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杀》 第1章 寒池孽 永昌二十三年冬,京城的雪来得又早又急。才过腊八,铅灰色的云层便沉沉压住了永宁侯府朱红的兽头檐角,碎琼乱玉,无声倾覆着雕梁画栋、曲径回廊,将一切浓艳与污秽都暂时掩入一片刺目的白。 芷兰苑里,却连这点干净的雪色都是奢望。地处侯府最僻远的西北角,院墙低矮剥落,积雪被呼啸的北风卷走大半,露出底下枯黄倒伏的杂草和湿泞的黑土。几竿半枯的竹子有气无力地靠着墙角,在风里发出“嘎吱”的呻吟。 正房窗纸破了几处,用废纸潦草糊着,冷风寻着缝隙钻进来,吹得桌上那盏油灯火苗东倒西歪,将熄未熄。光影昏黄摇曳,映着榻上拥被而坐的人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吹走的纸。 林晚又咳了起来。 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从胸腔深处挤出,撕扯着咽喉,带来铁锈般的腥甜。她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好一会儿,那令人心悸的嗽声才渐渐平息。摊开掌心,借着晦暗的灯光,一点暗红的血丝赫然印在苍白的掌纹间。 落水染上的风寒,拖了七八日,非但没好,反而愈加深重,成了咳症。侯府里无人请医问药,嫡母周氏只打发胡妈妈送来两包最廉价的、不知放了多久的散寒草药,敷衍之意,溢于言表。小桃偷偷去求过两次,一次被厨房的婆子啐了出来,一次连二门都没能靠近,就被守门的仆役轰走。 “姑娘,喝口热水吧。”小桃红着眼眶,捧着一个粗瓷碗过来,碗边磕了个小缺口,里面是半温的开水,“姜……姜没了,红糖也没了……” 林晚抬眼看她。小丫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袄,冻得鼻尖通红,眼里全是惶急和绝望。这屋里,连最后一点能用来发汗驱寒的东西,也耗尽了。 “放着吧。”林晚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她接过碗,温水入喉,稍稍缓解了喉间的干痒灼痛,但对肺腑间的阴寒和虚弱,毫无助益。 记忆里属于现代林晚的医学知识在冷静地评估着这具身体的状况:风寒入里,郁而化热,灼伤肺络。若再得不到有效治疗,拖成肺痨,只是时间问题。在这医疗条件匮乏的古代,尤其对她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女而言,几乎等于判了死刑。 可她不能死。 那一池冰水的窒息感,那按在后颈不容抗拒的力道,还有岸上轻飘飘一句“死了便死了”,早已和原主滔天的怨愤一起,烙进了她的魂魄。 她必须活着。 活着,才有以后。 “小桃,”林晚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被风雪搅动的昏暗天色,“我记得,我院子后面,再往西,靠近后巷墙根的地方,是不是长着些野薄荷、车前草?夏天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两株紫苏?” 小桃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好像……是有一些杂草,姑娘问这个做什么?那些都是没人要的野草,脏得很……” “去,”林晚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趁现在雪稍停,天还没黑透,去拔一些回来。薄荷要带根的,车前草挑叶子肥大的,紫苏若有,整株挖来,小心别弄断根须。看到蒲公英,也一并摘些叶子。” “姑娘?”小桃完全懵了,不明白自家姑娘要这些烂泥地里的野草有什么用。 “快去。”林晚不再解释,只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疲惫,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冷而硬,带着一种小桃从未见过的、令人下意识遵从的力量。 小桃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多问,拿起门边一个破旧的竹篮,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裳,匆匆推门出去了。 冷风卷着残雪灌进来,林晚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的薄被又裹紧了些。被褥潮湿阴冷,几乎感觉不到暖意。她闭了闭眼,开始回忆那些野外常见植物的性状、功效。薄荷辛凉,能疏散风热;车前草清热利尿,可祛痰;紫苏解表散寒,行气和胃;蒲公英清热解毒,消肿散结……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草药,野外随处可见,在这侯府最荒僻的角落,或许能寻到一线生机。 她没有药,没有针,连口像样的热饭都没有。但她有脑子,有知识,有这具身体对“生”最强烈的渴望。 只要有一点点可能,她就要抓住。 小桃去了约莫两刻钟,回来时竹篮里果然装着些沾泥带雪的植物。林晚强撑着下榻,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运气不错,薄荷、车前草、紫苏都有,还找到几片瘦小的蒲公英叶子,甚至有一小把枯黄的枇杷叶,大约是风吹过来的。 “洗干净,把泥沙都淘掉。薄荷和紫苏的根茎分开,叶子也分开。”林晚吩咐着,自己走到那个小小的炭盆边。盆里只有寥寥几块劣炭,烧得半死不活,没什么热气。她拿起火钳,小心地将炭火拨弄得集中些,又让小桃去厨房讨要一点干净的水——这次或许看在她病得快死的份上,那些仆役会稍微松动些。 水最终只讨来小半壶,还是冷的。林晚不在意,指挥小桃将洗干净的薄荷叶、紫苏叶、蒲公英叶和枇杷叶放进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加入冷水,放在炭盆上慢慢煨着。瓦罐熏得乌黑,是平日小桃偷偷煮点东西用的。 “姑娘,这……这真的能喝吗?”小桃看着瓦罐里翻滚的、颜色浑浊的草叶子水,满脸怀疑。 “死马当活马医。”林晚淡淡道,目光盯着罐口升起的、带着苦涩草药气息的白气。火很小,水很久才滚。她耐心等着,直到估摸着药性差不多煎出来了,才让小桃将瓦罐端下来。 待药汁稍凉,林晚接过那碗色泽可疑、气味刺鼻的汤水,眼都没眨,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辛凉、微麻的口感充斥口腔,顺着食道滑下,一股热气隐隐从胃里升腾起来,虽然微弱,却让她冰冷僵硬的四肢似乎回暖了一丁点。 “剩下的药渣,加水再煎一次,晚上喝。”林晚将空碗递给小桃,自己慢慢挪回榻上。药力需要时间,她必须保存体力。 或许是那碗混杂的草药汤起了些许作用,或许是求生的意志压倒了病魔,后半夜,林晚虽然依旧咳嗽,咳得胸腔闷痛,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和高热眩晕似乎减退了些许。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再全是折磨人的噩梦。 第二天,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 林晚醒来时,感觉比昨日稍微好了那么一丝。喉咙的灼痛减轻了,咳嗽的间隔也拉长了些。她知道这远远不够,但至少是个积极的信号。 她让小桃继续去挖那些野草,又吩咐她留意有没有甘草、金银花藤之类的。小桃现在对她言听计从,尽管心里仍旧打鼓。 连着三日,林晚就靠着这些无人问津的野草煎水度日,配合着穴位按摩和强迫自己进食哪怕再难下咽的冷粥硬饼。病情被勉强遏制住了恶化的趋势,虽然离痊愈还差得远,但咳血止住了,人也慢慢有了点精神。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晦暗。林晚裹着薄被,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从落满灰尘的角落里翻出来的、缺页少字的《草本杂识》,慢慢看着。书是前朝刻本,纸张脆黄,内容粗浅,多是民间土方,对她而言聊胜于无,至少能让她更了解这个时代的药物认知水平。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小桃惊慌失措的阻拦声和几个婆子尖利傲慢的呵斥。 “滚开!不长眼的小蹄子,也敢拦刘嬷嬷的路?” “嬷嬷,嬷嬷您行行好,我家姑娘病着,实在起不来身……” “病着?病了就不用给夫人请安了?哪家的规矩!夫人心善,念着她病了几日,特地让咱们来看看,还不快让开!” 林晚放下书,眼底划过一丝冷意。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听这架势,不像是普通的“看看”。 门被粗暴地推开,冷风灌入,吹得油灯几欲熄灭。当先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墨绿色绸缎比甲、头戴银簪的圆脸嬷嬷,面团似的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的三角眼,嘴角下撇,显得十分严厉。正是嫡母周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刘嬷嬷。她身后跟着两个粗壮婆子,一脸横肉,眼神不善地扫视着屋内。 小桃被推搡在门边,吓得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刘嬷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这间寒酸破败的屋子,最后落在榻上的林晚身上,将她苍白瘦削的病容、简陋的衣物、单薄的被褥尽收眼底,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那是一种混合着厌恶与轻视的弧度。 “三姑娘,”刘嬷嬷开口,语调平板,没有任何温度,“夫人惦记着您的身子,让老奴来瞧瞧。看您这气色,果然是大不好了。” 林晚撑着手臂,慢慢坐直了些,掩口低低咳了两声,才虚弱道:“劳母亲记挂,是女儿不孝,染了风寒,还未大好。不知母亲有何吩咐?” 刘嬷嬷向前走了两步,离床榻更近些,那股子混合着头油和熏香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吩咐不敢当。只是姑娘病了这些时日,夫人心里实在不安。恰巧前儿个夫人去大昭寺上香,为阖府祈福,偶遇一位颇有名望的游方高僧。夫人心诚,请高僧为府中女眷相看一番,以求平安。” 她顿了顿,三角眼紧紧盯着林晚的表情:“谁知那高僧看了姑娘的生辰八字后,竟说姑娘命格……有些妨碍,今年流年不利,恐有阴秽缠身,若留在府中,怕会冲撞了贵气,于府中运势有损。” 林晚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凝聚的冰寒。好一个“阴秽缠身”,好一个“冲撞贵气”。这是嫌那荷花池没淹死她,要换个更彻底、更名正言顺的法子,将她扫地出门了? “母亲的意思是?”她声音依旧低弱,听不出什么情绪。 刘嬷嬷见她如此“识相”,语气略微“和缓”了些,却更透着不容置疑:“夫人也是不得已。为了阖府上下的安宁,只得委屈姑娘暂且离府,去城外别庄静养些时日,待身子大好了,这命格上的‘妨碍’也化解了,再接姑娘回来。这也是为了姑娘好,离了这府中人多眼杂,清清静静地养病,岂不便宜?” 城外别庄?林晚脑中迅速闪过原主模糊的记忆。那是侯府在京郊最偏远的一处田庄,条件简陋,常年只有几个老仆看守,几乎等同荒废。将一个病重的庶女丢到那种地方,无人照料,缺医少药,与让她自生自灭有何区别?甚至,死在那里,比死在侯府里更干净,更不易惹人注意。 算盘打得可真精。 “不知……何时动身?”林晚问,手指在薄被下微微收紧。 “姑娘身子不便,本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刘嬷嬷假意体贴,随即话锋一转,“只是那高僧说了,宜早不宜迟。夫人体恤,已命人准备了车马,庄子上也派人去收拾了。明日一早,便送姑娘过去。一应物事,姑娘也不必费心,夫人都会安排妥当。” 明日一早?这是连一夜都等不得,要立刻将她这“阴秽”扫地出门了。 “女儿……遵命。”林晚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对着刘嬷嬷,极其勉强地扯出了一个微弱而顺从的弧度,“请嬷嬷回禀母亲,女儿多谢母亲……‘安排’。” 刘嬷嬷似乎很满意她的“懂事”,点了点头:“姑娘明白夫人的苦心就好。那老奴就不打扰姑娘歇息了,明日一早,自有人来接姑娘。” 说完,她又用那种挑剔的目光扫了一眼这屋子,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带着两个婆子,转身走了。 小桃慌忙关上门,扑到林晚榻前,眼泪终于掉下来:“姑娘!她们……她们这是要把您往死路上逼啊!那城外庄子荒得鬼都能打死人,您这身子怎么受得住?姑娘,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 林晚望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破旧门板,门外北风呼啸,卷着残雪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嘲弄的私语。 离府?去那荒芜的别庄? 绝境吗? 或许。 但也可能是……挣脱这囚笼的第一步。 侯府深宅,规矩森严,眼线遍布,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想要做点什么,难如登天。而出了这侯府,天高地阔,纵然前路未卜,危机四伏,却也意味着……少了无数双时刻盯着她、等着她犯错坠落的眼睛。 刘嬷嬷说“一应物事,夫人都会安排妥当”。她能指望周氏给她准备什么?恐怕除了几件御寒的旧衣,一点勉强果腹的干粮,不会再有其他。至于药材、银钱、得用的人手?想都别想。 她必须靠自己。 林晚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屋角那个破旧的藤箱上,又移到桌上那本《草本杂识》,最后,定格在自己那双瘦削、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上。 “小桃,”她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只有虚弱,而是多了一种磐石般的沉冷,“别哭了。去,把箱子里我那件灰鼠皮袄子找出来。” 小桃愣住:“姑娘,那袄子……不是前年老太太赏的,您一直舍不得穿吗?”那几乎是林晚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拿出来。”林晚重复,语气不容置疑,“还有,我记得箱底有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我姨娘留下的几件首饰,也找出来。” “姑娘,您要做什么?”小桃隐隐猜到什么,心脏怦怦直跳。 “换钱。”林晚言简意赅,“趁着今日天色尚早,府里因我要被送走的事,门禁或许会松些。你想办法,从后角门溜出去,去离府最近的药铺,不要大铺面,找那种老字号的、口碑好的小药堂。” 她撑起身子,凑近小桃,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照着这个单子买:麻黄、桂枝、杏仁、甘草、生姜、紫苏叶、金银花、连翘、薄荷、陈皮……再买一套最普通的针灸用针,记住,要细、要韧。若银钱还有剩余,买些耐放的干粮,如烙饼、肉脯。剩下的,换成散碎铜钱。” 小桃听得目瞪口呆:“姑娘,您……您怎么会……” “照我说的做。”林晚握住小桃冰凉的手,那手心因为紧张而汗湿,“小心些,别让人看见,尤其是芷兰苑附近和角门上的人。若有人问起,就说我病得厉害,你想去庙里替我求个平安符。” 她眼中那深潭般的平静下,似有幽暗的火光跃动:“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小桃,你能做到吗?” 小桃看着自家姑娘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哀愁,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忽然就不那么怕了,用力点了点头,抹去眼泪:“姑娘放心,奴婢……奴婢一定办到!” 林晚松开手,看着小桃匆匆去翻找东西的背影,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 窗外,阴沉的天色正在慢慢染上暮霭的灰暗。 永宁侯府,这座困死了原主,也险些吞噬了她的华丽囚笼,明日,她就要暂时离开了。 不是以卑微屈辱的方式被驱逐,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火种,走向那片看似绝境,却也可能暗藏生机的荒野。 她轻轻咳嗽着,指尖在薄被上无意识地描画,仿佛在勾勒某种复杂的脉络,又或只是排遣着胸腔间翻涌的、冰冷的寒意与灼热的决意。 风雪将至,前程未卜。 但那又如何? 从她在荷花池底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不再由天,更不由这侯府里的任何人。 第2章 荒庄夜 车轱辘碾过冻得硬实的官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一架半旧的青篷马车,在四名侯府护卫的“护送”下,驶离了京城巍峨的城门,朝着西北方向的荒僻郊野行去。 马车里,林晚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袄——那是昨夜小桃冒险出府,当掉她生母唯一留下的鎏金簪子换钱后,除了药材银针干粮外,咬牙添置的唯一“大件”。袄子不算厚实,但胜在防风,勉强隔开了车厢缝隙里钻进来的、刀子般的寒风。 她靠坐着,怀里揣着一个粗糙的手炉,炉里炭火微弱,聊胜于无。脸色依旧苍白,但连日偷偷服用自配的草药,咳血已止,那股侵扰肺腑的阴寒被勉强压制,只是人依旧虚弱,经不起颠簸。 小桃紧挨着她坐着,怀里抱着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她们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那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银针、几包分装好的草药、一些干粮和散碎铜钱,还有那本《草本杂识》。小丫头脸上惊惶未退,时不时撩开车帘一角,看看外面越来越荒凉的景色,又赶紧放下,仿佛外面有吃人的野兽。 “姑娘,咱们……真的要去那庄子吗?”小桃声音发颤,“我听人说,那地方……闹鬼。” 林晚闭目养神,闻言眼皮都没动一下:“鬼比人可怕么?” 小桃一噎,想起侯府里那些笑里藏刀的主子和嬷嬷,不说话了。 林晚却在心中思量。闹鬼?荒僻之地,人迹罕至,有些怪力乱神的传闻并不稀奇。但有时,人心装神弄鬼,比真鬼更值得警惕。周氏将她打发到这种地方,绝不仅仅是眼不见为净。这庄子,恐怕本身就不干净。 车行近两个时辰,日头早已偏西,天色昏黄。官道早已变成坑洼不平的土路,两旁是望不到头的、覆着残雪的枯草甸和光秃秃的树林。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得车篷啪啪作响。 终于,马车在一处岔路口停下。领头的护卫在外瓮声瓮气地道:“三姑娘,前面路窄车进不去了,得步行。庄子就在那片林子后头。” 林晚由小桃搀扶着下了车。脚踩在冻土上,寒气立刻从鞋底窜上来。她抬眼望去,前方是一片黑压压的杂木林,林木萧疏,枝桠狰狞。林子深处,隐约可见一段低矮的、坍塌了小半的土坯围墙,围着一片灰蒙蒙的建筑轮廓。 这就是永宁侯府在京郊的“别庄”?说是个破落农户的院子都算抬举了。 四名护卫显然也不愿多待,指着林子里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顺着这条路走,不到一里地就是。庄上应该有人,姑娘自去吧。我等还需回府复命。”说罢,竟不再多看一眼,调转马头,催动马车,径直沿着来路回去了,扬起一片雪尘。 小桃看着迅速消失在暮色里的马车,又看看眼前阴森的林子,几乎要哭出来:“姑娘,他们……他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还指望他们敲锣打鼓送我们进去?”林晚语气平淡,拢了拢身上的灰鼠皮袄,率先朝着那条小径走去。“跟上。” 小径果然难行。枯草绊脚,残雪湿滑。林晚身体虚,走得慢,短短一里地,竟走了将近两刻钟。当她们终于穿过树林,站在那所谓的“庄子”门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庄子比远看更加破败。两扇蛀蚀的木板门歪斜地挂着,门上的锁锈死了,旁边土墙上开了一个更大的豁口,权当入口。院内是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残破不堪,窗棂凋零,糊窗的纸早就烂光,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盲眼,漠然地对着来人。院子里堆着些杂物,一口井台塌了半边,井口黑黢黢的,看着便有些渗人。唯有正房旁边一间矮屋的烟囱里,飘出几缕极其淡薄的、有气无力的炊烟,显示着这里并非完全无人。 “有人吗?”小桃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喊声在空旷破落的院子里回荡,惊起远处枯树上几只寒鸦,“嘎嘎”叫着飞走了,更添凄凉。 等了半晌,正房旁边那间有炊烟的矮屋里,才慢吞吞挪出一个人影。是个老妪,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头发花白凌乱,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眼神浑浊,看人时有些直勾勾的。她手里端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碗里是看不清内容的糊状物。 “谁啊?”老妪声音沙哑干涩。 小桃忙道:“我们是侯府来的,这是府里的三姑娘,奉命来庄上静养。” 老妪“哦”了一声,反应迟钝,上下打量了林晚主仆几眼,尤其在那件还算体面的灰鼠皮袄上停留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侯府……三姑娘?老婆子姓赵,是看庄子的。不知道姑娘要来,没准备。”她顿了顿,指了指正房旁边另一间看起来稍完整些的屋子,“那间以前是仓房,还算能住人,姑娘自己收拾吧。灶台在那边,”她又指指自己出来的矮屋,“姑娘要用,自己来。水井还能打水,就是轱辘坏了,得用绳子拽。” 交代完这几句,她似乎完成了任务,也不再理会林晚她们是否听明白,端着碗,又慢吞吞挪回自己那间矮屋,“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小桃目瞪口呆:“姑娘,这……这就完了?” 林晚倒不意外。被发配到这种地方的庶女,在这些人眼里,恐怕连侯府里体面些的奴才都不如,能给指个住处,已经算是“尽责”了。 “先去看看吧。”林晚朝那间所谓的“仓房”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扑面而来。屋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农具和杂物。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墙角挂着蛛网。窗户纸全无,冷风直灌。好在屋顶还算完整,至少不漏雨雪。 “收拾吧。”林晚放下手炉,挽起袖子。条件再差,也比在侯府芷兰苑时随时可能被溺死强。这里至少,暂时远离了那些直接要她命的人。 小桃也知道别无选择,主仆二人开始动手。将破农具移到角落,清扫灰尘,擦拭门窗。林晚身体弱,做些轻活,指挥小桃用带来的旧布勉强糊了窗户,又铺上从马车上带下来的、单薄的铺盖。 等大致收拾出能住人的模样,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寒风从窗户布的缝隙里钻进来,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 小桃去赵嬷嬷说的灶屋看了,只有一口大灶,冷锅冷灶,角落里堆着些柴火,瓦罐里有点糙米和看不出颜色的咸菜。水井打水果然费力,轱辘坏了,只能用绳子系着破木桶一点点往上拽,井水冰凉刺骨。 两人就着冰冷的井水,胡乱嚼了些带来的干硬烙饼,算是用了晚饭。没有灯油,林晚只让点了一小截带来的蜡烛,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咫尺之地,影子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晃,如同幢幢鬼影。 “姑娘,晚上……晚上咱们怎么睡啊?这屋子四处漏风……”小桃看着摇曳的烛火,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树林里不知什么动物的嚎叫,声音发颤。 林晚靠坐在铺了干草和薄褥的“床”上,裹紧了灰鼠皮袄,又拉过薄被盖住腿脚。确实冷,寒气无孔不入。她想了想,道:“把咱们带的紫苏叶和生姜找出来。” 小桃不明所以,还是照做。林晚让她将紫苏叶和切碎的生姜放进一个陶罐里,加上井水,就在屋内那个用几块砖头临时搭起的小火塘上烧着——火塘里燃着她们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劣炭。 很快,水滚了,一股带着辛辣和特殊清香的草药气息弥漫开来,虽不能驱散多少寒意,却让屋里多了点活气,也稍稍掩盖了那股霉味。 “这是……”小桃吸了吸鼻子。 “紫苏生姜水,驱寒散邪。没有条件熬药,这个也能顶些用。”林晚盛出两碗,递了一碗给小桃,“喝了,能暖一点。晚上警醒些,门闩插好。” 小桃捧着微烫的陶碗,看着烛光下自家姑娘平静却难掩疲惫苍白的脸,心里那股惶恐惧怕,奇异地被压下去一些。姑娘好像真的不一样了,落了一次水,病了一场,醒来后,眼神里总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哪怕身处这样的绝境。 主仆二人喝了热水,身上总算有了些许暖意。蜡烛燃尽,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火塘里残余的炭火发出暗红色的微光。 林晚躺在坚硬的铺板上,听着窗外肆虐的风声,并未立刻入睡。她在脑中梳理着今日所见:荒僻的地理位置,破败的庄子,麻木古怪的看庄老妪,还有那四个急于离开的护卫……这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周氏把她扔到这里,是想让她自生自灭?还是有别的图谋?这庄子“闹鬼”的传闻,是真的有古怪,还是有人故意散布以掩盖什么? 正思忖间,窗外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声音却隐隐约约传来。 像是……呜咽声。 很低,很细,断断续续,混杂在风声里,听不真切。可一旦注意到,就挥之不去。 小桃显然也听到了,在林晚旁边的铺位上不安地动了动,呼吸都放轻了,带着恐惧的颤音:“姑……姑娘,你听……是不是……有声音?” 林晚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那呜咽声又响了几声,这次清晰了些,像是女子的哭声,又像是受伤动物的哀鸣,从庄子深处传来,方向……似乎是正房那边? 赵嬷嬷住在旁边的矮屋,正房一直黑着灯,没见人影。 “别出声。”林晚低声道,轻轻坐起身。黑暗中,她的眼睛适应了片刻,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能勉强看清屋内轮廓。 呜咽声持续了一会儿,又消失了。院子里只剩下风声。 “姑娘……是……是鬼吗?”小桃吓得快哭出来了。 “鬼不会哭。”林晚声音很冷,“会哭的,只有活人。” 她心里疑窦丛生。这荒庄里,除了赵嬷嬷,难道还有别人?为什么躲着不见?是庄户?还是……别的什么? 周氏把她送到这里,和这“鬼哭”有没有关系? 这一夜,小桃战战兢兢,几乎没睡。林晚也睡得极浅,半梦半醒间,那隐约的呜咽声似乎又响起过一两次,但当她凝神去听,又只剩下风声。 第二天一早,天色阴霾。 林晚醒来时,头有些昏沉,是没睡好的缘故。她起身,发现小桃眼下乌青,显然也是一夜未安眠。 两人用冰冷的井水洗漱了,小桃去灶屋想烧点热水,却发现昨日剩下的一点糙米不见了,咸菜也少了许多。赵嬷嬷那间矮屋门关着,没有动静。 “姑娘,米被拿走了!”小桃又气又怕。 林晚看了看那紧闭的矮屋门,没说什么。“用我们自己带的干粮。” 早饭后,林晚决定在庄子里外转转。这庄子占地其实不小,除了这几间破屋,后面还有一片荒废的菜园和一小片林子,再往后,似乎有条结了冰的小河沟。 她带着小桃,看似随意地走着,实则仔细观察。土墙坍塌处很多,庄子的边界几乎形同虚设。正房的门窗紧闭,从破洞往里看,黑洞洞的,积满灰尘,不似有人居住的痕迹。 那昨晚的哭声…… 林晚的目光落在正房侧面,那里有个地窖的入口,盖板半掩着,上面落着枯叶和雪。 她走过去,小桃紧张地拉住她:“姑娘,别去……” 林晚示意她噤声,轻轻踩了踩地窖盖板,很厚重。她蹲下身,从盖板的缝隙往里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中夹杂着某种怪异气味飘了出来,很淡,却让她微微蹙眉。 那像是……药味?混合着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赵嬷嬷沙哑的声音:“三姑娘,那地窖早就塌了,封死了,看不得。” 林晚站起身,回头。赵嬷嬷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不远处,依旧端着那个粗陶碗,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警惕。 “是吗?”林晚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我初来乍到,随便看看。这庄子……就嬷嬷一个人照看?” “还有一个老伙计,进城办货去了,过几日才回。”赵嬷嬷回答得很快,语气平板,“姑娘身子弱,还是回屋歇着吧。这庄子荒,没什么好看的,夜里风大,也别乱走。” 说完,她不再看林晚,转身又回了自己屋子。 林晚看着她蹒跚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那地窖盖板。 塌了?封死了? 那昨晚的哭声,和这似有若无的怪味,从何而来? 这荒庄之夜,果然藏着秘密。 她没有再逗留,带着小桃回了仓房。关上门,小桃立刻低声道:“姑娘,那赵嬷嬷古里古怪的,还有那地窖……” “我知道。”林晚坐下,从包袱里取出那套银针,用干净的软布慢慢擦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心神更加凝定。“这庄子不简单。我们初来,不要打草惊蛇。夜里警醒,白天尽量呆在屋里,或者只在附近明处活动。” 她需要时间,让身体恢复得更好一些,也需要时间,摸清这里的底细。 周氏把她送到这里,是借刀杀人,还是这庄子本身,就是一把淬了毒的刀? 无论如何,她已入局。 那就看看,在这荒庄鬼影之中,是她这个“病弱庶女”先被吞噬,还是她这手来自异世的银针,先刺破这重重迷雾。 窗外,阴云密布,似乎又有雪意。 第3章 雪夜窥 那地窖盖板下的怪异气味,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林晚的神经。 陈腐的土腥气里,混杂着一丝难以辨别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铁锈,却又更甜腻些的气息。这组合在她脑中敲响了警钟。作为医生,她对某些特殊气味异常敏感。 接下来的两日,林晚主仆深居简出。她以“病体未愈,需静养”为由,除了去灶屋取用柴水,几乎不出仓房的门。每日依旧偷偷服用自己配的草药,身体状况在缓慢而艰难地好转,咳嗽渐稀,只是元气大伤,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 赵嬷嬷似乎也乐得她们安分,除了每日固定时辰出现在灶屋煮她那看不出内容的糊糊,几乎不与她们照面。那个据说“进城办货”的老伙计也迟迟未归。偌大荒庄,白日里除了风声鸦噪,寂静得令人心慌;入夜后,那隐约的呜咽声却再未出现,仿佛那晚只是风声造成的错觉。 但林晚知道不是。 她在暗中观察。赵嬷嬷看似麻木迟钝,但每次去灶屋,林晚都能感觉到那双浑浊眼睛的余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她和仓房的方向。地窖盖板的位置,也再未被枯叶和积雪完全覆盖——有人动过。 这不是个简单的、被遗忘的庄子。这里藏着东西,或者……藏着人。 第三日傍晚,铅灰色的云层越发厚重,低低地压在荒庄破败的屋顶上。风停了,空气凝滞般寒冷,是一种大雪将至的憋闷。 小桃从灶屋回来,小脸冻得发青,低声道:“姑娘,赵嬷嬷不在屋里,灶上的火也没熄,她常端的那个陶碗也不在。” 林晚正在用一块软布蘸着少许清水,轻轻擦拭那几根银针,闻言动作一顿。“去了哪里?” “不知道,庄前庄后都没见人影。”小桃有些不安,“姑娘,我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 林晚将擦净的银针仔细收进特制的布袋,贴身放好。她走到窗边,用指尖蘸了点唾沫,轻轻捅破一点点窗纸,朝外望去。 院子里空空荡荡,暮色四合,视线模糊。正房和地窖方向,都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暗影里。赵嬷嬷的矮屋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 太安静了。连寒鸦都不叫了。 “今晚,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出声,躲在屋里。”林晚转身,语气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把门从里面闩好,除了我,谁叫都别开。” 小桃脸色更白:“姑娘,您要做什么?您不能出去!那赵嬷嬷古怪,夜里……夜里还有那声音……” “正因为古怪,才要弄明白。”林晚穿上灰鼠皮袄,系紧衣带,又将一把小桃从厨房顺来的、锈迹斑斑但还算尖锐的剔骨短刀别在腰后。“我们在这里不是做客,是囚徒。不知道牢笼的锁是什么,钥匙在哪里,就永远逃不出去。” 她需要信息。关于这庄子,关于周氏的意图,关于那地窖里的秘密。被动等待,只会让危险在未知中发酵。 “姑娘……”小桃抓住她的衣袖,眼泪在眶里打转。 林晚拍了拍她的手,触感冰凉。“记住我的话。如果我天亮没回来……”她顿了顿,没说出后半句,只深深看了小桃一眼,“照顾好自己。” 说罢,她不再犹豫,轻轻拉开房门,侧身闪入浓重的暮色之中。 小桃咬着唇,死死关上门,落下门闩,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浑身发抖。 林晚贴在仓房外的阴影里,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雪前的天色是一种浑浊的深蓝,尚能勉强视物。她屏息凝神,确认院子里没有动静,才猫着腰,利用残垣断壁和杂物的遮挡,悄无声息地朝着正房和地窖的方向摸去。 地面冻得硬实,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寒风又起,卷着零星的雪粒,打在脸上像细沙,反而掩护了她的行动。 她先靠近正房。门窗紧闭,从破洞往里窥视,依旧是黑洞洞一片,死寂无声。不似有人居住。但当她绕到侧面,靠近地窖入口时,脚步微微一顿。 盖板边缘的积雪,有新鲜的、被鞋底蹭过的痕迹。很轻,但确实存在。而且,下午小桃说赵嬷嬷不在时,她隐约闻到的那丝怪异气味,此刻似乎从盖板缝隙里逸散出来,比那天更明显了些。 药味,腐味,还有那甜腻的铁锈气…… 林晚的心跳略微加快。她伏低身体,耳朵贴近盖板缝隙。 起初,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心跳。但凝神细听片刻,底下极深极远处,似乎……真的有极其微弱的声响?不是哭,更像是……粗重的呼吸?或者……锁链拖动时与地面摩擦的、极其轻微的窸窣? 她不敢确定。地窖似乎很深,声音传上来模糊不清。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冒险掀开一点盖板查看时,身后不远处,赵嬷嬷那间矮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晚浑身一紧,立刻缩身藏到地窖旁一堆半塌的柴垛后面,屏住呼吸。 只见赵嬷嬷端着那个粗陶碗,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没提灯笼,佝偻的身影在昏暗中像个飘忽的鬼影。她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径直朝着地窖走来!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柴垛,只露出一只眼睛观察。 赵嬷嬷走到地窖盖板旁,并未立刻打开,而是左右张望了一下。