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筒静静躺在粗糙的木板上,在仓房晦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微的紫褐色光泽,像一颗凝结了太多秘密和未知的眼。
林晚没有立刻去动它。她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怀里抱着小桃找回来的、仅存一点温热的简陋手炉,听着窗外风雪重新变得凄厉的呼啸,脑中反复回放着破庙中的每一帧画面,每一句对话,尤其是那一声来自荒庄的异响,和景七最后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告。
“风雪夜寒,人心易冷。姑娘……好自为之。”
寒意丝丝缕缕,渗透四肢百骸。这绝非善意的提醒,更像是某种宣告,宣告她已经踏入了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局中,而赠药,或许就是这局中第一枚看似温良实则叵测的棋子。
她必须弄清今夜庄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声异响是地窖囚徒的反抗?还是赵嬷嬷在“处理”什么?这直接关系到她和小桃的安危,也关系到她能否在这绝境中,找到一丝可供利用的缝隙。
“小桃,”林晚睁开眼,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出去一趟。你留在这里,像之前一样,闩好门,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也别出声。”
小桃猛地抓住她的衣袖,眼里满是恐惧:“姑娘,您还要出去?外面……外面刚出事,赵嬷嬷也古怪,还有那庙里的人……太危险了!”
“正因为危险,才要弄明白。”林晚掰开她的手,眼神沉静如寒潭,“被动等待,只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放心,我只是去探探,不会冒险。”
她将紫竹筒塞进怀里贴身藏好,又检查了一下袖中暗袋里的银针包和腰后别着的短刀。体内那缕因修炼和篝火而略略恢复的暖流,随着心意微微流转,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赋予她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镇定。
再次推开仓房门,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她侧身闪出,迅速将门带上,将自己融入浓墨般的夜色和漫天飞舞的雪片中。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地窖。
院子里积雪又厚了一层,几乎没过脚踝。她踩着下午自己和小桃留下的、已被新雪覆盖大半的足迹,小心翼翼地迂回靠近正房侧面。赵嬷嬷的矮屋依旧黑着灯,死寂无声,像一座沉默的坟。
地窖入口的盖板静静地伏在雪中,边缘的积雪似乎比下午更凌乱了些,有被反复踩踏和拖拽的痕迹。林晚的心跳加快,伏低身体,耳朵贴上冰冷的盖板边缘。
底下,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呜咽,没有呼吸,没有锁链窸窣,甚至连赵嬷嬷走动的声音都没有。一片死寂,比外面的风雪更令人心悸。
这不正常。就算囚徒昏睡或……死了,赵嬷嬷如果在下面,不可能毫无声息。
难道人不在下面?那声异响之后,发生了什么?赵嬷嬷拖着什么离开了?
林晚想起小桃描述的“拖过雪地的窸窣声”和院子里积雪上疑似的新痕迹。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她需要亲眼看看地窖里的情况。
她屏住呼吸,双手用力,极慢极慢地掀开厚重的盖板。木板与边缘冻结的冰碴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在风雪的掩盖下并不明显。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烈、更刺鼻的气味猛地冲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草药的苦涩和伤口腐烂的甜腥,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石灰的干燥气味。
林晚胃里一阵翻腾,强行压下。她将盖板掀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没有立刻下去,而是先侧耳倾听,确认底下毫无动静,又等待了片刻,让窖内污浊的空气与外界稍作流通。
然后,她从怀中摸出一小截预备好的、裹了松脂的枯枝,用火折子点燃。微弱的、跳动的火光照亮了她苍白而凝重的脸,也照亮了向下延伸的、粗糙陡峭的土台阶。
她咬了咬牙,侧身钻了进去,反手轻轻将盖板虚掩,留了一丝缝隙通气,也便于紧急时逃生。
台阶狭窄,布满湿滑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污渍。浓重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林晚举着微弱的火把,一步步向下。空气冰冷潮湿,但那种混合了血腥和**的气息,却带着一种黏腻的暖意,贴在皮肤上,令人毛骨悚然。
台阶不长,大约十几级便到了底。火光照亮了地窖底部狭窄的空间。
眼前的景象,让林晚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地窖不大,约莫丈许见方,土壁斑驳,渗着水渍。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杂物和几个空了的陶罐。中央位置,铺着厚厚一层干草,干草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不,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了。
那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褴褛不堪的单薄衣衫,长发污秽板结,遮住了大半脸庞。身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新旧交叠的伤痕和污垢,手腕和脚踝上套着沉重的铁镣,镣铐边缘磨破了皮肉,露出暗红色的溃烂。
但这些都不是最触目惊心的。
最骇人的是,那人的胸腹处,裹着一层层浸透了暗红和黑褐色血污的破布。此刻,那些破布似乎被重新包扎过,但仍有大片新鲜的血迹从里面洇出,在干草上染开一大片刺目的深色。浓烈的血腥味正是来源于此。
而在那人身旁的干草上,散落着几个空了的药瓶、一团沾满血污和药渣的布巾,还有……一把沾着暗红血迹的、锈迹斑斑的剪刀。
显然,不久前这里发生过激烈的、带血的冲突或“处理”。那声异响,很可能就是这人反抗或挣扎时撞翻了什么东西,或者……是赵嬷嬷在“施为”时造成的。
林晚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迅速扫视整个地窖。没有赵嬷嬷的身影。角落里有一个豁口的陶碗,里面残留着一点浑浊的液体和药渣,正是赵嬷嬷常端的那种。旁边还有一个简陋的木桶,散发出排泄物的恶臭。
这是一个囚牢,一个刑房,也是一个等死的墓穴。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具微微起伏的躯体上。还活着,但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新鲜的血迹表明伤势是新添的,而且很可能很重。
是谁干的?赵嬷嬷?还是那个斗篷客?
