗?” “好。” 晚上,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投下的光斑。床很软,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我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身体很累,但大脑异常清醒,每个细胞似乎都还在戒备状态。 他睡了吗? “我”问。 不知道。 去看看。 我轻轻起身,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一片寂静。我小心地拧开门把手,推开一条缝。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舅舅蜷在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小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已经睡着了。他眉头微微皱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并不轻松。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和一副眼镜。 我静静看了一会儿,关上门,回到床上。 他在外面。我对“我”说。 嗯。 “我”的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放松。睡吧。他守着。 我闭上眼睛。那一夜,惊醒了很多次,每次恍惚间都以为会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但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隔壁房间舅舅偶尔翻身的细微响动。每一次惊醒,“我”都会在我脑海里勾勒一些简单重复的图案,比如一圈一圈的涟漪,或者不断延伸的直线,直到我再次迷迷糊糊睡去。 新学校离舅舅家不远,是一所普通的公立小学。舅舅牵着我走进教务处时,手心有些汗湿。办手续的老师看了看材料,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流露出同情,但很快掩饰过去,语气温和地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舅舅回答得很仔细,手一直放在我的肩上。 我的新班级是三年级二班。班主任是一位姓李的女老师,四十岁左右,面容和善。她蹲下来和我平视,微笑着说:“欢迎你,苏槿同学。以后这就是你的班级了,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教室里,几十双好奇的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舅舅轻轻捏了捏我的肩膀,对李老师说:“拜托您了。” “放心吧。”李老师拍拍我的背,领我到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 同桌是个扎着羊角辫、脸上有点雀斑的女孩,她眨着大眼睛看着我,小声说:“你好,我叫周小雨。” 我点点头,没说话。拿出舅舅早上给我准备好的新文具盒和课本。课本很新,封面光滑,散发出油墨的味道。 课间,周小雨想拉我去跳皮筋,我摇摇头,坐在座位上没动。几个男生在教室后面打闹,声音稍微大一点,我就忍不住绷紧身体。周小雨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跑出去玩了。 李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安静。她没有立刻来问我,只是上课时,目光会温和地在我身上多停留片刻。下午有一节美术课,主题是“我的家”。其他孩子纷纷画上爸爸妈妈、房子、太阳、小花。我看着空白的画纸,拿起笔,画了一个方形的衣柜,衣柜里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窗外,我画了一弯惨白的月亮。 画完后,我才意识到画了什么,心里一紧。但李老师走过来,拿起我的画看了看,没有评论内容,只是说:“线条很干净。阴影部分可以用点力,对比会更强烈。”她递给我一支4B铅笔。 我接过铅笔,在衣柜的阴影处加深了颜色。那黑暗浓得化不开。 放学时,舅舅已经等在校门口。他接过我的书包,问:“第一天怎么样?” “还行。” “和同学说话了吗?” “同桌叫周小雨。” “哦,挺好。”他似乎为这一点小小的交流感到高兴。 我们去买了新衣服、新书包、一些课外书和练习本。舅舅让我自己选,我选的都是最简单朴素的颜色和样式。经过玩具架时,我看到一个穿着宇航员服的小熊玩偶,多看了一眼。舅舅停下来:“喜欢这个?” 我摇摇头。我们已经花了很多钱了。 但他还是把小熊拿了下来,和我们的东西放在一起。“放在你书架上,和那盆绿萝作伴。”他说。 晚上,舅舅在厨房研究菜谱,我在房间写作业。三年级的功课不难,我很快做完了。看着空荡荡的书架,我把新书一本本摆上去,宇航员小熊放在最边上。然后我拿出美术课的画,看了一会儿,把它折起来,塞进了书包最里层。 不想让他看到。 “我”说。 嗯。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不想看到他眼里又出现那种沉痛的悲伤,也许是不想让他担心,也许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属于那个已经关上的门背后的世界,不该带到这个明亮的屋子里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溪水缓慢流淌。我逐渐熟悉了舅舅的生活节奏:他早上比我早起半小时,准备简单的早餐(从糊掉的煎蛋进步到形状完整的煎蛋);送我上学后去上班;下午尽量准时接我;晚上他有时要加班处理工作,就会提前给我准备好饭菜,放在保温盒里。周末,他会带我去超市采购,或者去公园散步。我们话依然不多,但沉默渐渐变得自然,不再那么紧绷。 在学校里,我依然是个过于安静的学生。不主动举手发言,不参与课间热闹的游戏,但功课完成得一丝不苟,成绩稳定在中上游。李老师安排周小雨当我的“校园小伙伴”,周小雨是个热心肠的话痨,她不介意我的沉默,总是自顾自地跟我讲她看的动画片、她家的小狗、她收集的漂亮贴纸。我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 期中考试后,开了家长会。舅舅特意请了假,穿着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其实也有些旧了),坐在我的小椅子上,认真听老师讲,记笔记。李老师和他在教室外单独谈了一会儿。回家路上,舅舅说:“李老师夸你很认真,作业写得特别整洁。” 他顿了顿,又说:“她说你不太合群,但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这是舅舅常说的话。饭菜味道奇怪?慢慢来,下次会更好。不小心打碎了碗?慢慢来,收拾干净就好。夜里做噩梦惊醒?慢慢来,喝点温水,我在这儿。 “我”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尤其是在我需要应付外界的时候。当周小雨叽叽喳喳让我不知如何回应时,“我”会在我脑海里提供一些简单的答句:“嗯。”“这样啊。”“挺好的。”当体育课需要分组而我落单时,“我”会让我专注地看着远处的树,或者观察云的变化,忽略心里的尴尬。当有男生恶作剧突然在我身后大叫时,是“我”控制住了身体几乎要跳起来的本能反应,只是慢慢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无趣地走开。 “我”像一层过滤膜,一道缓冲垫,帮我打点这个对我而言仍然过于喧嚣和难以预测的世界。而那个五岁的、经历了终极恐惧的女孩,则沉睡在意识的最深处。偶尔,在极深的夜里,我会模糊地感觉到她的存在,像水底一个安静的影子,遥远而模糊。她不曾醒来,也未曾打扰。我想,“我”的存在,或许正是为了她能这样安然地沉睡,直到某一天,她自己觉得安全了,愿意醒来。 一天放学,下雨了。舅舅加班,让我自己先回家,带好钥匙。雨不大,我撑着伞,慢慢往回走。路过小区里的儿童游乐区时,滑梯下面蜷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猫,橘白色,很小,瑟瑟发抖。 我停下脚步。小猫也看着我,微弱地“喵”了一声。 心里有个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我蹲下来,把伞朝它那边倾斜。它没有躲,只是警惕地看着我。 它淋湿了。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似的朦胧。不是我,也不是“我”。是那个沉睡的女孩。她似乎只是无意识的一声呢喃,随即又沉寂下去。 但我却因为这一声呢喃,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猫湿漉漉的脑袋。它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攻击。我的手心里传来细微的颤抖和一点可怜的温暖。 “我”在意识里叹了口气。带回去?他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但我的身体已经行动起来。我脱下外套,小心地把小猫裹起来,抱在怀里。它很轻,骨头硌手。我一手抱着它,一手举着伞,快步往家走。 开门,进屋。我把小猫放在铺了旧毛巾的纸箱里,用吹风机最低档、最远距离,慢慢吹干它的毛。它起初很害怕,后来大概是暖和了,发出细微的呼噜声。我又找来一个小碟子,倒了点温水和牛奶,它小口小口地舔起来。 舅舅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看见玄关处湿漉漉的脚印和放在鞋柜旁的纸箱,愣了一下。走过来,看到箱子里睡着的小猫,和我蹲在箱子边守着的样子。 他沉默了几秒。 “下雨天捡的?”他问。 “嗯。在滑梯下面。”我低着头,准备迎接反对或说教。养宠物很麻烦,要花钱,不卫生……我以前听那个男人这样吼过妈妈,因为我想喂楼下的流浪狗。 舅舅也蹲了下来,看了看小猫。“是只小橘猫。看样子也就两个月大。得带它去检查一下,驱虫。” 我抬起头。 “先养着吧。”他说,语气平常,“不过你要负责照顾它。喂食、清理猫砂,这些能做到吗?” 我用力点头。 “那给它起个名字?” 我看着小猫橘白相间的毛色,想到捡到它时那场雨。“小雨。”我说。 舅舅笑了笑:“和周小雨同名?行,小雨。” 他起身去洗手,然后进了厨房。“对了,你外套湿了,去换件干的,别感冒。” 我换了衣服,回到客厅。小雨在箱子里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我轻轻碰了碰它的爪子,它没有醒。 那一刻,这个明亮的、安静的房子里,似乎又多了一点细微的、活生生的气息。我看着窗外的雨夜,屋里温暖的灯光将我们三人(两人一猫)的影子投在墙上。心里那个沉睡的女孩,仿佛在更深的安宁中,翻了个身。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她在我意识里,也找了一个角落,学着那女孩的样子,放松了下来。 也许,真的可以慢慢来。 第3章 第三章 小雨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新的节奏。舅舅说话算话,周末就带小雨去了宠物医院。检查,驱虫,打疫苗。小雨很怂,全程缩在我怀里发抖,打针时“喵”得凄惨。舅舅在旁边和医生交谈,询问养猫注意事项,认真得像在听工作报告。 “小猫不能喝牛奶,容易拉肚子,要买专用的猫奶粉或者羊奶。” “猫粮要选幼猫粮,泡软了吃。” “猫砂盆放在通风但安静的地方……” 他买回了猫粮、猫砂盆、小玩具,还有一个柔软的猫窝——虽然小雨更喜欢睡在沙发角落,或者我的枕边。我的“责任”具体化了:每天早晚各喂一次食,清理猫砂盆,陪它玩一会儿。小雨很快熟悉了新环境,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探索各个角落,最喜欢追着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的光斑跑,或者扑舅舅的拖鞋。 舅舅从一开始的谨慎观察(“它会不会抓坏沙发?”“猫毛是不是很难清理?”),到后来也会趁我不注意,偷偷用逗猫棒逗小雨,或者在小雨蹭他裤腿时,弯下腰挠挠它的下巴。有一次我起夜,看见舅舅坐在客厅沙发上,小雨蜷在他腿上呼呼大睡,他一手轻轻顺着猫毛,另一只手拿着书,台灯的光柔和地笼罩着他们。那一幕,格外宁静。 学校生活也缓慢地发生着变化。因为小雨,我和周小雨有了更多话题。周小雨家里养了一只泰迪犬,她兴奋地给我讲她家狗狗的趣事,并强烈要求看小雨的照片。舅舅给我买了一个便宜的儿童手机,主要用来和他联系,偶尔也能拍照。我给小雨拍了几张,周小雨看了惊呼“好可爱”,还说要带她家的狗饼干给小雨尝尝(被我以猫不能乱吃东西为由拒绝)。课间,她有时会拉着我聊猫猫狗狗,我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她是我在这个新环境里,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四年级上学期,学校组织秋游,去郊外的森林公园。需要家长签字同意,并准备午餐。舅舅仔细看了通知单,问我:“想去吗?” 我其实有些犹豫。一整天,离开熟悉的环境,和那么多同学一起,嘈杂,不可预测。但看到周小雨期待的眼神,我点了点头。 “那就去。”舅舅签了字。秋游前一天晚上,他特意早点下班,带我去超市买面包、火腿、水果、独立包装的零食,还买了一小瓶矿泉水。“背包背好,东西装好,跟着老师,别乱跑。”他嘱咐着,又把我的手机充满电,“有事给我打电话,随时。” 秋游那天,天气很好。大巴车上充满了孩子们兴奋的喧哗。我和周小雨坐在一起,她不停地说话,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森林公园很大,树木高大,空气清新。老师带着我们徒步,做游戏,收集树叶标本。午餐时间,大家三五成群坐在草地上分享食物。周小雨的妈妈给她准备了丰盛的便当,她热情地要分给我。我也拿出我的面包和火腿,和她交换了一个饭团。 一切都算顺利,直到自由活动时间。我和周小雨在一条小溪边看小鱼,几个隔壁班的男生打闹着跑过来,其中一个撞了我一下。我踉跄一步,没摔倒,但手里的手机脱手飞了出去,“噗通”一声掉进了小溪里。 水不深,大概只到膝盖。但手机瞬间没入水中。 那几个男生愣了一下,嚷嚷着“对不起不是故意的”,就嬉笑着跑开了。 周小雨叫起来:“哎呀!你的手机!” 我盯着溪水,水面荡开的涟漪很快平息,能看见躺在鹅卵石上的那个蓝色手机壳。水很清澈。 脑子里“嗡”的一声。不是心疼手机,而是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把东西弄坏了。贵重的东西。接下来会怎么样?怒吼?责备?还是更糟的?虽然理智知道舅舅不是那个人,但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心跳如擂鼓,手脚发冷,胃部抽紧。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深呼吸。 “我”的声音及时响起,冷静得像冰。看着水面。慢慢呼吸。 我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喉咙。 不是你的错。是意外。 “我”继续道,声音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先把它捞上来。 周小雨已经挽起裤腿准备下水了:“水好凉!我们快捞起来,说不定还能用!” 在她的带动下,我机械地脱掉鞋袜,卷起裤腿,踩进溪水里。初秋的溪水寒意刺骨。我弯下腰,捡起手机。水滴不断从手机壳缝隙里滴落。按下电源键,屏幕一片漆黑。 周小雨凑过来看了看,皱起小脸:“完了,估计坏了。回去让你爸爸修修看?” 爸爸。这个词刺了我一下。我摇摇头:“是舅舅。” “哦对,舅舅。”周小雨吐吐舌头,“你别担心,我跟我爸说一下,他认识修手机的,说不定能修好。” 李老师闻声赶来,了解情况后,安慰我说没关系,意外难免,先擦干脚穿上鞋袜,别着凉。她联系了舅舅吗?我不知道,脑子很乱。“我”在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让我能对老师的关心点头回应,能跟着队伍继续活动,但内里的某个地方,那层由舅舅用几个月时间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薄薄的安定感,仿佛被溪水冲开了一道裂缝。寒冷和恐惧正从裂缝里丝丝渗入。 回去的大巴上,周小雨还在试图安慰我,我靠着车窗,闭着眼睛。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湿冷、沉默的手机。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手心,也压在我的心上。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我用钥匙开门,屋里飘出饭菜的香味。舅舅从厨房探出头:“回来了?玩得开心吗?”他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湿了一角的裤腿,笑容敛去,“怎么了?” 我站在玄关,没动。小雨跑过来蹭我的腿。我举起手里还在滴水的手机。 舅舅走过来,接过手机看了看,又看看我:“掉水里了?” 我点头,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等待审判的惯性让我低下头,肩膀不自觉缩起。 短暂的沉默。然后,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人没事吧?”他问。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 “衣服湿了,先去洗个热水澡,换干净衣服,别感冒。”他把手机放在鞋柜上,“手机的事等下再说。快去吧。” 我顺从地去了浴室。热水冲刷身体,带来一些暖意,但心里的冷还在。洗完出来,饭菜已经摆在桌上。舅舅什么也没问,只是给我盛了碗汤:“趁热喝。” 我们沉默地吃完饭。我主动收拾碗筷去洗,他也没拦着。做完这些,我走到客厅,舅舅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个拆开了后盖、电池也被取出的手机,用干毛巾仔细擦拭内部,又用吹风机冷风远远地吹。 “可能主板进水了。”他头也不抬地说,“明天我拿去手机店看看,能修就修,不能修就再买一个。这个本来也不贵。” “对不起。”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舅舅停下动作,看向我。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怒气,甚至没有责备,只有一丝疲惫,和一种更深的理解。 “小槿,”他说,“一个手机而已,坏了就坏了。重要的是你没事。今天是不是吓着了?” 我鼻子忽然一酸,用力咬住嘴唇,点点头。 他放下手机和吹风机,坐直身体,认真地看着我:“听着,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比你更重要。杯子摔了,碗打了,手机坏了,都不是大事。收拾干净,处理一下就好。你不需要为这种事情害怕,更不需要道歉。明白吗?” 他的话像温热的流水,缓缓注入那道裂缝,试图驱散里面的寒意。但我积习已久的恐惧太深了。我明白他的话,但身体里的警报并未完全解除。 “可是……很贵。”我喃喃道。 “再贵也是东西。”舅舅的语气坚定起来,“东西是为人服务的,不是反过来。以前……是不是弄坏东西,会被骂,甚至被打?” 我身体僵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舅舅的眼神暗了暗,他伸出手,这次没有停在半空,而是轻轻放在我的头顶,很轻地按了按。“那是错的,小槿。那些都是错的。在这里,不用怕。我保证。”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头顶传来的温度和重量,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点点。