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最后一天的黄昏,我们去了海边那条著名的栈桥。据说这里的日落尤为壮丽。栈桥上游客如织,海鸥盘旋鸣叫。舅舅拿着相机,想给我拍几张以夕阳和大海为背景的照片留念。
“小槿,站这儿,对,看着海的方向,放松点。”舅舅调整着角度,语气轻快。
我依言站好,面朝被晚霞染成紫红与金橙交织的浩瀚海面。海风吹拂着发丝和裙摆,景色确实很美。主人格——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努力调动着情绪,试图露出一个与这美景相称的微笑。她应该感到高兴,这是旅行的尾声,是值得纪念的时刻。
但那个阴郁的声音,几乎在同时低低响起:摆拍。做作。留念?留什么念?再过几年,谁还会记得这个无聊的黄昏。
他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主人格刚燃起的一点兴致。她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神不自觉地黯淡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疏离。她不再看海,而是微微垂眸,盯着脚下木栈道的缝隙。
舅舅从相机后抬起头,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表情的细微变化。他没有立刻按下快门,而是放下相机,走近两步,温和地问:“是不是累了?还是人太多有点烦?”
如果是往常,主人格可能会顺着这个台阶下,点点头承认疲惫。但此刻,那个阴郁的声音似乎占据了更多主导权,一种想要刺破这表面温馨的冲动支配了我。
“不是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平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太阳天天落,海天天在,拍来拍去都一样。人挤人,吵得很。”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微微一愣。这不是我(主人格)平时会说的话,至少不会用这种语气。五岁的女孩似乎被这直白的负面表达吓到,不安地缩了缩。而“我”立刻警觉,试图分析这言语背后的情绪动机和可能对舅舅造成的影响。
舅舅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他没有生气,没有责备,只是用一种极深、极沉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表面的烦躁,直接看到了内部正在发生的混乱拉扯。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更浓重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疲惫。那疲惫如此深重,仿佛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垒起的堤坝,又一次看到了内部汹涌的、陌生的潮水。
他或许在想:怎么又来了一个?这些年,看着“我”逐渐稳定,看着那五岁的女孩偶尔苏醒但不再具有破坏力,看着主人格一天天长大、成绩优异、似乎走向正轨……他以为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可眼前这个,这个用冷漠厌倦包裹着尖锐,仿佛看透一切又憎恶一切的“声音”,是什么?是新的问题?是治疗的倒退?还是他做得依然不够好,以至于这孩子的内心,又分化出了更棘手的部分?
海风很大,吹得他的衬衫猎猎作响。他就那样静静看了我几秒,那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他所有的情绪——担忧、疲惫、困惑、心疼——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海风里。
“那就不拍了。”他收起相机,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柔和,“我们往回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或者直接回去收拾行李。”
回去的路上,我们沉默着。那股阴郁的情绪在我体内徘徊不去,但似乎也因为舅舅那种无声的、沉重的接纳而减弱了它的锋芒。主人格感到一阵强烈的愧疚和后怕,她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伤害了舅舅。五岁的女孩则懵懂地感知着紧张的气氛,不敢出声。
回到民宿,各自收拾行李。舅舅的动作比平时慢一些,显得心事重重。临睡前,他像往常一样来我房间道晚安,但在门口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
“小槿,”他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这次旅行……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问题,却也是一个试探。
我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轮廓,内部几种声音和情绪在交战。最终,主人格艰难地突破那层灰暗的纱雾,低声回答:“海……很漂亮。谢谢舅舅。”
“嗯。”舅舅应了一声,停顿片刻,又说,“不管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是正常的。我们回去后,去见见林医生,好吗?”
“……好。”
回程的火车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舅舅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持续的观察和深思。那个阴郁的声音没有再大规模地出现,只是像背景噪音一样,时不时冒出几句冷言冷语,随即被“我”压制下去。五岁的女孩似乎被旅途的疲惫和返程的低落情绪影响,大部分时间在沉睡。主人格则被愧疚和一种朦胧的自我怀疑困扰着。
预约很快。回到家的第三天,我们坐在了林医生那间总是充满柔和光线、摆着绿植和沙盘的咨询室里。
这一次,舅舅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开始时简单寒暄后便去等候区。他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神情是罕见的严肃,甚至带着点如临大敌的紧绷。
“林医生,”他开门见山,声音干涩,“这次旅行,小槿她……好像有点不一样。”
林医生点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舅舅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描述栈桥上的那一幕,我那与美景和氛围格格不入的冷漠言语和神态。“……不像是闹脾气,也不像是普通的情绪低落。那感觉……很陌生。好像换了一个人,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看什么都带着……讽刺和厌倦的人。”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医生,眼底是无法掩饰的忧虑和疲惫,“林医生,这是……新的问题吗?是不是……病情变复杂了?”
林医生静静地听着,目光温和地在我和舅舅之间流转。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向我:“小槿,你自己感觉到舅舅说的这种变化了吗?或者说,你听到、感受到舅舅描述的那个‘声音’或‘状态’了吗?”
我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在林医生这里,我一直被鼓励尽可能诚实地表达内在体验。我低声说:“有……一个声音。好像是个……男孩子。他不喜欢高兴的事,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假的。他会……说我。”我把“他”出现时的那种阴郁、虚无、带着讥诮的情绪感受,断断续续地描述出来。
林医生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等我停下,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她看向舅舅,脸上并没有出现舅舅所担心的凝重或困惑,反而……有一种了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专业性的……欣慰?
