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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作者:流光千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小雨——我的人类朋友周小雨,在某个秋日的午后,用她一贯的、带着阳光般直率的方式,对我说了那些话。


    那时我们刚结束一场颇为折磨人的数学随堂测验,我因为前一晚“他”的活跃导致睡眠极差,头脑昏沉,好几道题明明会做却思路滞涩。交卷后,一种混合了沮丧、疲惫和“果然如此”的虚无感重重压下来。我趴在课桌上,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同学们的讨论声、桌椅的摩擦声、窗外过分明亮的秋阳——都格外刺耳和令人烦躁。


    周小雨考得不错,正兴高采烈地和前桌对答案,回头看见我的样子,立刻凑了过来。“苏槿,怎么啦?没考好?”她压低了声音,带着关心。


    我摇摇头,没力气解释。难道说,我身体里有个家伙觉得考试、分数、乃至呼吸本身都毫无意义,并且成功地把这种想法像病毒一样传染给了我此刻的感知?


    “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好白。”周小雨伸手想碰我的额头,我微微偏头躲开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她愣了一下,但没生气,只是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苏槿,我觉得你有时候……好像特别容易不开心。也不是不开心,就是……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雾罩着你,让你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心里一惊。连周小雨都看出来了?我以为自己掩饰得还算好。


    她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然的观察和分享欲。“我有时候也会这样啊。比如和我妈大吵一架之后,或者……嗯,比如特别想买的那条裙子没我的尺码了,或者月考砸了,就会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心里憋着一股火,或者空落落的,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她皱了皱鼻子,“不过我妈说我这是‘作’,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柔,更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但我奶奶说过,人嘛,就是有七情六欲的。开心了会笑,难过了会哭,生气了会骂人,没意思了就会发呆、看什么都烦。这都很正常。我奶奶还说,有的人心大,烦一会儿就过去了;有的人心细,想得多,那烦的时候可能就长一点,感觉也清楚一点。就像……有人被蚊子叮一下,挠挠就忘了;有人就会起好大一个包,痒好几天,还能清清楚楚记住蚊子叮在哪儿。”


    她看着我,眼神干净而诚恳:“苏槿,我觉得你可能就是那种……心特别细,感觉特别清楚的人。所以你不开心的时候,那个‘不开心’也特别清楚,特别实在,好像能摸得到一样。你别担心,也别害怕。你只是……比别人更清楚地感觉到‘难过’或者‘没意思’到底是什么样子罢了。它来了,就让它待一会儿,它自己会走的。就像我奶奶说的,再大的包,慢慢也会消下去的。”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内心那片被“他”的雾霭笼罩的潭水,激起了一圈意料之外的涟漪。如此简单,如此……平常。没有心理学术语,没有创伤分析,只是来自一个同龄女孩,从她奶奶那里听来的、关于人类情绪的、最朴素的认知。


    每个人都会有负面情绪。每个人都会有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时候。我只是感觉更清楚,时间可能更长。不要担心,不要害怕。


    这些话,从一个外部“正常”世界的代表口中说出来,带着生活本身的粗糙温度和宽厚质感,比我从林医生那里听来的专业解释,比舅舅小心翼翼的接纳,甚至比“我”的理性分析,都更直接地触动了我内心某个地方。


    那天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将小雨(周小雨)的话作为一个参照系。当“他”的情绪再次渗透,将一件小事(比如即将到来的周末)渲染得索然无味甚至令人抗拒时,我会尝试在内心对自己复述:“这只是‘没意思’的感觉又来了。小雨说每个人都会有时这样。它很清晰,但没关系,让它待一会儿。”


    这种做法,并没有让“他”的情绪消失,但似乎给主人格提供了一个新的支点。她不再完全被那灰色的雾霭吞没,而是能站在边缘,像一个观察天气的人一样,确认:“哦,现在‘他’的‘没意思’气候来了。” 这种微妙的距离感,虽然只有一丝,却带来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与此同时,舅舅和林医生的引导也在继续深入。我们开始尝试一种叫做“内部家庭系统”(IFS)疗法的简化练习。林医生引导我将内在的各个部分——主人格(她称之为“自我”)、保护者“我”、五岁的女孩(“小不点”)、还有那个阴郁的集合体(我们暂时叫他“阴影”)——都视为一个内部家庭的成员,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角色、感受和需要。


    练习的目的是让“自我”(主人格)逐渐成为这个内部家庭的“领导者”或“协调者”,而不是被其他部分牵着鼻子走。这很难,尤其是在“阴影”如此强大而沉默的情况下。


    但一些微小的事情开始在日常生活中发生。


    一天,学校公布了艺术节活动方案,鼓励各班出节目。文艺委员在班里动员,周小雨跃跃欲试,想拉我一起参加一个简单的合唱。我几乎能立刻感觉到“阴影”的抗拒和厌倦升起——“无聊”、“浪费时间”、“出丑”。按照以往,主人格大概会直接拒绝。但这次,她顿了顿,没有立刻被那股情绪带走,而是在心里尝试沟通:“‘阴影’,你是不是觉得参加这个很没意义,而且可能会失败或尴尬?”