小雨跳上沙发,钻进我和舅舅之间,咕噜咕噜地打呼噜。 那天晚上,手机被放在一碗大米里——舅舅说这是土办法吸潮。他果真没再提手机的事,只是睡前照例检查了我房间的窗户,道了晚安。 夜里,我又做梦了。不是以前那种充满暴力和尖叫的噩梦,而是更模糊、更压抑的梦境:我在一条很深的、黑暗的走廊里一直走,找不到出口,手里拿着一个不断滴水、越来越重的东西。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哼歌,是妈妈走调的童谣。我想朝声音跑去,但脚像陷在泥里。 我惊醒了,一身冷汗。房间里很黑,只有小雨在我枕边蜷成一团。我坐起身,抱着膝盖。恐惧的余波还在胸腔里震荡。 没事了。 “我”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柔和一些。他说的对。只是东西。看看小雨。 我转过头,小雨睡得正香,小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我伸手摸了摸它柔软温暖的毛,那真实的触感让我慢慢回到现实。 他不一样。 “我”说。我们要记住这一点。 是的,不一样。我一遍遍在心里重复这句话,像念诵一句咒语。不一样。他不会因为一个手机怒吼,不会因为打碎碗筷挥拳,不会因为任何“错误”而施加伤害。他的承诺是真实的,他的手掌是温暖的,他的家的确是一个可以安心弄坏东西(虽然最好不要)的地方。 这是一个缓慢的认知过程,需要无数次的验证和重复。秋游手机事件是一个挫折,但也成了一次重要的检验。裂缝出现了,但舅舅用他的方式,试图填补它,而不是将它撕裂得更大。 手机最终没修好。舅舅真的带我去买了个新的,一模一样的款式。他没有说“下次小心点”,只是把新手机递给我时,说:“号码都帮你存好了。我的,李老师的,还有物业的。有事随时打。” 我接过手机,握在手里。它很轻。 “谢谢舅舅。”我说。 他笑了笑,揉了一下我的头发。“周末想吃什么?我们试试做可乐鸡翅怎么样?我看菜谱说挺简单的。” 小雨在旁边“喵”了一声,好像在表示赞同。 窗外的阳光很好,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心里的裂缝还在,也许永远都不会完全消失。但此刻,有一缕微光,正试图照进去。而那个沉睡的女孩,在梦的深处,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蜷缩的姿态,稍稍放松了些许。 第4章 第四章 五年级的时光,像浸了油的棉线,缓慢而无声地燃烧着,在生活的幕布上留下细密平凡的纹理。那些纹理,是舅舅日益精进的厨艺——可乐鸡翅成功了,虽然颜色有点深;清蒸鱼也上了桌,鱼肉鲜嫩,只是偶尔会忘记刮净腹内的黑膜;他甚至还挑战了包子,结果蒸出了一锅奇形怪状但味道尚可的面疙瘩。是我逐渐增长的藏书——书架不再空旷,摆满了《草房子》、《夏洛的网》、《小王子》,以及一些自然科学图册和舅舅从旧书摊淘来的《史记》少年版。是周小雨持续不断的絮叨和她分享的、贴满我文具盒和课本扉页的亮晶晶贴纸。是李老师温和鼓励的眼神和我稳步提升、偶尔能挤进班级前五的成绩单。是小雨从一只怯生生的小猫,长成一只毛发蓬松、神态慵懒、偶尔会跳上冰箱俯瞰众生的“大王”。 日常的节奏稳固下来。早晨,煎蛋的香气;上学路上,梧桐树叶春夏青翠、秋冬飘落;放学后,书桌前的作业和窗外的夕阳;晚餐时,简单的交谈(“今天学校有什么有趣的事吗?”“没有。”“哦,那快吃吧。”);晚上,舅舅在客厅看书或加班,我在房间写作业或看书,小雨在两者之间巡逻。周末,采购,打扫,有时去图书馆,有时只是在公园长椅上坐着,看别人放风筝、遛狗。 “我”的存在感在降低。她不再需要时刻绷紧神经,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更多时候,她像是一个安静的背景程序,只有在我遇到社交犹豫(比如是否接受同学一起去小卖部的邀请)或情绪波动(比如考试前莫名的紧张)时,才会浮现,提供一些简洁的判断或安抚。她开始把更多的“前台”时间让给我——这个正在缓慢学习如何作为一个“普通”五年级学生生活的我。而那个沉睡的女孩,依旧沉睡,只是在我的梦境里,她出现的场景偶尔会变化:不再是漆黑的衣柜或血腥的房间,有时是一片安静的麦田,有时是洒满阳光的空旷教室,她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或者沉睡。 然而,过往的幽灵并非完全散去。它们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短暂地浮现。 那是五年级下学期的一个平常午后。放学后,我去学校图书馆还书,比平时晚了一点回家。天色有些阴沉,像要下雨。我加快脚步,穿过小区里那条较僻静的小路回家。 就在拐过一栋楼时,我猛地停住了脚步。 前方十几米外,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站在垃圾桶旁边,弯着腰似乎在翻找什么。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颜色难辨的夹克,头发乱蓬蓬的。仅仅是一个背影,但那佝偻的姿势,那件夹克的样式……一种冰冷刺骨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是他? 不,不可能。他在逃,警察还在找他。舅舅说过,他在很远的地方。 但那个背影……太像了。身高,肩宽,那种落魄又带着戾气的感觉…… 我的呼吸停止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四肢僵硬,无法移动分毫。世界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跑!快跑!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尖叫。但我的脚像被钉在原地。 那个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动了动,好像要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惊恐地转头。 是住同一栋楼的张奶奶。她提着菜篮子,疑惑地看着我:“小槿?站这儿发什么呆呢?要下雨了,快回家呀。”她顺着我僵直的目光看去,“哦,那是收废品的老刘,人挺好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不舒服?” 收废品的……老刘…… 男人这时转过头来,是一张布满皱纹、完全陌生的脸,眼神浑浊,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看了我们一眼,又继续翻找垃圾桶。 不是他。 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开,随之而来的不是放松,而是一种虚脱般的眩晕和恶心。我腿一软,差点没站住。张奶奶赶紧扶住我:“哎哟,这孩子,是不是低血糖了?走,奶奶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张奶奶,我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虚弱得不像话,“谢谢您,我……我自己回去。” 我挣脱(或者说,几乎是逃离)了张奶奶的手,踉踉跄跄地朝家的方向跑去。不敢回头。直到冲进单元门,跑上楼梯,用颤抖的手掏出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打开家门,冲进去,反手“砰”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喘息时,那股灭顶的恐惧才稍稍退潮,留下的是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和冰冷粘腻的冷汗。 小雨被关门声惊到,“喵”地一声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我脚边,疑惑地看着我。 屋里很安静,舅舅还没下班。只有挂钟滴答作响。 我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身体还在抖,牙齿咯咯打颤。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太真实了,仿佛又把我拽回了那个充满酒气和血腥味的夜晚,拽回了衣柜的缝隙后面。那个男人的背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以为已经锁死的、最黑暗房间的门。 不是他。 “我”的声音响起,异常清晰和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看清楚,不是他。只是背影有点像。 我知道。理智知道。但身体不知道。身体记住了那种恐惧,那种绝对的、面对捕食者般的危险直觉。它反应得比理智快千百倍。 深呼吸。慢慢来。看看周围。 “我”引导着我。你在家里。门锁着。小雨在。舅舅很快回来。安全。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环顾四周。米色的窗帘,浅木色的地板,沙发上随意搭着的薄毯,书架上整齐的书,茶几上舅舅看了一半倒扣着的书,还有脚边蹭着我的、毛茸茸温暖的小雨。熟悉的、安全的环境细节一点点涌入眼帘,试图覆盖掉刚才那可怕的幻象。 但恐惧的余震还在。我缩在门后,无法动弹,仿佛只有背靠坚固的门板,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拉得很长。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渐渐从狂乱趋于缓慢,但身体深处的寒意并未完全散去。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浑身一激灵,惊恐地看向门。 门开了。舅舅提着公文包和顺路买的菜走了进来。看到缩在门后的我,他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皱起,迅速关上门。 “小槿?怎么了?”他放下东西,蹲到我面前,声音立刻放轻了,“发生什么事了?摔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伸手想碰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他的手停在半空。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牙齿还在轻轻打颤。 舅舅没有催问。他保持蹲着的姿势,目光扫过我苍白汗湿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又看了看紧闭的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再试图碰我,只是保持着一段让我感到安全的距离,用平静而稳定的声音说:“没事,小槿。我在这儿。我们很安全。慢慢呼吸,对,像我这样,吸气……呼气……” 他示范着深长的呼吸。我努力模仿,冰冷的空气进入肺部,再缓缓吐出。几次之后,颤抖似乎减轻了一点。 “能告诉我,刚才看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了吗?”他问,声音依旧很轻,像怕惊飞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 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一个背影……在垃圾桶那边……很像……” 我没说完,但舅舅立刻懂了。他的眼神沉了沉,闪过一丝痛楚和愤怒,但很快被更深的温柔和坚定取代。 “不是他。”舅舅的语气非常肯定,不容置疑,“警察那边有消息会通知我。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不敢回到这个城市,更不可能出现在我们小区。你看到的,一定是别人。”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小槿,我知道那种感觉。有时候,一个声音,一个影子,甚至一种气味,都会突然把你拉回过去。这很正常。这不代表你脆弱,也不代表过去还在控制你。这只是一种……记忆在身体里留下的痕迹。就像伤疤,偶尔天气变化还会痒、会痛。但这只是感觉,不是事实。事实是,我们现在很安全。我在这里,门锁着,我们的家很安全。” 他的话,一句一句,沉稳有力,像一块块厚重的基石,压在我脚下摇晃的地面上。他不再只是空泛的安慰,而是承认了恐惧的真实存在,同时给出了坚实的事实和承诺。 我看着他。他蹲在那里,因为姿势有些别扭,额角有细微的汗。他的眼睛望着我,里面没有任何不耐或敷衍,只有全然的专注和理解。 慢慢地,我伸出手,抓住了他衬衫的袖口。布料柔软,带着他的体温。 舅舅没有动,任由我抓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低声说:“是收废品的……张奶奶说……是老刘。” “嗯。”舅舅应了一声,仿佛这确认了最重要的信息。“你看,是误会。” 又一阵沉默。小雨蹭蹭我的腿,跳到了舅舅的膝盖上。舅舅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猫。 “我……刚才很害怕。”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知道。”他说,“害怕很正常。下次如果再有这种感觉,不管是不是看错了,立刻回家,或者给我打电话,或者找认识的邻居、老师。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扛,好吗?” 我点点头。 “能站起来吗?地上凉。” 我试着动了动,腿还有点软。舅舅伸出手臂,让我扶着他的胳膊,慢慢站了起来。 “晚上想吃什么?”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一边拎起地上的菜,“买了排骨,炖汤怎么样?还是红烧?” “……都行。” “那炖汤吧,清淡点。”他提着菜往厨房走,走到一半,回头说,“对了,我买了新的拼图,一千片的,风景画。晚上没事可以一起拼。” 那天晚上,排骨汤的香气弥漫在屋子里。我们坐在餐桌旁,安静地吃饭。饭后,舅舅真的拿出了那盒新拼图,倒在客厅的地毯上。我们趴在那里,按照颜色和形状分类,寻找着边缘的碎片。小雨在旁边捣乱,用爪子扒拉拼图块。灯光温暖,只有拼图块轻微的碰撞声和我们偶尔的交谈(“这块好像是天空的。”“嗯,放那边试试。”)。 恐惧的潮水已经退去,留下潮湿的沙地,但正在被这平淡温暖的日常慢慢烘干。拼图的过程需要专注,一点点将零散的碎片组合成完整的画面,这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疗愈。 临睡前,舅舅照例来我房间道晚安。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小槿,”他说,“以后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如果加班,我会提前告诉你,把张奶奶或者对门王阿姨的电话给你,你有事可以找她们。好吗?” “不用……那么麻烦。” “不麻烦。”他语气温和但坚持,“这是应该的。” 他关上门后,我躺在床上。窗外的风声似乎比往常大一些。我侧过身,看着床头柜上宇航员小熊的模糊轮廓。今天的事,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剧烈的涟漪。但湖底深处,那个沉睡的女孩,似乎并未被惊醒。也许,“我”和我,还有舅舅,我们一起构成的屏障,足够厚实,足够过滤掉这些来自水面的扰动。 “我”在意识里轻声说:他处理得很好。 是的。他没有否认我的恐惧,没有责备我的“大惊小怪”,他提供了事实、保证和应对方法,然后用最平常的生活细节,将我重新锚定在安全的当下。 这不再是“慢慢来”的等待,而是“一起走”的扶持。日常的纹理里,除了平淡和温暖,也开始编织进应对意外和创伤回响的韧劲。我知道,类似今天的惊吓可能还会有,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钥匙”不知何时又会突然出现。但我也开始相信,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有一盏灯亮着,有一个人守着,有一个地方,叫做“安全”。 第5章 第五章 那次背影事件后,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扇我以为已经锁死的、通往黑暗记忆的门,原来只是虚掩着,一阵不期然的风就能让它“吱呀”作响。舅舅变得更加谨慎,下班更准时,如果实在要加班,他会提前给张奶奶或王阿姨打电话,请她们留意我的动静。他甚至考虑过给我配一部可以一键报警的儿童手表,但被我拒绝了。我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特别”,那么需要被格外保护。最终,我们达成妥协:我的手机必须保证电量充足,他的号码设置成紧急联系人。 “我”也开始调整她的策略。她不再完全退居幕后,而是像一名提高警戒级别的哨兵,更加主动地扫描环境。走在路上,她会习惯性地快速评估周围行人的姿态和距离;在家里,她会留意窗外不同寻常的声响。这种持续的、低度的警惕消耗着我本就不甚充沛的能量。我感到疲惫,比以往更沉默,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隔在我和周小雨她们之间。周小雨有时会困惑地问我:“苏槿,你最近好像总在发呆?是不是学习太累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说,我身体里有一部分正在替我“站岗”,所以“我”显得心不在焉? 六年级上学期的期中考试,我的成绩出现了小小的滑坡,从年级前十跌到了三十名开外。主要是语文和英语,那些需要理解和共情的部分,我答得僵硬而贫乏。数学和理科依然稳定。李老师找我谈话,语气温和但担忧:“苏槿,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有什么心事可以跟老师说。” 我摇摇头,只说:“下次会努力。” 舅舅看到成绩单,没有责备,只是问:“需要请家教吗?或者,我们周末去图书馆,我陪你一起梳理一下知识点?” “不用。”我说,声音闷闷的。 “那……有没有别的事?跟同学处得不好?还是身体不舒服?” 我再次摇头。我无法向他解释那种内在的割裂感:一个“我”在努力应付学业和生活,另一个“我”在暗处绷紧神经,警惕着随时可能从记忆深渊里爬出来的鬼魅。这种分裂让我难以完全投入任何一件事,总是分心,总是感到一种背景噪音般的焦虑。 一天下午,手工课上,老师教我们做陶土捏塑,主题是“家”。其他同学热火朝天地捏着房子、小人、宠物。我看着手里湿漉漉、沉甸甸的陶土,指尖冰凉。家?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始动作,等我回过神来,掌心里已经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带有一条细缝的方形盒子,旁边躺着一个更加粗糙的、四肢蜷缩的小人。 我猛地停下,像被烫到一样想把那团泥巴揉掉。 “这是什么?小房子吗?好奇特。”周小雨凑过来看,她的作品是一个色彩缤纷的、带花园的小别墅。 “……不是。”我迅速把泥团捏成一团,彻底抹去了形状,“做坏了。” “哎呀,好可惜,我觉得挺有艺术感的。”周小雨惋惜地说。 那天下课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风吹得落叶满地打滚。心里乱糟糟的。那个被我毁掉的陶土造型,像一根刺,扎在意识里。为什么是衣柜?为什么我的手指,我的潜意识,还在固执地回到那个地方? 因为你还没准备好彻底离开。 “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或者说,她还没准备好。 “她”?那个沉睡的女孩?我怔住了。长久以来,我和“我”都默认我们是因她而生,为她而存在。我们很少直接思考“她”的意志,只当我们是屏障,是保护壳。但如果……如果这种持续的警觉,这种对创伤符号的下意识重现,不仅仅是“我”的过度防御,也是“她”在潜意识里发出的信号呢? 她害怕被遗忘。 “我”静静地说,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也害怕被记得太清楚。