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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作者:流光千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林医生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幅更复杂的地图。我们知道了这个新出现的“他”并非入侵者,而是本就存在于这栋名为“苏槿”的心灵房屋里,一直锁在某个地下室的住户。现在,房门松动了,他走了出来,带着满身的潮湿与晦暗气息。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努力适应这位“新家人”。但很快发现,适应他远比当初适应彼此要困难得多。他与“我”截然不同。“我”像一套精密运行的操作系统,有清晰的逻辑、明确的目标(保护、维持稳定)、可预测的反应模式。我们能与“我”沟通,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达成共识或分工。


    而“他”,则更像一种……氛围,一种带着腐蚀性的情绪雾霾。他没有“我”那样完整而清晰的思维结构,很少有成段的、有逻辑的内心独白。他的存在感,更多体现为一种“渗透”。


    比如,月考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主人格心里刚刚泛起一丝真实的喜悦和轻松,几乎同时,一种冰冷的、粘腻的厌倦感就会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瞬间将那点喜悦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这有什么了不起,下次可能就砸了”的空洞和疲惫。那不是清晰的想法,而是一种直接的情绪覆盖。


    又比如,周小雨兴奋地计划周末一起去新开的书店,描述着那里有漂亮的咖啡角和可爱的文创。主人格听着,也被勾起了一点兴趣,正想点头答应。突然,一股强烈的“没意思”和“抗拒”感涌上心头,让她到嘴边的“好”字变成了犹豫的“我……再看看”。周小雨不解地追问,主人格却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能含糊地说“可能有事”,内心却被那股莫名的抗拒和随之而来的社交压力搅得烦躁不安。


    这种渗透无声无息,防不胜防。它不触发剧烈的“切换”,不会让主人格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却能在最细微处改变她的情绪底色和行为倾向,让原本可以顺畅进行的日常,变得磕磕绊绊,充满莫名的阻力。


    更麻烦的是,这种渗透开始影响身体。一天体育课跑完八百米,大家都气喘吁吁,脸红扑扑的。主人格也感到心脏狂跳,肺部灼烧,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深切的、仿佛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和虚无感,让她觉得刚才的奔跑、流汗、甚至此刻活着的感觉,都毫无意义,只剩下一具沉重又空洞的躯壳。她坐在操场边,看着其他同学说笑打闹,感觉自己像个隔着毛玻璃观看世界的局外人。


    “我”高速运转着,试图分析“他”的触发机制和渗透模式。但“他”似乎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在积极事件后出现(像成绩公布后),有时在社交邀约时出现,有时甚至毫无诱因,只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看着窗外树叶晃动,那股阴郁的虚无感就悄然笼罩下来。


    “他”也不像五岁女孩那样有明确的诉求(安全、温暖、不要吓我)。他似乎什么都不想要,或者说,他想要的就是“一切都没意义”这个状态本身。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否定和消解。


    舅舅观察着我越来越频繁的“卡壳”、莫名低落的情绪、以及偶尔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倦怠。他没有再像旅行时那样表现出明显的忧虑和疲惫,而是换了一种更细致、更持久的关注方式。


    他开始有意识地创造一些“低刺激高安抚”的家庭时间。比如,周末的下午,他不再总是提议外出,而是会泡一壶温和的花茶,找一部节奏缓慢的自然纪录片,和我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没有必须的交谈,没有需要调动情绪的活动,只有温暖的茶水、屏幕上静谧的风景、和小雨在脚边打呼噜的声音。这种平和、近乎“无聊”的氛围,似乎意外地能让“他”的渗透减弱一些。因为这里没有需要否定的“快乐”,也没有需要抗拒的“压力”,只有平缓流动的时光。


    舅舅也学会了新的沟通方式。当我又一次因为莫名的情绪而拒绝周小雨的邀请,事后独自在房间发呆时,他会轻轻敲门进来,不是问“你怎么了”或“为什么不出去”,而是递给我一个洗好的苹果,或者指给我看窗外一朵形状奇特的云,然后说些完全不相干的话:“超市今天排骨打折,晚上想红烧还是糖醋?” 这种不施加任何情绪压力、只提供现实锚点的互动,像一根轻柔却坚韧的丝线,将我从“他”那粘稠的虚无感中,一点点拉回现实的、具体的生活层面。


    林医生那里,我们开始了新的练习。她称之为“情绪气象观测”。


    “我们不去评判‘他’带来的情绪是好是坏,也不急着赶走它们。”林医生用舒缓的语调说,“我们只是像观察天气一样观察它。今天,心里是晴天,多云,还是笼罩着一层雾霾?这雾霾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出现之前发生了什么,或者你在想什么?它让你的身体有什么感觉?心里又有什么念头?”