林晚尽力缩进阴影里。确认无人后,赵嬷嬷费力地弯下腰,抓住盖板上的铁环,用力一拉。 沉重的木板被掀开一条缝,足够一人通过。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药味、霉味和那种甜腻铁锈气的气流涌出,连躲在柴垛后的林晚都清晰地闻到了。赵嬷嬷似乎习以为常,端着碗,熟练地侧身钻了进去,然后从里面将盖板拉回,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透出底下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 光?地窖里有光?还有人? 林晚等了几息,确定赵嬷嬷已经下去,且暂时不会上来。她迅速从柴垛后闪出,蹑足来到地窖口。那缝隙太小,看不清里面情形,但底下隐约传来碗碟放置的轻响,还有赵嬷嬷含混沙哑的低语,像是在对谁说话,却听不分明。 机会稍纵即逝。 林晚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胸腔间因紧张和寒冷引起的细微咳意。她轻轻抓住盖板边缘,用尽全力,极慢极慢地,将沉重的木板再掀开半尺左右的宽度。没有发出多大声音。 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探头向下望去。 下面果然有光,来自一盏挂在土壁上的油灯,灯火如豆,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借着这点微光,林晚看到了一条向下延伸的、粗糙的土台阶,尽头隐没在黑暗里。赵嬷嬷佝偻的背影正在台阶下方,背对着入口,似乎在忙着什么。 而就在赵嬷嬷身前不远,油灯光晕的边缘……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有一角破烂的、沾满污渍的草席。草席上,隐约露出一只枯瘦如柴、肤色惨白到不正常的手腕,手腕上……似乎套着一个深色的环状物。 是镣铐? 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极其轻微。 就在这时,下面的赵嬷嬷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回过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朝入口方向望来! 林晚头皮一炸,立刻缩回头,用最快最轻的动作将盖板恢复原状,只留那条细缝。然后转身,以近乎匍匐的姿势,贴着地面迅速爬离地窖口,重新躲回那堆柴垛之后,缩进最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耳膜嗡嗡作响。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景象,混合着那浓郁不散的气味,在她脑中掀起惊涛骇浪。 地窖里囚禁着人!一个被镣铐锁着、奄奄一息的人! 那甜腻的铁锈气……是血?混合着草药的、长期不愈的伤口散发的**气息? 周氏知道吗?这庄子所谓的“闹鬼”,难道就是指这个?把庶女发配到这里,是巧合,还是……灭口?或者,是要用这庄子里的秘密,让她“合理”地消失? 无数疑问和寒意交织着窜上脊背。 地窖口传来了盖板被完全掀开的声响,接着是赵嬷嬷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她爬上来了。 林晚屏息凝神,从柴垛的缝隙里看去。赵嬷嬷空着手出来,那个陶碗留在了下面。她站在地窖口,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逡巡,尤其是在柴垛方向停留了片刻。 林晚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寒风卷起雪粒,打在赵嬷嬷脸上,她打了个寒颤,终于收回目光,嘴里嘟囔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费力地将地窖盖板盖好,又踢了踢旁边的积雪掩盖痕迹,然后才佝偻着背,慢慢走回自己的矮屋。 门关上了。 林晚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直到矮屋的窗纸后透出微弱的油灯光,确认赵嬷嬷暂时不会出来了,才像一道真正的影子,从柴垛后滑出,沿着来时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潜回了仓房。 当她轻轻叩响门板时,里面立刻传来小桃带着哭腔的、压得极低的声音:“姑娘?是您吗?” “是我,开门。” 门闩落下,小桃一把将她拉进去,又飞快地关上门,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姑娘,您可回来了!吓死我了!” 林晚靠在门板上,这才允许自己微微喘息。刚才那一番行动看似短暂,却耗尽了病后初愈的体力,加上精神高度紧张,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四肢发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冰凉一片。 “姑娘,您……您看到什么了?”小桃点起半截蜡烛,看到林晚苍白的脸上神情凝重至极,心头惴惴。 林晚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火塘边,就着微弱的炭火暖了暖冰凉僵硬的手指,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地窖里,关着一个人。” 小桃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是个活人,但情况很糟,被锁着。”林晚继续道,眼神在跳动的烛光下幽深难测,“赵嬷嬷在照看,或者说……在监视。” “为、为什么?谁关的?是侯府……”小桃语无伦次。 “不知道。”林晚摇头,“但肯定不是好事。这庄子,是个牢笼。”她顿了顿,看向小桃,目光锐利,“我们也被关进来了。” 小桃浑身发冷:“姑娘,那我们怎么办?逃吗?” “逃?”林晚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笑意,“这荒郊野岭,我们两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况且,周氏既然敢把我们送来,外面说不定就有人盯着。逃,可能死得更快。” 她必须弄清楚地窖里的人是谁,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和周氏、和永宁侯府有什么关系。这可能是危机,也可能……是转机。至少,这是一个筹码,一个秘密。 但以她现在的能力,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杀。赵嬷嬷显然不是普通的看庄老妪,地窖里情况不明,庄外可能还有眼线。 需要更谨慎,更需要……力量。 她想起包袱里那套银针。救人的针,或许也能成为自保的武器,但前提是,她的身体必须尽快恢复,对这具身体经络穴位的掌控,也必须达到极致。 “从明天开始,”林晚语气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我要‘病’得更重一些。小桃,你每日去灶屋,神色要更惶恐,多打听庄子里‘闹鬼’的传闻,尤其是……关于地窖的。但记住,只问,不要表现得太好奇。” 小桃用力点头。 “还有,”林晚从怀中取出那包银针,“我需要练习。不能只在皮偶上练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臂的穴位上,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有些针感,必须亲身体会,才能精准。” 小桃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和手中那寒光闪闪的细针,忽然打了个寒噤。眼前的姑娘,好像自从落水醒来后,就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令人敬畏。 窗外,酝酿了一整日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荒庄的破败、污秽,以及那深埋地底的秘密。洁白的雪光映进窗纸破洞,映着林晚半明半暗的侧脸,和那双比冰雪更寒澈、比针尖更锐利的眼眸。 这一夜,荒庄依旧沉寂。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黑暗中悄然改变。 距离荒庄十里外,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有几顶不起眼的毡帐。最大的一顶帐内,暖意融融,兽炭在铜盆里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凛冽的风雪。 一人披着玄狐大氅,靠坐在铺着厚厚狼皮的矮榻上,手中执着一卷书,却许久未翻一页。他面容俊美,肤色在火光映照下有种透明的苍白,唇色极淡,唯有一双凤眼,眼尾微挑,眸光流转间,似蕴着江南烟雨,又似凝着塞外寒冰。 正是靖王世子,容昭。 他左手腕上戴着一串奇楠沉香佛珠,颗颗圆润,色泽深郁,此刻正被他无意识地轻轻拨动。 帐帘被无声掀起,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闪身入内,单膝跪地,低声禀报:“主上,永宁侯府那位三姑娘,三日前已被送至西郊别庄。属下探查过,那庄子确如传闻,荒僻破败,仅有老仆一人看守。但……” “但什么?”容昭未曾抬眼,声音清润,听不出情绪。 “但那庄子,似乎不止表面那么简单。看守的老妪赵氏,看似寻常,但属下暗查其来历,发现她二十年前曾在……废太子府当过粗使仆妇。废太子府败落后,此人下落不明,直到十年前才出现在这庄子上。”黑衣人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 容昭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废太子府……永宁侯府的西郊别庄…… “还有,”黑衣人继续道,“属下昨夜靠近庄子外围探查,隐约闻到地气中,有一丝极淡的‘牵机引’药味。” “牵机引”三字一出,帐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是配制皇室秘毒“牵机”的一味重要辅药,本身无毒,却有独特气味,且极难完全祛除。因其特殊,寻常医者甚至未必识得。 容昭缓缓抬起眼。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幽暗的光,如深潭投石,涟漪瞬起又瞬平。 “永宁侯府这位三姑娘,”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似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味,“落水未死,反被匆匆发配至这藏污纳垢的别庄……有趣。” 他放下书卷,拢了拢身上的玄狐氅衣,目光投向帐外纷飞的大雪,仿佛能穿透这十里风雪和沉沉夜色,看到那座荒庄里,那个挣扎求存的庶女。 “盯紧些。”他吩咐,声音轻得像叹息,“看看我们这位三姑娘,在这鬼地方,能活几天。又能……活出几分样子。” “是。”黑衣人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唯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轻响。 容昭垂眸,看着腕间深褐色的佛珠,指尖缓缓捻过一颗。 雪落无声。 荒庄内外,暗影重重。 一双眼睛,已然睁开。 第4章 针锋初现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将荒庄裹成一片臃肿而沉寂的白色。天地间只剩下风声和雪落簌簌的声响,隔绝了外界,也似乎冻结了庄内本就稀薄的人气。 林晚的“病”更重了。 她开始偶尔在赵嬷嬷露面时,发出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脸色苍白中透着一股不祥的青灰,连行走都需要小桃费力搀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赵嬷嬷浑浊的眼睛扫过她时,偶尔会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麻木的“放心”——一个病得快死的庶女,自然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探究庄子的秘密。 这正中林晚下怀。她需要时间,更需要麻痹看守者的警觉。 白日里,她大半时间蜷缩在仓房冰冷的铺板上,裹着所有能御寒的东西,似乎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小桃则按照吩咐,每日去灶屋取柴取水时,总是红着眼眶,六神无主地向赵嬷嬷絮叨:“嬷嬷,您见识多,这庄上……以前是不是不太平?我家姑娘本就病着,夜里总睡不安稳,说听见些奇怪声响……这、这会不会是……” 赵嬷嬷通常只是沉默地搅动她那锅永远粘稠的糊糊,偶尔不耐地打断:“雪大风急,听岔了。庄子老,难免有动静。”但有一次,当小桃“无意”间提到“地窖是不是不干净”时,赵嬷嬷搅拌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眼,那浑浊的瞳孔里瞬间迸出的锐利寒光,吓得小桃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再不敢多问。 消息不多,但足够印证林晚的猜测:地窖是禁忌。 而无人窥见的仓房内,林晚的“治疗”与“修炼”正在同时进行。 她将带来的药材做了更精细的区分配伍。麻黄、桂枝等辛温解表药量减少,以防发散过度更伤元气,转而加重了杏仁、甘草、紫苏叶和悄悄让身体好转后、冒险在庄子后山背阴处寻到的几株款冬花的份量,重在润肺化痰止咳。生姜和自采的野薄荷煎水,每日饮用驱寒。 更关键的是针灸。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在带来的皮质穴位人偶上练习。当小桃被支开或夜里沉睡后,林晚会点燃那截珍贵的蜡烛,褪下半边衣衫,露出瘦削见骨的肩臂。 冰冷的空气激得皮肤起了一层栗粒。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凝定如古井,拈起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先是在烛火上快速燎过——条件所限,这是她能做的简单消毒。然后,指尖感受着皮肤的细微起伏和温度,心中默念经络走向,认准穴位。 第一针,刺向自己左臂的“孔最”穴。此穴属肺经,主治咳嗽、气喘、咯血。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微痛之后,是一种奇特的酸胀感,顺着经脉隐隐扩散。她缓缓捻转针尾,角度、力度、深度,全凭脑中理论和指尖反馈小心调整。初始几针,或因身体虚弱,或因手法生疏,行针时偶有滞涩,甚至有一次偏了分毫,引起手臂一阵短暂麻痹。她额上渗出细密冷汗,却只停下缓口气,拔针,再次找准位置,重新刺入。 痛楚与不适,被她冷静地接纳、分析、修正。这具身体就是她现下最宝贵的实验田和武器库,她必须尽快熟悉它,掌控它。 几日下来,手臂、腿上几处与肺疾、体虚相关的要穴,如尺泽、足三里、肺俞(需反手摸索背部,极为困难),都留下了细密的针孔。效果是显著的,配合汤药,咳嗽明显减轻,呼吸畅顺了许多,最让她惊喜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寒感,似乎被银针引动的微弱“气感”驱散了些许,四肢末端有了点久违的暖意。 这不仅仅是治疗,更是一种对自身潜能的激发和掌控力的重建。每一次成功引动针感,都让林晚心底多一分沉静的底气。在这绝境之中,知识和技术,是她唯一能握紧的刀柄。 第四日午后,雪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林晚刚给自己行完针,正闭目感受着手太阴肺经中那缕微弱的、流动的暖意,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风声的响动。 是马蹄声,还有车轱辘压过积雪的吱嘎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庄子外。 林晚倏然睁眼,与小桃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小桃立刻凑到窗纸破洞处向外窥看。 “姑娘,来了辆马车,黑篷的,不像是府里的……下来了两个人,一个赶车的汉子,还有个穿深色斗篷的,看不清脸。”小桃压低声音,语速很快,“赵嬷嬷出去了,在跟他们说话。” 林晚迅速起身,将银针藏好,整理了一下衣衫,也凑到窗边。 只见院子里,赵嬷嬷正与那穿深色斗篷的人站在马车旁说话。赶车的汉子是个面生的精壮男人,一脸横肉,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庄子。赵嬷嬷背对着仓房,看不到表情,但肢体姿态显得比平日更拘谨,甚至有点……恭顺? 那斗篷客微微侧头,似乎在听赵嬷嬷汇报什么,偶尔点一下头。风雪帽檐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能从身形姿态看出,是个男人。 忽然,那斗篷客转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向了仓房的方向。 林晚立刻向后一缩,避开可能的视线。心中警铃大作。这不是侯府的人。侯府要派人来,不会如此鬼祟,也不会是这种氛围。这庄子果然另有玄机,而且,今日似乎有“客”来访。 他们是为了地窖里那个人来的? 赵嬷嬷和那斗篷客说了片刻,便引着他往正房方向走去,却没进正房,而是径直走向了地窖入口!赶车汉子则留在了马车旁,抱着胳膊,像一尊门神。 地窖盖板被掀开,斗篷客低头钻了进去,赵嬷嬷紧随其后。盖板再次合拢。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这来客身份不一般,能让赵嬷嬷如此态度,还能直接进入地窖。是送“补给”?还是……审讯?亦或是,处理? 地窖里的秘密,比她想象的更复杂,牵扯的可能更深。 约莫半个时辰后,地窖盖板再次打开。斗篷客先出来,身上似乎沾染了那特有的、混合的气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林晚似乎也能隐约闻到。