她忽然注意到,那人污秽长发遮掩下的侧脸轮廓,以及那只搭在染血破布上的、骨节异常粗大分明的手……似乎,是个男人?
原主的记忆和之前模糊的猜测中,地窖里可能是某个被秘密关押的、与侯府恩怨相关的女眷。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这人是谁?为何被囚禁在此多年(从伤势和环境的陈旧程度推断)?与永宁侯府有何关系?与“牵机引”和废太子旧案又是否有关联?
无数疑问翻涌,但她没有时间细究。当务之急是判断这人的生死,以及赵嬷嬷是否去而复返。
她蹲下身,忍住令人作呕的气味,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上那人脖颈侧方。指尖传来的皮肤触感冰冷粘腻,但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还在跳动。
还活着。
林晚迅速收回手。作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几乎是本能,但此刻,理智在疯狂叫嚣:不能救!这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是荒庄秘密的核心,一旦沾染,后果不堪设想。她自身难保,如何能再卷入这更深的漩涡?
她站起身,准备立刻离开。就让这个秘密,随着这垂死之人,一起埋葬在这肮脏的地窖里吧。
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地上那人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声。一只枯瘦如柴、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从破布下伸了出来,五指微微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是无意识的痉挛。
那手指的姿势,凝固在空中,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
她背对着那垂死之人,火把的光晕在她身后投下摇曳的影子,笼罩着那片血腥的干草堆。
风雪声隔着厚厚的土层和盖板,变得沉闷而遥远。地窖里只有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那几乎随时会停止的、微弱的生命迹象。
怀里的紫竹筒,贴着胸口,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容昭赠药时那副悲悯又疏离的面孔,景七那句“好自为之”的警告,赵嬷嬷浑浊眼底的麻木与警惕,还有荷花池边那句轻飘飘的“死了便死了”……无数画面和声音交织碰撞。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血腥和腐臭的冰冷空气。
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挣扎和犹豫,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所取代。
她重新蹲下身,这次不再犹豫。她将火把插在土壁的缝隙里,照亮这片小小的、污秽的角落。然后,快速检查那人的伤势。
解开那浸透血污的破布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忍耐力。林晚用那把沾血的剪刀,小心地剪开缠绕的布条。随着最后一层遮蔽被揭开,下面的伤口暴露在火光下——一道狰狞的、新鲜的撕裂伤,从左侧胸肋下方斜划至腹部,皮肉外翻,边缘不规则,像是被钝器或粗糙的利器暴力划开,深可见骨,仍在缓慢地渗着黑红色的血液。伤口周围还有大片陈旧的黑紫色瘀伤和已经化脓的旧创。
是争斗所致,还是……故意的虐伤?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伤势极重,失血过多,感染严重,加上长期囚禁导致的极度虚弱和营养不良,这人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随时可能死亡。
她身上没有任何药物,连干净的布都没有。银针或许能暂时刺激穴位吊住一口气,但无法处理这样的外伤和感染。
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怀里的紫竹筒。“雪蛤定喘丸”虽不对症,但其中的雪蛤油和川贝等成分,或许能提供一点滋润和微弱的热量,延缓生命力的流失?更重要的是,药丸本身相对洁净。
死马当活马医。
她迅速拔开塞子,倒出一颗药丸,用力捏碎成粉末。然后,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个豁口的陶碗上。里面残留的液体浑浊不堪。她拿起碗,就着火光,仔细辨认碗底那一点点沉淀的药渣——几片甘草,一点陈皮,还有……一点极微量的、颜色暗红的粉末。
她对这种粉末没有印象,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好东西。很可能是某种压制性或慢性毒药的残留。
赵嬷嬷每日送下来的,恐怕不仅仅是维持生命的食物,更是控制或折磨的药物。
林晚将碗里残余的液体和药渣全部倒在角落里,用还算干净的里衣袖子内侧,快速擦拭了几遍碗壁。然后,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原本用来盛装自配草药粉末的小皮囊里,倒出一点点温水(一直贴身存放,尚未完全冻硬),混合着捏碎的“雪蛤定喘丸”粉末,在碗里搅成稀糊状。
她扶起那人的头,他的脸在火光下一闪而过——瘦削得脱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看不出具体年龄,但绝不算年轻。林晚无暇细看,小心地将药糊一点点喂进他嘴里。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但似乎有一小部分被吞咽了下去。
