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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作者:流光千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与周小雨,像两股被不同力量推动的溪流,在名为“高中”的宽阔河道里,再次交汇。省重点高中汇聚了来自各处的尖子生,竞争氛围浓烈,连空气都仿佛比初中时更凝重几分。


    我们被分在不同的班级,我在七班,她在十二班。教室在不同的楼层,课表也时常错开。但校园那么大,我们总有办法找到彼此。午休时的食堂,放学后的操场边,或者干脆约在图书馆安静的角落。


    高中生活是快节奏的。密集的课程、堆积如山的习题、频繁的测验排名……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主人格努力跟上节奏,她必须如此。但“阴影”的存在,让这种“努力”变得格外耗费心力。当周围的同学为了一次模拟考的排名或喜或忧时,她常常感到一种疏离的荒谬感。“我”则如常运作,管理着学习计划,确保基础任务完成,但无法给予主人格那种发自内心的驱动力。


    小雨似乎适应得很好。她依然开朗,交到了新朋友,但总会特意留出时间给我。她不再像初中时那样事事拉着我参与,而是变得更……有分寸。她会分享她班级的趣事,抱怨某个老师的口音,或者给我看她新买的漂亮文具。但当她察觉到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者情绪明显被“雾霭”笼罩时,她会自然地转换话题,或者只是安静地陪我坐一会儿,分给我一半耳机,里面是她喜欢的、节奏轻快的流行音乐。


    “有时候听点热闹的,心里就没那么闷了。”她这样说,眼睛弯弯的。


    她成了我观察“正常”同龄人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透过她,我看到十五六岁的女孩们会为什么烦恼(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和闺蜜的小误会,对某个篮球队学长朦胧的好感),又会为什么雀跃(周末的聚会,新上映的电影,一次超常发挥的小测验)。这些烦恼和雀跃,如此具体,如此“寻常”,有时让我感到无比遥远,有时却又像隔着毛玻璃看到的光,带着模糊的暖意。


    一次期中考试后,我因为“阴影”在考前持续的低压状态,发挥失常,排名掉到了中下游。看着成绩单,一种熟悉的、混合了沮丧和“果然如此”的虚无感沉沉压下来。放学后,我独自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坐了很久,直到小雨找来。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我旁边坐下,递过来一盒还温热的牛奶。“喏,补充点能量。大脑缺氧了才会胡思乱想。”


    我接过牛奶,没说话。


    “我妈常说,一次考试而已,天又不会塌。”小雨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声音平稳,“她说她当年高考数学还考砸了呢,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日子长着呢,苏槿。”


    日子长着呢。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天真的笃定。我看着她被夕阳余晖勾勒出的侧脸,忽然意识到,小雨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我内心那些幽暗的战争,但她用她自己的方式,为我锚定了一个名为“日常”和“未来”的坐标。在她那里,糟糕的事(比如考砸)是具体的、暂时的、可以被谈论和度过的,而不是像“阴影”所暗示的那样,是某种永恒失败和虚无的证明。


    这对我而言,是一种无声的、却极其重要的矫正。


    高中生活也在催生着新的、属于这个年龄的烦恼和话题。女孩们开始更在意外表,讨论着护肤、穿搭、体型。课间,偶尔会听到关于隔壁班某个帅气男生或高年级学长的窃窃私语。周小雨有时也会加入这些话题,带着好奇和一点羞涩。她会指着杂志上的模特问我:“苏槿,你觉得这个发型怎么样?”或者小声八卦:“听说三班那个转学生,打球超厉害!”


    每当这时,主人格会感到一丝微微的窘迫和茫然。她的注意力大多被内部世界占据,对外部这些青春期的“信号”接收不良。而“阴影”则会不合时宜地冒出讥诮的念头(“肤浅”、“无聊”)。但“我”会提供客观信息(“此讨论属同龄人正常社交内容,涉及审美与荷尔蒙吸引”)。主人格则在努力学着……不那么突兀。她会试着点点头,或者说一句“还行”,尽管内心可能波澜不惊或暗流汹涌。


    直到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我和小雨坐在看台边缘。她忽然凑近,眼睛亮晶晶地,压低声音说:“哎,苏槿,跟你说个秘密。我……好像有点喜欢我们班体委了。”


    我怔住了。喜欢?这个词,在我的人生词典里,似乎只和极少数几个对象绑定过:妈妈(带着痛楚的温暖)、舅舅(混杂着感激与依赖的亲情)、小雨(清晰明确的友谊)。至于对一个同龄异性产生“喜欢”这种带着悸动和羞涩的特殊情感?这完全在我的经验范围之外。


    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说“恭喜”?似乎不对。问“为什么”?好像太直接。


    小雨看着我茫然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喂,你这是什么反应啊?吓到了?还是觉得我……呃,太那个了?”