赵嬷嬷跟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像是食盒的东西,递给那斗篷客。 斗篷客接过,没再说话,只是朝着赵嬷嬷略一点头,便转身走向马车。赵嬷嬷佝偻着腰,送了几步。 马车很快调头,碾着积雪,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嬷嬷独自站在院子里,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雪中石雕。过了许久,她才慢慢转身,目光又一次扫过仓房,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麻木。她走回自己那间矮屋,关上了门。 仓房内,林晚缓缓坐回铺板,指尖冰凉。 “姑娘,那是谁?”小桃声音发颤。 “不知道。”林晚摇头,语气凝重,“但肯定不是朋友。”她顿了顿,“地窖里的人,还活着。他们还在给他送东西。”这或许算是个好消息,至少短期内,那人不会被“处理”掉。但这也意味着,这个秘密还在持续,且有人定期关注。 她和这个秘密同处一个牢笼,危险随时可能降临。 “我们……我们真的还要待在这里吗?”小桃恐惧地问。 “待,但要更小心。”林晚眼神幽深,“也要……更快。” 她必须尽快恢复,尽快找到出路,或者,尽快掌握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那个斗篷客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头,打破了荒庄表面脆弱的平静,也让她更加确信,这里绝非久留之地。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下一步具体该如何,当夜,变故陡生。 不是地窖,而是她自己。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连风声都暂时停歇,只有积雪压断枯枝的偶尔轻响。 林晚忽然从浅眠中惊醒。 不是被声音吵醒,而是一种莫名的、心悸的感觉。仿佛被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在黑暗中凝视着。 她瞬间绷紧身体,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将呼吸调整得更加绵长安稳,仿佛仍在沉睡。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动静。 仓房里,只有小桃均匀轻浅的呼吸声。火塘的炭火早已熄灭,屋里冰冷漆黑。 但……不对。 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意,从门缝处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不是风雪带来的冷,而是一种更阴森、更凝滞的寒意。还伴随着一丝极淡极淡的……香气? 不是脂粉香,也不是庙宇檀香,而是一种清冽的、仿佛雪后松针混合着某种冷泉的气息,幽微至极,若非林晚五感因集中精神而变得异常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有人在外面! 不是赵嬷嬷。赵嬷嬷身上只有烟火气和衰老的体味。 林晚的心跳猛然加速,手心瞬间渗出冷汗。她手指微动,悄无声息地摸向枕下,那里藏着她的银针包和那把剔骨短刀。 门外的人似乎极有耐心,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试图闯入的迹象。但那无形的注视感,却如实质般穿透薄薄的门板,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 是那个斗篷客去而复返?还是……这庄子真正的主人?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林晚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因紧绷而微微颤抖,肺部又开始隐隐作痒,想要咳嗽,被她用极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有半个时辰,那萦绕在门外的寒意和极淡的冷香,开始缓缓退去。 直到那被注视的感觉完全消失,林晚又等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 屋里依旧漆黑一片。她轻轻转头,看向门的方向。 门闩完好。窗纸破洞外,是沉沉的夜色和雪光。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病中惊悸的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指尖触碰到银针冰凉的尾部,那真实的触感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她缓缓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无声地深吸了几口气。 有人夜探荒庄,目标明确地来到了她的门外。 不是赵嬷嬷,也不是白日那个斗篷客。是第三股势力? 对方没有破门,甚至没有试图窥视窗纸破洞(或许看了,但她未察觉),只是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是确认她的存在?评估她的状态?还是……别的什么? 林晚第一次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中。侯府的恶意,荒庄的秘密,地窖的囚徒,神秘的访客,还有今夜这无声的窥视……层层叠叠,将她围困在这冰天雪地的孤岛之上。 孤立无援,危机四伏。 然而,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一股更为冷硬的东西,从她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 恐惧无用。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看清它,然后……撕开它。 她轻轻摩挲着银针光滑的针身,黑暗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没有泪光,只有一片冰封湖面下的暗流汹涌。 雪夜无声,窥视者已退。 但博弈,才刚刚开始。 十里外山坳,毡帐内。 容昭尚未安寝,正就着灯烛,翻阅着一卷刚从京城加急送来的密报。玄狐氅衣松松披着,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唯有眼眸映着烛火,流光深邃。 帐帘微动,先前那黑衣人无声闪入,单膝点地,气息比平日略显急促:“主上。” “如何?”容昭目光未离卷册,语气平淡。 “属下奉命暗守荒庄外围,子初时分,察觉有一轻功极高之人潜入庄内,目标明确,直趋那庶女所居仓房。此人气息收敛极佳,若非属下一直全神贯注,几乎难以发现。”黑衣人沉声禀报。 容昭翻动密报的手指停了下来。 “可看清何人?” “未曾。此人全身隐于夜色,似乎也未携带兵刃,在仓房外停留约一刻,未曾入门,亦未窥窗,似只是……静立感知。之后便悄然退走,身法诡谲,属下恐打草惊蛇,未敢尾随太近,只在庄外雪地发现半个极浅的足印,似属男子,靴底纹路特殊,非民间常见。”黑衣人语气带着一丝凝重,“主上,此人绝非寻常。其潜入与退走,赵氏与庄内其他人似无知觉。” 容昭静默片刻,将密报缓缓卷起。 “只是感知么……”他低声重复,唇角似弯起一个极浅的、莫测的弧度,“看来,我们这位三姑娘,倒是引来了些意想不到的注意。” 他抬眸,看向帐外无边的雪夜,眸光幽远:“永宁侯府……废太子……牵机引……现在又多了一股藏在暗处的影子。这潭水,比我想的更有趣。” “主上,是否需要加派人手,或直接介入?那庶女若被灭口,或落入他人之手……” “不必。”容昭打断他,指尖拨动了一下腕间佛珠,“棋子自有棋子的命运。她现在,还算不上棋子,顶多是个……变数。”他顿了顿,语气里那丝兴味更浓了些,“何况,能在侯府荷花池里活下来,又在这鬼气森森的庄子里撑过这些时日的人,未必那么容易被人摆布。” “继续看着。”他吩咐,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润平静,“尤其是,看她如何应对。一个懂得用野草给自己续命,敢孤身夜探地窖的庶女……我很想知道,她的极限在哪里。” “是。”黑衣人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那今夜潜入之人……” “查。”容昭只给了一个字,凤眸微眯,“但小心些。能避开你的耳目潜入,又敢靠近可能与‘牵机’相关之地的人……来头恐怕不小。” 黑衣人神色一凛:“属下明白。” 帐内重归寂静。容昭独自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密报卷轴上某个不起眼的标记,那是与废太子旧案相关的暗号。 雪落荒庄,暗流已动。 他原本只是顺手布下一子,闲看风云,如今却发现,这局棋似乎牵连甚广,连他也被隐隐牵入其中。 而那个本该早早溺毙的庶女,却意外地成了搅动这潭死水的一颗石子。 有趣。 当真有趣。 他缓缓靠回软枕,闭上眼,苍白的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半明半暗。 那就让这雪,再下得大一些吧。 看看最后,是雪掩埋一切,还是有人能破雪而出。 第5章 风雪破庙 那夜门外的无形窥视,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林晚的梦境与现实之间。之后两日,她表现得越发“病弱”,咳嗽声在白天也断断续续,食量锐减,整日昏昏沉沉。小桃的焦虑惶恐更加真实,偶尔对着赵嬷嬷抹眼泪,喃喃着“姑娘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赵嬷嬷送来的糊糊日益稀薄,有时甚至直接“忘记”。但林晚注意到,每当她“病势”显得更沉重时,赵嬷嬷浑浊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察觉的松懈,便会多上一分。她在用示弱,换取更宽松的监视和更大的活动余地——至少,一个快死的人,不再需要被过分防备。 她抓紧一切时间。体内那缕被银针激发、顺着肺经缓缓运转的微弱暖流,日益清晰。她开始尝试更复杂的配穴,在足三里、关元等强壮要穴下针,配合呼吸导引,竭力培补这具身体如风中残烛般的元气。效果缓慢却切实,咳症几乎消失,手脚不再总是冰冷,苍白的脸颊甚至隐约透出一点极淡的血色——这被她小心地用从灶底摸来的灰烬和故意揉搓出的疲惫遮掩过去。 秘密的修炼在继续,而荒庄的“日常”依旧。地窖再未传出呜咽,赵嬷嬷依旧按时下去,带着空碗回来。那个神秘的斗篷客和风雪夜的窥视者,都未再出现。一切似乎回到了表面的死寂。 直到第五日傍晚,铅灰色的天空再次阴沉得可怕,狂风卷着雪沫子,嘶吼着掠过荒庄,仿佛要将这几间破屋连根拔起。气温骤降,呵气成冰。 仓房内,火塘里最后几块劣炭即将燃尽,散发出的热量微乎其微。小桃裹着所有能披挂的衣物,仍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姑娘,太冷了……炭……炭要没了。”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水缸也快见底了,井绳好像冻住了,拽不动……” 林晚靠坐在铺板上,裹着灰鼠皮袄和薄被,体内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也在迅速被严寒吞噬。她能感觉到肺经中那缕气流运行变得滞涩,指尖冰凉发麻。这样极端的低温,对她的恢复是致命的打击,也可能引发旧疾反复。 不能再等了。被动挨冻,只会让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她掀开薄被,动作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小桃,穿上最厚的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出去?姑娘,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风,去哪里?”小桃愕然。 “后山。”林晚语气坚决,“我记得来时路过一片松林。这种天气,松树下可能有掉落的枯枝,松针和松脂也能引火。必须找到柴火。”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活动身体,在极寒中进一步刺激和巩固体内初生的那点阳气,也需要观察这恶劣天气下,庄外的情形——尤其是,是否会有人趁这样的天气做些什么。 小桃虽怕,但看着林晚不容置疑的眼神,和屋里确实即将熄灭的火种,咬了咬牙,翻出所有能穿的,将自己裹成球状。 主仆二人顶风冒雪,从庄子后墙的豁口钻了出去。狂风立刻像无数只手撕扯着她们单薄的衣物,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几乎睁不开眼。林晚用一块旧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辨认着方向,朝着记忆中的那片杂木林走去。 地面积雪很厚,深一脚浅一脚,行走极为艰难。寒风穿透衣物,带走身体可怜的热量。林晚肺部感到压力,呼吸有些急促,但她强迫自己调整呼吸节奏,想象着那缕暖流随着呼吸在胸腹间流转,抵御严寒。 她们艰难地穿过一片开阔的雪地,接近那片黑压压的、在狂风中如同鬼魅般摇晃的杂木林边缘。果然,林下积雪较少,散落着不少被风雪折断的枯枝。 “快,捡干燥的,粗细都要。”林晚哑声吩咐,自己也弯腰开始捡拾。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动作笨拙,但她不停歇。很快,两人怀里都抱了一小捆柴火。 就在这时,林晚耳尖微微一动。 风声呼啸中,似乎夹杂着另一种声音。不是枯枝断裂,也不是动物嚎叫。像是……铃铛?极轻极脆,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她直起身,眯着眼朝声音来处望去。那是林子另一侧,更靠近官道岔路的方向,隐约可见一个低矮建筑的轮廓,像是座废弃的土地庙或山神庙。 这种天气,荒郊野岭,怎么会有铃铛声? “姑娘,好像……有马车声?”小桃也听到了,紧张地抱紧怀里的柴火。 林晚心头一紧。是那个斗篷客?还是风雪夜的窥视者?抑或是……别的什么人? 好奇心与警惕心激烈交战。最终,对信息的渴求压倒了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在这绝境中,任何一丝外界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意味着变数。 “过去看看,小心些,别出声。”林晚低声道,将柴火轻轻放在一棵大树下,紧了紧蒙面的布,朝着小庙的方向悄声摸去。小桃犹豫了一下,也放下柴火,紧张地跟上。 离得近了,果然是一座半塌的山神庙,墙垣倾颓,门扉不知去向。庙前空地上,停着一辆青篷马车,样式普通,拉车的马匹却神骏异常,在风雪中不安地踏着蹄子,颈间系着一枚小小的铜铃,正随风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庙里隐约透出火光,还有人语。 林晚示意小桃蹲在庙外一段残墙后,自己则屏住呼吸,借着风雪的掩护和庙墙的缺口,向内窥视。 庙内景象让她微微一愣。 没有想象中神秘诡谲的场面。破败的神像下,生着一堆篝火,火势颇旺,驱散了庙内的寒意。火上架着一个小铜壶,正咕嘟咕嘟煮着水,热气蒸腾。火堆旁,坐着两个人。 背对着庙门方向的,是一个穿着青色劲装、腰佩长刀的青年男子,身姿挺拔,正专注地拨弄着火堆,侧脸线条冷硬。他气息沉稳,哪怕在这样放松的状态下,也给人一种猎豹般的矫健感。 而面对庙门方向坐着的…… 林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那是一个披着玄色狐裘的年轻男子。他靠坐在一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铺着厚厚狼皮的旧蒲团上,姿态闲适,甚至有些慵懒。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容——肤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冷白,俊美近乎昳丽,眉眼如墨画,一双凤眼眼尾微挑,此刻正半阖着,仿佛在假寐,又似在聆听壶中水沸的声响。他左手随意搭在膝上,腕间一串深褐色的奇楠沉香佛珠,颗颗圆润,被他无意识地轻轻拨动。 他的存在,与这破庙、风雪、篝火,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对比。既像是被风雪所困的落魄贵公子,又仿佛这荒郊破庙、漫天风雪,都只是他闲庭信步时偶遇的一处布景。 “公子,水沸了。”青衣男子低声道,声音平稳,带着恭敬。 玄衣男子缓缓睁开眼。那一瞬间,林晚几乎以为他看到了藏在墙缺后的自己。但他的目光只是淡淡扫过沸腾的铜壶,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清润如玉击,在这风雪呼啸的破庙里显得异常清晰:“嗯。这风雪来得急,倒是扰了清静。” “前方道路被雪掩埋,车行艰难,恐要在此歇息一夜了。”青衣男子道。 “无妨。”玄衣男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此间虽陋,倒也避风。只是……”他话锋微转,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庙门外的方向,“荒山野庙,不知是否还有他客。” 林晚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回残墙后,掌心渗出冷汗。他发现了?还是随口一说? 青衣男子神色未变,只道:“属下已查看过四周,除了风雪,并无活物痕迹。”他顿了顿,“公子可是察觉有异?” 玄衣男子笑了笑,未置可否,只伸手接过青衣男子递来的、用粗陶碗盛着的热水,捧在手中暖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俊美的眉眼,只余一片看不透的深沉。 “这雪,一时半刻停不了。”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热水,“既然落脚,便是缘分。景七,去马车上将我那匣‘雪顶含翠’取来。