她困在那里,那个衣柜,那个夜晚。我们带走了她的身体,安抚了她的情绪,但有一部分……最核心的恐惧和记忆,还留在原地。所以我们需要时不时回去‘确认’,用噩梦,用闪回,用这些不由自主的‘创作’。 所以,我不是在变好,而是在原地打转?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绝望的寒意。 不。 “我”否定了我的想法,语气坚定起来。我们保护了她的日常,这是巨大的进步。但创伤的核心,需要另一种方式去触碰和化解。这不是你现在能处理的。交给我。 “怎么处理?”我在心里问。 不知道。但我会找到方法。 “我”的回答简洁,带着她一贯的、近乎冷酷的确定。在那之前,保持现状。学习,生活,像普通人一样。剩下的,交给我。 “像普通人一样”。说来轻巧。但那个下午的陶土事件,像一道裂缝,让我和“我”之间那种无缝衔接、默契分工的状态,出现了些许错位。我开始更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存在——不是作为被守护的对象,而是作为我们所有行为的源头,一个沉睡但依然有重量的核心。而“我”,与其说是一个全能的保护者,不如说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试图与核心创伤谈判的、同样困惑的代理人。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新的不安。我变得有些恍惚,有时会突然“丢失”几分钟的时间。比如,明明在写作业,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在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完全不知道刚才在想什么。或者,和周小雨说话时,会突然接不上茬,眼神空洞几秒。周小雨有一次被我吓到,摇着我的胳膊问:“苏槿?苏槿!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是“我”在试图更深地沉入我的意识底层,去接触那个沉睡的女孩吗?还是过度的防御机制导致了短暂的“解离”?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 舅舅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试着跟我谈,但我无法描述那种内在的混乱。他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一位四十多岁、声音温和的女医生。在安静的咨询室里,我大部分时间沉默。医生没有逼问,只是让我画画,玩沙盘,或者就那样坐着。几次之后,她对舅舅说,我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包括过度警觉、回避和可能的解离倾向,但目前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或自毁行为,社会功能基本保持,建议继续稳定的生活环境和情感支持,配合定期的心理疏导,慢慢来。 “慢慢来”。又是这句话。但它现在听起来,不再是一种安慰,更像是一种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征途。 就在这种内外交困的低迷期,一个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滔天巨浪。 一天晚上,舅舅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当时正在厨房洗碗,我在客厅拼图(那幅一千片的风景画,我们进展缓慢)。他擦干手,拿起手机,看到号码时,脸色微微变了。他看了我一眼,拿着手机走向阳台,拉上了玻璃门。 我的心莫名一沉。电话持续了十几分钟。隔着玻璃,我看不清舅舅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撑在栏杆上,背影显得异常僵硬。小雨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再玩逗猫棒,蜷缩在我脚边。 电话终于挂了。舅舅在阳台上又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有些苍白,眼神复杂,混合着如释重负、深切的悲哀,以及一丝冰冷的、我从未见过的寒意。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小槿,”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刚才是警察打来的电话。” 我的呼吸一滞。拼图碎片从指间滑落。 “关于……他。”舅舅顿了顿,“找到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窗外的车流、挂钟的滴答、小雨的呼吸——都消失了。只有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凶手。那个我血缘上的父亲,也是夺走妈妈生命的恶魔。 “在哪里?”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的。 舅舅看着我,眼神里有深深的怜惜,但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在外省,一个偏僻的村镇。不是被抓到的。是……死了。” 死了? 我眨了眨眼,似乎没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死了?那个像噩梦一样笼罩着我的、力大无穷、暴戾恣睢的男人,死了? “怎么……死的?”我听见自己问,声音飘忽。 “喝酒,和人起了冲突,打架。”舅舅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我翻腾的内心。“对方失手,也可能是他自己磕碰。总之,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当地派出所核实身份,联系到了我们这边。” 死了。不是法律庄严的审判,不是漫长的牢狱,不是任何带有“正义”意味的结局。而是在另一个角落,以另一种混乱暴力的方式,终结于另一场微不足道的斗殴。像一条野狗,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泥泞里。 我该感到解脱吗?高兴?还是愤怒于他的结局太过轻易? 奇怪的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狂喜,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想象中的“松了一口气”。只有一片巨大的、空茫的虚无。仿佛支撑着内心某种紧绷结构的一根柱子突然消失了,但建筑并未倒塌,只是悬空在那里,不知该落向何方。 舅舅观察着我的反应,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凉。 “事情已经结束了,小槿。”他低声说,“从法律上,从事实上,都结束了。他再也无法伤害任何人,尤其是你。” 结束了。这个词听起来如此陌生。我的过去,我所有的恐惧和噩梦,真的能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就“结束”了吗? 那一晚,我异常平静。按时洗漱,上床睡觉。甚至比平时更快入睡。但我知道,“我”没有睡。整个夜晚,我都能感觉到意识深处一种剧烈的、无声的动荡,仿佛海底发生了地震,但海面依旧波澜不惊。 果然,后半夜,我开始做梦。 不再是零碎的闪回或隐喻的场景。是一个完整、清晰、如同再次亲历的梦。 我站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屋里。月光惨白。妈妈躺在地上,眼睛睁着,没有光。而我,五岁的我,蜷缩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着这一切。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然后,梦境视角变了。我不再是衣柜里那个惊恐万状的小女孩。我“站”在了衣柜外,站在了妈妈的身边,低头看着她。同时,我似乎又能感受到衣柜里那个“我”的颤抖和窒息。 接着,第三个“我”出现了——那个冷静的、一直以叙述者身份存在的“我”。她站在我和衣柜之间,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然后看向我(站在妈妈身边的这个我)。 “他死了。”她对我说(对哪个“我”说?似乎是对所有人说)。 衣柜里的女孩猛地一震,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茫然。 站在妈妈身边的我,低下头,看着妈妈再无生息的脸,又抬头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所以呢?”我听见自己(是哪一个?)在问,声音空洞,“妈妈会回来吗?这一切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不会。不能。”冷静的“我”回答,声音没有起伏,“但他的死,是一个句号。意味着外部的威胁彻底消失。剩下的,是我们内部的事了。” “内部……什么事?”衣柜里的女孩怯生生地问。 “学会如何记住,如何哀悼,如何带着这些继续活下去。”冷静的“我”说,“而不是永远活在‘等待下一次伤害’的恐惧里。” 梦里的场景开始变幻。妈妈的身体化为光点消散。小屋的墙壁褪去,变成一片无垠的、灰蒙蒙的空旷之地。衣柜还在,门敞开着。五岁的女孩蜷缩在里面,但没有再发抖,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外面。 冷静的“我”走到衣柜边,没有拉她出来,只是蹲下身,平视着她。 “现在,你可以选择。”冷静的“我”说,“继续睡在这里,由我们保护你。或者,试着走出来,和我们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虽然不完美,但有光,有舅舅,有小雨,有未来。” 女孩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看了看空旷的外面,又看了看身边熟悉的、黑暗的衣柜内壁。 “……外面……安全吗?”她小声问。 “没有绝对的安全。”冷静的“我”诚实地说,“但比这里温暖,也比这里广阔。而且,我们会在。” 女孩又犹豫了。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向着衣柜门口,挪动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半个身子还在阴影里。 就在这时,闹钟响了。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浑身被冷汗浸透。梦境残留的影像和情绪强烈得惊人。窗外天光微亮。 我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动弹。那个梦是什么意思?是“我”在尝试与核心创伤对话吗?那个女孩……她动了一下。她对外面有了好奇,甚至尝试移动。 这是好转的迹象,还是更复杂混乱的开始? 第6章 第 6 章 那个梦之后,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起初只是极其偶尔的瞬间,比如,当我吃着舅舅做的、味道刚刚好的可乐鸡翅时,会突然毫无预兆地、清晰地“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那味道如此真实,让我瞬间僵住,胃里一阵翻搅。舅舅察觉到异样:“怎么了?太咸了?” 我摇摇头,迅速扒了几口饭,把那股幻觉般的恶心压下去。几秒钟后,味道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或者,在安静的夜晚,我正在看书,会突然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类似门锁轻轻弹开的“咔哒”声。我猛地抬头,心脏漏跳一拍,全身肌肉绷紧。但房间里一切如常,只有小雨在沙发上打着呼噜。那声音来自记忆深处,是那个男人回家时,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这些闪回的感官碎片,短暂、突兀,像平静水面上突然冒出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气泡。我知道,这不是“我”在预警,因为“我”通常伴随着清晰的认知和判断。这更像是……那个沉睡的女孩,在无意识中翻了个身,将她记忆库里一些最原始、最强烈的感官信号,不小心“泄露”了出来。 真正的麻烦,始于一次毫无征兆的“切换”。 那是一个周六的早晨,舅舅在阳台浇花,我在客厅擦桌子。小雨追着一只掉落的毛线球,玩得不亦乐乎。毛线球滚到了沙发底下,小雨钻进去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蹲下身,想用扫帚把球拨出来。 就在我弯腰看向沙发底下那片阴影时,毫无预兆地,一种极其强烈的、被压缩在狭窄黑暗空间的窒息感猛地攥住了我。不是回忆,不是联想,而是一种身体瞬间被拖入另一个时空的错位感。视野急剧变化,光线昏暗,我只能看到前方一小条光亮(沙发与地板的缝隙),身后和四周是逼仄的、带着木头和樟脑丸气味的黑暗(衣柜内壁)。巨大的、原始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灌满我的四肢百骸。 “啊——!”一声短促、尖利、完全不属于我平时音调的惊叫脱口而出。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直到背脊抵住冰冷的墙壁,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小槿?怎么了?”舅舅闻声冲进来,看到我蜷缩在墙角,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充满了五岁孩童般的极致惊恐。他愣住了,随即立刻放轻脚步,没有贸然靠近,只是停在几米外,蹲下身,用最轻柔的声音问:“小槿?是我,舅舅。发生什么事了?看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视线无法聚焦,所有的感官都被那个衣柜的幻象占据。我听见自己(或者说,是那个五岁的女孩)在语无伦次地哭诉:“黑……好黑……出不去……妈妈……妈妈不动了……外面有声音……好可怕……” 舅舅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恐惧发作,这是……某种程度的“回去”了。 他保持着蹲姿,缓慢地、极其小心地挪近一点,再挪近一点,直到进入我的视野范围,但依然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小槿,看着我。”他的声音稳定得像磐石,“你看,这里是客厅,有阳光,有窗户,有沙发,有小雨。没有衣柜,没有黑暗。我是舅舅。你安全了。深呼吸,跟着我,吸气……呼气……” 他的指令清晰而重复。然而,占据着这具身体的意识,似乎无法处理如此复杂的指令。女孩只是哭,身体缩得更紧,对“舅舅”这个称呼毫无反应,仿佛那只是一个陌生的词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舅舅额角渗出汗珠,但他没有半点不耐烦,只是不断地用平静的语调描述着周围真实的环境,重复着“安全”和“我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那阵剧烈的、仿佛灵魂被撕扯的错位感再次袭来。眼前的昏暗和逼仄感潮水般退去,客厅明亮的景象重新涌入眼帘。我(那个日常的、六年级的苏槿)回来了,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头痛和虚脱般的无力。我发现自己瘫坐在墙角,满脸泪痕,舅舅正担忧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舅……舅?”我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残留的颤抖。 舅舅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但他眼神里的凝重丝毫未减。“回来了?”他轻声问。 我点点头,羞愧和混乱席卷而来。我刚刚……变成了那个样子?在舅舅面前? “能站起来吗?地上凉。”他伸出手。 我扶着他的手,腿脚发软地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小雨似乎也被刚才的变故吓到了,远远地蹲着,不敢靠近。 “刚才……是怎么回事?”舅舅给我倒了杯温水,坐在对面,语气是询问,而非质问。 “我不知道……”我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就是……突然好像……掉进去了。掉到……那个时候。” “掉进去。”舅舅重复着这个词,眉头紧锁,“是……想起那个时候的感觉了?” “不止是想起。”我艰难地组织语言,“是……好像就在那里。身体感觉,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那时的。” 舅舅沉默了。他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不仅仅是PTSD的闪回,这更像是……人格状态的瞬间切换。那个一直被保护、被隔离的五岁创伤主体,似乎开始不安分,开始试图“出来”,尤其是在接触到类似情境(黑暗、狭窄、被追逐的窣窣声)的触发点时。 “这件事,我们需要告诉林医生(心理医生)。”舅舅最终说,“下次复诊是什么时候?” “下周三。” “好。”舅舅点点头,“在这之前,如果再有这种感觉,哪怕只是一点点苗头,不要硬撑,立刻叫我,或者去一个开阔明亮的地方,抱住小雨,触摸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提醒自己‘现在’在哪里,明白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一片茫然。那种切换,发生得如此突然,完全不受控制,我怎么预判?怎么防范? 这次事件,像打开了某个危险的闸门。接下来的几周,“切换”开始以不同的频率和强度出现。有时只是短暂的几秒钟,比如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周围人群的推挤和嘈杂可能会突然让我感到被包围、无法呼吸的恐慌,眼神会瞬间失焦,身体僵硬。通常几秒后,“我”会强行介入,用冷静的分析将我拉回:“这是公交车,路线固定,人群无害,十分钟后下车。”我便恢复过来,只是出上一身冷汗。 有时则比较严重。一次课间,两个男生在教室后面打闹,不小心撞倒了一把椅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全班都吓了一跳,看向那边。而我,在听到那声巨响的瞬间,仿佛听到了记忆深处酒瓶砸碎在地上的声音,混杂着怒吼和尖叫。眼前教室的景象扭曲、褪色,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昏暗房间的碎片影像。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椅子,在同学们惊讶的目光中,脸色煞白地冲出了教室,一直跑到空旷的操场角落,才靠着栏杆大口喘气,身体抖得无法停止。是周小雨后来找到我,小心翼翼地问:“苏槿,你没事吧?刚才那声音是挺吓人的,但你……反应好大。” 我无法解释。我只能说:“我有点……怕突然的响声。” 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家里。那天晚上停电了,舅舅找出手电筒和蜡烛。