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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作者:流光千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中校园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与前不同的、微妙的躁动。校服还是宽松的运动款,但总有人把裤脚改窄,或是偷偷在校服外套里面穿上带蕾丝花边的衬衫领子。课间的话题,除了动漫和游戏,开始零星出现某个歌手、某部偶像剧,甚至……某个隔壁班的男生。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汗味、廉价洗发水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青春期的荷尔蒙气息。


    对我而言,这不仅仅是环境的改变。我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出陌生而令人不安的信号。最先察觉的是胸口轻微的、持续的胀痛,像有两颗小小的种子在里面不安分地发芽,触碰时带着敏感的刺痛。然后是某天清晨,内裤上出现了一小片陌生的、褐色的痕迹。


    我呆立在卫生间,看着那痕迹,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什么?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有感觉?


    恐慌先于理解袭来。混乱中,那个五岁女孩的感知碎片差点被激活——未知的液体、身体的异样、伴随而来的失控感。但这一次,“我”的反应比恐惧更快。大量平静的、教科书般的生理知识涌入我的意识:月经初潮、子宫内膜脱落、正常生理现象、需要卫生用品……


    是了,健康教育课上模糊讲过。但课本上的文字和此刻亲身经历的、带着隐约铁锈气味的现实,截然不同。知识安抚了一部分惊慌,但剩下的,是巨大的无措和羞耻。怎么办?告诉舅舅?他是男的。自己去买?超市里那片琳琅满目的货架,对我而言不亚于另一个需要鼓起全部勇气才能踏入的陌生战场。


    我在卫生间磨蹭了很久,用卫生纸做了笨拙的应急处理,把弄脏的内裤藏起来,然后强作镇定地走出房门。早餐时,我低着头,不敢看舅舅,食不知味。


    “脸色不太好,不舒服?”舅舅放下筷子,观察着我。


    “没……没有。”我下意识否认,声音发紧。


    舅舅没再追问,但眉头微蹙。那一整天在学校,我都心神不宁,小腹开始出现隐隐的坠胀感,一种陌生的疲惫和烦躁缠绕着我。周小雨凑过来分享新买的贴纸,我也只是敷衍地应着。


    “苏槿,你最近真的怪怪的。”周小雨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


    喜欢的人?这个词汇让我更加茫然。我的世界里,装载舅舅的担忧、“我”的警惕、那个女孩的恐惧尚且吃力,哪里还有空间去容纳一个模糊的、被称为“喜欢”的陌生影子?


    “没有。”我快速否认,脸却莫名其妙热了一下。


    放学回家,不适感加剧了。我蜷在沙发上,抱着热水袋(自己偷偷灌的),脸色发白。舅舅下班回来,看到我这副样子,立刻紧张起来:“发烧了?肚子疼?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声音虚弱,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舅舅伸手想探我额头,我下意识躲开。这个动作让他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他看着我躲闪的眼神、苍白的脸色、不自然的姿势,以及沙发角落里露出一角的、我没藏好的生理期读物(从图书馆借的,偷偷看),恍然大悟。


    他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罕见的、混合着尴尬、了然和心疼的复杂神色。他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转身走向厨房。“你先休息,我去做饭。”


    那顿晚饭吃得异常沉默。我能感觉到舅舅的欲言又止,和自己脸上滚烫的温度。饭后,舅舅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新闻或者工作,他坐在我对面,双手交握,指节微微用力,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小槿,”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也更温柔,“你……是不是遇到女孩子都会遇到的那些事了?”


