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血腥气仿佛渗进了林晚的指甲缝,即使用冰冷的井水搓洗了无数遍,那股混合着腐朽与铁锈的甜腥,仍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她靠坐在仓房冰冷的墙根下,裹紧灰鼠皮袄,体内那缕微弱的暖流因之前的紧张和费力而变得滞涩,指尖残留着按压伤口时的僵硬触感。
小桃蜷缩在她身旁,虽然不敢多问,但惊惶的眼神时不时瞥向林晚藏在铺板下的、沾了血污的衣物,身体微微发抖。
林晚闭着眼,看似在休息,脑中却一刻未停。地窖里那人的惨状、狰狞的伤口、赵嬷嬷包袱底可能的血迹、破庙中容昭深不可测的眼神、那句“好自为之”的警告……所有碎片在她脑海里碰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永宁侯府在掩盖什么?废太子旧案的余烬?一个被秘密囚禁多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重要人物”?赵嬷嬷是看守,也是刽子手。斗篷客定期“探望”,是确认囚徒状况,还是传递指令?而容昭……他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一个恰好路过的、对“废园逃奴”故事感兴趣的贵公子?未免太过巧合。
更让她心悸的是自己的处境。她今夜踏入地窖,或许已留下了痕迹。赵嬷嬷若发现囚徒伤口被简单处理过,药碗被动过,会怎么想?会怀疑到突然“病重”又“恰好”在风雪夜外出的自己头上吗?
还有容昭。他赠药,派人相送,究竟是善意,还是将她推向更显眼位置的算计?景七那句警告,是提醒她赵嬷嬷的危险,还是暗示容昭自己也在监视着一切?
她仿佛置身于一张逐渐收紧的网中,四周皆是窥伺的眼睛,却看不清执网之人是谁。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她需要主动获取信息,需要掌握更多筹码。地窖里的囚徒是一个,但风险太大。容昭是另一个可能的信息源,却更加危险莫测。
正思忖间,窗外风雪声中,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风声,也不是雪落。是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庄子前门方向。
又有人来?
林晚倏然睁眼,与小桃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惊疑。这个时辰,这样的天气,接连有外人到访这荒僻庄子,绝非寻常。
她迅速起身,再次凑到窗纸破洞处。小桃也紧张地靠过来。
透过破损的窗纸和漫天飞雪,只能模糊看到前院门口停着一辆带篷的骡车,样式比之前斗篷客的马车简陋许多。一个穿着臃肿棉袄、头戴破旧毡帽的老汉,正从车上跳下来,动作有些蹒跚。他拍打着身上的雪,朝院内张望。
赵嬷嬷那间矮屋的门开了,她快步走了出来,与那老汉低声交谈起来。距离远,风雪声大,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赵嬷嬷的神色比平日多了几分急迫,不时指向正房和地窖的方向。那老汉听着,频频点头,毡帽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但身形佝偻,似乎年纪不小。
这就是赵嬷嬷口中那个“进城办货的老伙计”?他回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林晚的心提了起来。这老汉是单纯的庄户,还是赵嬷嬷的同伙?他的归来,会对地窖里的秘密,以及自己的处境,产生什么影响?
只见赵嬷嬷和那老汉交谈片刻后,老汉便转身从骡车上搬下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看起来像是粮食或杂物。赵嬷嬷上前帮忙,两人一起将麻袋搬进了她那间矮屋。
之后,老汉并未离开,反而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像是在查看什么。他的目光扫过正房、地窖,最后,似乎有意无意地,也扫过了林晚和小桃所在的仓房方向。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有些浑浊,但林晚却感到一种被评估、被掂量的不适感。这老汉,绝非普通庄户那么简单。
老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和从矮屋出来的赵嬷嬷说了几句,便朝着庄子后面,那片堆放杂物和柴火的角落走去,身影消失在仓房的视线死角。
他去后面做什么?查看后墙豁口?还是……
林晚心中警铃大作。她想起自己和小桃下午从后山拾柴回来,以及自己夜里两次出入,都可能在后院雪地上留下足迹。虽然风雪会掩盖,但若有心人仔细查看……
“小桃,”她压低声音,语气急促,“把火塘里的灰均匀撒开,弄乱。检查屋里,不要留下任何不属于这里的痕迹,特别是……药味。”
小桃虽然不明所以,但见林晚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行动起来。
林晚自己也快速检查了一遍,将银针包和紫竹筒藏在最贴身的地方,那把短刀则塞进铺板下的缝隙。她坐到铺板上,拉过薄被盖住腿,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就是一个病弱不堪、被风雪困在破屋里的可怜女子。
她必须赌,赌那老汉只是例行查看,赌风雪足够大,赌自己的伪装足够像。
时间在忐忑中一点点流逝。仓房外,风雪依旧,偶尔传来那老汉和赵嬷嬷隐约的对话声,听不真切。老汉似乎在后院停留了不短的时间。
就在林晚以为对方不会过来时,仓房的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笃、笃、笃。”
不是赵嬷嬷那种带着麻木的叩击,也不像容昭那边的人可能有的干脆利落。这叩门声平缓,甚至带着点老迈的迟滞,却让林晚和小桃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小桃看向林晚,眼神惊恐。林晚深吸一口气,对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虚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上气。
小桃会意,走到门边,带着哭腔颤声问:“谁……谁呀?”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男声,语调平平:“老汉姓孙,是这庄子上的伙计,刚办货回来。听说庄上来了贵客,特来问个安,看看可缺些什么。”
贵客?问安?林晚心中冷笑。措辞客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探查意味。
“咳咳……孙、孙老伯客气了。”林晚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说,“小女子随母在此将养,不敢当‘贵客’二字。风雪天寒,老伯一路辛苦,请回吧,我们这里……咳咳……什么都好。”
她拒绝开门,也拒绝接触。
门外的孙老汉沉默了片刻。风雪声填充了这短暂的寂静。
“既如此,那老汉就不打扰姑娘静养了。”孙老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平,“只是这庄子年头久了,有些地方不太稳当,夜里风雪大,姑娘和这位小娘子还需多加小心,没事……最好别出屋子。”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别出屋子”四个字,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
“多……多谢老伯提醒。”林晚虚弱的回应被咳嗽声淹没。
门外再无声响。脚步声响起,缓缓远去,朝着赵嬷嬷矮屋的方向。
林晚和小桃屏息凝神,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两人都知道,这短暂的“过关”,并不意味着安全。孙老汉的归来,以及他刚才那番暗含机锋的话语,都预示着庄子内的气氛将变得更加紧张和充满监视。
“姑娘,他们……他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小桃声音发抖。
“不一定,但肯定起了疑心。”林晚低声道,眼神冰冷,“这个孙老汉,是赵嬷嬷的同伙,而且比赵嬷嬷更精明。他回来,恐怕不只是‘办货’那么简单。”
地窖里刚出了事,他就“恰好”回来。是赵嬷嬷传了消息?还是他本就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无论如何,她们的处境更加艰难了。行动将受到更严密的限制,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关注。
林晚摸了摸怀里的紫竹筒。容昭的“药”已经用掉一颗,剩下的这颗,还有这竹筒本身,都可能成为某种凭证或把柄。孙老汉和赵嬷嬷若仔细搜查,难保不会发现。
她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是继续伪装病弱,静观其变?还是……冒险主动接触那股看似更危险,却也可能带来变数的外力——容昭?