摇曳的烛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我看着那些跳跃的阴影,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个月光惨白的夜晚,墙上晃动着的人影……一种冰冷粘腻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我想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做不到。烛光仿佛变成了那晚的月光,阴影扭曲成狰狞的形状。我感觉自己正在被拖拽,拖向那个衣柜…… “不……”我发出微弱的声音,想向舅舅求助,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舅舅正在检查电闸,背对着我。 就在这时,小雨跳上了桌子,好奇地去扑弄烛火摇曳的影子。“喵——” 猫的动作和声音,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那正在凝固的恐怖氛围。我猛地回过神,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我死死盯着小雨橘白相间的、在烛光下显得温暖柔软的毛皮,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将自己牢牢锚定在“此刻”。 舅舅转过身,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异常紧绷的姿态,立刻明白了。“怕黑?还是怕烛光影子?”他走过来,没有点破更多,“我去多拿几根蜡烛,点亮了就不那么黑了。” 他没有问“你刚才是不是又‘掉进去’了”,这种体贴的理解让我既感激又难受。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一个需要时刻小心照看的、不稳定的“病人”。 频繁的、无法预测的人格切换(或者说是创伤状态的侵入),严重干扰了我的生活。上课注意力难以集中,因为要分神对抗随时可能袭来的“掉入感”。作业错误率升高。与周小雨的交流也出现了问题,有时她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我会突然眼神放空,反应迟钝,让她感到困惑和被忽视。体育课上的团体活动让我焦虑,害怕人群和突然的肢体接触。 林医生在了解了这些新情况后,表情也变得严肃。她向我(更多是向舅舅)解释,这可能意味着创伤治疗进入了更深入的阶段——被封存的核心创伤开始“浮现”,试图被处理和整合。这是一个危险但也可能是必经的过程。她调整了治疗策略,引入了更多稳定化技术和 grounding(接地)练习,教我如何在感到“不对”时,快速通过感官(触摸、嗅闻、视觉聚焦)回到当下。她也建议舅舅,在家中可以建立更多明确的“安全信号”和“安全基地”,比如我的房间某个特定角落,放上我喜欢的、触感舒适的物品,当我感到不稳定时,可以去那里。 同时,林医生也委婉地提醒,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并且可能有反复,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支持。 舅舅默默承担了一切。他学习了 grounding 技巧,在我出现早期征兆时,会不动声色地递给我一个装有不同质地布料的小袋子,或者一盒味道清新(但不过于刺激)的香膏,引导我触摸和嗅闻。他把我的房间布置得更加温馨明亮,在床边安装了一盏触碰即亮、光线柔和的小夜灯。他甚至和小雨“商量”,让它更多时间陪在我身边——动物无条件的陪伴和温暖的触感,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 grounding 工具。 “我”也在适应这种新的混乱局面。她变得更加“忙碌”,不仅要在外部威胁出现时预警,还要在内部创伤状态试图“接管”时,迅速判断情况,启动 grounding 程序,或者强行“接管”身体控制权,以更冷静成人的方式应对危机。我们之间原本清晰的主次界限变得模糊。有时,当我过于虚弱或混乱时,“我”会不得不更长时间地“在前台”维持基本运作,这让我事后感到一种被“侵占”的空虚和陌生感。有时,则是那个五岁的状态意外地占据主导,留下大片的记忆空白和难以收拾的情绪残局。 我们三者——日常的我、保护者的“我”、创伤核心的女孩——陷入了一种艰难的拉锯和磨合中。日常的我渴望平静普通的生活;保护者的“我”疲于奔命,试图维持系统和稳定;而那个女孩,她只是感到恐惧、困惑,并本能地想要逃离黑暗,却又被黑暗本身所吸引和困缚。 冲突在一次家长会后爆发。李老师委婉地向舅舅反映,我近期在校状态很不稳定,精神恍惚,成绩下滑,有时反应过度,似乎和同学也有些疏离。她担心是不是家庭或我个人遇到了什么特别的困难。 舅舅回家后,和我进行了一场深夜长谈。他不再是单纯的安慰者,而是以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些许严肃的姿态。 “小槿,我知道你正在经历非常艰难的内在过程。”他坐在我对面,客厅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温暖但范围有限,像我们此刻谈论的议题。“林医生说过,这是治疗的一部分。我理解,也愿意尽一切努力支持你。”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学校,学业,基本的社会交往,这些是你未来立足的基础。我们不能让……过去的幽灵,完全吞噬掉你现在的生活。你需要找到一种方式,一种平衡。” “我不知道怎么平衡!”压抑已久的委屈、恐惧和挫败感突然冲垮了闸门,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它不受我控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害怕!我害怕在学校出丑,害怕让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害怕让你失望!我也想像周小雨她们一样,可是我不能!” 泪水奔涌而出。这是那个五岁女孩的恐惧,也是现在这个六年级苏槿的绝望。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激烈地冲刷着我。 舅舅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我哭声稍歇,才缓缓开口:“我没有失望。永远不会因为这个对你失望。你记住这一点。” 他向前倾身,目光坚定地看着我:“失控不可怕,可怕的是放弃。我们不能让恐惧决定一切。林医生教的方法, grounding 练习,我们一起来练,每天,像吃饭睡觉一样形成习惯。在学校,如果感觉不对,就去卫生间用冷水拍拍脸,或者去老师办公室安静待一会儿,李老师那里我已经沟通过了。慢慢来,不是放任,而是有策略地、一点点地,把‘现在’的地盘,从‘过去’手里夺回来。” “夺回来?”我喃喃重复。 “对,夺回来。”舅舅点头,“你的身体,你的感官,你的情绪,你的生活。这不是一场你能立刻打赢的仗,但我们可以一点一点地推进。每一次你感觉到要‘掉进去’,但最终用 grounding 把自己拉回来,就是一次胜利。每一次你能完整地上完一节课,和同学说上一句话,就是胜利。积累这些小胜利。” 他的话语,没有空泛的鼓励,而是提供了具体的“战术”。这让我混乱的内心,似乎找到了一点可以着力的方向。 那天之后,我们真的开始了更系统、更像“训练”的日常。早晨起床,舅舅会和我一起做几分钟的感官确认练习:说出看到的三种颜色,听到的两种声音,触摸到的一种质地。书包里常备着 grounding 小工具。晚上,有时会进行“安全屋”想象练习。 过程艰难且反复。仍有失控的时刻。但渐渐地,我也开始积累舅舅所说的“小胜利”。一次课堂上,窗外突然响起刺耳的施工噪音,我瞬间心悸,但这次我没有完全被拖走,我强迫自己低头,死死盯着课本上清晰的印刷字体,用手指用力摩挲纸张粗糙的边缘,同时在心里默念:“这是教室,这是语文课,噪音来自外面工地,很快会停。”虽然手心出汗,但这次,我没有逃离。 还有一次,周小雨不小心碰到了我的后背,我身体猛地一僵,几乎要弹开。但“我”迅速介入,控制住了躲闪的冲动,我只是稍微侧开身,对周小雨说:“别突然碰我后背,我有点怕痒。”周小雨吐吐舌头道歉,没有深究。 这些微小的成功,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虽然短暂微弱,但确实带来了些许光亮和暖意。那个五岁的女孩,似乎也在这种有意识的、稳定的对抗和引导下,不再那么频繁地、激烈地试图“冲出来”。她的出现,有时更像是一种疲惫的、无声的“存在”,一种弥漫的背景情绪,而非全然的“接管”。 第7章 第七章 初中校园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与前不同的、微妙的躁动。校服还是宽松的运动款,但总有人把裤脚改窄,或是偷偷在校服外套里面穿上带蕾丝花边的衬衫领子。课间的话题,除了动漫和游戏,开始零星出现某个歌手、某部偶像剧,甚至……某个隔壁班的男生。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汗味、廉价洗发水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青春期的荷尔蒙气息。 对我而言,这不仅仅是环境的改变。我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出陌生而令人不安的信号。最先察觉的是胸口轻微的、持续的胀痛,像有两颗小小的种子在里面不安分地发芽,触碰时带着敏感的刺痛。然后是某天清晨,内裤上出现了一小片陌生的、褐色的痕迹。 我呆立在卫生间,看着那痕迹,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什么?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有感觉? 恐慌先于理解袭来。混乱中,那个五岁女孩的感知碎片差点被激活——未知的液体、身体的异样、伴随而来的失控感。但这一次,“我”的反应比恐惧更快。大量平静的、教科书般的生理知识涌入我的意识:月经初潮、子宫内膜脱落、正常生理现象、需要卫生用品…… 是了,健康教育课上模糊讲过。但课本上的文字和此刻亲身经历的、带着隐约铁锈气味的现实,截然不同。知识安抚了一部分惊慌,但剩下的,是巨大的无措和羞耻。怎么办?告诉舅舅?他是男的。自己去买?超市里那片琳琅满目的货架,对我而言不亚于另一个需要鼓起全部勇气才能踏入的陌生战场。 我在卫生间磨蹭了很久,用卫生纸做了笨拙的应急处理,把弄脏的内裤藏起来,然后强作镇定地走出房门。早餐时,我低着头,不敢看舅舅,食不知味。 “脸色不太好,不舒服?”舅舅放下筷子,观察着我。 “没……没有。”我下意识否认,声音发紧。 舅舅没再追问,但眉头微蹙。那一整天在学校,我都心神不宁,小腹开始出现隐隐的坠胀感,一种陌生的疲惫和烦躁缠绕着我。周小雨凑过来分享新买的贴纸,我也只是敷衍地应着。 “苏槿,你最近真的怪怪的。”周小雨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 喜欢的人?这个词汇让我更加茫然。我的世界里,装载舅舅的担忧、“我”的警惕、那个女孩的恐惧尚且吃力,哪里还有空间去容纳一个模糊的、被称为“喜欢”的陌生影子? “没有。”我快速否认,脸却莫名其妙热了一下。 放学回家,不适感加剧了。我蜷在沙发上,抱着热水袋(自己偷偷灌的),脸色发白。舅舅下班回来,看到我这副样子,立刻紧张起来:“发烧了?肚子疼?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声音虚弱,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舅舅伸手想探我额头,我下意识躲开。这个动作让他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他看着我躲闪的眼神、苍白的脸色、不自然的姿势,以及沙发角落里露出一角的、我没藏好的生理期读物(从图书馆借的,偷偷看),恍然大悟。 他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罕见的、混合着尴尬、了然和心疼的复杂神色。他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转身走向厨房。“你先休息,我去做饭。” 那顿晚饭吃得异常沉默。我能感觉到舅舅的欲言又止,和自己脸上滚烫的温度。饭后,舅舅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新闻或者工作,他坐在我对面,双手交握,指节微微用力,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小槿,”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也更温柔,“你……是不是遇到女孩子都会遇到的那些事了?” 我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衣领里,耳根烫得吓人。轻微的点头几乎微不可察。 舅舅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像是终于跨过了某个心理障碍。“这是很正常的事,代表你长大了。不用害怕,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他站起身,“你等一下。” 他回了自己房间,片刻后拿出来一个黑色的、不透明的购物袋,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表情尽量维持着平静,但耳根也有些泛红。“这里面……有一些你需要用的东西。我……查了一下,买了不同的类型,你看哪种用着合适。还有,”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两本封面清新的书,“这是讲青春期女孩子身体和心理变化的书,写得比较易懂。你先看看,有任何不明白的,或者需要别的什么,随时告诉我。” 我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心里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暖流,冲淡了尴尬和羞耻。舅舅……他是怎么鼓起勇气,走进女性用品货架,在可能存在的异样目光中,仔细挑选品牌和类型的?他还去买了书。 “谢谢……舅舅。”我小声说,鼻子有点发酸。 “咳,没事。”舅舅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摆摆手,“那个……这几天注意别吃生冷,注意休息。碗我来洗,你去……处理一下,早点睡。”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回到房间,关上门。打开,里面是好几包不同品牌、不同长度的卫生巾,甚至还有一包安心裤。还有新买的内裤,柔软的纯棉质地。书的扉页上,有他笨拙却工整的字迹:“给小槿。健康成长。” 那一刻,躲在意识深处的五岁女孩,似乎也悄悄探出了一点感知。没有恐惧,而是一种……细微的、懵懂的困惑,混杂着一点点奇异的安定感。仿佛在确认:这个给我带来陌生不适感的身体,依然是被仔细关照着的。 而“我”,则冷静地记录下这一切,并将“舅舅是安全且可依赖的,即使在此类尴尬事件上”这一认知,刻入了更深的行为准则库。同时,“我”也开始更积极地调用那些生理知识,试图帮助这具身体平稳度过初次的混乱。 然而,青春期的潮汐一旦开始,便不会仅仅限于生理。心理的暗涌随之而来,并与我们本就复杂的内在系统发生更剧烈的化学反应。 那个五岁的女孩,在经期不适带来的脆弱感中,似乎苏醒得更为频繁。她不喜欢这种虚弱、失控、夹杂着隐痛的身体感觉,这让她联想起生病时的无助。于是,在一些时刻,比如腹痛突然加剧时,或者情绪莫名低落时,她会更轻易地“浮上来”,用孩子般的、直白的方式表达不适:蜷缩着,小声啜泣,或是对舅舅流露出超乎寻常的依恋,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沉默地寻求安慰。这种退行状态,让已经努力适应初中生身份的日常我感到挫败和羞恼。 同时,“我”也面临着新挑战。初中环境更复杂,人际交往的暗流更多。有男生开始对女生评头论足,开一些带着试探意味的、令人不舒服的玩笑。有女生小团体形成,谈论着谁和谁“有关系”。这些社交信号,对于习惯用非黑即白的逻辑分析危险(安全/威胁)的“我”而言,变得难以精准解码。过度警惕可能导致疏离,反应不足又可能带来麻烦。 一次课间,后排一个高高瘦瘦、有点吊儿郎当的男生,把前面女生的长发悄悄系在了椅背上,女生起身时被扯痛,惊叫一声,引来哄笑。那个男生笑嘻嘻地说:“开个玩笑嘛,头发长得像拖把,帮你整理一下。” 周围有人笑,有人皱眉。我看着那个女生窘迫泛红的脸,和那个男生不以为意的表情,身体内部瞬间发生了多重反应。 五岁的女孩被那声惊叫和哄笑吓到,触发了对突然噪音和群体恶意的恐惧,意识层面泛起退缩的涟漪。 日常的我感到愤怒和不平,为那个女生,也为自己可能面临的类似处境,但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介入。 而“我”则高速分析:此行为属轻微恶意捉弄,非直接人身威胁。公开对抗可能引火上身,沉默纵容违反内在道德准则。最佳策略:提供间接支持,弱化冲突。 在“我”的驱动下,我站了起来,走到那个女生旁边,没有看那个男生,而是用不大但清晰的声音说:“你没事吧?我帮你解开。”然后我伸手,小心地解开了被系住的发丝。动作平静,没有指责,也没有怯懦。 男生似乎觉得没趣,嘟囔了句“没劲”,转回了身。女生低声对我道谢,眼眶还有点红。 这件事后,周小雨私下对我说:“苏槿,你刚才好帅!不过你也太大胆了,刘浩(那个男生)挺混的。”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有我知道,那看似冷静的行动背后,是怎样的内部权衡与轻微战栗。 生理变化也带来了对自我形象的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开始有了依稀的曲线,脸颊的婴儿肥在消退,下巴线条逐渐清晰。有时候,我会长时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这是我吗?这个逐渐脱离孩童模样的人是谁?那个五岁的女孩,认得这副面孔吗? 一次,我换衣服时,无意间看到胸口微微的隆起,手指触碰上去,那种柔软的、陌生的触感让我像被电流击中般僵住。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和排斥感涌上来。几乎同时,脑海里响起五岁女孩细微的、困惑的声音:不一样了……怪怪的…… 而“我”则立刻提供理性注释:第二性征发育,正常过程,无需焦虑。 但这并不能立刻平息那本能的、源自更深处的扰动。我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分裂的观感:一部分觉得它是需要被接纳的、成长中的客体;一部分(来自五岁女孩)觉得它陌生、可疑;还有一部分(“我”)则将其视为需要维护和管理的生物系统。 这种分裂在体育课换衣服时变得格外煎熬。更衣室里女生们自然坦然的模样,与我暗自的紧绷和回避形成对比。周小雨大大咧咧地换衣服,看到我磨磨蹭蹭、总是背对着大家,凑过来小声问:“苏槿,你是不是……还没开始发育啊?不用不好意思啦,大家早晚都会的。” 我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想,我的“不好意思”,可能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舅舅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对身体变化的微妙回避和焦虑。他没有直接谈论,而是通过一些更迂回的方式。比如,他开始更注意给我准备营养均衡的饭菜,会“不经意”地说起“这个年纪需要多补充钙和蛋白质”。他给我买了更合身、面料舒适的内衣(依然是让超市女店员帮忙选的尺码,包装得严严实实),放在我床上时只简单附了张纸条:“穿着舒服很重要。”他甚至找了些关于女性运动员、科学家成长的纪录片,周末和我一起看,里面那些健康、有力、专注自身成长的女性形象,像无声的细雨,一点点冲刷着我对“女性身体”某些晦暗不明的恐惧和羞耻。 林医生那里,我们也开始涉及这些新议题。她帮助我识别哪些焦虑属于正常的青春期适应,哪些可能混杂了创伤带来的对身体失控的恐惧。她引导我尝试用一种更温和、更好奇的眼光去观察和接纳自己变化中的身体,而不是用警惕或排斥的态度。 