    我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衣领里,耳根烫得吓人。轻微的点头几乎微不可察。


    舅舅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像是终于跨过了某个心理障碍。“这是很正常的事,代表你长大了。不用害怕,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他站起身,“你等一下。”


    他回了自己房间,片刻后拿出来一个黑色的、不透明的购物袋,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表情尽量维持着平静,但耳根也有些泛红。“这里面……有一些你需要用的东西。我……查了一下,买了不同的类型,你看哪种用着合适。还有,”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两本封面清新的书,“这是讲青春期女孩子身体和心理变化的书,写得比较易懂。你先看看,有任何不明白的,或者需要别的什么,随时告诉我。”


    我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心里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暖流,冲淡了尴尬和羞耻。舅舅……他是怎么鼓起勇气,走进女性用品货架,在可能存在的异样目光中,仔细挑选品牌和类型的?他还去买了书。


    “谢谢……舅舅。”我小声说,鼻子有点发酸。


    “咳,没事。”舅舅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摆摆手,“那个……这几天注意别吃生冷,注意休息。碗我来洗,你去……处理一下,早点睡。”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回到房间,关上门。打开,里面是好几包不同品牌、不同长度的卫生巾,甚至还有一包安心裤。还有新买的内裤,柔软的纯棉质地。书的扉页上,有他笨拙却工整的字迹:“给小槿。健康成长。”


    那一刻,躲在意识深处的五岁女孩,似乎也悄悄探出了一点感知。没有恐惧,而是一种……细微的、懵懂的困惑,混杂着一点点奇异的安定感。仿佛在确认:这个给我带来陌生不适感的身体,依然是被仔细关照着的。


    而“我”,则冷静地记录下这一切,并将“舅舅是安全且可依赖的,即使在此类尴尬事件上”这一认知,刻入了更深的行为准则库。同时,“我”也开始更积极地调用那些生理知识,试图帮助这具身体平稳度过初次的混乱。


    然而,青春期的潮汐一旦开始,便不会仅仅限于生理。心理的暗涌随之而来,并与我们本就复杂的内在系统发生更剧烈的化学反应。


    那个五岁的女孩,在经期不适带来的脆弱感中,似乎苏醒得更为频繁。她不喜欢这种虚弱、失控、夹杂着隐痛的身体感觉,这让她联想起生病时的无助。于是,在一些时刻,比如腹痛突然加剧时,或者情绪莫名低落时,她会更轻易地“浮上来”,用孩子般的、直白的方式表达不适:蜷缩着,小声啜泣,或是对舅舅流露出超乎寻常的依恋,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沉默地寻求安慰。这种退行状态,让已经努力适应初中生身份的日常我感到挫败和羞恼。


    同时,“我”也面临着新挑战。初中环境更复杂,人际交往的暗流更多。有男生开始对女生评头论足,开一些带着试探意味的、令人不舒服的玩笑。有女生小团体形成,谈论着谁和谁“有关系”。这些社交信号,对于习惯用非黑即白的逻辑分析危险(安全/威胁)的“我”而言,变得难以精准解码。过度警惕可能导致疏离,反应不足又可能带来麻烦。


    一次课间,后排一个高高瘦瘦、有点吊儿郎当的男生,把前面女生的长发悄悄系在了椅背上,女生起身时被扯痛,惊叫一声,引来哄笑。那个男生笑嘻嘻地说:“开个玩笑嘛,头发长得像拖把,帮你整理一下。”


    周围有人笑,有人皱眉。我看着那个女生窘迫泛红的脸,和那个男生不以为意的表情,身体内部瞬间发生了多重反应。


    五岁的女孩被那声惊叫和哄笑吓到,触发了对突然噪音和群体恶意的恐惧,意识层面泛起退缩的涟漪。


    日常的我感到愤怒和不平,为那个女生,也为自己可能面临的类似处境,但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介入。


    而“我”则高速分析:此行为属轻微恶意捉弄,非直接人身威胁。公开对抗可能引火上身,沉默纵容违反内在道德准则。最佳策略:提供间接支持,弱化冲突。


    在“我”的驱动下,我站了起来,走到那个女生旁边,没有看那个男生,而是用不大但清晰的声音说:“你没事吧?我帮你解开。”然后我伸手,小心地解开了被系住的发丝。动作平静,没有指责,也没有怯懦。


    男生似乎觉得没趣,嘟囔了句“没劲”,转回了身。女生低声对我道谢,眼眶还有点红。


    这件事后,周小雨私下对我说:“苏槿,你刚才好帅!不过你也太大胆了,刘浩(那个男生)挺混的。”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有我知道,那看似冷静的行动背后,是怎样的内部权衡与轻微战栗。


    生理变化也带来了对自我形象的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开始有了依稀的曲线,脸颊的婴儿肥在消退,下巴线条逐渐清晰。有时候,我会长时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这是我吗?这个逐渐脱离孩童模样的人是谁?那个五岁的女孩,认得这副面孔吗?


