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放榜那天,舅舅握着手机的手有些抖。当屏幕上跳出我被省重点高中录取的消息时,他愣了好几秒,然后猛地把我抱起来,转了个圈——像小时候对真正的小孩做的那样,随即又尴尬地把我放下,搓着手,眼眶发红,语无伦次:“好!太好了!省重点!我就知道……我们小槿最棒!”
巨大的喜悦像温暖的潮水,淹没了我们。这是第一次,关于未来的好消息,如此清晰、如此确定地属于“我们”——我和舅舅。连小雨都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快乐,绕着我们的腿兴奋地打转,喵喵直叫。
作为奖励,舅舅宣布了一个计划:暑假,带我去真正的海滨城市旅行,看真正的大海,住能看到日出的海景房。“我们好好放松一下,庆祝一下!”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那些常年萦绕的疲惫和担忧,似乎被这个好消息和海风的前景暂时吹散了。
出发前的夜晚,我收拾行李,心里充满了轻盈的期待。镜子里的女孩,穿着新买的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已经长到肩膀,被我笨拙地扎成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亮亮的,嘴角不自觉地带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即将开启暑假旅行的十五岁女孩没什么不同。
好看。一个细细的、带着点怯生生的赞叹声在心底响起。是那个五岁的女孩。她的声音比以前清晰了一些,不再只是模糊的情绪碎片,而是有了简单的词汇和判断。她似乎很喜欢这条裙子,以及“旅行”这个充满未知光亮的词。
行李箱检查:身份证、衣物、洗漱用品、防晒、常用药、充电器、 grounding 工具包。 “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像一位尽职的管家,在脑海的清单上逐项打钩。海滨环境可能触发新的感官刺激,需保持观察。
我知道。但此刻,期待压过了警惕。
火车穿行过田野和城镇,窗外的景色由熟悉变得陌生。舅舅靠窗坐着,偶尔给我指点外面的景物。我靠着另一边,看着飞速后退的风景,感受着车厢轻微的摇晃。五岁的女孩似乎对这种有节奏的运动感到新奇和安心,像在摇篮里,她在我意识的角落,安静地、半睡半醒地待着。而“我”则监控着车厢环境、时间表和身体状态,确保一切在轨。
一切都很平静,直到……
一种极其细微的、阴冷的情绪,像一缕深水下的暗流,毫无预兆地划过我的意识。
那不是恐惧,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粘稠、更虚无的东西。厌烦?倦怠?抑或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洞感?
非常短暂,一闪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我晃了晃头,继续看向窗外。
我们到达的海滨小城,有着明信片般的景色:蔚蓝的海,金黄的沙滩,白色的浪花,空气里弥漫着咸腥却清新的味道。舅舅订的民宿是一栋白色的小楼,有个小小的庭院,种着三角梅,离海滩只有几分钟路程。我们的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着大海。
放下行李,舅舅就迫不及待地要带我去踩沙滩。午后阳光正好,海水温暖。我脱了鞋,赤脚踩在细软的沙子上,温热从脚底传来。海浪一**涌上,漫过脚踝,又退去,留下酥麻的痒意和沙粒流动的感觉。
“啊——”我忍不住小声叫出来,是惊奇,也是欢喜。
舅舅在旁边笑,卷起裤腿,也走进海水里。“怎么样?跟想象中一样吗?”