过程缓慢而曲折。有好转的日子,我能相对平静地接受月经的到来,能在镜前停留片刻而不立刻移开视线,能在周小雨谈论某个帅气学长时,感到一丝模糊的好奇而非全然的不解与疏离。也有倒退的时候,一次严重的痛经让我冷汗淋漓,几乎虚脱,五岁女孩的恐惧和无助感全面接管,我蜷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舅舅守在门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易闯入,最后是“我”强行稳定局面,指挥着这具身体使用呼吸法和热敷,艰难地熬了过去。 我们三个——渴望融入却步履蹒跚的日常我,疲于应对新旧挑战的保护者“我”,以及懵懂苏醒、对一切变化感到不安的五岁女孩——在这青春期的潮汐中载沉载浮,努力寻找着新的平衡点。舅舅像一座沉默而稳固的灯塔,在我们内部风暴肆虐时,提供着方位和光亮。 初中生活,就在这外在的课业压力、人际摸索,与内在的剧烈整合、艰难成长中,铺展开来。我知道,通往所谓“正常”的道路依然漫长,衣柜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但我也开始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随着身体的成长和意识的拓展,那个黑暗的空间,或许正在被一点点撑大。光,正在以更复杂、更深刻的方式,试图渗入。 而每一次潮汐过后,沙滩上总会留下一些东西,或被带走一些东西。我们就在这不断的冲刷与沉积中,艰难地、缓慢地,塑造着名为“苏槿”的、仍在进行中的模样。 第8章 第八章 中考放榜那天,舅舅握着手机的手有些抖。当屏幕上跳出我被省重点高中录取的消息时,他愣了好几秒,然后猛地把我抱起来,转了个圈——像小时候对真正的小孩做的那样,随即又尴尬地把我放下,搓着手,眼眶发红,语无伦次:“好!太好了!省重点!我就知道……我们小槿最棒!” 巨大的喜悦像温暖的潮水,淹没了我们。这是第一次,关于未来的好消息,如此清晰、如此确定地属于“我们”——我和舅舅。连小雨都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快乐,绕着我们的腿兴奋地打转,喵喵直叫。 作为奖励,舅舅宣布了一个计划:暑假,带我去真正的海滨城市旅行,看真正的大海,住能看到日出的海景房。“我们好好放松一下,庆祝一下!”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那些常年萦绕的疲惫和担忧,似乎被这个好消息和海风的前景暂时吹散了。 出发前的夜晚,我收拾行李,心里充满了轻盈的期待。镜子里的女孩,穿着新买的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已经长到肩膀,被我笨拙地扎成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亮亮的,嘴角不自觉地带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即将开启暑假旅行的十五岁女孩没什么不同。 好看。一个细细的、带着点怯生生的赞叹声在心底响起。是那个五岁的女孩。她的声音比以前清晰了一些,不再只是模糊的情绪碎片,而是有了简单的词汇和判断。她似乎很喜欢这条裙子,以及“旅行”这个充满未知光亮的词。 行李箱检查:身份证、衣物、洗漱用品、防晒、常用药、充电器、 grounding 工具包。 “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像一位尽职的管家,在脑海的清单上逐项打钩。海滨环境可能触发新的感官刺激,需保持观察。 我知道。但此刻,期待压过了警惕。 火车穿行过田野和城镇,窗外的景色由熟悉变得陌生。舅舅靠窗坐着,偶尔给我指点外面的景物。我靠着另一边,看着飞速后退的风景,感受着车厢轻微的摇晃。五岁的女孩似乎对这种有节奏的运动感到新奇和安心,像在摇篮里,她在我意识的角落,安静地、半睡半醒地待着。而“我”则监控着车厢环境、时间表和身体状态,确保一切在轨。 一切都很平静,直到…… 一种极其细微的、阴冷的情绪,像一缕深水下的暗流,毫无预兆地划过我的意识。 那不是恐惧,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粘稠、更虚无的东西。厌烦?倦怠?抑或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洞感? 非常短暂,一闪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我晃了晃头,继续看向窗外。 我们到达的海滨小城,有着明信片般的景色:蔚蓝的海,金黄的沙滩,白色的浪花,空气里弥漫着咸腥却清新的味道。舅舅订的民宿是一栋白色的小楼,有个小小的庭院,种着三角梅,离海滩只有几分钟路程。我们的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着大海。 放下行李,舅舅就迫不及待地要带我去踩沙滩。午后阳光正好,海水温暖。我脱了鞋,赤脚踩在细软的沙子上,温热从脚底传来。海浪一**涌上,漫过脚踝,又退去,留下酥麻的痒意和沙粒流动的感觉。 “啊——”我忍不住小声叫出来,是惊奇,也是欢喜。 舅舅在旁边笑,卷起裤腿,也走进海水里。“怎么样?跟想象中一样吗?” “比想象的……更大。”我望着海天相接处那条模糊的线,一种辽阔的、近乎敬畏的感觉充盈胸臆。那个五岁的女孩似乎也被这无边无际的蓝色震撼了,她在我心里发出无声的、长长的叹息,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巨大美景安抚后的宁静。 我们沿着沙滩走了很久,捡贝壳,看寄居蟹,在湿润的沙地上留下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舅舅话比平时多,讲他年轻时出差路过海边的见闻,虽然情节平淡,但听着海浪声,一切都显得惬意。 傍晚,我们在海边的大排档吃海鲜。清蒸的海鱼鲜甜,蒜蓉粉丝蒸扇贝美味,舅舅还给我点了杯鲜榨的果汁。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海风徐徐吹来,带着白日的余温。我小口喝着果汁,看着远处归航的渔船,心里被一种饱满的、陌生的幸福感填满。 快乐。五岁的女孩轻声说,带着确认的语气。 环境安全,体验正面。 “我”记录道。 就在这时,那股阴冷的暗流又出现了。这一次,它停留得更久一些。 像一层无形的灰纱,突然蒙在了眼前鲜活的画面上。夕阳不再绚丽,而是刺眼;海鲜的鲜美变得腻味;舅舅带着笑意的讲述,听起来有些……遥远和嘈杂。一种深深的、毫无来由的厌烦和疲惫感涌上来,让我瞬间失去了所有兴致,只想立刻离开这喧闹的地方,回到那个安静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怎么了?不合胃口?”舅舅敏锐地察觉。 “有点……累了。”我放下筷子,勉强笑了笑,“海风吹得有点头疼。” “那我们早点回去休息。”舅舅立刻说,招呼老板结账。 回去的路上,那股阴郁的情绪如影随形。它不像五岁女孩的恐惧那样有明确的指向和爆发的力量,它更像一种背景色,一种基调,缓慢地渗透,让所见所闻都蒙上一层灰败的滤镜。连小雨在民宿门口欢快地迎接我们,蹭我的腿,我也只是敷衍地摸了摸它的头,心里泛不起一丝往日的柔软。 “我”迅速启动了分析:无明显外部触发。生理指标正常。情绪突变,趋向负面、泛化、缺乏具体对象。疑似新的内部状态介入。需密切观察。 新的……内部状态? 回到房间,我推说累了,早早洗漱躺下。舅舅帮我关了灯,轻轻带上门。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听着隐约的海浪声。那种阴郁感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静中更加清晰。它带来一种沉重的惰性,让我不想动弹,不想思考,甚至对明天计划好的看日出也提不起丝毫兴趣。仿佛所有曾经能带来愉悦或期待的事物,都失去了意义。 没意思。一个陌生的、低沉的、带着青春期男生变声期般沙哑质感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脑海里响起。 我吓了一跳,心脏猛地一缩。 看什么海,晒什么太阳,挤什么人。那个声音继续,语速平缓,却透着冰冷的讥诮和厌倦。浪费时间。 你是谁?我在心里惊问。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冷哼。 随即,那阴郁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一些,留下我满心惊疑和寒意。五岁的女孩似乎被吓到了,蜷缩得更深。“我”则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所有的分析模块都在试图定位和定义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旅行,这种状态反复出现。明媚的阳光下,我正为看到一群掠过的海鸥感到开心,下一秒,可能就会觉得它们聒噪无聊;舅舅兴致勃勃地推荐当地特色小吃,我尝了一口觉得不错,但那个阴郁的声音可能会嘀咕“不过如此”,瞬间败坏了所有兴致;甚至在海水里玩得稍微开心一点,一种“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的念头就会冰冷地浇下来。 他(我下意识地用“他”来指代这个新声音)出现的时机和时长都不固定,有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有时则会持续一段时间,像一片挥之不去的低气压云层,笼罩在我的情绪上空。他不像五岁女孩那样有鲜明的年龄感和情境性,也不像“我”那样有明确的功能性。他更像一种……情绪基调的污染源,一种存在性的虚无和烦躁。 更让我不安的是,他似乎对“快乐”“期待”“温暖”这些感受,有着本能的抵触和贬低。当主人格(那个努力享受旅行、接受自己成长的女孩)感到愉快时,他最容易出现,并用他那灰暗的视角迅速将一切染上灰色。 舅舅很快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起伏不定。他以为是旅行疲劳,或是青春期情绪波动,尽量体贴地调整行程,给我更多独处和休息的时间。他不知道,在我内部,正在经历一场悄无声息的、新的“家人”入驻的风暴。 一天清晨,舅舅按计划叫我起来去看日出。我挣扎着从那种阴郁的惰性中起身,跟着他来到海边。天还没亮,深蓝色的天空挂着疏星,海面是沉静的墨蓝,只有哗哗的涛声。沙滩上已经有一些等待日出的人。 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裹着外套,等待。海风很凉。 天色渐渐由深蓝转为黛青,再透出鱼肚白。海天相接处,云层被染上淡淡的金边。周围有人发出低低的赞叹。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阴郁感再次强烈地袭来。看着那渐渐亮起的、充满希望的天际线,我心里涌起的不是感动或期待,而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让人窒息的……讽刺感。 又是这套。他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有什么好看?这些人傻等着,好像能看到什么奇迹。无聊透顶。 与此同时,主人格——那个十五岁的、穿着新裙子、被舅舅爱着、考上了好高中的女孩——却依然被日出的壮美吸引,她在心里轻声赞叹:“好美啊……” 而五岁的女孩,则被清晨海边的寒冷和黑暗弄得有些不安,小声说:“冷……想回去……” “我”在努力维持平衡,试图屏蔽那个阴郁声音的干扰,同时安抚五岁女孩的不适,还要支持主人格去体验这“应该”是美好的时刻。 美?阴郁的声音嗤笑,矛头似乎转向了主人格。自欺欺人。你以为穿上新裙子,看看海,就真的变成阳光下的普通女孩了?你忘了衣柜里有多黑吗?你忘了她(妈妈)躺在地上是什么样子吗?你在这里假装快乐,不觉得恶心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主人格试图构建的温暖画卷里。她瞬间僵住了,所有的愉悦和光亮感被击得粉碎,露出了底下苍白冰冷的底色。是啊,我凭什么在这里“快乐”?妈妈不在了,因为那个男人……而我,我身体里装着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凭什么像普通女孩一样期待日出? 五岁的女孩被这话语中的黑暗内容吓到,发出了细微的啜泣。 “我”立刻介入,用最强硬的理性构建屏障:过去发生,不可改变。当□□验,真实有效。生存与感受快乐,并非背叛。负面言论属内部干扰,需隔离。 但这次,那个阴郁的声音异常顽固。他没有直接对抗“我”的理性,而是继续用一种缓慢的、渗透的方式,向主人格灌输着虚无和罪恶感:快乐是短暂的,痛苦才是永恒的底色。你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在沙子上建城堡,潮水一来,什么都没了。就像她一样。 “她”——妈妈。他用这个词,像用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那个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主人格的防线在崩溃。她看着那轮终于跃出海面、金光四射的太阳,却只觉得那光芒刺眼、虚假,照见的全是自己内心的不堪和荒诞。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不是感动的泪,而是混合了绝望、羞愧和巨大虚无感的冰冷液体。 “怎么了?”舅舅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担忧。他看到了我脸上突兀滑落的泪,在日出的金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太冷了?还是不舒服?”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个阴郁的声音暂时退却了,留下满心狼藉。主人格无力回答,五岁女孩在害怕地哭泣,“我”在紧急进行内部清理和稳定化操作。 “我……不知道。”最终,我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就是……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舅舅沉默了一下,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他身边带了带。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有时候是会这样。”他看着已经完全升起的太阳,海面一片璀璨的金光,声音平稳地传入我耳中,“再美的风景,看久了也会平淡。再开心的事,心里也可能突然空落落的。这很正常,小槿。不代表日出不美,也不代表你的快乐是假的。只是……情绪像海潮,有涨有落。” 他没有追问,没有试图“纠正”我的“负面情绪”,只是接纳了它,并给了它一个存在的空间,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的话语,像一块浮木,让正在情绪漩涡中下沉的我,勉强抓住。那个阴郁的声音没有再出现,也许是被舅舅平静的接纳暂时堵了回去,也许只是累了。 我们又在海边坐了一会儿,直到阳光变得温暖起来。舅舅去买来热豆浆和早点。我小口喝着,温热的液体流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回民宿的路上,舅舅说:“下午我们去逛逛老城区吧,听说有些不错的小书店和咖啡馆,比较安静。” 我点点头。心里依然沉重,但那股尖锐的、被撕裂的虚无感缓和了一些。 我知道,那个阴郁的“他”,已经成为了我们内部世界一个不容忽视的新成员。他带着所有被压抑的、无法消化的负面情绪——对命运不公的愤怒(以厌倦的形式)、对快乐易逝的恐惧(以虚无的形式)、对自我存在的怀疑(以讽刺的形式)——突兀地闯了进来。他像一个来自阴影深处的、不请自来的兄弟,挑剔着主人格努力经营的光明,恐吓着五岁女孩脆弱的安宁,也挑战着“我”维持秩序的能力。 旅行还未结束,但我知道,这次海滨之行,收获的将不仅仅是美丽的风景和纪念品。一场新的、更为复杂的内部谈判与整合,已经随着海潮的声音,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我们这个古怪的“家庭”,又将如何与这位阴沉的新“家人”共处?前方的路,在海平面的尽头,似乎又弥漫起了新的、看不透的迷雾。 第9章 第九章 旅行最后一天的黄昏,我们去了海边那条著名的栈桥。据说这里的日落尤为壮丽。栈桥上游客如织,海鸥盘旋鸣叫。舅舅拿着相机,想给我拍几张以夕阳和大海为背景的照片留念。 “小槿,站这儿,对,看着海的方向,放松点。”舅舅调整着角度,语气轻快。 我依言站好,面朝被晚霞染成紫红与金橙交织的浩瀚海面。海风吹拂着发丝和裙摆,景色确实很美。主人格——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努力调动着情绪,试图露出一个与这美景相称的微笑。她应该感到高兴,这是旅行的尾声,是值得纪念的时刻。 但那个阴郁的声音,几乎在同时低低响起:摆拍。做作。留念?留什么念?再过几年,谁还会记得这个无聊的黄昏。 他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主人格刚燃起的一点兴致。她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神不自觉地黯淡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疏离。她不再看海,而是微微垂眸,盯着脚下木栈道的缝隙。 舅舅从相机后抬起头,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表情的细微变化。他没有立刻按下快门,而是放下相机,走近两步,温和地问:“是不是累了?还是人太多有点烦?” 如果是往常,主人格可能会顺着这个台阶下,点点头承认疲惫。但此刻,那个阴郁的声音似乎占据了更多主导权,一种想要刺破这表面温馨的冲动支配了我。 “不是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平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太阳天天落,海天天在,拍来拍去都一样。人挤人,吵得很。”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微微一愣。这不是我(主人格)平时会说的话,至少不会用这种语气。五岁的女孩似乎被这直白的负面表达吓到,不安地缩了缩。而“我”立刻警觉,试图分析这言语背后的情绪动机和可能对舅舅造成的影响。 舅舅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他没有生气,没有责备,只是用一种极深、极沉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表面的烦躁,直接看到了内部正在发生的混乱拉扯。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更浓重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疲惫。那疲惫如此深重,仿佛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垒起的堤坝,又一次看到了内部汹涌的、陌生的潮水。 他或许在想:怎么又来了一个?这些年,看着“我”逐渐稳定,看着那五岁的女孩偶尔苏醒但不再具有破坏力,看着主人格一天天长大、成绩优异、似乎走向正轨……他以为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可眼前这个,这个用冷漠厌倦包裹着尖锐,仿佛看透一切又憎恶一切的“声音”,是什么?是新的问题?是治疗的倒退?还是他做得依然不够好,以至于这孩子的内心,又分化出了更棘手的部分? 海风很大,吹得他的衬衫猎猎作响。