天寒地冻,饮杯热茶,也好驱驱这无趣。” “是。”被称作景七的青衣男子起身,走向庙外的马车。 林晚躲在墙后,心念电转。这两人显然非富即贵,且那玄衣男子气度深不可测,仆从精锐。他们被困于此是巧合吗?与荒庄的秘密有无关联?与那夜的窥视者呢? 她正思忖是否该立刻悄悄退走,庙内却传来玄衣男子清润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穿透风雪,传入她耳中: “墙外的朋友,风雪酷寒,何不进来一叙,烤烤火,暖一暖身子?” 林晚浑身一僵。 他果然发现了!什么时候? 小桃在她身后,吓得几乎要惊叫出声,被林晚反手紧紧捂住嘴。 逃?对方显然有武艺高强的随从,自己主仆二人在这雪地里根本跑不掉。硬闯?更是自寻死路。 只能面对。 林晚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和肺腑间因紧张而起的悸动,松开了捂住小桃的手,低声快速道:“待在这里,别动,别出声。若情况不对,自己跑回庄子。” 说完,她缓缓从残墙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雪沫,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蒙面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迈步,走进了破庙的门洞。 篝火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松枝燃烧的噼啪声和铜壶水沸的咕嘟声,瞬间驱散了体外一部分寒意。庙内空间不大,她一站定,便完全置身于那两人的目光之下。 景七已取了一个小巧的紫檀木茶匣回来,正站在玄衣男子身侧,手按刀柄,目光如电,冰冷而审视地落在林晚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尤其在看到她单薄的衣物、蒙面的布巾和那双沉静得与处境不符的眼眸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玄衣男子却依旧保持着闲适的姿态,甚至抬手示意景七不必紧张。他捧着陶碗,凤眼微抬,目光落在林晚身上,那眼神并不锐利,甚至带着点温和的探究,却让林晚感觉仿佛被无形的冰水浸过,所有伪装都被看得透透彻彻。 “姑娘也是被风雪所困?”他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敌意。 林晚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通透的视线,福了福身,刻意让声音显得虚弱沙哑,带着拘谨和惶恐:“惊扰贵人,小女子实在惶恐。我与婢女住在附近庄上,因柴火用尽,不得已出来拾取,不料风雪骤急,迷失方向,见此处有火光,故来探看……绝非有意窥探,请贵人恕罪。”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扮演一个惊慌失措的村女或小户女子。 “附近庄上?”玄衣男子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和,“可是西边那座永宁侯府的别庄?” 林晚心中又是一凛。他果然知道荒庄!是随口一问,还是早有留意? “是……正是侯府的庄子。”她低声道,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 “哦?”玄衣男子似乎来了些兴趣,将陶碗放下,拢了拢身上的玄狐裘,“我曾听闻永宁侯府在西郊有处产业,没想到今日因风雪之故,竟到了左近。姑娘是庄上的人?” “家母……曾是侯府旧人,因病在庄上休养,小女子随侍在侧。”林晚编造了一个模糊的身份,既解释了为何在庄上,又不会立刻暴露自己庶女的身份——一个“旧人之女”比“侯府庶女”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玄衣男子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她的具体身份,反而指了指火堆旁一块较为干燥平整的石块:“风雪寒重,姑娘衣衫单薄,坐下烤烤火吧。景七,给这位姑娘倒碗热水。” “多谢贵人。”林晚没有推辞,依言小心地在那石块上坐下,离火堆和玄衣男子都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景七面无表情地用一个干净的粗陶碗倒了热水递给她。林晚接过,双手捧着,温暖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让她冻僵的身体稍稍回暖。 庙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火舌舔舐木柴的声响和庙外呼啸的风雪声。 玄衣男子不再说话,重新闭上眼,手指轻轻拨动着腕间佛珠,仿佛入定。景七则守在火堆旁,目光偶尔扫过林晚,更多的是警惕着庙外。 林晚低着头,小口啜饮着热水,脑中飞速运转。这人太镇定,太深沉。他问起荒庄的语气自然,但那份“自然”本身就显得刻意。他知道荒庄,或许也知道更多。他是敌是友?目的何在? 她需要更多信息。 “贵人……也是路过此地吗?”她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抬眼看了一下玄衣男子。 玄衣男子睁开眼,目光与她对上,那眼底似有极淡的笑意流转,却让人看不真切。“去京外探望一位长辈,返程时遇上这场雪。”他答得简略,转而问道,“这庄子偏僻,姑娘与令堂在此,可还安好?我听闻……此地似乎有些不太平?” 来了。林晚心中一紧。他果然在试探庄子的情况。 “还……还好。”她做出犹豫害怕的样子,声音更低了,“只是庄上人少,老仆也……也寡言。有时夜里风声大,听着是有些吓人。”她故意模糊了“不太平”的具体指向,既回答了问题,又没透露地窖的秘密。 玄衣男子看着她,那双凤眼似乎洞悉了她话语里的保留,却并不点破,只温和道:“荒郊野外,难免如此。姑娘与令堂还需多加小心。” “谢贵人关怀。”林晚低下头,不再多言。言多必失。 气氛再次沉寂。玄衣男子似乎对这场意外的“风雪偶遇”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又闭上了眼。林晚也乐得沉默,一边烤火恢复体温,一边默默观察。 那串被他拨动的佛珠,色泽沉郁,香气幽微。他苍白的面色和略显单薄的身形,似乎印证着某种“体弱”的传闻。但林晚敏锐地注意到,他捧着热水碗的手指,稳定而有力,指节分明,绝非久病孱弱之人该有的手。而且,在这般严寒中,他只披着狐裘,内里衣衫似乎并不厚实,却未见瑟缩之态。 此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就在她暗自思量之际,庙外,透过风雪的嘶吼,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异响,倏然钻入她的耳中。 不是风声,不是雪落。 像是……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又像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来自荒庄的方向! 林晚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捧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几乎同时,一直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拨动佛珠的指尖,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第6章 佛珠与针 那声来自荒庄方向的异响,虽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吞噬,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同时在破庙内两人心中炸开。 林晚瞳孔微缩,捧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碗壁烙得指尖生疼,她却浑然不觉。是地窖?赵嬷嬷?还是……小桃出了事?无数可怕的念头瞬间涌上,让她几乎想立刻冲回庄子。 但理智死死拽住了她。不能慌。眼前这个玄衣男子深不可测,任何失态都可能引来怀疑和危险。她强迫自己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只是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丝,端着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几乎就在她察觉异响的同时,对面一直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容昭,拨动佛珠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他并未睁眼,仿佛那声异响只是风雪的错觉。但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睫羽下,一丝极快掠过的幽光。 他知道!他一定也听到了!而且,他对此有反应。 这个认知让林晚的心沉入更深的冰窟。这男子与荒庄,绝非毫无关联。他是谁?是斗篷客的同伙?是那夜门外的窥视者?还是……另一股势力? 庙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篝火的噼啪声顽固地响着,对抗着庙外愈加狂暴的风雪嘶吼。景七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庙外荒庄的方向,全身肌肉绷紧,进入了随时可以暴起的状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爬行。林晚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声,与篝火的噼啪声混在一起,敲击着耳膜。 终于,容昭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凤眼依旧含着三分似有若无的倦意,眸光却清亮得惊人,径直落在林晚低垂的头顶,仿佛能穿透那层粗布头巾和伪装出来的惶恐,看到她内心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 “风雪愈发急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清润平和,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这荒郊野岭,又是年关将近,难免有些……不太平。”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林晚微微发颤的手,“姑娘似乎受了惊吓?” 林晚心头一紧,知道自己刚才细微的失态还是落入了对方眼中。她抬起头,眼眶适时地微红,声音带着强自压抑的颤抖:“没……没什么。许是风声太大,听岔了。只是……只是担心独自在家的婢女……” 她将担忧合理化了,同时再次强调了“家”的存在,试图将自己与荒庄稍微剥离一些。 容昭看着她泫然欲泣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主仆情深,令人动容。”他慢条斯理地说,指尖又轻轻拨动了一颗佛珠,“不过,方才那声响,倒不像是寻常风声。” 他果然要摊牌了吗?林晚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和冷静。“贵人……何出此言?” “没什么。”容昭却忽然移开了目光,看向跳跃的火焰,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只是忽然想起一桩旧事。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京郊一处废园里,似乎也传出过类似的声音……后来才知,是藏匿的逃奴意图反抗,被看守失手……”他恰到好处地停住,端起陶碗,抿了一口已微凉的水,不再说下去。 废园?逃奴?看守失手?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向林晚紧绷的神经。他是在暗示地窖里那人的身份和处境?还是在试探她是否知情?亦或,只是随口的巧合? 林晚背后冷汗涔涔。她强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垂下眼,声音细若蚊蚋:“贵人所言……小女子不懂。这庄子虽偏,却也安宁,赵嬷嬷虽是老仆,照应得也算尽心……”她将话题引向看庄人,试图撇清自己与“秘密”的关系。 “赵嬷嬷?”容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特别,“可是那位鬓发皆白、寡言少语的老人家?” “正是。”林晚点头,心中警惕更甚。他连赵嬷嬷的样貌特征都知道?果然对庄子了解甚深。 “尽心便好。”容昭似乎失去了继续谈论赵嬷嬷的兴趣,转而看向林晚手中空了的陶碗,“茶还未好,姑娘可要再饮些热水?” “不、不用了,多谢贵人。”林晚连忙推辞。她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既如此……”容昭正要说什么,忽然,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搁在膝上的左手微微蜷缩,指尖按住了腕间的佛珠。那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瞬间又褪去了一层血色,变得近乎透明。虽然只是极短暂的异样,快得让人以为是火光晃动造成的错觉,但一直全神贯注观察他的林晚,却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身体不适?那瞬间流露出的,是痛苦? 联想到他异于常人的苍白和那串似乎时刻不离手的佛珠……林晚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此人或许真有宿疾在身。 这个发现,让她在惊惧之中,莫名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医者的本能关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权衡。 若他真有重病,是否意味着他并非全无破绽? 就在这时,景七忽然沉声开口:“公子,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已晚,道路不明。是否……” 容昭抬起手,止住了景七的话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异样已完全消失,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平淡。“不急。”他看向林晚,“姑娘拾的柴火,可还够用?这风雪虽暂缓,但寒夜漫长,若无足够的柴火取暖,怕是难熬。” 林晚心中警铃再次大作。他是在关心,还是在拖延,或者……另有所图? “谢贵人关怀,出来时拾了一些,应能应付。”她谨慎地回答,一边悄悄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脚趾,准备起身告辞。 “那便好。”容昭点了点头,却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姑娘方才提及随侍令堂在庄上养病。不知令堂所患何疾?我略通岐黄,或可提供一二浅见。” 来了!真正的试探,或许现在才开始。他想通过“病症”来核实她的身份?还是想探听庄内情况? 林晚脑中飞速运转。原主的生母早逝,她编造的“病母”纯属虚构,自然无法详述病症。而她自己落水后的“风寒咳症”虽是实情,却也不能照实说——一个“旧人之女”的病,与“侯府庶女”的病,用药和待遇可能大相径庭,容易露出马脚。 她必须给出一个足够模糊、合理,又不会引人生疑的说法。 “家母……是陈年旧疾,心肺虚弱,畏寒咳喘,每逢冬日便加重。”她斟酌着词语,描述的其实是自己穿越前后这具身体的综合症状,半真半假。“庄上清静,医药不便,只能慢慢将养。” “心肺虚弱,畏寒咳喘……”容昭低声重复,目光在林晚脸上逡巡,似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此症确需静养,忌风寒劳累。姑娘孝心可嘉。”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曾请医用药?庄上可有常备药材?” “请过几次郎中,开了些温补的方子。药材……多是托人从城里带回,庄上并无储备。”林晚滴水不漏地回答,将可能存在的“医药”来源推给模糊的“托人”。 容昭闻言,若有所思。他沉默片刻,忽然对景七道:“去将我那随身带的紫竹筒取来。” 景七微愣,似乎有些意外,但立刻应声:“是。”转身走向马车。 林晚心中惊疑不定。紫竹筒?是什么? 很快,景七拿着一个约莫半尺长、两指粗细的紫褐色竹筒回来,双手递给容昭。 容昭接过竹筒,拔开塞子,从里面倒出几颗龙眼大小、呈深褐色、表面光滑的药丸,托在掌心。一股清冽中带着苦涩的草药气息弥漫开来,比方才他身上的冷香更浓郁些,却奇异地不令人反感。 “此乃‘雪蛤定喘丸’,用长白山雪蛤油合川贝、杏仁等药材炼制,于气虚咳喘、畏寒体弱之症略有补益。”容昭将其中两颗药丸递向林晚,语气平淡得像在分享一件寻常之物,“今日风雪偶遇,也算缘分。这两丸药,姑娘可带回去,若令堂咳喘难耐时,用温水化服半丸,或可缓解一二。” 林晚彻底愣住了。 赠药? 在这疑云密布、彼此试探的关头,他竟向她这个来历不明、疑点重重的“村女”赠药?是试探的另一种方式?是真有医者仁心(尽管他自称略通)?还是……别有深意? 她看着那托在白皙掌心中的两枚褐色药丸,没有立刻去接。药丸的气味纯正,确实是上等药材炼制,不似有诈。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不安。 “贵人厚赐,小女子……愧不敢受。”她垂下眼,婉拒道,“家母之疾,乃沉疴旧病,不敢劳动贵人,亦恐药不对症。” “无妨。”容昭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并不强求,只是随意地将药丸放回竹筒,重新塞好。“此药性平,即便不对症,也吃不出大毛病。姑娘且收着,以备不时之需。”他将竹筒递过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反而显得心虚或有鬼。 