喂完药,她迅速处理伤口。没有药物,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按压止血。她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内衬,叠成厚厚一叠,紧紧按压在最大的出血伤口上。那人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按压了约莫一刻钟,新鲜渗出的血量似乎减少了一些。林晚用剩余的干净布条,勉强将按压的布垫固定住。她知道这远远不够,感染和再次出血几乎是必然,但至少,暂时延缓了死亡的脚步。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冷汗,手指因用力按压和寒冷而僵硬麻木。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气息似乎略微平稳了一点点的人,迅速清理掉自己留下的明显痕迹——主要是碗和药粉的残留。
然后,她拔起火把,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推开盖板,重新没入风雪呼啸的黑夜之中。小心地将盖板恢复原状,掩盖好痕迹。
回到仓房,小桃看到她满手暗红的血污和苍白如鬼的脸色,差点惊叫出声。
“别问。”林晚哑声制止,用冰冷的井水拼命搓洗双手,直到皮肤发红,也洗不掉那股萦绕不散的血腥气和心理上的粘腻感。“今晚看到的事,烂在肚子里。”
小桃吓得连连点头,看着她冰冷的眼神,一个字也不敢多问。
林晚脱下沾了血污的外衣,塞到铺板最底下。她靠墙坐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冰冷的亢奋交织。
她救了一个人,也可能救下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但那一刻,她无法眼睁睁看着那样一具残躯,在绝望和污秽中无声无息地断气。那是她作为林晚,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深入骨髓的职业道德和人性底线,对这不公世道的一次微弱反抗。
况且……一个活着的秘密,或许比一个死去的秘密,更有价值。
尤其是当这个秘密,可能牵扯到永宁侯府,甚至更高层的阴私时。
她摸了摸怀里的紫竹筒,药丸少了一颗。
容昭的“赠药”,竟以这种方式,用在了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人身上。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牵引?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她踏入地窖,决定施救的那一刻起,她与这荒庄的秘密,与那暗流涌动的棋局,已经无可挽回地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窗外,风雪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
而地窖深处,那微弱的心跳,还在挣扎着,不肯停歇。
十里外毡帐。
容昭并未安寝。他披着玄狐氅,坐在案前,面前摊开一张京城周边的简略舆图,指尖正点在标有“永宁侯府别庄”的位置。
景七悄无声息地入内,单膝跪下,身上带着未散的寒气。
“如何?”容昭未抬头,声音清淡。
“属下送那女子回到庄子附近后,并未远离,暗中潜伏观察。”景七沉声禀报,“约莫半个时辰后,那女子果然再次现身,潜入地窖,停留约两刻钟方才出来。出来时,手上似有血迹,神色凝重。”
容昭拨动佛珠的指尖,微微一顿。
“她进去了……”他低语,眸中神色难辨,“可曾惊动那赵氏?”
“未曾。赵氏在其潜入后约一盏茶时间,才从庄子另一侧的小门返回,手提一个包袱,行色匆匆,直接回了自己屋子,并未察觉地窖异常。”景七顿了顿,“属下注意到,赵氏带回的包袱底部,有暗色渗漏,疑似……血迹。”
容昭抬眸,凤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地窖中情况如何?”
“属下不敢靠得太近,以免打草惊蛇。但隐约听到那女子似在救治,有轻微响动。她离开后,属下冒险靠近地窖口探查,血腥气比往日浓重数倍,且有新鲜血迹味道。窖内囚徒……应受了新伤,但似乎还活着。”
“救治?”容昭重复这个词,唇角那抹惯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缓缓加深,眼底却无甚温度,“一个自称‘旧人之女’、‘随侍病母’的弱女子,深更半夜,孤身潜入藏有重伤囚徒的污秽地窖,不是逃,不是报官,而是……救治。”
他靠回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舆图上那个小小的黑点。
“有意思。”他声音低缓,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凉,“永宁侯府这位三姑娘,看来不只是命硬。”
“主上,她会不会是侯府或那边派来灭口或接应的人?毕竟那地窖里的……”景七猜测。
“不像。”容昭摇头,“若为灭口,何须救治?若为接应,更不会如此鬼祟,且她自身境况堪忧。她今夜探地窖,更像是……临时起意,或者说,是被那声异响引去的好奇,加上……或许,还有一丝未泯的良心?”
他顿了顿,想起那女子在破庙中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眼神,以及接过紫竹筒时那份谨慎的疏离。
“不管她初衷为何,”容昭眸光转冷,“她现在已经亲手碰到了那最不该碰的东西。赵氏背后的人,不会容她。”
“那主上,我们是否……”景七做了个手势。
“不急。”容昭抬手制止,“盯着。看看她接下来怎么做。也看看……赵氏和她背后的人,会如何反应。”他拿起案几上那枚空了小半的紫竹筒,在手中把玩,“我那‘雪蛤定喘丸’,她倒是用得快。只是不知,是用在了该用的地方,还是……用在了更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他望向帐外无边的风雪,眼神幽远。
这局棋,似乎因为一枚意外落入的棋子,开始变得生动起来。
只是这枚棋子,是会成为破局的关键,还是……率先被碾碎的牺牲?
他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