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4章 第四章

作者:流光千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五年级的时光,像浸了油的棉线,缓慢而无声地燃烧着,在生活的幕布上留下细密平凡的纹理。那些纹理,是舅舅日益精进的厨艺——可乐鸡翅成功了,虽然颜色有点深;清蒸鱼也上了桌,鱼肉鲜嫩,只是偶尔会忘记刮净腹内的黑膜;他甚至还挑战了包子,结果蒸出了一锅奇形怪状但味道尚可的面疙瘩。是我逐渐增长的藏书——书架不再空旷,摆满了《草房子》、《夏洛的网》、《小王子》,以及一些自然科学图册和舅舅从旧书摊淘来的《史记》少年版。是周小雨持续不断的絮叨和她分享的、贴满我文具盒和课本扉页的亮晶晶贴纸。是李老师温和鼓励的眼神和我稳步提升、偶尔能挤进班级前五的成绩单。是小雨从一只怯生生的小猫,长成一只毛发蓬松、神态慵懒、偶尔会跳上冰箱俯瞰众生的“大王”。


    日常的节奏稳固下来。早晨,煎蛋的香气;上学路上,梧桐树叶春夏青翠、秋冬飘落;放学后,书桌前的作业和窗外的夕阳;晚餐时,简单的交谈(“今天学校有什么有趣的事吗?”“没有。”“哦,那快吃吧。”);晚上,舅舅在客厅看书或加班,我在房间写作业或看书,小雨在两者之间巡逻。周末,采购,打扫,有时去图书馆,有时只是在公园长椅上坐着,看别人放风筝、遛狗。


    “我”的存在感在降低。她不再需要时刻绷紧神经,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更多时候,她像是一个安静的背景程序,只有在我遇到社交犹豫(比如是否接受同学一起去小卖部的邀请)或情绪波动(比如考试前莫名的紧张)时,才会浮现,提供一些简洁的判断或安抚。她开始把更多的“前台”时间让给我——这个正在缓慢学习如何作为一个“普通”五年级学生生活的我。而那个沉睡的女孩,依旧沉睡,只是在我的梦境里,她出现的场景偶尔会变化:不再是漆黑的衣柜或血腥的房间,有时是一片安静的麦田,有时是洒满阳光的空旷教室,她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或者沉睡。


    然而,过往的幽灵并非完全散去。它们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短暂地浮现。


    那是五年级下学期的一个平常午后。放学后,我去学校图书馆还书,比平时晚了一点回家。天色有些阴沉,像要下雨。我加快脚步,穿过小区里那条较僻静的小路回家。


    就在拐过一栋楼时,我猛地停住了脚步。


    前方十几米外,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站在垃圾桶旁边,弯着腰似乎在翻找什么。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颜色难辨的夹克,头发乱蓬蓬的。仅仅是一个背影,但那佝偻的姿势,那件夹克的样式……一种冰冷刺骨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是他?


    不,不可能。他在逃,警察还在找他。舅舅说过,他在很远的地方。


    但那个背影……太像了。身高,肩宽,那种落魄又带着戾气的感觉……


    我的呼吸停止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四肢僵硬,无法移动分毫。世界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跑!快跑!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尖叫。但我的脚像被钉在原地。


    那个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动了动,好像要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惊恐地转头。


    是住同一栋楼的张奶奶。她提着菜篮子,疑惑地看着我:“小槿?站这儿发什么呆呢?要下雨了,快回家呀。”她顺着我僵直的目光看去,“哦,那是收废品的老刘,人挺好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不舒服?”


    收废品的……老刘……


    男人这时转过头来,是一张布满皱纹、完全陌生的脸,眼神浑浊,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看了我们一眼,又继续翻找垃圾桶。


    不是他。


    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开,随之而来的不是放松,而是一种虚脱般的眩晕和恶心。我腿一软,差点没站住。张奶奶赶紧扶住我:“哎哟,这孩子,是不是低血糖了?走,奶奶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张奶奶,我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虚弱得不像话,“谢谢您,我……我自己回去。”


    我挣脱(或者说,几乎是逃离)了张奶奶的手,踉踉跄跄地朝家的方向跑去。不敢回头。直到冲进单元门,跑上楼梯,用颤抖的手掏出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打开家门,冲进去,反手“砰”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喘息时,那股灭顶的恐惧才稍稍退潮,留下的是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和冰冷粘腻的冷汗。


    小雨被关门声惊到,“喵”地一声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我脚边,疑惑地看着我。


    屋里很安静,舅舅还没下班。只有挂钟滴答作响。


    我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身体还在抖,牙齿咯咯打颤。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太真实了,仿佛又把我拽回了那个充满酒气和血腥味的夜晚,拽回了衣柜的缝隙后面。那个男人的背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以为已经锁死的、最黑暗房间的门。


    不是他。 “我”的声音响起,异常清晰和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看清楚,不是他。只是背影有点像。


    我知道。理智知道。但身体不知道。身体记住了那种恐惧,那种绝对的、面对捕食者般的危险直觉。它反应得比理智快千百倍。


    深呼吸。慢慢来。看看周围。 “我”引导着我。你在家里。门锁着。小雨在。舅舅很快回来。安全。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环顾四周。米色的窗帘,浅木色的地板,沙发上随意搭着的薄毯,书架上整齐的书,茶几上舅舅看了一半倒扣着的书,还有脚边蹭着我的、毛茸茸温暖的小雨。熟悉的、安全的环境细节一点点涌入眼帘,试图覆盖掉刚才那可怕的幻象。