他就那样静静看了我几秒,那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他所有的情绪——担忧、疲惫、困惑、心疼——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海风里。 “那就不拍了。”他收起相机,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柔和,“我们往回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或者直接回去收拾行李。” 回去的路上,我们沉默着。那股阴郁的情绪在我体内徘徊不去,但似乎也因为舅舅那种无声的、沉重的接纳而减弱了它的锋芒。主人格感到一阵强烈的愧疚和后怕,她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伤害了舅舅。五岁的女孩则懵懂地感知着紧张的气氛,不敢出声。 回到民宿,各自收拾行李。舅舅的动作比平时慢一些,显得心事重重。临睡前,他像往常一样来我房间道晚安,但在门口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 “小槿,”他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这次旅行……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问题,却也是一个试探。 我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轮廓,内部几种声音和情绪在交战。最终,主人格艰难地突破那层灰暗的纱雾,低声回答:“海……很漂亮。谢谢舅舅。” “嗯。”舅舅应了一声,停顿片刻,又说,“不管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是正常的。我们回去后,去见见林医生,好吗?” “……好。” 回程的火车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舅舅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持续的观察和深思。那个阴郁的声音没有再大规模地出现,只是像背景噪音一样,时不时冒出几句冷言冷语,随即被“我”压制下去。五岁的女孩似乎被旅途的疲惫和返程的低落情绪影响,大部分时间在沉睡。主人格则被愧疚和一种朦胧的自我怀疑困扰着。 预约很快。回到家的第三天,我们坐在了林医生那间总是充满柔和光线、摆着绿植和沙盘的咨询室里。 这一次,舅舅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开始时简单寒暄后便去等候区。他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神情是罕见的严肃,甚至带着点如临大敌的紧绷。 “林医生,”他开门见山,声音干涩,“这次旅行,小槿她……好像有点不一样。” 林医生点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舅舅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描述栈桥上的那一幕,我那与美景和氛围格格不入的冷漠言语和神态。“……不像是闹脾气,也不像是普通的情绪低落。那感觉……很陌生。好像换了一个人,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看什么都带着……讽刺和厌倦的人。”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医生,眼底是无法掩饰的忧虑和疲惫,“林医生,这是……新的问题吗?是不是……病情变复杂了?” 林医生静静地听着,目光温和地在我和舅舅之间流转。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向我:“小槿,你自己感觉到舅舅说的这种变化了吗?或者说,你听到、感受到舅舅描述的那个‘声音’或‘状态’了吗?” 我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在林医生这里,我一直被鼓励尽可能诚实地表达内在体验。我低声说:“有……一个声音。好像是个……男孩子。他不喜欢高兴的事,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假的。他会……说我。”我把“他”出现时的那种阴郁、虚无、带着讥诮的情绪感受,断断续续地描述出来。 林医生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等我停下,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她看向舅舅,脸上并没有出现舅舅所担心的凝重或困惑,反而……有一种了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专业性的……欣慰? “苏先生,首先,请您不要过于焦虑。”林医生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根据小槿的描述,以及您观察到的情况,这并非意味着病情恶化或出现了全新的、棘手的问题。恰恰相反,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治疗进程深入的一个表现。” 舅舅愣住了,眉头蹙得更紧:“深入的表现?” “是的。”林医生身体微微前倾,解释道,“我们之前讨论过,小槿因为早年的巨大创伤,内心世界为了保护主体功能,出现了明显的‘解离’和‘分离’倾向。最初,那个五岁的、承载着直接创伤记忆和情绪的部分被‘封存’或‘沉睡’了,由后来发展出的、更理性冷静的部分(‘我’)来应对外界和管理生活。而主人格,则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努力成长。” 她顿了顿,继续说:“随着环境的稳定、年龄的增长、治疗的推进,以及外部威胁的彻底消失,那个被封存的核心创伤开始有‘松动’和‘浮现’的迹象,这是之前‘切换’现象的原因。但同时,那些过于强烈的、无法被当时年幼的主体承受的情绪,并不仅仅只有‘恐惧’和‘悲伤’。可能还有被压抑的愤怒、对不公命运的怨恨、对自身遭遇的无力感、甚至是对‘为什么是我’的诘问……这些情绪,在当时可能因为太过复杂或危险,也被一起隔离了。” 林医生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带着理解和引导:“现在,随着心理能量的增长和内在系统的逐渐开放,这些曾经被隔离的、更复杂的负面情绪,也开始寻求表达和整合。它们可能不会像最初的创伤记忆那样以鲜明的‘情景再现’方式出现,而是会凝结成一种特定的‘情绪基调’或‘人格面向’。您描述的这位‘新朋友’,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承载了所有这些沉重、晦暗、消极情绪的‘集合体’。” 舅舅消化着这些话,眼神从困惑渐渐转为深思:“所以……他不是‘又来了一个麻烦’,而是……本来就存在的一部分,现在才显现出来?” “可以这么理解。”林医生点头,“他的出现,说明小槿的内在系统有足够的力量去‘识别’和‘分离’这些更复杂的情绪了,而不是让它们混沌地影响着整体。这是一个分化的过程。就像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子,开始有人把不同的东西分门别类——这是恐惧,这是悲伤,而那是愤怒和虚无。分类本身,是整理和清理的前提。” “那……这是好事?”舅舅的语气仍带着不确定。 “从专业角度看,是的,这是内在心理进程在推进的标志。”林医生肯定地说,“但这个过程确实会带来新的挑战和不适应。这位‘新朋友’的态度和观点,可能会与主人格努力构建的积极自我认知和日常生**验发生冲突,造成情绪波动和内心混乱,就像旅行中发生的那样。他也可能吓到那个更幼小的部分。”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舅舅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林医生的回答清晰而富有条理:“首先,接纳他的存在。就像我们最初接纳那个五岁的女孩和理性的‘我’一样。尝试去理解他,而不是排斥或恐惧他。他承载着那些难以消化的情绪,他的‘厌倦’和‘虚无’背后,可能有着深沉的痛苦和未被看见的诉求。” “其次,继续加强 grounding 练习和稳定化技术。当他的情绪过于强烈,干扰到日常生活时,主人格和‘我’需要有能力稳住局面,不被他完全带走。可以尝试在内心与他对话,了解他为什么在特定时刻出现,他需要什么。” “最后,要有心理准备。”林医生温和但坦诚地看着我们俩,“在漫长的创伤修复和整合之路上,可能还会遇到其他代表不同情绪、记忆或功能的‘部分’。它们都是主体在极端情况下为了保护自己而创造出来的‘盟友’,哪怕有些看上去不那么友好。我们的目标不是消灭任何一个部分,而是帮助它们彼此认识、沟通、协作,最终融合成一个更完整、更有弹性的整体。” 咨询结束,走出那栋楼时,夕阳正浓。舅舅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反复咀嚼林医生的话。直到坐进车里,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释然、新的沉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的理解。 “所以,”他启动车子,目视前方,声音有些哑,“我们家里,可能还会来新的‘客人’。” “……嗯。”我低声应道,心里五味杂陈。好消息是,我们在“变好”,在向深处愈合。坏消息是,这条路比想象的更曲折,要面对的内部“家人”可能不止一个。 “没关系。”舅舅忽然说,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沉稳,“来就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家……虽然怪了点,但总能找到办法一起过日子。”他侧过头,对我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定,“反正,房子够住。” 车子驶入傍晚的车流。我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街景,心里那个阴郁的声音暂时沉寂着。主人格感到一丝疲惫,但也有一丝奇异的松动——仿佛一直紧绷的某个角落,因为被看见、被命名、被纳入“家庭”版图,反而不再那么具有绝对的破坏力了。五岁的女孩似乎在安睡。“我”则忙碌地更新着内在模型,将“负面情绪集合体”作为一个新的变量纳入日常监控和应对策略中。 是的,我们还在路上。这个由不同时光的碎片、不同情绪的结晶拼凑起来的“我”,这个由舅舅用沉默的守护撑起的“家”,将继续面对未知的风雨和内部的潮汐。但至少此刻,我们知道,即使是那些最阴暗的回声,也终将被听见,并被尝试理解。这本身,或许就是穿越漫长黑暗时,所能握住的、最真实的一线微光。 第10章 第十章 林医生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幅更复杂的地图。我们知道了这个新出现的“他”并非入侵者,而是本就存在于这栋名为“苏槿”的心灵房屋里,一直锁在某个地下室的住户。现在,房门松动了,他走了出来,带着满身的潮湿与晦暗气息。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努力适应这位“新家人”。但很快发现,适应他远比当初适应彼此要困难得多。他与“我”截然不同。“我”像一套精密运行的操作系统,有清晰的逻辑、明确的目标(保护、维持稳定)、可预测的反应模式。我们能与“我”沟通,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达成共识或分工。 而“他”,则更像一种……氛围,一种带着腐蚀性的情绪雾霾。他没有“我”那样完整而清晰的思维结构,很少有成段的、有逻辑的内心独白。他的存在感,更多体现为一种“渗透”。 比如,月考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主人格心里刚刚泛起一丝真实的喜悦和轻松,几乎同时,一种冰冷的、粘腻的厌倦感就会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瞬间将那点喜悦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这有什么了不起,下次可能就砸了”的空洞和疲惫。那不是清晰的想法,而是一种直接的情绪覆盖。 又比如,周小雨兴奋地计划周末一起去新开的书店,描述着那里有漂亮的咖啡角和可爱的文创。主人格听着,也被勾起了一点兴趣,正想点头答应。突然,一股强烈的“没意思”和“抗拒”感涌上心头,让她到嘴边的“好”字变成了犹豫的“我……再看看”。周小雨不解地追问,主人格却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能含糊地说“可能有事”,内心却被那股莫名的抗拒和随之而来的社交压力搅得烦躁不安。 这种渗透无声无息,防不胜防。它不触发剧烈的“切换”,不会让主人格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却能在最细微处改变她的情绪底色和行为倾向,让原本可以顺畅进行的日常,变得磕磕绊绊,充满莫名的阻力。 更麻烦的是,这种渗透开始影响身体。一天体育课跑完八百米,大家都气喘吁吁,脸红扑扑的。主人格也感到心脏狂跳,肺部灼烧,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深切的、仿佛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和虚无感,让她觉得刚才的奔跑、流汗、甚至此刻活着的感觉,都毫无意义,只剩下一具沉重又空洞的躯壳。她坐在操场边,看着其他同学说笑打闹,感觉自己像个隔着毛玻璃观看世界的局外人。 “我”高速运转着,试图分析“他”的触发机制和渗透模式。但“他”似乎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在积极事件后出现(像成绩公布后),有时在社交邀约时出现,有时甚至毫无诱因,只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看着窗外树叶晃动,那股阴郁的虚无感就悄然笼罩下来。 “他”也不像五岁女孩那样有明确的诉求(安全、温暖、不要吓我)。他似乎什么都不想要,或者说,他想要的就是“一切都没意义”这个状态本身。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否定和消解。 舅舅观察着我越来越频繁的“卡壳”、莫名低落的情绪、以及偶尔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倦怠。他没有再像旅行时那样表现出明显的忧虑和疲惫,而是换了一种更细致、更持久的关注方式。 他开始有意识地创造一些“低刺激高安抚”的家庭时间。比如,周末的下午,他不再总是提议外出,而是会泡一壶温和的花茶,找一部节奏缓慢的自然纪录片,和我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没有必须的交谈,没有需要调动情绪的活动,只有温暖的茶水、屏幕上静谧的风景、和小雨在脚边打呼噜的声音。这种平和、近乎“无聊”的氛围,似乎意外地能让“他”的渗透减弱一些。因为这里没有需要否定的“快乐”,也没有需要抗拒的“压力”,只有平缓流动的时光。 舅舅也学会了新的沟通方式。当我又一次因为莫名的情绪而拒绝周小雨的邀请,事后独自在房间发呆时,他会轻轻敲门进来,不是问“你怎么了”或“为什么不出去”,而是递给我一个洗好的苹果,或者指给我看窗外一朵形状奇特的云,然后说些完全不相干的话:“超市今天排骨打折,晚上想红烧还是糖醋?” 这种不施加任何情绪压力、只提供现实锚点的互动,像一根轻柔却坚韧的丝线,将我从“他”那粘稠的虚无感中,一点点拉回现实的、具体的生活层面。 林医生那里,我们开始了新的练习。她称之为“情绪气象观测”。 “我们不去评判‘他’带来的情绪是好是坏,也不急着赶走它们。”林医生用舒缓的语调说,“我们只是像观察天气一样观察它。今天,心里是晴天,多云,还是笼罩着一层雾霾?这雾霾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出现之前发生了什么,或者你在想什么?它让你的身体有什么感觉?心里又有什么念头?” 起初这很难。当“他”的情绪渗透时,主人格往往第一时间就被拉入那种灰暗的体验中,或被“我”急着启动应对策略,很难抽身出来“观察”。但慢慢地,在舅舅创造的平静环境里,在“我”的协作下,主人格开始捕捉到一些模式。 她发现,“他”似乎对“期待”和“努力后可能落空”格外敏感。当她对某件事抱有较高期望(一次考试、一次聚会)时,“他”更容易出现,用“没意思”和“肯定会失望”来提前泼冷水。她也发现,“他”在身体疲惫或生理期前格外活跃。而那些平和的、不抱期待的、只专注于眼前具体事物的时刻(比如和舅舅一起默默拼图、照顾小雨、甚至只是清洗一颗蔬菜),“他”往往偃旗息鼓。 “这很有趣,”一次咨询时,主人格尝试描述这些观察,“他好像……特别害怕‘希望’之后跟着‘失望’。所以干脆在希望萌芽时,就把它冻死。” 林医生点点头:“这可能是一种更深层的保护机制。如果从不期待,就不会失望。如果觉得一切都没意义,那么失去或失败也就不会带来痛苦。这在极端无助的环境下,或许是心灵能想出的、最后的自我保护策略——通过否定一切价值,来避免承受价值毁灭的痛苦。” 这个解释,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他”那看似毫无道理的黑暗之中。原来,那冰冷的虚无和厌倦背后,可能藏着一种扭曲的、对更深刻痛苦的恐惧。他不是魔鬼,而是一个用绝望当盔甲的、伤痕累累的卫兵。 这个认知,让主人格对“他”的抗拒和恐惧,稍稍转化成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悲悯。她开始尝试,在感觉到“他”的情绪渗透时,不立刻对抗或逃跑,而是在心里默默说一句:“我知道你在害怕。”或者,“谢谢你的提醒,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没有回应。“他”依旧沉默,依旧用情绪笼罩她。但偶尔,在极少数情况下,当主人格坚持做完一件小事(比如写完一篇明知不完美但尽力了的作文),并在心里对那片弥漫的虚无说“你看,我做完了,感觉也没那么糟”时,那阴郁的雾霾似乎会散开一条极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这是一个缓慢得几乎令人绝望的过程。前进三步,倒退两步。高中生活就在这种内在的拉锯中展开。学业压力增大,社交变得更加复杂。主人格努力适应,成绩起伏,朋友不多但有了两个可以简单聊天的同学。“我”兢兢业业地管理着日程、健康和基本社交礼仪,同时监控着内部“天气”。五岁的女孩大部分时间沉睡,偶尔在特别安心或特别脆弱的时刻醒来,寻求一点无声的安慰。 而“他”,始终在那里,像一片永不消散的低气压区,影响着情绪的季风走向。但渐渐地,我们不再那么惊慌失措。我们开始学着辨认“他”的信号,区分哪些是“他”带来的情绪雾霾,哪些是主人格自己真实的感受。我们开始有意识地安排生活,在状态尚可时多做些事,在“他”活跃时则允许自己慢下来,做些简单的、 grounding 的事情。 舅舅依然是那座最稳定的灯塔。他不再试图“治好”我,而是接受了我内部这个“多成员家庭”的现状。他提供稳定的作息、营养的饭菜、无条件的接纳,以及一个永远可以退回的、安全平静的物理空间。他是我与外部世界之间最后也最坚韧的缓冲垫。 一天晚饭后,我们像往常一样收拾碗筷。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我负责擦桌子,动作有些慢,因为下午“他”的渗透让我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 舅舅洗着碗,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今天楼下水果店的橘子挺甜,我买了几个,待会儿尝尝。” “嗯。”我应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雨看样子要下一阵。