    “没、没有。”我连忙摇头,组织着语言,“就是……有点意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雨的脸微微泛红,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说他打球时很专注,笑起来有虎牙,虽然有点大大咧咧但人很热心……她的描述琐碎而具体,充满了生动的细节和鲜活的感觉。


    我听着,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像隔着玻璃看一场热闹的、与我无关的演出,但又能清晰地看到演员脸上真实的微光。我能理解小雨描述的那些品质(专注、热心、笑容),但将它们组合成一个能引发“喜欢”这种特殊情感的对象,这中间的化学反应,对我来说依然是个谜。


    然而,就在这一刻,我感觉到意识深处,那一直沉睡或不安的五岁女孩,似乎也悄悄“听”到了。她没有恐惧,也没有兴趣,只是传递出一种极其微弱、模糊的困惑感,仿佛在问:那是什么?而“阴影”,意外地没有出声讥讽,只是更沉默地潜伏着,像是对这种过于鲜活、过于“人间”的话题不屑一顾。


    “我”则尽职地记录:同龄人异性吸引力话题出现。属正常发育阶段社交情感发展范畴。主人格反应:困惑、观察、尝试理解。无显著负面情绪触发。


    这次对话,像在我与世界之间那层毛玻璃上,又擦亮了一小块。我开始意识到,我错过的,或者说,被我内部战争挤占了的,不仅仅是普通人的“快乐”或“期待”,还有这些属于青春期的、微妙而复杂的情感体验。它们或许并不总是美好,有时带来烦恼甚至伤痛,但它们是构成“活着”和“成长”这幅拼图不可或缺的碎片。


    那天晚上,我难得地主动和舅舅提起学校的事,提到了小雨的“秘密”。舅舅正在削苹果,闻言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只是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这个年纪,很正常。”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一块,“小雨是个好孩子,心思单纯。有这样的朋友,是好事。”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我,眼神温和而洞悉:“你呢?有没有……遇到过让你觉得……不太一样的同学?”


    我摇摇头,咬了一口苹果,清甜多汁。“没有。”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目光和心力,大多时候忙于内顾,确实没有多余的带宽去注意那些。


    舅舅点点头,没有追问,只是说:“不着急。每个人的花期不一样。先把自己心里那亩田照料好,比什么都重要。”


    心里那亩田。这个比喻很贴切。我的心里,确实有一片需要精心照料的田地,里面生长着不同的植株:有需要阳光的主人格,有坚韧但耗能的保护者“我”,有脆弱需要温室的小苗,还有一棵总是散发阴郁气息、抢夺养分的荆棘。而舅舅,还有小雨,他们像是我田埂外的守望者和偶尔来帮忙的邻居。


    高中生活继续向前。我和小雨的轨迹,时近时远,但总会在某个点交汇。她带我看见一个更鲜活、更嘈杂、也更多彩的外部世界;而我,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同时,也把我的内部战争——以她能理解的、简化了的方式——偶尔透露给她一点点。她不理解全部,但她接受,并且用她那种简单直接的方式告诉我:“没关系,苏槿,你就是你。我们慢慢来。”


    在无数个为课业奋斗的日夜,在“阴影”的低气压周期里,在偶尔捕捉到内心一丝宁静或对某事产生微弱兴趣的瞬间,我知道,我的成长之路,依旧崎岖而缓慢。但至少,在这条路上,我不再是完全的独行者。我有舅舅那沉默而坚实的灯塔,有小雨那跳跃而温暖的火把,还有我自己内部,那些虽然古怪但正在学习共存的“家人们”。


    我们的轨迹交叉着,并行着,在青春这条既宽阔又狭窄的河流里,各自努力向前,又彼此照亮。前方的渡口尚远,但至少,同行的微光,让这段航程,不再那么冰冷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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