林晚犹豫一瞬,双手接过那尚带着他掌心微凉体温的紫竹筒。竹筒入手沉实,触感温润。“多谢……贵人赠药之恩。”她低声谢道,心中却更加警惕。这份“恩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举手之劳。”容昭收回手,重新拢入狐裘袖中,仿佛刚才赠药的插曲微不足道。他抬眸望向庙门外,风雪确实小了些,但天色已彻底黑透,雪光映着夜空,一片朦胧的灰白。 “风雪暂歇,但夜路难行。”他看向林晚,语气恢复了初时的温和疏离,“姑娘既然担心婢女,景七,你送这位姑娘一程,确保她安然回到庄子附近。” “是。”景七沉声应道,目光转向林晚,虽无表情,但那眼神分明写着“请”。 林晚心中一沉。派人送她?是保护,还是监视?或者说,是确认她是否真的回到那座“有问题”的庄子? 她无法拒绝。站起身,再次福了福:“有劳……这位大哥。” 容昭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闭上了眼睛,手指缓缓拨动佛珠,仿佛入定老僧,与这风雪破庙浑然一体。 林晚握紧手中的紫竹筒,跟着景七走出了破庙。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身后,篝火的光晕和那玄衣男子深不可测的身影,逐渐被庙门的阴影吞没。 景七步履稳健,走在前面半步,为她挡住大部分寒风,却沉默得如同岩石,没有丝毫交谈的意思。林晚也乐得沉默,一边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一边脑中飞快复盘着方才庙中的一切。 那声异响,容昭的停顿,关于“废园逃奴”的暗示,他突然流露的细微病态,以及最后这莫名其妙的赠药和派人相送……信息碎片纷乱如雪,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唯一清晰的是,这个叫容昭(她听到了景七的称呼)的男子,极度危险,且与荒庄的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赠药,是怜悯?是投资?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某种标记? 手中紫竹筒冰凉,内里的药丸隐隐散发着清苦气息。林晚指尖摩挲着竹筒光滑的表面,心中一片冰寒与灼热交织的混乱。 快要接近庄子后墙豁口时,景七停下了脚步,侧身让开,依旧面无表情:“前方应是姑娘住处,在下不便再送。姑娘请自便。” “多谢。”林晚低声道谢,正要迈步,景七却忽然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清: “我家公子说,风雪夜寒,人心易冷。姑娘……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晚僵在原地,咀嚼着这句似是警告又似是提醒的话,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回头望了一眼破庙的方向,那里早已被风雪和夜色吞没,不见半点火光。 握紧紫竹筒,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钻进了庄子后墙的豁口。 院子里一片死寂,雪光映着破屋的轮廓,比离开时更显阴森。她先是警惕地观察了一下赵嬷嬷的矮屋,门缝里没有灯光,寂静无声。正房和地窖方向,也毫无异状。那声异响,仿佛真的只是错觉。 她快步走向仓房,轻轻叩门,压着嗓子唤:“小桃,是我。” 门立刻被拉开,小桃惨白惊慌的脸出现在门后,看到她,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扑上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姑娘!您可回来了!吓死我了!刚才……刚才庄子里有声音!好像是从地窖那边传来的!还有……还有赵嬷嬷好像出去过!” 林晚心头一凛,反手关上门,插好门闩。“慢慢说,怎么回事?” 小桃惊魂未定,断断续续地讲述。原来,在林晚离开后不久,小桃正担惊受怕地守着火塘,忽然隐约听到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地,又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翻。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雪夜里格外清晰,似乎就是从正房那边传来的。她吓得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又似乎听到轻微的开门关门声,还有极其细微的、像是什么东西拖过雪地的窸窣声,但很快就被风声掩盖。她壮着胆子从窗缝往外看,只看到赵嬷嬷矮屋的门似乎开合过一次,院子里积雪上好像有新的痕迹,但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地窖的动静,赵嬷嬷的异常…… 林晚脸色凝重。她离开期间,庄子里果然发生了事情。是地窖里的人试图反抗?还是赵嬷嬷做了什么?那斗篷客是否来过? 她忽然想起容昭那句关于“废园逃奴”的话,心头的不安感越发浓重。 “没事了,我回来了。”她安抚地拍了拍小桃的手,走到火塘边,就着微弱的炭火余烬,仔细打量手中的紫竹筒。 筒身冰凉,刻着极简的云纹,做工精致。拔开塞子,那股清苦的药香再次溢出。她倒出一颗药丸,就着微光仔细察看,又凑近闻了闻。确实都是上好药材,配伍精当,是治疗虚寒咳喘的良药,并无不妥。 难道,真是他一时心善? 不。林晚立刻否定了这个天真的想法。那样一个人,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她将药丸小心收好。无论这药是福是祸,现在都不是探究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刚才庄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如何应对那个已经将目光投注到此地的容昭。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雪夜和黑黢黢的庄子轮廓。 佛珠轻转,暗藏机锋。 银针未出,已感寒芒。 这盘棋,在她还未完全坐上棋枰时,似乎已经有执棋者,落下了意味深长的第一子。 而她手中的针,和这突如其来的“药”,又将在接下来的对弈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仓房外,风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远处,破庙方向,再无光亮。 第7章 地窖血光 紫竹筒静静躺在粗糙的木板上,在仓房晦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微的紫褐色光泽,像一颗凝结了太多秘密和未知的眼。 林晚没有立刻去动它。她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怀里抱着小桃找回来的、仅存一点温热的简陋手炉,听着窗外风雪重新变得凄厉的呼啸,脑中反复回放着破庙中的每一帧画面,每一句对话,尤其是那一声来自荒庄的异响,和景七最后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告。 “风雪夜寒,人心易冷。姑娘……好自为之。” 寒意丝丝缕缕,渗透四肢百骸。这绝非善意的提醒,更像是某种宣告,宣告她已经踏入了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局中,而赠药,或许就是这局中第一枚看似温良实则叵测的棋子。 她必须弄清今夜庄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声异响是地窖囚徒的反抗?还是赵嬷嬷在“处理”什么?这直接关系到她和小桃的安危,也关系到她能否在这绝境中,找到一丝可供利用的缝隙。 “小桃,”林晚睁开眼,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出去一趟。你留在这里,像之前一样,闩好门,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也别出声。” 小桃猛地抓住她的衣袖,眼里满是恐惧:“姑娘,您还要出去?外面……外面刚出事,赵嬷嬷也古怪,还有那庙里的人……太危险了!” “正因为危险,才要弄明白。”林晚掰开她的手,眼神沉静如寒潭,“被动等待,只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放心,我只是去探探,不会冒险。” 她将紫竹筒塞进怀里贴身藏好,又检查了一下袖中暗袋里的银针包和腰后别着的短刀。体内那缕因修炼和篝火而略略恢复的暖流,随着心意微微流转,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赋予她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镇定。 再次推开仓房门,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她侧身闪出,迅速将门带上,将自己融入浓墨般的夜色和漫天飞舞的雪片中。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地窖。 院子里积雪又厚了一层,几乎没过脚踝。她踩着下午自己和小桃留下的、已被新雪覆盖大半的足迹,小心翼翼地迂回靠近正房侧面。赵嬷嬷的矮屋依旧黑着灯,死寂无声,像一座沉默的坟。 地窖入口的盖板静静地伏在雪中,边缘的积雪似乎比下午更凌乱了些,有被反复踩踏和拖拽的痕迹。林晚的心跳加快,伏低身体,耳朵贴上冰冷的盖板边缘。 底下,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呜咽,没有呼吸,没有锁链窸窣,甚至连赵嬷嬷走动的声音都没有。一片死寂,比外面的风雪更令人心悸。 这不正常。就算囚徒昏睡或……死了,赵嬷嬷如果在下面,不可能毫无声息。 难道人不在下面?那声异响之后,发生了什么?赵嬷嬷拖着什么离开了? 林晚想起小桃描述的“拖过雪地的窸窣声”和院子里积雪上疑似的新痕迹。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她需要亲眼看看地窖里的情况。 她屏住呼吸,双手用力,极慢极慢地掀开厚重的盖板。木板与边缘冻结的冰碴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在风雪的掩盖下并不明显。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烈、更刺鼻的气味猛地冲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草药的苦涩和伤口腐烂的甜腥,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石灰的干燥气味。 林晚胃里一阵翻腾,强行压下。她将盖板掀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没有立刻下去,而是先侧耳倾听,确认底下毫无动静,又等待了片刻,让窖内污浊的空气与外界稍作流通。 然后,她从怀中摸出一小截预备好的、裹了松脂的枯枝,用火折子点燃。微弱的、跳动的火光照亮了她苍白而凝重的脸,也照亮了向下延伸的、粗糙陡峭的土台阶。 她咬了咬牙,侧身钻了进去,反手轻轻将盖板虚掩,留了一丝缝隙通气,也便于紧急时逃生。 台阶狭窄,布满湿滑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污渍。浓重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林晚举着微弱的火把,一步步向下。空气冰冷潮湿,但那种混合了血腥和**的气息,却带着一种黏腻的暖意,贴在皮肤上,令人毛骨悚然。 台阶不长,大约十几级便到了底。火光照亮了地窖底部狭窄的空间。 眼前的景象,让林晚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地窖不大,约莫丈许见方,土壁斑驳,渗着水渍。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杂物和几个空了的陶罐。中央位置,铺着厚厚一层干草,干草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不,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了。 那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褴褛不堪的单薄衣衫,长发污秽板结,遮住了大半脸庞。身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新旧交叠的伤痕和污垢,手腕和脚踝上套着沉重的铁镣,镣铐边缘磨破了皮肉,露出暗红色的溃烂。 但这些都不是最触目惊心的。 最骇人的是,那人的胸腹处,裹着一层层浸透了暗红和黑褐色血污的破布。此刻,那些破布似乎被重新包扎过,但仍有大片新鲜的血迹从里面洇出,在干草上染开一大片刺目的深色。浓烈的血腥味正是来源于此。 而在那人身旁的干草上,散落着几个空了的药瓶、一团沾满血污和药渣的布巾,还有……一把沾着暗红血迹的、锈迹斑斑的剪刀。 显然,不久前这里发生过激烈的、带血的冲突或“处理”。那声异响,很可能就是这人反抗或挣扎时撞翻了什么东西,或者……是赵嬷嬷在“施为”时造成的。 林晚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迅速扫视整个地窖。没有赵嬷嬷的身影。角落里有一个豁口的陶碗,里面残留着一点浑浊的液体和药渣,正是赵嬷嬷常端的那种。旁边还有一个简陋的木桶,散发出排泄物的恶臭。 这是一个囚牢,一个刑房,也是一个等死的墓穴。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具微微起伏的躯体上。还活着,但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新鲜的血迹表明伤势是新添的,而且很可能很重。 是谁干的?赵嬷嬷?还是那个斗篷客? 她忽然注意到,那人污秽长发遮掩下的侧脸轮廓,以及那只搭在染血破布上的、骨节异常粗大分明的手……似乎,是个男人? 原主的记忆和之前模糊的猜测中,地窖里可能是某个被秘密关押的、与侯府恩怨相关的女眷。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这人是谁?为何被囚禁在此多年(从伤势和环境的陈旧程度推断)?与永宁侯府有何关系?与“牵机引”和废太子旧案又是否有关联? 无数疑问翻涌,但她没有时间细究。当务之急是判断这人的生死,以及赵嬷嬷是否去而复返。 她蹲下身,忍住令人作呕的气味,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上那人脖颈侧方。指尖传来的皮肤触感冰冷粘腻,但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还在跳动。 还活着。 林晚迅速收回手。作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几乎是本能,但此刻,理智在疯狂叫嚣:不能救!这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是荒庄秘密的核心,一旦沾染,后果不堪设想。她自身难保,如何能再卷入这更深的漩涡? 她站起身,准备立刻离开。就让这个秘密,随着这垂死之人,一起埋葬在这肮脏的地窖里吧。 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地上那人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声。一只枯瘦如柴、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从破布下伸了出来,五指微微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是无意识的痉挛。 那手指的姿势,凝固在空中,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 她背对着那垂死之人,火把的光晕在她身后投下摇曳的影子,笼罩着那片血腥的干草堆。 风雪声隔着厚厚的土层和盖板,变得沉闷而遥远。地窖里只有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那几乎随时会停止的、微弱的生命迹象。 怀里的紫竹筒,贴着胸口,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容昭赠药时那副悲悯又疏离的面孔,景七那句“好自为之”的警告,赵嬷嬷浑浊眼底的麻木与警惕,还有荷花池边那句轻飘飘的“死了便死了”……无数画面和声音交织碰撞。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血腥和腐臭的冰冷空气。 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挣扎和犹豫,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所取代。 她重新蹲下身,这次不再犹豫。她将火把插在土壁的缝隙里,照亮这片小小的、污秽的角落。然后,快速检查那人的伤势。 解开那浸透血污的破布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忍耐力。林晚用那把沾血的剪刀,小心地剪开缠绕的布条。随着最后一层遮蔽被揭开,下面的伤口暴露在火光下——一道狰狞的、新鲜的撕裂伤,从左侧胸肋下方斜划至腹部,皮肉外翻,边缘不规则,像是被钝器或粗糙的利器暴力划开,深可见骨,仍在缓慢地渗着黑红色的血液。伤口周围还有大片陈旧的黑紫色瘀伤和已经化脓的旧创。 是争斗所致,还是……故意的虐伤?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伤势极重,失血过多,感染严重,加上长期囚禁导致的极度虚弱和营养不良,这人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随时可能死亡。 