明天早上要是还下,我就开车送你。” “不用,公交也挺方便。”我说。 “没事,顺路。”舅舅擦干手,转过身,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我。灯光下,他的眼角有了明显的细纹,但目光温和。“小槿。” “嗯?” “不管心里是晴天还是下雨,日子都得过。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咱们不着急。” 我停下擦桌子的动作,望向他。他说的不仅仅是天气。他是在说“他”,说我们所有人。 “我知道,舅舅。”我点点头,心里那片被阴郁笼罩的区域,似乎因为这句话,而感受到一丝干燥的暖意。就像潮湿的房间里,有人默默点起了一盏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灯。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屋内灯光温暖,碗碟洁净,小雨在沙发上舔着爪子。我们三个人——或者说,我们这内部的许多人——在这安稳的屋檐下,继续学习着如何与彼此共存,如何在这渗透与辨识的缓慢进程中,一点点辨认出,哪些是创伤的回声,哪些是生命本身,真实而坚韧的脉动。 第11章 第十一章 小雨——我的人类朋友周小雨,在某个秋日的午后,用她一贯的、带着阳光般直率的方式,对我说了那些话。 那时我们刚结束一场颇为折磨人的数学随堂测验,我因为前一晚“他”的活跃导致睡眠极差,头脑昏沉,好几道题明明会做却思路滞涩。交卷后,一种混合了沮丧、疲惫和“果然如此”的虚无感重重压下来。我趴在课桌上,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同学们的讨论声、桌椅的摩擦声、窗外过分明亮的秋阳——都格外刺耳和令人烦躁。 周小雨考得不错,正兴高采烈地和前桌对答案,回头看见我的样子,立刻凑了过来。“苏槿,怎么啦?没考好?”她压低了声音,带着关心。 我摇摇头,没力气解释。难道说,我身体里有个家伙觉得考试、分数、乃至呼吸本身都毫无意义,并且成功地把这种想法像病毒一样传染给了我此刻的感知? “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好白。”周小雨伸手想碰我的额头,我微微偏头躲开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她愣了一下,但没生气,只是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苏槿,我觉得你有时候……好像特别容易不开心。也不是不开心,就是……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雾罩着你,让你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心里一惊。连周小雨都看出来了?我以为自己掩饰得还算好。 她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然的观察和分享欲。“我有时候也会这样啊。比如和我妈大吵一架之后,或者……嗯,比如特别想买的那条裙子没我的尺码了,或者月考砸了,就会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心里憋着一股火,或者空落落的,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她皱了皱鼻子,“不过我妈说我这是‘作’,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柔,更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但我奶奶说过,人嘛,就是有七情六欲的。开心了会笑,难过了会哭,生气了会骂人,没意思了就会发呆、看什么都烦。这都很正常。我奶奶还说,有的人心大,烦一会儿就过去了;有的人心细,想得多,那烦的时候可能就长一点,感觉也清楚一点。就像……有人被蚊子叮一下,挠挠就忘了;有人就会起好大一个包,痒好几天,还能清清楚楚记住蚊子叮在哪儿。” 她看着我,眼神干净而诚恳:“苏槿,我觉得你可能就是那种……心特别细,感觉特别清楚的人。所以你不开心的时候,那个‘不开心’也特别清楚,特别实在,好像能摸得到一样。你别担心,也别害怕。你只是……比别人更清楚地感觉到‘难过’或者‘没意思’到底是什么样子罢了。它来了,就让它待一会儿,它自己会走的。就像我奶奶说的,再大的包,慢慢也会消下去的。”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内心那片被“他”的雾霭笼罩的潭水,激起了一圈意料之外的涟漪。如此简单,如此……平常。没有心理学术语,没有创伤分析,只是来自一个同龄女孩,从她奶奶那里听来的、关于人类情绪的、最朴素的认知。 每个人都会有负面情绪。每个人都会有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时候。我只是感觉更清楚,时间可能更长。不要担心,不要害怕。 这些话,从一个外部“正常”世界的代表口中说出来,带着生活本身的粗糙温度和宽厚质感,比我从林医生那里听来的专业解释,比舅舅小心翼翼的接纳,甚至比“我”的理性分析,都更直接地触动了我内心某个地方。 那天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将小雨(周小雨)的话作为一个参照系。当“他”的情绪再次渗透,将一件小事(比如即将到来的周末)渲染得索然无味甚至令人抗拒时,我会尝试在内心对自己复述:“这只是‘没意思’的感觉又来了。小雨说每个人都会有时这样。它很清晰,但没关系,让它待一会儿。” 这种做法,并没有让“他”的情绪消失,但似乎给主人格提供了一个新的支点。她不再完全被那灰色的雾霭吞没,而是能站在边缘,像一个观察天气的人一样,确认:“哦,现在‘他’的‘没意思’气候来了。” 这种微妙的距离感,虽然只有一丝,却带来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与此同时,舅舅和林医生的引导也在继续深入。我们开始尝试一种叫做“内部家庭系统”(IFS)疗法的简化练习。林医生引导我将内在的各个部分——主人格(她称之为“自我”)、保护者“我”、五岁的女孩(“小不点”)、还有那个阴郁的集合体(我们暂时叫他“阴影”)——都视为一个内部家庭的成员,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角色、感受和需要。 练习的目的是让“自我”(主人格)逐渐成为这个内部家庭的“领导者”或“协调者”,而不是被其他部分牵着鼻子走。这很难,尤其是在“阴影”如此强大而沉默的情况下。 但一些微小的事情开始在日常生活中发生。 一天,学校公布了艺术节活动方案,鼓励各班出节目。文艺委员在班里动员,周小雨跃跃欲试,想拉我一起参加一个简单的合唱。我几乎能立刻感觉到“阴影”的抗拒和厌倦升起——“无聊”、“浪费时间”、“出丑”。按照以往,主人格大概会直接拒绝。但这次,她顿了顿,没有立刻被那股情绪带走,而是在心里尝试沟通:“‘阴影’,你是不是觉得参加这个很没意义,而且可能会失败或尴尬?” 没有清晰的回答,只有那股抗拒的情绪变得稍微……具体了一点?似乎夹杂着一丝“被看见”的细微波动。 主人格继续尝试(这感觉有点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但她坚持):“我明白你的担心。但我们也可以试试看,就当体验一下?如果实在不舒服,我们再退出,好吗?” 依然没有语言回应,但那股强烈的、要立刻拒绝的冲动,似乎缓和了那么一点点。主人格抓住这个机会,对周小雨说:“我……先看看曲目和排练时间,可以吗?”这给自己留下了缓冲余地。 最终,我并没有参加合唱团,但我陪周小雨去了两次排练,坐在角落里听。当“阴影”的不耐烦冒头时,主人格就默默练习 grounding,或者在心里简单承认:“嗯,你又在觉得无聊了。我知道了。”然后继续听。这算不上成功,但至少,我没有被那股情绪完全逼退,也没有因为顺从它而后悔(如果直接强硬拒绝周小雨,事后主人格可能会感到愧疚)。 另一次,是在家里。舅舅尝试做一道复杂的菜,结果失败了,厨房有点狼藉。他看着焦黑的锅底,叹了口气,有点懊恼。如果是以前,这种微小的挫折和舅舅的负面情绪,可能会轻易引发“阴影”更深层的虚无感(“看,努力也没用,一切终归会搞砸”),或者触发五岁女孩的不安。 但那天,主人格看着舅舅略显沮丧的背影,心里先是有“阴影”的冷漠评判滑过(“笨手笨脚”),随即,“我”提供了理性分析(“烹饪实验失败率属正常范围,清理即可”)。而主人格自己,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她走到舅舅身边,看了看锅里的“成果”,小声说:“好像……火太大了?下次我们看着点火候?” 舅舅愣了一下,转头看我,脸上的懊恼被惊讶和一丝笑意取代。“嗯,下次注意。”他说,然后我们一起收拾了厨房。过程中,那种失败带来的低压气氛,似乎被一点点驱散了。主人格感觉到,“阴影”在那句笨拙的安慰之后,似乎沉默了下去,没有继续散发更负面的能量。而五岁女孩,因为看到舅舅恢复了平静,也安稳地待着。 这些时刻非常细微,转瞬即逝,但累积起来,让我感觉到某种变化在发生。主人格——那个十五岁的女孩——似乎在练习变得更“结实”一点,更能容纳和协调内在不同的声音和情绪,而不是轻易被其中一个淹没。她开始更像小雨口中那个“感觉清楚”但也能允许情绪来去的人,而不只是一个被动的感受器或战场。 当然,反复和挫折是常态。高中课业压力与日俱增,人际关系微妙复杂,“阴影”依然在许多时候顽固地笼罩一切。但在那些偶尔成功的、微小的协调时刻之后,主人格内心会生出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那不再是“我”那种冰冷的控制力,也不是舅舅来自外部的支撑力,而是一种源于自身内在的、尝试理解和管理的萌芽般的力量。 林医生说,这叫做“自我力量”的增长。是创伤修复中,比症状减轻更核心、更可喜的进展。 秋意渐深,梧桐叶落尽。期末考试临近,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备考气息。某个熬夜复习的晚上,我揉着发酸的眼睛,感到“阴影”带来的疲惫和厌学情绪格外浓重。我放下笔,没有强迫自己,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寂的夜色和零星灯火。 心里很安静。“阴影”在,像背景里的低音嗡鸣;五岁女孩睡了;“我”在监控着身体疲劳程度;而主人格,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这一刻复杂的、但并不撕裂的内心状态。 我想起小雨的话,想起奶奶说的“心细的人,感觉清楚”。是的,此刻的感觉就很清楚:有疲惫,有压力,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对温暖灯火的些微眷恋。它们交织在一起,并不纯粹,但这就是此刻真实的我,或者说,是我们。 接纳,或许不是欢天喜地地拥抱所有痛苦,而是承认这一切——清晰的悲伤,漫长的阴郁,以及那些挣扎着透出的、细微的光亮——都是“我”的一部分,都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悲伤而真实的刻度。而学会与这些刻度共存,辨认它们,在它们的起伏中尽力前行,或许就是舅舅说的,“日子总要过下去”的真意。 窗外,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天际,瞬间湮灭在深蓝的夜幕里。明亮,短暂,寂寥。就像某些时刻的快乐,或悲伤。我看见了,记住了,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第12章 第十二章 我与周小雨,像两股被不同力量推动的溪流,在名为“高中”的宽阔河道里,再次交汇。省重点高中汇聚了来自各处的尖子生,竞争氛围浓烈,连空气都仿佛比初中时更凝重几分。 我们被分在不同的班级,我在七班,她在十二班。教室在不同的楼层,课表也时常错开。但校园那么大,我们总有办法找到彼此。午休时的食堂,放学后的操场边,或者干脆约在图书馆安静的角落。 高中生活是快节奏的。密集的课程、堆积如山的习题、频繁的测验排名……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主人格努力跟上节奏,她必须如此。但“阴影”的存在,让这种“努力”变得格外耗费心力。当周围的同学为了一次模拟考的排名或喜或忧时,她常常感到一种疏离的荒谬感。“我”则如常运作,管理着学习计划,确保基础任务完成,但无法给予主人格那种发自内心的驱动力。 小雨似乎适应得很好。她依然开朗,交到了新朋友,但总会特意留出时间给我。她不再像初中时那样事事拉着我参与,而是变得更……有分寸。她会分享她班级的趣事,抱怨某个老师的口音,或者给我看她新买的漂亮文具。但当她察觉到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者情绪明显被“雾霭”笼罩时,她会自然地转换话题,或者只是安静地陪我坐一会儿,分给我一半耳机,里面是她喜欢的、节奏轻快的流行音乐。 “有时候听点热闹的,心里就没那么闷了。”她这样说,眼睛弯弯的。 她成了我观察“正常”同龄人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透过她,我看到十五六岁的女孩们会为什么烦恼(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和闺蜜的小误会,对某个篮球队学长朦胧的好感),又会为什么雀跃(周末的聚会,新上映的电影,一次超常发挥的小测验)。这些烦恼和雀跃,如此具体,如此“寻常”,有时让我感到无比遥远,有时却又像隔着毛玻璃看到的光,带着模糊的暖意。 一次期中考试后,我因为“阴影”在考前持续的低压状态,发挥失常,排名掉到了中下游。看着成绩单,一种熟悉的、混合了沮丧和“果然如此”的虚无感沉沉压下来。放学后,我独自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坐了很久,直到小雨找来。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我旁边坐下,递过来一盒还温热的牛奶。“喏,补充点能量。大脑缺氧了才会胡思乱想。” 我接过牛奶,没说话。 “我妈常说,一次考试而已,天又不会塌。”小雨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声音平稳,“她说她当年高考数学还考砸了呢,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日子长着呢,苏槿。” 日子长着呢。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天真的笃定。我看着她被夕阳余晖勾勒出的侧脸,忽然意识到,小雨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我内心那些幽暗的战争,但她用她自己的方式,为我锚定了一个名为“日常”和“未来”的坐标。在她那里,糟糕的事(比如考砸)是具体的、暂时的、可以被谈论和度过的,而不是像“阴影”所暗示的那样,是某种永恒失败和虚无的证明。 这对我而言,是一种无声的、却极其重要的矫正。 高中生活也在催生着新的、属于这个年龄的烦恼和话题。女孩们开始更在意外表,讨论着护肤、穿搭、体型。课间,偶尔会听到关于隔壁班某个帅气男生或高年级学长的窃窃私语。周小雨有时也会加入这些话题,带着好奇和一点羞涩。她会指着杂志上的模特问我:“苏槿,你觉得这个发型怎么样?”或者小声八卦:“听说三班那个转学生,打球超厉害!” 每当这时,主人格会感到一丝微微的窘迫和茫然。她的注意力大多被内部世界占据,对外部这些青春期的“信号”接收不良。而“阴影”则会不合时宜地冒出讥诮的念头(“肤浅”、“无聊”)。但“我”会提供客观信息(“此讨论属同龄人正常社交内容,涉及审美与荷尔蒙吸引”)。主人格则在努力学着……不那么突兀。她会试着点点头,或者说一句“还行”,尽管内心可能波澜不惊或暗流汹涌。 直到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我和小雨坐在看台边缘。她忽然凑近,眼睛亮晶晶地,压低声音说:“哎,苏槿,跟你说个秘密。我……好像有点喜欢我们班体委了。” 我怔住了。喜欢?这个词,在我的人生词典里,似乎只和极少数几个对象绑定过:妈妈(带着痛楚的温暖)、舅舅(混杂着感激与依赖的亲情)、小雨(清晰明确的友谊)。至于对一个同龄异性产生“喜欢”这种带着悸动和羞涩的特殊情感?这完全在我的经验范围之外。 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说“恭喜”?似乎不对。问“为什么”?好像太直接。 小雨看着我茫然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喂,你这是什么反应啊?吓到了?还是觉得我……呃,太那个了?” “没、没有。”我连忙摇头,组织着语言,“就是……有点意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雨的脸微微泛红,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说他打球时很专注,笑起来有虎牙,虽然有点大大咧咧但人很热心……她的描述琐碎而具体,充满了生动的细节和鲜活的感觉。 我听着,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像隔着玻璃看一场热闹的、与我无关的演出,但又能清晰地看到演员脸上真实的微光。我能理解小雨描述的那些品质(专注、热心、笑容),但将它们组合成一个能引发“喜欢”这种特殊情感的对象,这中间的化学反应,对我来说依然是个谜。 然而,就在这一刻,我感觉到意识深处,那一直沉睡或不安的五岁女孩,似乎也悄悄“听”到了。她没有恐惧,也没有兴趣,只是传递出一种极其微弱、模糊的困惑感,仿佛在问:那是什么?而“阴影”,意外地没有出声讥讽,只是更沉默地潜伏着,像是对这种过于鲜活、过于“人间”的话题不屑一顾。 “我”则尽职地记录:同龄人异性吸引力话题出现。属正常发育阶段社交情感发展范畴。主人格反应:困惑、观察、尝试理解。无显著负面情绪触发。 这次对话,像在我与世界之间那层毛玻璃上,又擦亮了一小块。我开始意识到,我错过的,或者说,被我内部战争挤占了的,不仅仅是普通人的“快乐”或“期待”,还有这些属于青春期的、微妙而复杂的情感体验。它们或许并不总是美好,有时带来烦恼甚至伤痛,但它们是构成“活着”和“成长”这幅拼图不可或缺的碎片。 那天晚上,我难得地主动和舅舅提起学校的事,提到了小雨的“秘密”。舅舅正在削苹果,闻言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只是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这个年纪,很正常。”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一块,“小雨是个好孩子,心思单纯。有这样的朋友,是好事。”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我,眼神温和而洞悉:“你呢?有没有……遇到过让你觉得……不太一样的同学?” 我摇摇头,咬了一口苹果,清甜多汁。“没有。”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目光和心力,大多时候忙于内顾,确实没有多余的带宽去注意那些。 舅舅点点头,没有追问,只是说:“不着急。每个人的花期不一样。先把自己心里那亩田照料好,比什么都重要。” 心里那亩田。这个比喻很贴切。我的心里,确实有一片需要精心照料的田地,里面生长着不同的植株:有需要阳光的主人格,有坚韧但耗能的保护者“我”,有脆弱需要温室的小苗,还有一棵总是散发阴郁气息、抢夺养分的荆棘。而舅舅,还有小雨,他们像是我田埂外的守望者和偶尔来帮忙的邻居。 高中生活继续向前。我和小雨的轨迹,时近时远,但总会在某个点交汇。她带我看见一个更鲜活、更嘈杂、也更多彩的外部世界;而我,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同时,也把我的内部战争——以她能理解的、简化了的方式——偶尔透露给她一点点。她不理解全部,但她接受,并且用她那种简单直接的方式告诉我:“没关系,苏槿,你就是你。