“比想象的……更大。”我望着海天相接处那条模糊的线,一种辽阔的、近乎敬畏的感觉充盈胸臆。那个五岁的女孩似乎也被这无边无际的蓝色震撼了,她在我心里发出无声的、长长的叹息,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巨大美景安抚后的宁静。
我们沿着沙滩走了很久,捡贝壳,看寄居蟹,在湿润的沙地上留下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舅舅话比平时多,讲他年轻时出差路过海边的见闻,虽然情节平淡,但听着海浪声,一切都显得惬意。
傍晚,我们在海边的大排档吃海鲜。清蒸的海鱼鲜甜,蒜蓉粉丝蒸扇贝美味,舅舅还给我点了杯鲜榨的果汁。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海风徐徐吹来,带着白日的余温。我小口喝着果汁,看着远处归航的渔船,心里被一种饱满的、陌生的幸福感填满。
快乐。五岁的女孩轻声说,带着确认的语气。
环境安全,体验正面。 “我”记录道。
就在这时,那股阴冷的暗流又出现了。这一次,它停留得更久一些。
像一层无形的灰纱,突然蒙在了眼前鲜活的画面上。夕阳不再绚丽,而是刺眼;海鲜的鲜美变得腻味;舅舅带着笑意的讲述,听起来有些……遥远和嘈杂。一种深深的、毫无来由的厌烦和疲惫感涌上来,让我瞬间失去了所有兴致,只想立刻离开这喧闹的地方,回到那个安静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怎么了?不合胃口?”舅舅敏锐地察觉。
“有点……累了。”我放下筷子,勉强笑了笑,“海风吹得有点头疼。”
“那我们早点回去休息。”舅舅立刻说,招呼老板结账。
回去的路上,那股阴郁的情绪如影随形。它不像五岁女孩的恐惧那样有明确的指向和爆发的力量,它更像一种背景色,一种基调,缓慢地渗透,让所见所闻都蒙上一层灰败的滤镜。连小雨在民宿门口欢快地迎接我们,蹭我的腿,我也只是敷衍地摸了摸它的头,心里泛不起一丝往日的柔软。
“我”迅速启动了分析:无明显外部触发。生理指标正常。情绪突变,趋向负面、泛化、缺乏具体对象。疑似新的内部状态介入。需密切观察。
新的……内部状态?
回到房间,我推说累了,早早洗漱躺下。舅舅帮我关了灯,轻轻带上门。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听着隐约的海浪声。那种阴郁感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静中更加清晰。它带来一种沉重的惰性,让我不想动弹,不想思考,甚至对明天计划好的看日出也提不起丝毫兴趣。仿佛所有曾经能带来愉悦或期待的事物,都失去了意义。
没意思。一个陌生的、低沉的、带着青春期男生变声期般沙哑质感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脑海里响起。
我吓了一跳,心脏猛地一缩。
看什么海,晒什么太阳,挤什么人。那个声音继续,语速平缓,却透着冰冷的讥诮和厌倦。浪费时间。
你是谁?我在心里惊问。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冷哼。
随即,那阴郁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一些,留下我满心惊疑和寒意。五岁的女孩似乎被吓到了,蜷缩得更深。“我”则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所有的分析模块都在试图定位和定义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旅行,这种状态反复出现。明媚的阳光下,我正为看到一群掠过的海鸥感到开心,下一秒,可能就会觉得它们聒噪无聊;舅舅兴致勃勃地推荐当地特色小吃,我尝了一口觉得不错,但那个阴郁的声音可能会嘀咕“不过如此”,瞬间败坏了所有兴致;甚至在海水里玩得稍微开心一点,一种“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的念头就会冰冷地浇下来。
他(我下意识地用“他”来指代这个新声音)出现的时机和时长都不固定,有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有时则会持续一段时间,像一片挥之不去的低气压云层,笼罩在我的情绪上空。他不像五岁女孩那样有鲜明的年龄感和情境性,也不像“我”那样有明确的功能性。他更像一种……情绪基调的污染源,一种存在性的虚无和烦躁。
更让我不安的是,他似乎对“快乐”“期待”“温暖”这些感受,有着本能的抵触和贬低。当主人格(那个努力享受旅行、接受自己成长的女孩)感到愉快时,他最容易出现,并用他那灰暗的视角迅速将一切染上灰色。
舅舅很快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起伏不定。他以为是旅行疲劳,或是青春期情绪波动,尽量体贴地调整行程,给我更多独处和休息的时间。他不知道,在我内部,正在经历一场悄无声息的、新的“家人”入驻的风暴。
一天清晨,舅舅按计划叫我起来去看日出。我挣扎着从那种阴郁的惰性中起身,跟着他来到海边。天还没亮,深蓝色的天空挂着疏星,海面是沉静的墨蓝,只有哗哗的涛声。沙滩上已经有一些等待日出的人。
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裹着外套,等待。海风很凉。
天色渐渐由深蓝转为黛青,再透出鱼肚白。海天相接处,云层被染上淡淡的金边。周围有人发出低低的赞叹。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阴郁感再次强烈地袭来。看着那渐渐亮起的、充满希望的天际线,我心里涌起的不是感动或期待,而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让人窒息的……讽刺感。
又是这套。他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有什么好看?这些人傻等着,好像能看到什么奇迹。无聊透顶。
与此同时,主人格——那个十五岁的、穿着新裙子、被舅舅爱着、考上了好高中的女孩——却依然被日出的壮美吸引,她在心里轻声赞叹:“好美啊……”
而五岁的女孩,则被清晨海边的寒冷和黑暗弄得有些不安,小声说:“冷……想回去……”
“我”在努力维持平衡,试图屏蔽那个阴郁声音的干扰,同时安抚五岁女孩的不适,还要支持主人格去体验这“应该”是美好的时刻。
美?阴郁的声音嗤笑,矛头似乎转向了主人格。自欺欺人。你以为穿上新裙子,看看海,就真的变成阳光下的普通女孩了?你忘了衣柜里有多黑吗?你忘了她(妈妈)躺在地上是什么样子吗?你在这里假装快乐,不觉得恶心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主人格试图构建的温暖画卷里。她瞬间僵住了,所有的愉悦和光亮感被击得粉碎,露出了底下苍白冰冷的底色。是啊,我凭什么在这里“快乐”?妈妈不在了,因为那个男人……而我,我身体里装着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凭什么像普通女孩一样期待日出?
