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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作者:流光千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次背影事件后,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扇我以为已经锁死的、通往黑暗记忆的门,原来只是虚掩着,一阵不期然的风就能让它“吱呀”作响。舅舅变得更加谨慎,下班更准时,如果实在要加班,他会提前给张奶奶或王阿姨打电话,请她们留意我的动静。他甚至考虑过给我配一部可以一键报警的儿童手表,但被我拒绝了。我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特别”,那么需要被格外保护。最终,我们达成妥协:我的手机必须保证电量充足,他的号码设置成紧急联系人。


    “我”也开始调整她的策略。她不再完全退居幕后,而是像一名提高警戒级别的哨兵,更加主动地扫描环境。走在路上,她会习惯性地快速评估周围行人的姿态和距离;在家里,她会留意窗外不同寻常的声响。这种持续的、低度的警惕消耗着我本就不甚充沛的能量。我感到疲惫,比以往更沉默,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隔在我和周小雨她们之间。周小雨有时会困惑地问我:“苏槿,你最近好像总在发呆?是不是学习太累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说,我身体里有一部分正在替我“站岗”,所以“我”显得心不在焉?


    六年级上学期的期中考试,我的成绩出现了小小的滑坡,从年级前十跌到了三十名开外。主要是语文和英语,那些需要理解和共情的部分,我答得僵硬而贫乏。数学和理科依然稳定。李老师找我谈话,语气温和但担忧:“苏槿,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有什么心事可以跟老师说。”


    我摇摇头,只说:“下次会努力。”


    舅舅看到成绩单,没有责备,只是问:“需要请家教吗?或者,我们周末去图书馆,我陪你一起梳理一下知识点?”


    “不用。”我说,声音闷闷的。


    “那……有没有别的事?跟同学处得不好?还是身体不舒服?”


    我再次摇头。我无法向他解释那种内在的割裂感:一个“我”在努力应付学业和生活,另一个“我”在暗处绷紧神经,警惕着随时可能从记忆深渊里爬出来的鬼魅。这种分裂让我难以完全投入任何一件事,总是分心,总是感到一种背景噪音般的焦虑。


    一天下午,手工课上,老师教我们做陶土捏塑,主题是“家”。其他同学热火朝天地捏着房子、小人、宠物。我看着手里湿漉漉、沉甸甸的陶土,指尖冰凉。家?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始动作,等我回过神来,掌心里已经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带有一条细缝的方形盒子,旁边躺着一个更加粗糙的、四肢蜷缩的小人。


    我猛地停下,像被烫到一样想把那团泥巴揉掉。


    “这是什么?小房子吗?好奇特。”周小雨凑过来看,她的作品是一个色彩缤纷的、带花园的小别墅。


    “……不是。”我迅速把泥团捏成一团,彻底抹去了形状,“做坏了。”


    “哎呀,好可惜,我觉得挺有艺术感的。”周小雨惋惜地说。


    那天下课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风吹得落叶满地打滚。心里乱糟糟的。那个被我毁掉的陶土造型,像一根刺,扎在意识里。为什么是衣柜?为什么我的手指,我的潜意识,还在固执地回到那个地方?


    因为你还没准备好彻底离开。 “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或者说,她还没准备好。


    “她”?那个沉睡的女孩?我怔住了。长久以来,我和“我”都默认我们是因她而生,为她而存在。我们很少直接思考“她”的意志,只当我们是屏障,是保护壳。但如果……如果这种持续的警觉,这种对创伤符号的下意识重现,不仅仅是“我”的过度防御,也是“她”在潜意识里发出的信号呢?


    她害怕被遗忘。 “我”静静地说,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也害怕被记得太清楚。她困在那里,那个衣柜,那个夜晚。我们带走了她的身体,安抚了她的情绪,但有一部分……最核心的恐惧和记忆,还留在原地。所以我们需要时不时回去‘确认’,用噩梦,用闪回,用这些不由自主的‘创作’。


    所以,我不是在变好,而是在原地打转?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绝望的寒意。


    不。 “我”否定了我的想法,语气坚定起来。我们保护了她的日常,这是巨大的进步。但创伤的核心,需要另一种方式去触碰和化解。这不是你现在能处理的。交给我。


    “怎么处理?”我在心里问。


    不知道。但我会找到方法。 “我”的回答简洁,带着她一贯的、近乎冷酷的确定。在那之前,保持现状。学习,生活,像普通人一样。剩下的,交给我。


    “像普通人一样”。说来轻巧。但那个下午的陶土事件,像一道裂缝,让我和“我”之间那种无缝衔接、默契分工的状态,出现了些许错位。我开始更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存在——不是作为被守护的对象,而是作为我们所有行为的源头,一个沉睡但依然有重量的核心。而“我”,与其说是一个全能的保护者,不如说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试图与核心创伤谈判的、同样困惑的代理人。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新的不安。我变得有些恍惚,有时会突然“丢失”几分钟的时间。比如,明明在写作业,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在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完全不知道刚才在想什么。或者,和周小雨说话时,会突然接不上茬,眼神空洞几秒。周小雨有一次被我吓到,摇着我的胳膊问:“苏槿?苏槿!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是“我”在试图更深地沉入我的意识底层,去接触那个沉睡的女孩吗?还是过度的防御机制导致了短暂的“解离”?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


    舅舅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试着跟我谈,但我无法描述那种内在的混乱。他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一位四十多岁、声音温和的女医生。在安静的咨询室里,我大部分时间沉默。医生没有逼问,只是让我画画,玩沙盘,或者就那样坐着。几次之后,她对舅舅说,我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包括过度警觉、回避和可能的解离倾向,但目前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或自毁行为,社会功能基本保持,建议继续稳定的生活环境和情感支持,配合定期的心理疏导,慢慢来。