我们慢慢来。” 在无数个为课业奋斗的日夜,在“阴影”的低气压周期里,在偶尔捕捉到内心一丝宁静或对某事产生微弱兴趣的瞬间,我知道,我的成长之路,依旧崎岖而缓慢。但至少,在这条路上,我不再是完全的独行者。我有舅舅那沉默而坚实的灯塔,有小雨那跳跃而温暖的火把,还有我自己内部,那些虽然古怪但正在学习共存的“家人们”。 我们的轨迹交叉着,并行着,在青春这条既宽阔又狭窄的河流里,各自努力向前,又彼此照亮。前方的渡口尚远,但至少,同行的微光,让这段航程,不再那么冰冷和孤独。 第13章 第十三章 高二的冬天格外寒冷,也格外漫长。学业压力像不断增厚的冰层,封冻了校园里大部分活泼的气息。就在这片沉寂中,一场流感席卷了整个年级。我也未能幸免。 高烧来得迅猛,额头滚烫,喉咙像被砂纸磨过,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舅舅请了假在家照顾我。退烧药让我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意识像漂浮在温热粘稠的海水里,边界模糊。 在这种身体极度虚弱、意识涣散的状态下,我内部世界的壁垒似乎也变得格外薄弱。那些平日里被努力区分和管理的部分,开始不受控制地交错、渗透、甚至短暂地融合。 昏睡中,我做了许多混乱的梦。有时,我是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蜷缩在黑暗里,但周围的黑暗不再是衣柜,而是无边无际的、发烧带来的灼热和眩晕,我害怕地小声哭泣,喊着“妈妈”,但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有时,我又变成了那个冷眼旁观的“我”,悬浮在病床的上方,冷静地观察着这具身体的各种生理指标,分析着发烧的进程和药物的可能作用,但无法感受任何痛苦或不适。而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模糊的、灰蒙蒙的状态,仿佛“阴影”的情绪雾霭直接化为了梦境的底色,一切都是那么疲惫、虚无,连生病的痛苦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舅舅的身影频繁出现在这些破碎的梦境边缘。有时是他用凉毛巾敷在我额头的触感,真实而清晰,将我从灼热的黑暗幻觉中拉回片刻;有时是他端着温水,轻声唤我名字的声音,穿透层层迷雾;有时只是他坐在床边椅子上,沉默守护的轮廓,像一个安定而温暖的剪影。 高烧最厉害的那天夜里,我陷入了最深的一次混乱。我仿佛同时存在于好几个时空:在衣柜里恐惧,在病床上辗转,在虚空中观察,还在一个冰冷空寂的地方独自徘徊。各种感受——极致的恐惧、身体的痛苦、绝对的理性、深沉的虚无——交织冲撞,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撕裂。 就在我感觉快要被这片混沌吞噬时,舅舅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大,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实的力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握着。 这个简单而持续的触觉,像一道强烈的 grounding 信号,刺破了混乱的漩涡。我努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只手上,感受他掌心的温度、皮肤的纹路、稳定的存在。 慢慢地,那些交错的时空感开始退潮。衣柜的黑暗、虚空的俯瞰、冰冷的徘徊……它们并未消失,但不再同时占据主导。它们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不同印迹,虽然并存,但界限重新变得清晰。 我(主人格)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虽然依然被高烧的虚弱包裹,但找回了“我在生病,舅舅在照顾我”这个核心认知。五岁女孩的恐惧因为被握住手而得到安抚,缩回角落。“我”重新开始有效监控身体状态。“阴影”的虚无感仍在背景里低鸣,但不再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这场大病,像一次被迫进行的、高强度的内部压力测试。它暴露了当外部防御(健康的身体、稳定的 routine)削弱时,我内部系统依然脆弱、容易陷入混乱的一面。但同时也让我看到,在极端情况下,那些不同的部分并非完全无法协调。当有一个足够强大、稳定的外部锚点(舅舅的手)时,它们可以重新归位,主人格可以重新取得一定的主导。 病愈后,我去见林医生,详细描述了生病期间的感受。林医生听得很仔细,然后说:“这在创伤治疗中,有时会被看作一种‘退行’,但也可能是一次‘突破’前的混乱。发烧降低了意识层面的控制,让更深层的东西浮现。你体验到的那种‘同时存在’的混沌感,其实是各部分尚未整合的状态。但你在最混乱的时候,能够借助舅舅的 grounding 重新稳定,这说明你的‘自我’(主人格)力量在增长,它有了在压力下重新组织内部经验的能力。” 她引导我回顾那个被舅舅握住手的时刻:“在那个瞬间,是什么让你能够抓住那个感觉,而不是被混沌带走?” 我想了想,说:“就是……觉得那只手很真实。比那些害怕、难受、还有空落落的感觉都真实。我想抓住那个真实的东西。” “对,这就是 grounding 的核心——锚定在当下的、真实的感官体验上。”林医生点头,“这说明,这些年你和舅舅建立的信任关系,那些日常的 grounding 练习,已经内化成了你的一种能力,即使在意识模糊时也能启动一部分。” 这次生病的经历,似乎成了一个转折点。康复之后,我感觉到内部世界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是说“阴影”消失了,或者五岁女孩不再害怕,而是主人格与它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多了一点……韧性和空间。 当“阴影”的情绪再次渗透时,主人格有时能更快地意识到:“哦,‘他’又来了。”然后,她可能会尝试在心里说一句:“我知道你觉得没意思。但我还是想试试把这道题做完。”或者,如果状态实在太差,她会允许自己停下来,做些简单的事情,比如整理书桌、喂喂小雨(猫),而不像以前那样,被那股虚无感拖入更深的沮丧和自我批判。 对于五岁女孩,当她因为某个突然的声响或陌生的情境而感到不安时,主人格也会更及时地在内心安抚:“别怕,现在很安全。舅舅在,小雨(猫)也在。”有时,她甚至会想象着轻轻拍拍那个内心小女孩的背,就像舅舅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我”依然是尽职的管理者,但主人格开始更主动地与“我”协商。比如,在制定学习计划时,她会考虑“阴影”可能带来的精力损耗,留出更多缓冲时间;在安排社交活动时,她会参考“我”对社交耗能的评估,以及五岁女孩对陌生环境的耐受度,做出更合适的选择。 我们——这个内部家庭的成员们——开始更像是在学习共处的室友,而不是彼此争夺控制权的敌人。当然,摩擦和冲突依然不断,但频率和强度似乎在缓慢下降。 高三的春天在紧张的复习中到来。所有人都进入了冲刺状态。一次全市统一的模拟考试后,学校组织了家长会。舅舅坐在我的座位上,听着老师分析形势、强调心态。会后,李老师(我的班主任)特意留下了舅舅。 我站在教室外走廊上,有些忐忑。不知道老师会和舅舅说什么。是成绩不够拔尖?还是状态不够稳定? 过了一会儿,舅舅出来了,表情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问:“李老师……说什么了?” 舅舅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问了问你的情况,说你很踏实,很努力,虽然成绩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但一直很稳,心态也比刚入学时好了很多。”他顿了顿,“她还说,你有时候会主动找她聊,问一些学习方法或者调节状态的问题,她觉得你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在积极寻找适合自己的路。” 我有些意外。李老师竟然注意到了这些。 “小槿,”舅舅放慢了脚步,声音在春日晚风里显得格外温和,“李老师今天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她说,高考就像跑马拉松,一开始冲得太猛的不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节奏,稳稳地跑下去。她说,她觉得你正在找到自己的节奏。” 找到自己的节奏。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心。是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各种“节奏”中挣扎:童年噩梦的混乱节奏,舅舅带来的平稳但陌生的节奏,学校要求的标准节奏,同龄人喧嚣的青春节奏,还有我自己内部那些不同部分各自为政的、冲突的节奏……而现在,有人告诉我,我可能在“找到自己的节奏”。 这个节奏,大概不是完美的,不是最有效率的,甚至可能有点古怪。它需要容纳偶尔的“掉线”(“阴影”的低谷),需要体谅突然的“胆怯”(五岁女孩的退缩),需要借助“管家”(“我”)的规划,更需要主人格笨拙却坚持的协调与引领。它走得慢,有时会绕弯,但它确实在向前。 那天晚上,我做完一套模拟卷,没有立刻对答案,而是走到阳台上。春夜的空气微凉,带着花草萌发的清新气息。楼下传来孩子们嬉笑奔跑的声音,遥远而充满生机。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此刻的内心。有临近高考的紧张,有对未来的茫然,有长时间伏案后的疲惫,也有完成任务的些微踏实。这些感觉交织着,但并不混乱。我能分辨出哪些是“阴影”带来的沉重感,哪些是主人格真实的压力,哪些是“我”在提醒该休息了,而那个五岁的部分,此刻似乎因为夜的宁静而安然沉睡。 没有融合,没有消失。我们依然是我们。但彼此之间,似乎有了一条更清晰的、可以沟通的通道,也有了一个共同的、隐约的方向。 我知道,真正的整合或许还遥不可及,那可能是贯穿一生的功课。但至少,在这个春夜里,在这个由破碎拼凑起来的、依然带着裂痕的“我”之中,响起了一首不成调却属于自己的、向前行进的序曲。而这首序曲的每一个音符,都浸染着过往所有的黑暗与光亮,并由此刻真实跳动着的心,负责将它继续谱写下去。 第14章 第十四章 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归零的那两天,像一场被高度浓缩、加速播放的梦境。考场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自己沉稳(至少表面如此)的心跳。当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走出考场,炙热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涌来,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就这么结束了?那个悬在头顶三年、几乎成为生活重心的庞然大物,就这么轰然倒塌,留下一片空旷的回响。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彻底解脱,只有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疲惫和茫然的虚脱感。像长时间绷紧的弦突然松掉,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等待和空白中缓慢滑过的。答案出炉,估分,填报志愿。我和舅舅对着厚厚的招生指南和往年分数线,研究到深夜。我的分数不算突出,但足够稳妥地进入本省一所不错的一本大学,专业选择了相对感兴趣且就业前景尚可的计算机类。舅舅尊重我的选择,只是反复确认:“你真的喜欢吗?不会觉得枯燥?” 我想了想,回答:“不讨厌。而且,它需要逻辑,挺清楚的。” 清晰的逻辑,能给我一种可预测的安全感,这对我的内部世界来说,像是一种无形的支撑。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时间突然变得奢侈而缓慢。我开始有大段空白的时间,面对自己。没有了必须完成的学习任务,没有了紧迫的时间表,“阴影”似乎找到了更肥沃的滋生土壤。那种“一切结束,然后呢?”的虚无感,像潮水般周期性袭来,比备考期间更加频繁和浓重。 我试图用各种方式填满时间:看以前没空看的书,学着做更复杂的菜,每天傍晚带小雨(猫)去小区散步,甚至尝试跟着视频做简单的运动。但无论做什么,那种“意义真空”的感觉总在不远处窥伺,随时准备渗透进来。 一天下午,我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低潮,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发呆,什么也不想做,只觉得一切都寡淡无味。舅舅推门进来,递给我一个信封。 “你的。”他说。 是录取通知书。印着大学名字和校徽的信封,拿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实感。我拆开,抽出里面制作精美的通知书,目光扫过那些正式的文字和印章。 这一刻,内部世界发生了奇妙的反应。 五岁的女孩对“大学”没有概念,但她感觉到了某种“重要的事情发生了”的氛围,传递出一丝懵懂的好奇和隐约的不安。 “我”迅速调取相关资料:该校地理位置、专业排名、入学须知……开始规划报到前的准备事项。 “阴影”依旧低语:换个地方继续无聊而已。 而主人格——那个即将成年的苏槿——看着那张通知书,心里翻涌起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尘埃落定的轻松,有对未知未来的隐约恐惧,有对自己能够走到这一步的、微弱的难以置信,还有一种……非常非常淡的、却确实存在的、对“新开始”的微弱悸动。 这悸动如此细微,几乎被其他更强烈的情绪淹没,但它真实存在。像冰封的河面下,极其缓慢流动的一缕活水。 舅舅看着我,问:“怎么样?” 我把通知书递给他看。他仔细看着,手指轻轻摩挲过校徽的位置,良久,才低声说:“好。真好。” 他的眼眶有些红,但脸上是舒展的、如释重负的笑意。那笑容里,有骄傲,有欣慰,还有深深沉淀下来的、不易察觉的沧桑。我知道,这张薄薄的纸,对他而言,意味着太多太多。意味着他这些年的守护没有白费,意味着姐姐托付的女孩,终于平安地、稳稳地,走到了人生一个重要的渡口。 “舅舅,”我忽然说,“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声音有些哽:“谢什么,是你自己争气。”他转过身,假装去倒水,但我看到了他抬手迅速抹了一下眼角。 暑假剩下的时间,在采购行装、办理手续、以及与旧日告别的节奏中度过。我和周小雨都留在了本省,但城市不同,学校也不同。离别前,我们约着见了一面。 我们去了常去的奶茶店,聊着对大学的想象,吐槽着漫长的暑假,也回忆着初中高中的琐碎趣事。小雨依然叽叽喳喳,计划着大学要参加社团、要旅行、要谈恋爱。我大部分时间听着,偶尔插几句话。 “苏槿,”告别时,小雨很认真地看着我,“你要好好的。大学里要是遇到什么事,或者……就是心里闷了,随时给我打电话,发信息。我可能帮不上大忙,但我保证当个合格的树洞。” 我点点头:“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我们拥抱了一下。她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清新味道。这个拥抱里,有对过去并肩岁月的纪念,也有对彼此未来相隔两地的祝福。 我知道,像小雨这样明亮、简单、始终走在我前方一点、为我照亮一段“正常”路径的朋友,在往后的生命里,可能不会再有。但这份友谊的光,已经实实在在地照进了我的世界,留下不可磨灭的暖色。 临行前夜,舅舅帮我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一切妥当后,我们坐在客厅里,一时无话。小雨(猫)似乎感应到什么,反常地没有到处跑酷,而是安静地蜷在我脚边。 “明天我送你到车站。”舅舅说。 “嗯。”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舅舅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小槿,到了那边,就是大人了。要学着照顾自己,按时吃饭,注意安全,和同学好好相处。有什么事,一定给我打电话,别自己扛着。” “我知道。” “还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心里……要是刮风下雨,别怕。记得咱们家永远在这儿。你记着,你不是一个人。你身体里……住着的那些,不管好的坏的,都是你的一部分。带着它们,一起往前走。就像……就像带着不同的行李。有的轻,有的重,但都是你的。” 带着它们,一起往前走。不是抛弃,不是战胜,而是“带着”。 我重重地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车站人潮汹涌。舅舅帮我放好行李,站在车窗下。汽笛即将拉响。 “舅舅,”我扒着车窗,“你也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别老加班。小雨(猫)就拜托你了。” “放心。”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很深,但眼神明亮。“去吧。” 火车缓缓开动。舅舅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里。我坐回座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空了一大块,又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填满。 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城市,离开了舅舅和熟悉的、安全的小窝。前方是完全陌生的城市、校园、人群。恐惧吗?当然有。茫然吗?毋庸置疑。 但就在这强烈的离愁和不安之中,我清晰地感觉到,我内部的世界,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在场”。 五岁的女孩对陌生的旅程感到紧张,但她紧紧依偎在意识深处一个想象的“安全角落”,那里有舅舅留下的温暖影像和小雨(猫)柔软的触感记忆。 “我”已经开始运行,记录着车次信息、到站时间、入学流程,并启动了对新环境的初步风险评估和适应预案。 “阴影”的低沉嗡鸣依旧在背景里,但似乎也被这巨大的空间转换和未知性所扰动,暂时失去了往日那种粘稠的掌控力,更像一种遥远的、关于“可能不适应”和“可能无意义”的预警。 而主人格——此刻坐在驶向未来的列车上的苏槿——她感到害怕,感到不舍,感到前路的巨大不确定性。但同时,她也感到一种极其微弱、却生生不息的……力量。那力量来源于她独自走过并幸存下来的所有黑夜,来源于舅舅从未松开的扶持,来源于小雨们点滴汇入的微光,也来源于她自己内部,那些虽然古怪、虽然带来痛苦却也构成了她全部存在的“家人们”。 她知道,大学不会是童话的开始,新的环境会带来新的触发和挑战,内心的战争远未结束,“阴影”不会轻易离去,脆弱的伤口依然会在某些时刻作痛。 但她也知道,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衣柜里惊恐地看着世界崩塌的五岁孩童。她是一个带着复杂历史、背负着多重自我、正在学习协调内部世界的年轻人。她拥有的,或许不是一份完整无暇的地图,但至少,她有了一些辨认方向的能力,有了一双虽然踉跄却始终向前的腿脚,有了一颗虽然布满裂痕却依然跳动、并试图理解所有回声的心。 火车穿过漫长的隧道,光明重新涌入车窗。远处,新的城市轮廓在地平线上隐约浮现。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在心里,对所有的“家人们”轻声说: “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