“苏先生,首先,请您不要过于焦虑。”林医生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根据小槿的描述,以及您观察到的情况,这并非意味着病情恶化或出现了全新的、棘手的问题。恰恰相反,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治疗进程深入的一个表现。”
舅舅愣住了,眉头蹙得更紧:“深入的表现?”
“是的。”林医生身体微微前倾,解释道,“我们之前讨论过,小槿因为早年的巨大创伤,内心世界为了保护主体功能,出现了明显的‘解离’和‘分离’倾向。最初,那个五岁的、承载着直接创伤记忆和情绪的部分被‘封存’或‘沉睡’了,由后来发展出的、更理性冷静的部分(‘我’)来应对外界和管理生活。而主人格,则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努力成长。”
她顿了顿,继续说:“随着环境的稳定、年龄的增长、治疗的推进,以及外部威胁的彻底消失,那个被封存的核心创伤开始有‘松动’和‘浮现’的迹象,这是之前‘切换’现象的原因。但同时,那些过于强烈的、无法被当时年幼的主体承受的情绪,并不仅仅只有‘恐惧’和‘悲伤’。可能还有被压抑的愤怒、对不公命运的怨恨、对自身遭遇的无力感、甚至是对‘为什么是我’的诘问……这些情绪,在当时可能因为太过复杂或危险,也被一起隔离了。”
林医生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带着理解和引导:“现在,随着心理能量的增长和内在系统的逐渐开放,这些曾经被隔离的、更复杂的负面情绪,也开始寻求表达和整合。它们可能不会像最初的创伤记忆那样以鲜明的‘情景再现’方式出现,而是会凝结成一种特定的‘情绪基调’或‘人格面向’。您描述的这位‘新朋友’,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承载了所有这些沉重、晦暗、消极情绪的‘集合体’。”
舅舅消化着这些话,眼神从困惑渐渐转为深思:“所以……他不是‘又来了一个麻烦’,而是……本来就存在的一部分,现在才显现出来?”
“可以这么理解。”林医生点头,“他的出现,说明小槿的内在系统有足够的力量去‘识别’和‘分离’这些更复杂的情绪了,而不是让它们混沌地影响着整体。这是一个分化的过程。就像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子,开始有人把不同的东西分门别类——这是恐惧,这是悲伤,而那是愤怒和虚无。分类本身,是整理和清理的前提。”
“那……这是好事?”舅舅的语气仍带着不确定。
“从专业角度看,是的,这是内在心理进程在推进的标志。”林医生肯定地说,“但这个过程确实会带来新的挑战和不适应。这位‘新朋友’的态度和观点,可能会与主人格努力构建的积极自我认知和日常生**验发生冲突,造成情绪波动和内心混乱,就像旅行中发生的那样。他也可能吓到那个更幼小的部分。”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舅舅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林医生的回答清晰而富有条理:“首先,接纳他的存在。就像我们最初接纳那个五岁的女孩和理性的‘我’一样。尝试去理解他,而不是排斥或恐惧他。他承载着那些难以消化的情绪,他的‘厌倦’和‘虚无’背后,可能有着深沉的痛苦和未被看见的诉求。”
“其次,继续加强 grounding 练习和稳定化技术。当他的情绪过于强烈,干扰到日常生活时,主人格和‘我’需要有能力稳住局面,不被他完全带走。可以尝试在内心与他对话,了解他为什么在特定时刻出现,他需要什么。”
“最后,要有心理准备。”林医生温和但坦诚地看着我们俩,“在漫长的创伤修复和整合之路上,可能还会遇到其他代表不同情绪、记忆或功能的‘部分’。它们都是主体在极端情况下为了保护自己而创造出来的‘盟友’,哪怕有些看上去不那么友好。我们的目标不是消灭任何一个部分,而是帮助它们彼此认识、沟通、协作,最终融合成一个更完整、更有弹性的整体。”
咨询结束,走出那栋楼时,夕阳正浓。舅舅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反复咀嚼林医生的话。直到坐进车里,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释然、新的沉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的理解。
“所以,”他启动车子,目视前方,声音有些哑,“我们家里,可能还会来新的‘客人’。”
“……嗯。”我低声应道,心里五味杂陈。好消息是,我们在“变好”,在向深处愈合。坏消息是,这条路比想象的更曲折,要面对的内部“家人”可能不止一个。
“没关系。”舅舅忽然说,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沉稳,“来就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家……虽然怪了点,但总能找到办法一起过日子。”他侧过头,对我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定,“反正,房子够住。”
车子驶入傍晚的车流。我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街景,心里那个阴郁的声音暂时沉寂着。主人格感到一丝疲惫,但也有一丝奇异的松动——仿佛一直紧绷的某个角落,因为被看见、被命名、被纳入“家庭”版图,反而不再那么具有绝对的破坏力了。五岁的女孩似乎在安睡。“我”则忙碌地更新着内在模型,将“负面情绪集合体”作为一个新的变量纳入日常监控和应对策略中。
是的,我们还在路上。这个由不同时光的碎片、不同情绪的结晶拼凑起来的“我”,这个由舅舅用沉默的守护撑起的“家”,将继续面对未知的风雨和内部的潮汐。但至少此刻,我们知道,即使是那些最阴暗的回声,也终将被听见,并被尝试理解。这本身,或许就是穿越漫长黑暗时,所能握住的、最真实的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