    没有清晰的回答,只有那股抗拒的情绪变得稍微……具体了一点?似乎夹杂着一丝“被看见”的细微波动。


    主人格继续尝试(这感觉有点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但她坚持):“我明白你的担心。但我们也可以试试看,就当体验一下?如果实在不舒服,我们再退出,好吗?”


    依然没有语言回应,但那股强烈的、要立刻拒绝的冲动,似乎缓和了那么一点点。主人格抓住这个机会,对周小雨说:“我……先看看曲目和排练时间,可以吗?”这给自己留下了缓冲余地。


    最终,我并没有参加合唱团,但我陪周小雨去了两次排练,坐在角落里听。当“阴影”的不耐烦冒头时,主人格就默默练习 grounding,或者在心里简单承认:“嗯,你又在觉得无聊了。我知道了。”然后继续听。这算不上成功,但至少,我没有被那股情绪完全逼退,也没有因为顺从它而后悔(如果直接强硬拒绝周小雨,事后主人格可能会感到愧疚)。


    另一次,是在家里。舅舅尝试做一道复杂的菜,结果失败了,厨房有点狼藉。他看着焦黑的锅底,叹了口气,有点懊恼。如果是以前,这种微小的挫折和舅舅的负面情绪,可能会轻易引发“阴影”更深层的虚无感(“看,努力也没用,一切终归会搞砸”),或者触发五岁女孩的不安。


    但那天,主人格看着舅舅略显沮丧的背影,心里先是有“阴影”的冷漠评判滑过(“笨手笨脚”),随即,“我”提供了理性分析(“烹饪实验失败率属正常范围,清理即可”)。而主人格自己,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她走到舅舅身边,看了看锅里的“成果”,小声说:“好像……火太大了?下次我们看着点火候?”


    舅舅愣了一下,转头看我,脸上的懊恼被惊讶和一丝笑意取代。“嗯,下次注意。”他说,然后我们一起收拾了厨房。过程中,那种失败带来的低压气氛,似乎被一点点驱散了。主人格感觉到,“阴影”在那句笨拙的安慰之后,似乎沉默了下去,没有继续散发更负面的能量。而五岁女孩,因为看到舅舅恢复了平静,也安稳地待着。


    这些时刻非常细微,转瞬即逝,但累积起来,让我感觉到某种变化在发生。主人格——那个十五岁的女孩——似乎在练习变得更“结实”一点,更能容纳和协调内在不同的声音和情绪,而不是轻易被其中一个淹没。她开始更像小雨口中那个“感觉清楚”但也能允许情绪来去的人,而不只是一个被动的感受器或战场。


    当然,反复和挫折是常态。高中课业压力与日俱增,人际关系微妙复杂,“阴影”依然在许多时候顽固地笼罩一切。但在那些偶尔成功的、微小的协调时刻之后,主人格内心会生出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那不再是“我”那种冰冷的控制力,也不是舅舅来自外部的支撑力,而是一种源于自身内在的、尝试理解和管理的萌芽般的力量。


    林医生说,这叫做“自我力量”的增长。是创伤修复中,比症状减轻更核心、更可喜的进展。


    秋意渐深,梧桐叶落尽。期末考试临近,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备考气息。某个熬夜复习的晚上,我揉着发酸的眼睛,感到“阴影”带来的疲惫和厌学情绪格外浓重。我放下笔,没有强迫自己,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寂的夜色和零星灯火。


    心里很安静。“阴影”在,像背景里的低音嗡鸣;五岁女孩睡了;“我”在监控着身体疲劳程度;而主人格,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这一刻复杂的、但并不撕裂的内心状态。


    我想起小雨的话,想起奶奶说的“心细的人,感觉清楚”。是的,此刻的感觉就很清楚:有疲惫,有压力,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对温暖灯火的些微眷恋。它们交织在一起,并不纯粹,但这就是此刻真实的我,或者说,是我们。


    接纳,或许不是欢天喜地地拥抱所有痛苦,而是承认这一切——清晰的悲伤,漫长的阴郁,以及那些挣扎着透出的、细微的光亮——都是“我”的一部分,都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悲伤而真实的刻度。而学会与这些刻度共存,辨认它们,在它们的起伏中尽力前行,或许就是舅舅说的,“日子总要过下去”的真意。


    窗外,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天际,瞬间湮灭在深蓝的夜幕里。明亮,短暂,寂寥。就像某些时刻的快乐,或悲伤。我看见了,记住了,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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