    起初这很难。当“他”的情绪渗透时,主人格往往第一时间就被拉入那种灰暗的体验中,或被“我”急着启动应对策略,很难抽身出来“观察”。但慢慢地,在舅舅创造的平静环境里,在“我”的协作下,主人格开始捕捉到一些模式。


    她发现,“他”似乎对“期待”和“努力后可能落空”格外敏感。当她对某件事抱有较高期望(一次考试、一次聚会)时,“他”更容易出现,用“没意思”和“肯定会失望”来提前泼冷水。她也发现,“他”在身体疲惫或生理期前格外活跃。而那些平和的、不抱期待的、只专注于眼前具体事物的时刻(比如和舅舅一起默默拼图、照顾小雨、甚至只是清洗一颗蔬菜),“他”往往偃旗息鼓。


    “这很有趣,”一次咨询时,主人格尝试描述这些观察,“他好像……特别害怕‘希望’之后跟着‘失望’。所以干脆在希望萌芽时,就把它冻死。”


    林医生点点头:“这可能是一种更深层的保护机制。如果从不期待,就不会失望。如果觉得一切都没意义,那么失去或失败也就不会带来痛苦。这在极端无助的环境下,或许是心灵能想出的、最后的自我保护策略——通过否定一切价值,来避免承受价值毁灭的痛苦。”


    这个解释,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他”那看似毫无道理的黑暗之中。原来,那冰冷的虚无和厌倦背后,可能藏着一种扭曲的、对更深刻痛苦的恐惧。他不是魔鬼,而是一个用绝望当盔甲的、伤痕累累的卫兵。


    这个认知,让主人格对“他”的抗拒和恐惧,稍稍转化成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悲悯。她开始尝试,在感觉到“他”的情绪渗透时,不立刻对抗或逃跑,而是在心里默默说一句:“我知道你在害怕。”或者,“谢谢你的提醒,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没有回应。“他”依旧沉默,依旧用情绪笼罩她。但偶尔,在极少数情况下,当主人格坚持做完一件小事(比如写完一篇明知不完美但尽力了的作文),并在心里对那片弥漫的虚无说“你看,我做完了,感觉也没那么糟”时,那阴郁的雾霾似乎会散开一条极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这是一个缓慢得几乎令人绝望的过程。前进三步,倒退两步。高中生活就在这种内在的拉锯中展开。学业压力增大,社交变得更加复杂。主人格努力适应,成绩起伏,朋友不多但有了两个可以简单聊天的同学。“我”兢兢业业地管理着日程、健康和基本社交礼仪,同时监控着内部“天气”。五岁的女孩大部分时间沉睡,偶尔在特别安心或特别脆弱的时刻醒来,寻求一点无声的安慰。


    而“他”,始终在那里,像一片永不消散的低气压区,影响着情绪的季风走向。但渐渐地,我们不再那么惊慌失措。我们开始学着辨认“他”的信号,区分哪些是“他”带来的情绪雾霾,哪些是主人格自己真实的感受。我们开始有意识地安排生活,在状态尚可时多做些事,在“他”活跃时则允许自己慢下来,做些简单的、 grounding 的事情。


    舅舅依然是那座最稳定的灯塔。他不再试图“治好”我,而是接受了我内部这个“多成员家庭”的现状。他提供稳定的作息、营养的饭菜、无条件的接纳,以及一个永远可以退回的、安全平静的物理空间。他是我与外部世界之间最后也最坚韧的缓冲垫。


    一天晚饭后,我们像往常一样收拾碗筷。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我负责擦桌子,动作有些慢,因为下午“他”的渗透让我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


    舅舅洗着碗,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今天楼下水果店的橘子挺甜,我买了几个,待会儿尝尝。”


    “嗯。”我应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雨看样子要下一阵。明天早上要是还下,我就开车送你。”


    “不用,公交也挺方便。”我说。


    “没事,顺路。”舅舅擦干手,转过身,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我。灯光下,他的眼角有了明显的细纹,但目光温和。“小槿。”


    “嗯?”


    “不管心里是晴天还是下雨,日子都得过。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咱们不着急。”


    我停下擦桌子的动作,望向他。他说的不仅仅是天气。他是在说“他”,说我们所有人。


    “我知道,舅舅。”我点点头,心里那片被阴郁笼罩的区域,似乎因为这句话,而感受到一丝干燥的暖意。就像潮湿的房间里,有人默默点起了一盏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灯。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屋内灯光温暖,碗碟洁净,小雨在沙发上舔着爪子。我们三个人——或者说,我们这内部的许多人——在这安稳的屋檐下,继续学习着如何与彼此共存,如何在这渗透与辨识的缓慢进程中,一点点辨认出,哪些是创伤的回声,哪些是生命本身,真实而坚韧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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