她身上没有任何药物,连干净的布都没有。银针或许能暂时刺激穴位吊住一口气,但无法处理这样的外伤和感染。 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怀里的紫竹筒。“雪蛤定喘丸”虽不对症,但其中的雪蛤油和川贝等成分,或许能提供一点滋润和微弱的热量,延缓生命力的流失?更重要的是,药丸本身相对洁净。 死马当活马医。 她迅速拔开塞子,倒出一颗药丸,用力捏碎成粉末。然后,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个豁口的陶碗上。里面残留的液体浑浊不堪。她拿起碗,就着火光,仔细辨认碗底那一点点沉淀的药渣——几片甘草,一点陈皮,还有……一点极微量的、颜色暗红的粉末。 她对这种粉末没有印象,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好东西。很可能是某种压制性或慢性毒药的残留。 赵嬷嬷每日送下来的,恐怕不仅仅是维持生命的食物,更是控制或折磨的药物。 林晚将碗里残余的液体和药渣全部倒在角落里,用还算干净的里衣袖子内侧,快速擦拭了几遍碗壁。然后,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原本用来盛装自配草药粉末的小皮囊里,倒出一点点温水(一直贴身存放,尚未完全冻硬),混合着捏碎的“雪蛤定喘丸”粉末,在碗里搅成稀糊状。 她扶起那人的头,他的脸在火光下一闪而过——瘦削得脱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看不出具体年龄,但绝不算年轻。林晚无暇细看,小心地将药糊一点点喂进他嘴里。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但似乎有一小部分被吞咽了下去。 喂完药,她迅速处理伤口。没有药物,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按压止血。她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内衬,叠成厚厚一叠,紧紧按压在最大的出血伤口上。那人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按压了约莫一刻钟,新鲜渗出的血量似乎减少了一些。林晚用剩余的干净布条,勉强将按压的布垫固定住。她知道这远远不够,感染和再次出血几乎是必然,但至少,暂时延缓了死亡的脚步。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冷汗,手指因用力按压和寒冷而僵硬麻木。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气息似乎略微平稳了一点点的人,迅速清理掉自己留下的明显痕迹——主要是碗和药粉的残留。 然后,她拔起火把,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推开盖板,重新没入风雪呼啸的黑夜之中。小心地将盖板恢复原状,掩盖好痕迹。 回到仓房,小桃看到她满手暗红的血污和苍白如鬼的脸色,差点惊叫出声。 “别问。”林晚哑声制止,用冰冷的井水拼命搓洗双手,直到皮肤发红,也洗不掉那股萦绕不散的血腥气和心理上的粘腻感。“今晚看到的事,烂在肚子里。” 小桃吓得连连点头,看着她冰冷的眼神,一个字也不敢多问。 林晚脱下沾了血污的外衣,塞到铺板最底下。她靠墙坐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冰冷的亢奋交织。 她救了一个人,也可能救下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但那一刻,她无法眼睁睁看着那样一具残躯,在绝望和污秽中无声无息地断气。那是她作为林晚,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深入骨髓的职业道德和人性底线,对这不公世道的一次微弱反抗。 况且……一个活着的秘密,或许比一个死去的秘密,更有价值。 尤其是当这个秘密,可能牵扯到永宁侯府,甚至更高层的阴私时。 她摸了摸怀里的紫竹筒,药丸少了一颗。 容昭的“赠药”,竟以这种方式,用在了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人身上。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牵引?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她踏入地窖,决定施救的那一刻起,她与这荒庄的秘密,与那暗流涌动的棋局,已经无可挽回地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窗外,风雪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 而地窖深处,那微弱的心跳,还在挣扎着,不肯停歇。 十里外毡帐。 容昭并未安寝。他披着玄狐氅,坐在案前,面前摊开一张京城周边的简略舆图,指尖正点在标有“永宁侯府别庄”的位置。 景七悄无声息地入内,单膝跪下,身上带着未散的寒气。 “如何?”容昭未抬头,声音清淡。 “属下送那女子回到庄子附近后,并未远离,暗中潜伏观察。”景七沉声禀报,“约莫半个时辰后,那女子果然再次现身,潜入地窖,停留约两刻钟方才出来。出来时,手上似有血迹,神色凝重。” 容昭拨动佛珠的指尖,微微一顿。 “她进去了……”他低语,眸中神色难辨,“可曾惊动那赵氏?” “未曾。赵氏在其潜入后约一盏茶时间,才从庄子另一侧的小门返回,手提一个包袱,行色匆匆,直接回了自己屋子,并未察觉地窖异常。”景七顿了顿,“属下注意到,赵氏带回的包袱底部,有暗色渗漏,疑似……血迹。” 容昭抬眸,凤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地窖中情况如何?” “属下不敢靠得太近,以免打草惊蛇。但隐约听到那女子似在救治,有轻微响动。她离开后,属下冒险靠近地窖口探查,血腥气比往日浓重数倍,且有新鲜血迹味道。窖内囚徒……应受了新伤,但似乎还活着。” “救治?”容昭重复这个词,唇角那抹惯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缓缓加深,眼底却无甚温度,“一个自称‘旧人之女’、‘随侍病母’的弱女子,深更半夜,孤身潜入藏有重伤囚徒的污秽地窖,不是逃,不是报官,而是……救治。” 他靠回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舆图上那个小小的黑点。 “有意思。”他声音低缓,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凉,“永宁侯府这位三姑娘,看来不只是命硬。” “主上,她会不会是侯府或那边派来灭口或接应的人?毕竟那地窖里的……”景七猜测。 “不像。”容昭摇头,“若为灭口,何须救治?若为接应,更不会如此鬼祟,且她自身境况堪忧。她今夜探地窖,更像是……临时起意,或者说,是被那声异响引去的好奇,加上……或许,还有一丝未泯的良心?” 他顿了顿,想起那女子在破庙中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眼神,以及接过紫竹筒时那份谨慎的疏离。 “不管她初衷为何,”容昭眸光转冷,“她现在已经亲手碰到了那最不该碰的东西。赵氏背后的人,不会容她。” “那主上,我们是否……”景七做了个手势。 “不急。”容昭抬手制止,“盯着。看看她接下来怎么做。也看看……赵氏和她背后的人,会如何反应。”他拿起案几上那枚空了小半的紫竹筒,在手中把玩,“我那‘雪蛤定喘丸’,她倒是用得快。只是不知,是用在了该用的地方,还是……用在了更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他望向帐外无边的风雪,眼神幽远。 这局棋,似乎因为一枚意外落入的棋子,开始变得生动起来。 只是这枚棋子,是会成为破局的关键,还是……率先被碾碎的牺牲? 他很好奇。 第8章 窥伺者 地窖里的血腥气仿佛渗进了林晚的指甲缝,即使用冰冷的井水搓洗了无数遍,那股混合着腐朽与铁锈的甜腥,仍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她靠坐在仓房冰冷的墙根下,裹紧灰鼠皮袄,体内那缕微弱的暖流因之前的紧张和费力而变得滞涩,指尖残留着按压伤口时的僵硬触感。 小桃蜷缩在她身旁,虽然不敢多问,但惊惶的眼神时不时瞥向林晚藏在铺板下的、沾了血污的衣物,身体微微发抖。 林晚闭着眼,看似在休息,脑中却一刻未停。地窖里那人的惨状、狰狞的伤口、赵嬷嬷包袱底可能的血迹、破庙中容昭深不可测的眼神、那句“好自为之”的警告……所有碎片在她脑海里碰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永宁侯府在掩盖什么?废太子旧案的余烬?一个被秘密囚禁多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重要人物”?赵嬷嬷是看守,也是刽子手。斗篷客定期“探望”,是确认囚徒状况,还是传递指令?而容昭……他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一个恰好路过的、对“废园逃奴”故事感兴趣的贵公子?未免太过巧合。 更让她心悸的是自己的处境。她今夜踏入地窖,或许已留下了痕迹。赵嬷嬷若发现囚徒伤口被简单处理过,药碗被动过,会怎么想?会怀疑到突然“病重”又“恰好”在风雪夜外出的自己头上吗? 还有容昭。他赠药,派人相送,究竟是善意,还是将她推向更显眼位置的算计?景七那句警告,是提醒她赵嬷嬷的危险,还是暗示容昭自己也在监视着一切? 她仿佛置身于一张逐渐收紧的网中,四周皆是窥伺的眼睛,却看不清执网之人是谁。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她需要主动获取信息,需要掌握更多筹码。地窖里的囚徒是一个,但风险太大。容昭是另一个可能的信息源,却更加危险莫测。 正思忖间,窗外风雪声中,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风声,也不是雪落。是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庄子前门方向。 又有人来? 林晚倏然睁眼,与小桃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惊疑。这个时辰,这样的天气,接连有外人到访这荒僻庄子,绝非寻常。 她迅速起身,再次凑到窗纸破洞处。小桃也紧张地靠过来。 透过破损的窗纸和漫天飞雪,只能模糊看到前院门口停着一辆带篷的骡车,样式比之前斗篷客的马车简陋许多。一个穿着臃肿棉袄、头戴破旧毡帽的老汉,正从车上跳下来,动作有些蹒跚。他拍打着身上的雪,朝院内张望。 赵嬷嬷那间矮屋的门开了,她快步走了出来,与那老汉低声交谈起来。距离远,风雪声大,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赵嬷嬷的神色比平日多了几分急迫,不时指向正房和地窖的方向。那老汉听着,频频点头,毡帽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但身形佝偻,似乎年纪不小。 这就是赵嬷嬷口中那个“进城办货的老伙计”?他回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林晚的心提了起来。这老汉是单纯的庄户,还是赵嬷嬷的同伙?他的归来,会对地窖里的秘密,以及自己的处境,产生什么影响? 只见赵嬷嬷和那老汉交谈片刻后,老汉便转身从骡车上搬下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看起来像是粮食或杂物。赵嬷嬷上前帮忙,两人一起将麻袋搬进了她那间矮屋。 之后,老汉并未离开,反而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像是在查看什么。他的目光扫过正房、地窖,最后,似乎有意无意地,也扫过了林晚和小桃所在的仓房方向。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有些浑浊,但林晚却感到一种被评估、被掂量的不适感。这老汉,绝非普通庄户那么简单。 老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和从矮屋出来的赵嬷嬷说了几句,便朝着庄子后面,那片堆放杂物和柴火的角落走去,身影消失在仓房的视线死角。 他去后面做什么?查看后墙豁口?还是…… 林晚心中警铃大作。她想起自己和小桃下午从后山拾柴回来,以及自己夜里两次出入,都可能在后院雪地上留下足迹。虽然风雪会掩盖,但若有心人仔细查看…… “小桃,”她压低声音,语气急促,“把火塘里的灰均匀撒开,弄乱。检查屋里,不要留下任何不属于这里的痕迹,特别是……药味。” 小桃虽然不明所以,但见林晚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行动起来。 林晚自己也快速检查了一遍,将银针包和紫竹筒藏在最贴身的地方,那把短刀则塞进铺板下的缝隙。她坐到铺板上,拉过薄被盖住腿,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就是一个病弱不堪、被风雪困在破屋里的可怜女子。 她必须赌,赌那老汉只是例行查看,赌风雪足够大,赌自己的伪装足够像。 时间在忐忑中一点点流逝。仓房外,风雪依旧,偶尔传来那老汉和赵嬷嬷隐约的对话声,听不真切。老汉似乎在后院停留了不短的时间。 就在林晚以为对方不会过来时,仓房的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笃、笃、笃。” 不是赵嬷嬷那种带着麻木的叩击,也不像容昭那边的人可能有的干脆利落。这叩门声平缓,甚至带着点老迈的迟滞,却让林晚和小桃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小桃看向林晚,眼神惊恐。林晚深吸一口气,对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虚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上气。 小桃会意,走到门边,带着哭腔颤声问:“谁……谁呀?”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男声,语调平平:“老汉姓孙,是这庄子上的伙计,刚办货回来。听说庄上来了贵客,特来问个安,看看可缺些什么。” 贵客?问安?林晚心中冷笑。措辞客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探查意味。 “咳咳……孙、孙老伯客气了。”林晚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说,“小女子随母在此将养,不敢当‘贵客’二字。风雪天寒,老伯一路辛苦,请回吧,我们这里……咳咳……什么都好。” 她拒绝开门,也拒绝接触。 门外的孙老汉沉默了片刻。风雪声填充了这短暂的寂静。 “既如此,那老汉就不打扰姑娘静养了。”孙老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平,“只是这庄子年头久了,有些地方不太稳当,夜里风雪大,姑娘和这位小娘子还需多加小心,没事……最好别出屋子。”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别出屋子”四个字,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 “多……多谢老伯提醒。”林晚虚弱的回应被咳嗽声淹没。 门外再无声响。脚步声响起,缓缓远去,朝着赵嬷嬷矮屋的方向。 林晚和小桃屏息凝神,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两人都知道,这短暂的“过关”,并不意味着安全。孙老汉的归来,以及他刚才那番暗含机锋的话语,都预示着庄子内的气氛将变得更加紧张和充满监视。 “姑娘,他们……他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小桃声音发抖。 “不一定,但肯定起了疑心。”林晚低声道,眼神冰冷,“这个孙老汉,是赵嬷嬷的同伙,而且比赵嬷嬷更精明。他回来,恐怕不只是‘办货’那么简单。” 地窖里刚出了事,他就“恰好”回来。是赵嬷嬷传了消息?还是他本就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无论如何,她们的处境更加艰难了。行动将受到更严密的限制,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关注。 林晚摸了摸怀里的紫竹筒。容昭的“药”已经用掉一颗,剩下的这颗,还有这竹筒本身,都可能成为某种凭证或把柄。孙老汉和赵嬷嬷若仔细搜查,难保不会发现。 她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是继续伪装病弱,静观其变?还是……冒险主动接触那股看似更危险,却也可能带来变数的外力——容昭? 破庙中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凤眼,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赵嬷嬷和孙老汉代表的,是近在咫尺的、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而容昭,至少目前看来,他的“兴趣”大于“杀意”。 或许,可以借他之力,撬动这荒庄的死局?哪怕只是制造一点混乱,一点逃离的缝隙? 但这个念头风险极大。她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他的目的成谜。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窗外,天色在风雪中愈发昏暗,已是黄昏时分。孙老汉的骡车还停在门口,他今晚必定留宿庄上。这意味着,夜晚的庄子,将多一双监视的眼睛。 林晚感到一阵疲惫和寒意袭来。身体的虚弱,心神的耗损,环境的压迫,如同重重锁链捆缚着她。 她需要休息,需要恢复体力,更需要清醒的头脑来应对接下来的危机。 “小桃,把剩下的干粮拿出来,我们吃点东西。”她吩咐道,“晚上警醒些,门闩检查好。” “是,姑娘。”