破庙中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凤眼,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赵嬷嬷和孙老汉代表的,是近在咫尺的、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而容昭,至少目前看来,他的“兴趣”大于“杀意”。
或许,可以借他之力,撬动这荒庄的死局?哪怕只是制造一点混乱,一点逃离的缝隙?
但这个念头风险极大。她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他的目的成谜。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窗外,天色在风雪中愈发昏暗,已是黄昏时分。孙老汉的骡车还停在门口,他今晚必定留宿庄上。这意味着,夜晚的庄子,将多一双监视的眼睛。
林晚感到一阵疲惫和寒意袭来。身体的虚弱,心神的耗损,环境的压迫,如同重重锁链捆缚着她。
她需要休息,需要恢复体力,更需要清醒的头脑来应对接下来的危机。
“小桃,把剩下的干粮拿出来,我们吃点东西。”她吩咐道,“晚上警醒些,门闩检查好。”
“是,姑娘。”小桃应着,脸上忧色未褪。
主仆二人就着冷水,默默嚼着又冷又硬的烙饼。食不知味。
而此刻,赵嬷嬷的矮屋内,油灯如豆。
孙老汉摘下破旧的毡帽,露出一张布满深深皱纹、肤色黝黑的老脸,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在昏黄油灯下,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阴沉的光。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接过赵嬷嬷递来的热水碗。
“怎么样?”赵嬷嬷低声问,脸上没了白日里的麻木,多了几分焦灼。
“雪太大,痕迹不好认。”孙老汉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砂石摩擦般的粗粝,“但后院墙根那儿,有几处脚印,不像你的,也不像我的,浅得很,像是被雪盖过,又像是有人特意扫过。看大小,不像成年男子,倒像是女子或半大孩子的。”
赵嬷嬷脸色一变:“那两个丫头?”
“八成是。”孙老汉喝了口水,眼神阴鸷,“你上次传信说那庶女病得快死了,我瞧着,可未必。”
“她整日咳个不停,脸色白得吓人,走路都要人扶……”赵嬷嬷争辩。
“哼,装病谁不会?”孙老汉打断她,“关键是她有没有不该有的心思,有没有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地窖里那位的伤,你说是他自己发狂撞的,我下去看了,那包扎手法,虽然粗糙,却有点门道,止血按的位置很准,不像胡乱弄的。还有,他嘴角有没擦干净的新鲜药渍,味道……跟你平日灌下去的那些不一样。”
赵嬷嬷的手抖了一下,热水洒出来一些:“你是说……有人进去过?还给他用了别的药?这……这怎么可能?我明明……”
“你明明看得紧?”孙老汉冷笑,“你看得紧,那声动静是怎么回事?你看得紧,那庶女半夜三更溜出去又怎么解释?她去找柴火?荒山野岭,风雪漫天,一个‘病得快死’的人,有那力气和胆子?”
一连串的质问,让赵嬷嬷脸色煞白。
“那……那现在怎么办?要是她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赵嬷嬷的声音带上了恐惧。
孙老汉眼中寒光一闪:“主子吩咐过,这地方,不能出任何岔子。那地窖里的,还有口气在,就是咱们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至于这两个丫头……”他顿了顿,语气森然,“既然是侯府送来‘静养’的,那就是侯府的人。是死是活,侯府也该有个说法。但在这之前,绝不能让她们再到处乱看,更不能……让她们有机会把看到的说出去。”
“你的意思是……”
“盯死她们。尤其是那个三姑娘。”孙老汉放下碗,语气不容置疑,“我回来了,这庄子就得牢牢攥在手里。你继续做你该做的,地窖里那位,吊着命就行。至于那两个丫头……先看看。若她们安分,等风雪停了,再想法子‘处理’。若她们不安分……”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嬷嬷打了个寒颤,默默点了点头。
矮屋内,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映得两张苍老而阴沉的脸孔忽明忽暗。
风雪扑打着窗纸,呜咽声如同鬼哭。
庄子内外,窥伺者已然就位。
杀机,在洁白的雪幕下,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