    但恐惧的余震还在。我缩在门后,无法动弹,仿佛只有背靠坚固的门板,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拉得很长。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渐渐从狂乱趋于缓慢,但身体深处的寒意并未完全散去。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浑身一激灵,惊恐地看向门。


    门开了。舅舅提着公文包和顺路买的菜走了进来。看到缩在门后的我,他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皱起,迅速关上门。


    “小槿?怎么了?”他放下东西,蹲到我面前,声音立刻放轻了,“发生什么事了?摔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伸手想碰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他的手停在半空。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牙齿还在轻轻打颤。


    舅舅没有催问。他保持蹲着的姿势,目光扫过我苍白汗湿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又看了看紧闭的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再试图碰我,只是保持着一段让我感到安全的距离,用平静而稳定的声音说:“没事,小槿。我在这儿。我们很安全。慢慢呼吸,对,像我这样,吸气……呼气……”


    他示范着深长的呼吸。我努力模仿,冰冷的空气进入肺部,再缓缓吐出。几次之后,颤抖似乎减轻了一点。


    “能告诉我,刚才看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了吗?”他问,声音依旧很轻,像怕惊飞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


    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一个背影……在垃圾桶那边……很像……”


    我没说完,但舅舅立刻懂了。他的眼神沉了沉,闪过一丝痛楚和愤怒,但很快被更深的温柔和坚定取代。


    “不是他。”舅舅的语气非常肯定,不容置疑,“警察那边有消息会通知我。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不敢回到这个城市,更不可能出现在我们小区。你看到的,一定是别人。”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小槿,我知道那种感觉。有时候,一个声音,一个影子,甚至一种气味,都会突然把你拉回过去。这很正常。这不代表你脆弱,也不代表过去还在控制你。这只是一种……记忆在身体里留下的痕迹。就像伤疤,偶尔天气变化还会痒、会痛。但这只是感觉,不是事实。事实是,我们现在很安全。我在这里,门锁着,我们的家很安全。”


    他的话,一句一句,沉稳有力,像一块块厚重的基石,压在我脚下摇晃的地面上。他不再只是空泛的安慰,而是承认了恐惧的真实存在,同时给出了坚实的事实和承诺。


    我看着他。他蹲在那里,因为姿势有些别扭,额角有细微的汗。他的眼睛望着我,里面没有任何不耐或敷衍,只有全然的专注和理解。


    慢慢地,我伸出手,抓住了他衬衫的袖口。布料柔软,带着他的体温。


    舅舅没有动,任由我抓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低声说:“是收废品的……张奶奶说……是老刘。”


    “嗯。”舅舅应了一声,仿佛这确认了最重要的信息。“你看,是误会。”


    又一阵沉默。小雨蹭蹭我的腿,跳到了舅舅的膝盖上。舅舅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猫。


    “我……刚才很害怕。”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知道。”他说,“害怕很正常。下次如果再有这种感觉,不管是不是看错了,立刻回家,或者给我打电话,或者找认识的邻居、老师。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扛,好吗?”


    我点点头。


    “能站起来吗?地上凉。”


    我试着动了动,腿还有点软。舅舅伸出手臂,让我扶着他的胳膊,慢慢站了起来。


    “晚上想吃什么?”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一边拎起地上的菜,“买了排骨,炖汤怎么样?还是红烧?”


    “……都行。”


    “那炖汤吧,清淡点。”他提着菜往厨房走,走到一半,回头说,“对了,我买了新的拼图,一千片的,风景画。晚上没事可以一起拼。”


    那天晚上,排骨汤的香气弥漫在屋子里。我们坐在餐桌旁,安静地吃饭。饭后,舅舅真的拿出了那盒新拼图,倒在客厅的地毯上。我们趴在那里,按照颜色和形状分类,寻找着边缘的碎片。小雨在旁边捣乱,用爪子扒拉拼图块。灯光温暖,只有拼图块轻微的碰撞声和我们偶尔的交谈(“这块好像是天空的。”“嗯,放那边试试。”)。


    恐惧的潮水已经退去,留下潮湿的沙地,但正在被这平淡温暖的日常慢慢烘干。拼图的过程需要专注,一点点将零散的碎片组合成完整的画面,这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疗愈。


    临睡前,舅舅照例来我房间道晚安。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小槿,”他说,“以后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如果加班,我会提前告诉你,把张奶奶或者对门王阿姨的电话给你,你有事可以找她们。好吗?”


    “不用……那么麻烦。”


    “不麻烦。”他语气温和但坚持,“这是应该的。”


    他关上门后,我躺在床上。窗外的风声似乎比往常大一些。我侧过身,看着床头柜上宇航员小熊的模糊轮廓。今天的事,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剧烈的涟漪。但湖底深处,那个沉睡的女孩,似乎并未被惊醒。也许,“我”和我,还有舅舅,我们一起构成的屏障,足够厚实,足够过滤掉这些来自水面的扰动。


    “我”在意识里轻声说:他处理得很好。


    是的。他没有否认我的恐惧,没有责备我的“大惊小怪”,他提供了事实、保证和应对方法,然后用最平常的生活细节,将我重新锚定在安全的当下。


    这不再是“慢慢来”的等待,而是“一起走”的扶持。日常的纹理里,除了平淡和温暖,也开始编织进应对意外和创伤回响的韧劲。我知道,类似今天的惊吓可能还会有,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钥匙”不知何时又会突然出现。但我也开始相信,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有一盏灯亮着,有一个人守着,有一个地方,叫做“安全”。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