小桃应着,脸上忧色未褪。 主仆二人就着冷水,默默嚼着又冷又硬的烙饼。食不知味。 而此刻,赵嬷嬷的矮屋内,油灯如豆。 孙老汉摘下破旧的毡帽,露出一张布满深深皱纹、肤色黝黑的老脸,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在昏黄油灯下,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阴沉的光。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接过赵嬷嬷递来的热水碗。 “怎么样?”赵嬷嬷低声问,脸上没了白日里的麻木,多了几分焦灼。 “雪太大,痕迹不好认。”孙老汉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砂石摩擦般的粗粝,“但后院墙根那儿,有几处脚印,不像你的,也不像我的,浅得很,像是被雪盖过,又像是有人特意扫过。看大小,不像成年男子,倒像是女子或半大孩子的。” 赵嬷嬷脸色一变:“那两个丫头?” “八成是。”孙老汉喝了口水,眼神阴鸷,“你上次传信说那庶女病得快死了,我瞧着,可未必。” “她整日咳个不停,脸色白得吓人,走路都要人扶……”赵嬷嬷争辩。 “哼,装病谁不会?”孙老汉打断她,“关键是她有没有不该有的心思,有没有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地窖里那位的伤,你说是他自己发狂撞的,我下去看了,那包扎手法,虽然粗糙,却有点门道,止血按的位置很准,不像胡乱弄的。还有,他嘴角有没擦干净的新鲜药渍,味道……跟你平日灌下去的那些不一样。” 赵嬷嬷的手抖了一下,热水洒出来一些:“你是说……有人进去过?还给他用了别的药?这……这怎么可能?我明明……” “你明明看得紧?”孙老汉冷笑,“你看得紧,那声动静是怎么回事?你看得紧,那庶女半夜三更溜出去又怎么解释?她去找柴火?荒山野岭,风雪漫天,一个‘病得快死’的人,有那力气和胆子?” 一连串的质问,让赵嬷嬷脸色煞白。 “那……那现在怎么办?要是她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赵嬷嬷的声音带上了恐惧。 孙老汉眼中寒光一闪:“主子吩咐过,这地方,不能出任何岔子。那地窖里的,还有口气在,就是咱们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至于这两个丫头……”他顿了顿,语气森然,“既然是侯府送来‘静养’的,那就是侯府的人。是死是活,侯府也该有个说法。但在这之前,绝不能让她们再到处乱看,更不能……让她们有机会把看到的说出去。” “你的意思是……” “盯死她们。尤其是那个三姑娘。”孙老汉放下碗,语气不容置疑,“我回来了,这庄子就得牢牢攥在手里。你继续做你该做的,地窖里那位,吊着命就行。至于那两个丫头……先看看。若她们安分,等风雪停了,再想法子‘处理’。若她们不安分……”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嬷嬷打了个寒颤,默默点了点头。 矮屋内,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映得两张苍老而阴沉的脸孔忽明忽暗。 风雪扑打着窗纸,呜咽声如同鬼哭。 庄子内外,窥伺者已然就位。 杀机,在洁白的雪幕下,悄然蔓延。 第9章 病骨支离 孙老汉的回归,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投进了荒庄原本就凝滞死寂的池水。表面波澜未惊,底下却暗流湍急,寒意刺骨。 接下来两日,风雪未有停歇的迹象,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白。庄子仿佛被彻底隔绝,成了茫茫雪海中的孤岛,而岛上,猎人与猎物的游戏,在沉默中悄然升级。 林晚的“病”,演得愈发逼真。她几乎整日蜷在铺板上,裹着所有能御寒的东西,咳嗽声时断时续,气若游丝。小桃则按照吩咐,每日去灶屋取用那点越来越稀薄的糊糊和冷水时,脸上总是挂着未干的泪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对赵嬷嬷和偶尔露面的孙老汉,不敢多看一眼,问一句,取了东西就匆匆逃回仓房,仿佛外面有吃人的恶鬼。 孙老汉果然如他所说,接替了赵嬷嬷大部分对外的事务。他不再试图叩门“问安”,但林晚能感觉到,那双鹰隼般阴沉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透过仓房破败的窗纸缝隙,窥视着里面的动静。他会在她们取用柴水时,“恰好”出现在灶屋或井台边,沉默地注视着,目光带着审视和评估。有时,他会和赵嬷嬷在院子里低声交谈,声音压得极低,但林晚偶尔捕捉到只言片语,如“安分”、“盯着”、“等天晴”,字字都透着不祥。 更让林晚警惕的是,孙老汉开始有意识地清理庄子内外的痕迹。后院墙根那些模糊的脚印被彻底抹平,地窖盖板周围的积雪被反复踩踏,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异常。他甚至修好了半塌的井台轱辘,动作麻利得不像个普通老农。这既像是在消除隐患,也像是在宣示他对这庄子的绝对掌控。 压力,如同这无处不在的严寒,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缓慢而坚定地消耗着人的意志和体力。 林晚知道,对方在等。等风雪停歇,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她“病重不治”。她必须打破这种被动的僵局,至少,要让自己恢复更多行动力。 然而,或许是连日心神耗损过大,或许是这具身体底子实在太差,也或许是地窖里那浓重的血腥和腐朽气息留下了某种看不见的病菌,就在孙老汉回庄的第三日夜里,林晚真的发起了高热。 起初只是觉得比平日更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体内那缕好不容易温养起来的暖流也变得散乱无力。她以为是天太冷,并未太在意,只让小桃将最后一点劣炭添进火塘,又喝了些自配的草药水。 但到了后半夜,情况急转直下。先是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寒战,即使裹紧了所有衣物,靠在尚有微弱余温的火塘边,依旧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牙齿磕碰作响。寒战之后,便是滚烫的热度从五脏六腑烧起来,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头烫得吓人。喉咙干痛如刀割,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叶深处的钝痛,咳出来的气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小桃惊慌失措地用冰冷的手帕敷在她额头,带着哭腔唤她:“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别吓我啊!” 林晚想开口安抚,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在炽热和冰寒的交织中浮沉。她知道,自己这是感染了急性风寒,引发了高热,可能还伴有肺炎的初期症状。在这个缺医少药、寒冷刺骨的环境里,这无疑是致命的。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她用残存的意志力,指挥着小桃:“水……冷帕子……轮流敷……把我带的……薄荷……紫苏……煎水……”断断续续的指示,耗尽了最后一点清醒。 小桃手忙脚乱,依言行事,用冰冷的井水浸湿布巾给她降温,又抖着手将最后一点薄荷和紫苏叶煎成浓汁,勉强喂她喝下一些。 然而,病情来势汹汹。林晚的高热持续不退,时冷时热,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片刻。在清醒的间隙,她能感到肺部的灼痛在加剧,呼吸越来越费力,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身体极度虚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小桃的哭泣和绝望,像背景音一样遥远。赵嬷嬷和孙老汉似乎被惊动了,过来仓房外问过一次。小桃隔着门,哭诉着“姑娘病得更重了,浑身滚烫,说胡话”。门外沉默了片刻,孙老汉那沙哑的声音响起:“天寒地冻,病了也是常事。好生伺候着吧。”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随即脚步声远去。 没有请医,没有送药,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 这就是他们的态度。一个“病重”的庶女,在这荒庄里“病死”,再“合理”不过。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比荷花池的窒息更缓慢,却更无可逃避。 在又一次被灼热和窒息感逼醒的短暂清醒中,林晚看到了小桃哭肿的双眼和绝望的神情。也看到了,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孙老汉那双阴沉窥视的眼睛,一闪而过。 他是来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快死了吗? 一股强烈的、不甘的怒火,混合着求生欲,在她濒临涣散的意识中猛地燃起。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如了那些人的愿! 现代医学的知识在混乱的脑中挣扎着浮现。高热,肺炎……需要抗生素,需要退烧,需要支持治疗……这里什么都没有。银针!对,银针可以刺激穴位,泄热,宣肺……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指向自己枕下,气若游丝:“针……给我……” 小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慌忙从她枕下摸出那个贴身藏着的银针包。 “大椎……曲池……合谷……少商……”林晚闭着眼,用尽力气,念出几个穴位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放血……泄热……” 她已无力自己施针,只能寄希望于小桃这些日子看着她练习,能记住大概位置和手法。 小桃吓坏了,握着银针包的手抖得厉害:“姑娘,奴婢……奴婢不会……” “快……照我说的做……刺……放几滴血……”林晚急促地喘息着,每一句话都耗损巨大。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恐惧。小桃咬着牙,按照林晚断断续续的指示,用火折子燎了燎针尖,颤抖着,找准她后颈的大椎穴,轻轻刺入。林晚身体微微一颤。接着是手臂的曲池、合谷,最后是拇指末端的少商穴。小桃力道掌握不好,位置也略有偏差,但几针下去,林晚却感觉那窒息的闷热似乎被刺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虽然痛苦,却有一股微弱的气流随之流转,肺部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似乎减轻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继续……冷水帕子……”林晚喘息着吩咐。 小桃见她似乎好受了一点,精神一振,连忙继续用冷帕子敷额,又喂了些温水。 这场与病魔的搏斗,在破败的仓房里,在冰冷的雪夜中,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没有郎中,没有良药,只有一个半懂不懂的丫鬟,一套冰冷的银针,和病人自身顽强的求生意志。 高热在反复,林晚的意识时明时灭。在迷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荷花池底,冰冷刺骨的水灌满口鼻,岸上那张俊美淡漠的脸,唇边噙着凉薄的笑意……“死了便死了”……不!她猛地挣扎,却感到四肢被无形的手按住,动弹不得。 忽而又仿佛置身于地窖,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双枯瘦绝望的手伸向她,仿佛在求救,又仿佛要将她一同拖入无底深渊…… 混乱的梦境与现实的病痛交织,折磨着她的神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夜,也许是更久。窗外的天色似乎亮了一些,风雪声依旧,但那股要焚尽一切的灼热,终于在冰冷的物理降温和银针刺激的双重作用下,开始缓慢地、不甘地退却。 林晚在高热渐退的虚脱中,沉沉地昏睡过去,不再有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 当她再次恢复些许清醒时,只觉得浑身如同被碾过一般酸痛无力,喉咙干得冒烟,肺部的灼痛变成了深沉的钝痛和痒意,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已经消失。额上搭着的布巾是温的,小桃趴在她身边,累得睡着了,脸上泪痕未干。 她还活着。 林晚轻轻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新生的力量。那场高热,仿佛一次残酷的淬炼,虽然险些要了她的命,却也似乎烧掉了一些沉疴杂质,让她的身体在极限之后,产生了一点微弱的抗性。 她微微偏头,看向窗外。雪光映着窗纸,依旧是阴沉的白。 仓房外,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依然存在。孙老汉和赵嬷嬷,想必已经“确认”了她的“病危”。他们会放松警惕吗?还是会趁机做些什么? 她必须尽快“好”起来,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小桃……”她沙哑地唤了一声。 小桃立刻惊醒,看到她睁开眼,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姑娘!您醒了!您吓死奴婢了!”眼泪又涌了出来。 “水……”林晚艰难地说。 小桃连忙扶起她,喂她喝了半碗温水。温水入喉,滋润了干裂的喉咙,也让她恢复了一些精神。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小桃抹着眼泪,“姑娘您一直烧着,说明话,奴婢都快急死了……还好,还好您挺过来了。” 一天一夜……时间不多了。孙老汉他们不会给她太多恢复的时间。 “我没事了。”林晚靠坐在墙上,虽然虚弱,眼神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扶我起来,我要行针。” “姑娘!您刚醒,身子还虚……”小桃急道。 “虚,才要固本培元。”林晚语气坚决,“去,把剩下的那点老姜和紫苏根找出来,煎水。我要用。” 她知道,这次高热虽退,但元气大伤,外邪未必尽去。必须趁热打铁,巩固根本,同时,也要让外面的人看到,她“命不该绝”,但依旧“虚弱不堪”。 在小桃的帮助下,她勉强坐直,褪下半边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背。手指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拈起银针,找准肺俞、足三里、关元等穴位,缓缓刺入。这一次,针感来得清晰而强烈,带着一种酸胀的暖意,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导引,缓缓流向四肢百骸,驱散着残留的寒意和虚乏。 每刺一针,都耗损着她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坚持着,直到完成一套简单的固本培元针法。 行针完毕,她已是大汗淋漓,几乎虚脱,但肺部的滞涩感和全身的酸痛,却明显减轻了许多,一股微弱的暖流在丹田处隐隐汇聚。 小桃煎好了姜苏水,喂她喝下。辛辣的暖流从喉咙一直落到胃里,让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 “听着,小桃,”林晚靠回墙上,闭目养神,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从现在开始,对外,我还是那个病得快死的林晚。咳嗽不能停,但要变得无力、断续。走路要人扶,食量要更少。但私下里,我们要尽快恢复体力。剩下的干粮,省着吃,但必须吃。那点劣炭,紧着晚上用,白天尽量活动身体,不要坐着不动,会冻僵。” “是,姑娘。”小桃用力点头。 “还有,”林晚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那扇破旧的木门,“留意孙老汉和赵嬷嬷的动静。尤其是……地窖。我昏迷期间,他们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小桃想了想,摇头:“没有。赵嬷嬷还是每天送东西下去,孙老汉偶尔在院子里转转,看看柴火,修修东西,没靠近过地窖,也没再过来敲门。” 没靠近地窖?是相信了赵嬷嬷的说辞,还是……在等待什么? 林晚心中疑窦未消。孙老汉此人,阴沉精明,绝不可能轻易相信。他按兵不动,要么是另有图谋,要么是在等一个更稳妥的时机。 而她,必须在这个时机到来之前,找到破局之法,或者,至少拥有挣扎之力。 她摸了摸怀中,紫竹筒还在。里面的“雪蛤定喘丸”只剩一颗。容昭……这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 这次高热,若非小桃误打误撞按照她指示施针,加上她自身意志强撑,恐怕真的凶多吉少。这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孤身在这绝境中挣扎,力量何等微薄。 或许,真的该考虑,接触一下那来自外界的、虽然危险却可能带来变数的“注视”了。 只是,该如何接触?以何种方式?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窗外,风似乎小了些,雪片也变得稀疏。但天空依旧阴沉,压在荒庄破败的屋顶上,沉甸甸的,仿佛在酝酿一场更猛烈的风暴,或是……风暴前最后的平静。 林晚望着那方被窗棂切割的、灰白色的天空,缓缓握紧了袖中冰凉的银针。 病骨支离,风雨如晦。 但针尖所指,未必没有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