    “慢慢来”。又是这句话。但它现在听起来,不再是一种安慰,更像是一种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征途。


    就在这种内外交困的低迷期,一个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滔天巨浪。


    一天晚上,舅舅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当时正在厨房洗碗,我在客厅拼图(那幅一千片的风景画,我们进展缓慢)。他擦干手,拿起手机,看到号码时,脸色微微变了。他看了我一眼,拿着手机走向阳台,拉上了玻璃门。


    我的心莫名一沉。电话持续了十几分钟。隔着玻璃,我看不清舅舅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撑在栏杆上,背影显得异常僵硬。小雨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再玩逗猫棒,蜷缩在我脚边。


    电话终于挂了。舅舅在阳台上又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有些苍白,眼神复杂,混合着如释重负、深切的悲哀,以及一丝冰冷的、我从未见过的寒意。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小槿,”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刚才是警察打来的电话。”


    我的呼吸一滞。拼图碎片从指间滑落。


    “关于……他。”舅舅顿了顿,“找到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窗外的车流、挂钟的滴答、小雨的呼吸——都消失了。只有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凶手。那个我血缘上的父亲,也是夺走妈妈生命的恶魔。


    “在哪里?”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的。


    舅舅看着我,眼神里有深深的怜惜,但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在外省,一个偏僻的村镇。不是被抓到的。是……死了。”


    死了?


    我眨了眨眼,似乎没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死了?那个像噩梦一样笼罩着我的、力大无穷、暴戾恣睢的男人,死了?


    “怎么……死的?”我听见自己问,声音飘忽。


    “喝酒,和人起了冲突,打架。”舅舅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我翻腾的内心。“对方失手,也可能是他自己磕碰。总之,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当地派出所核实身份,联系到了我们这边。”


    死了。不是法律庄严的审判,不是漫长的牢狱,不是任何带有“正义”意味的结局。而是在另一个角落,以另一种混乱暴力的方式,终结于另一场微不足道的斗殴。像一条野狗,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泥泞里。


    我该感到解脱吗?高兴?还是愤怒于他的结局太过轻易?


    奇怪的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狂喜,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想象中的“松了一口气”。只有一片巨大的、空茫的虚无。仿佛支撑着内心某种紧绷结构的一根柱子突然消失了,但建筑并未倒塌,只是悬空在那里,不知该落向何方。


    舅舅观察着我的反应,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凉。


    “事情已经结束了,小槿。”他低声说,“从法律上,从事实上,都结束了。他再也无法伤害任何人,尤其是你。”


    结束了。这个词听起来如此陌生。我的过去,我所有的恐惧和噩梦,真的能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就“结束”了吗?


    那一晚,我异常平静。按时洗漱,上床睡觉。甚至比平时更快入睡。但我知道,“我”没有睡。整个夜晚,我都能感觉到意识深处一种剧烈的、无声的动荡,仿佛海底发生了地震,但海面依旧波澜不惊。


    果然,后半夜,我开始做梦。


    不再是零碎的闪回或隐喻的场景。是一个完整、清晰、如同再次亲历的梦。


    我站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屋里。月光惨白。妈妈躺在地上,眼睛睁着,没有光。而我,五岁的我,蜷缩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着这一切。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然后,梦境视角变了。我不再是衣柜里那个惊恐万状的小女孩。我“站”在了衣柜外,站在了妈妈的身边,低头看着她。同时,我似乎又能感受到衣柜里那个“我”的颤抖和窒息。


    接着,第三个“我”出现了——那个冷静的、一直以叙述者身份存在的“我”。她站在我和衣柜之间,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然后看向我(站在妈妈身边的这个我)。


    “他死了。”她对我说(对哪个“我”说?似乎是对所有人说)。


    衣柜里的女孩猛地一震,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茫然。


    站在妈妈身边的我,低下头,看着妈妈再无生息的脸,又抬头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所以呢?”我听见自己(是哪一个?)在问,声音空洞,“妈妈会回来吗?这一切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不会。不能。”冷静的“我”回答,声音没有起伏,“但他的死,是一个句号。意味着外部的威胁彻底消失。剩下的,是我们内部的事了。”


    “内部……什么事?”衣柜里的女孩怯生生地问。


    “学会如何记住,如何哀悼,如何带着这些继续活下去。”冷静的“我”说,“而不是永远活在‘等待下一次伤害’的恐惧里。”


    梦里的场景开始变幻。妈妈的身体化为光点消散。小屋的墙壁褪去,变成一片无垠的、灰蒙蒙的空旷之地。衣柜还在,门敞开着。五岁的女孩蜷缩在里面,但没有再发抖,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外面。


    冷静的“我”走到衣柜边,没有拉她出来,只是蹲下身,平视着她。


    “现在,你可以选择。”冷静的“我”说,“继续睡在这里,由我们保护你。或者,试着走出来,和我们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虽然不完美,但有光,有舅舅,有小雨,有未来。”


    女孩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看了看空旷的外面,又看了看身边熟悉的、黑暗的衣柜内壁。


    “……外面……安全吗?”她小声问。


    “没有绝对的安全。”冷静的“我”诚实地说,“但比这里温暖,也比这里广阔。而且,我们会在。”


    女孩又犹豫了。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向着衣柜门口,挪动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半个身子还在阴影里。


    就在这时,闹钟响了。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浑身被冷汗浸透。梦境残留的影像和情绪强烈得惊人。窗外天光微亮。


    我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动弹。那个梦是什么意思?是“我”在尝试与核心创伤对话吗?那个女孩……她动了一下。她对外面有了好奇,甚至尝试移动。


    这是好转的迹象,还是更复杂混乱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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