    一次,我换衣服时,无意间看到胸口微微的隆起,手指触碰上去,那种柔软的、陌生的触感让我像被电流击中般僵住。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和排斥感涌上来。几乎同时,脑海里响起五岁女孩细微的、困惑的声音:不一样了……怪怪的……


    而“我”则立刻提供理性注释:第二性征发育,正常过程,无需焦虑。


    但这并不能立刻平息那本能的、源自更深处的扰动。我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分裂的观感:一部分觉得它是需要被接纳的、成长中的客体;一部分(来自五岁女孩)觉得它陌生、可疑;还有一部分(“我”)则将其视为需要维护和管理的生物系统。


    这种分裂在体育课换衣服时变得格外煎熬。更衣室里女生们自然坦然的模样,与我暗自的紧绷和回避形成对比。周小雨大大咧咧地换衣服,看到我磨磨蹭蹭、总是背对着大家,凑过来小声问:“苏槿,你是不是……还没开始发育啊?不用不好意思啦,大家早晚都会的。”


    我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想,我的“不好意思”,可能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舅舅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对身体变化的微妙回避和焦虑。他没有直接谈论,而是通过一些更迂回的方式。比如,他开始更注意给我准备营养均衡的饭菜,会“不经意”地说起“这个年纪需要多补充钙和蛋白质”。他给我买了更合身、面料舒适的内衣(依然是让超市女店员帮忙选的尺码,包装得严严实实),放在我床上时只简单附了张纸条:“穿着舒服很重要。”他甚至找了些关于女性运动员、科学家成长的纪录片,周末和我一起看,里面那些健康、有力、专注自身成长的女性形象,像无声的细雨,一点点冲刷着我对“女性身体”某些晦暗不明的恐惧和羞耻。


    林医生那里,我们也开始涉及这些新议题。她帮助我识别哪些焦虑属于正常的青春期适应,哪些可能混杂了创伤带来的对身体失控的恐惧。她引导我尝试用一种更温和、更好奇的眼光去观察和接纳自己变化中的身体,而不是用警惕或排斥的态度。


    过程缓慢而曲折。有好转的日子,我能相对平静地接受月经的到来,能在镜前停留片刻而不立刻移开视线,能在周小雨谈论某个帅气学长时,感到一丝模糊的好奇而非全然的不解与疏离。也有倒退的时候,一次严重的痛经让我冷汗淋漓,几乎虚脱,五岁女孩的恐惧和无助感全面接管,我蜷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舅舅守在门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易闯入,最后是“我”强行稳定局面,指挥着这具身体使用呼吸法和热敷,艰难地熬了过去。


    我们三个——渴望融入却步履蹒跚的日常我,疲于应对新旧挑战的保护者“我”,以及懵懂苏醒、对一切变化感到不安的五岁女孩——在这青春期的潮汐中载沉载浮,努力寻找着新的平衡点。舅舅像一座沉默而稳固的灯塔,在我们内部风暴肆虐时,提供着方位和光亮。


    初中生活,就在这外在的课业压力、人际摸索,与内在的剧烈整合、艰难成长中,铺展开来。我知道,通往所谓“正常”的道路依然漫长,衣柜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但我也开始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随着身体的成长和意识的拓展,那个黑暗的空间,或许正在被一点点撑大。光,正在以更复杂、更深刻的方式,试图渗入。


    而每一次潮汐过后,沙滩上总会留下一些东西,或被带走一些东西。我们就在这不断的冲刷与沉积中,艰难地、缓慢地,塑造着名为“苏槿”的、仍在进行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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