五岁的女孩被这话语中的黑暗内容吓到,发出了细微的啜泣。
“我”立刻介入,用最强硬的理性构建屏障:过去发生,不可改变。当□□验,真实有效。生存与感受快乐,并非背叛。负面言论属内部干扰,需隔离。
但这次,那个阴郁的声音异常顽固。他没有直接对抗“我”的理性,而是继续用一种缓慢的、渗透的方式,向主人格灌输着虚无和罪恶感:快乐是短暂的,痛苦才是永恒的底色。你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在沙子上建城堡,潮水一来,什么都没了。就像她一样。
“她”——妈妈。他用这个词,像用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那个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主人格的防线在崩溃。她看着那轮终于跃出海面、金光四射的太阳,却只觉得那光芒刺眼、虚假,照见的全是自己内心的不堪和荒诞。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不是感动的泪,而是混合了绝望、羞愧和巨大虚无感的冰冷液体。
“怎么了?”舅舅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担忧。他看到了我脸上突兀滑落的泪,在日出的金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太冷了?还是不舒服?”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个阴郁的声音暂时退却了,留下满心狼藉。主人格无力回答,五岁女孩在害怕地哭泣,“我”在紧急进行内部清理和稳定化操作。
“我……不知道。”最终,我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就是……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舅舅沉默了一下,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他身边带了带。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有时候是会这样。”他看着已经完全升起的太阳,海面一片璀璨的金光,声音平稳地传入我耳中,“再美的风景,看久了也会平淡。再开心的事,心里也可能突然空落落的。这很正常,小槿。不代表日出不美,也不代表你的快乐是假的。只是……情绪像海潮,有涨有落。”
他没有追问,没有试图“纠正”我的“负面情绪”,只是接纳了它,并给了它一个存在的空间,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的话语,像一块浮木,让正在情绪漩涡中下沉的我,勉强抓住。那个阴郁的声音没有再出现,也许是被舅舅平静的接纳暂时堵了回去,也许只是累了。
我们又在海边坐了一会儿,直到阳光变得温暖起来。舅舅去买来热豆浆和早点。我小口喝着,温热的液体流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回民宿的路上,舅舅说:“下午我们去逛逛老城区吧,听说有些不错的小书店和咖啡馆,比较安静。”
我点点头。心里依然沉重,但那股尖锐的、被撕裂的虚无感缓和了一些。
我知道,那个阴郁的“他”,已经成为了我们内部世界一个不容忽视的新成员。他带着所有被压抑的、无法消化的负面情绪——对命运不公的愤怒(以厌倦的形式)、对快乐易逝的恐惧(以虚无的形式)、对自我存在的怀疑(以讽刺的形式)——突兀地闯了进来。他像一个来自阴影深处的、不请自来的兄弟,挑剔着主人格努力经营的光明,恐吓着五岁女孩脆弱的安宁,也挑战着“我”维持秩序的能力。
旅行还未结束,但我知道,这次海滨之行,收获的将不仅仅是美丽的风景和纪念品。一场新的、更为复杂的内部谈判与整合,已经随着海潮的声音,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我们这个古怪的“家庭”,又将如何与这位阴沉的新“家人”共处?前方的路,在海平面的尽头,似乎又弥漫起了新的、看不透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