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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佛珠与针

作者:爱吃葱油饼的小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声来自荒庄方向的异响,虽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吞噬,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同时在破庙内两人心中炸开。


    林晚瞳孔微缩,捧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碗壁烙得指尖生疼,她却浑然不觉。是地窖?赵嬷嬷?还是……小桃出了事?无数可怕的念头瞬间涌上,让她几乎想立刻冲回庄子。


    但理智死死拽住了她。不能慌。眼前这个玄衣男子深不可测,任何失态都可能引来怀疑和危险。她强迫自己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只是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丝,端着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几乎就在她察觉异响的同时,对面一直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容昭,拨动佛珠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他并未睁眼,仿佛那声异响只是风雪的错觉。但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睫羽下,一丝极快掠过的幽光。


    他知道!他一定也听到了!而且,他对此有反应。


    这个认知让林晚的心沉入更深的冰窟。这男子与荒庄,绝非毫无关联。他是谁?是斗篷客的同伙?是那夜门外的窥视者?还是……另一股势力?


    庙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篝火的噼啪声顽固地响着,对抗着庙外愈加狂暴的风雪嘶吼。景七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庙外荒庄的方向,全身肌肉绷紧,进入了随时可以暴起的状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爬行。林晚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声,与篝火的噼啪声混在一起,敲击着耳膜。


    终于,容昭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凤眼依旧含着三分似有若无的倦意,眸光却清亮得惊人,径直落在林晚低垂的头顶,仿佛能穿透那层粗布头巾和伪装出来的惶恐,看到她内心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


    “风雪愈发急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清润平和,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这荒郊野岭,又是年关将近,难免有些……不太平。”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林晚微微发颤的手,“姑娘似乎受了惊吓?”


    林晚心头一紧,知道自己刚才细微的失态还是落入了对方眼中。她抬起头,眼眶适时地微红,声音带着强自压抑的颤抖:“没……没什么。许是风声太大,听岔了。只是……只是担心独自在家的婢女……”


    她将担忧合理化了,同时再次强调了“家”的存在,试图将自己与荒庄稍微剥离一些。


    容昭看着她泫然欲泣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主仆情深,令人动容。”他慢条斯理地说,指尖又轻轻拨动了一颗佛珠,“不过,方才那声响,倒不像是寻常风声。”


    他果然要摊牌了吗?林晚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和冷静。“贵人……何出此言?”


    “没什么。”容昭却忽然移开了目光,看向跳跃的火焰,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只是忽然想起一桩旧事。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京郊一处废园里,似乎也传出过类似的声音……后来才知,是藏匿的逃奴意图反抗,被看守失手……”他恰到好处地停住,端起陶碗,抿了一口已微凉的水,不再说下去。


    废园?逃奴?看守失手?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向林晚紧绷的神经。他是在暗示地窖里那人的身份和处境?还是在试探她是否知情?亦或,只是随口的巧合?


    林晚背后冷汗涔涔。她强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垂下眼,声音细若蚊蚋:“贵人所言……小女子不懂。这庄子虽偏,却也安宁,赵嬷嬷虽是老仆,照应得也算尽心……”她将话题引向看庄人,试图撇清自己与“秘密”的关系。


    “赵嬷嬷?”容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特别,“可是那位鬓发皆白、寡言少语的老人家?”


    “正是。”林晚点头,心中警惕更甚。他连赵嬷嬷的样貌特征都知道?果然对庄子了解甚深。


    “尽心便好。”容昭似乎失去了继续谈论赵嬷嬷的兴趣,转而看向林晚手中空了的陶碗,“茶还未好,姑娘可要再饮些热水?”


    “不、不用了,多谢贵人。”林晚连忙推辞。她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既如此……”容昭正要说什么,忽然,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搁在膝上的左手微微蜷缩,指尖按住了腕间的佛珠。那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瞬间又褪去了一层血色,变得近乎透明。虽然只是极短暂的异样,快得让人以为是火光晃动造成的错觉,但一直全神贯注观察他的林晚,却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身体不适?那瞬间流露出的,是痛苦?


    联想到他异于常人的苍白和那串似乎时刻不离手的佛珠……林晚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此人或许真有宿疾在身。


    这个发现,让她在惊惧之中,莫名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医者的本能关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权衡。


    若他真有重病,是否意味着他并非全无破绽?


    就在这时,景七忽然沉声开口:“公子,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已晚,道路不明。是否……”


    容昭抬起手,止住了景七的话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异样已完全消失,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平淡。“不急。”他看向林晚,“姑娘拾的柴火,可还够用?这风雪虽暂缓,但寒夜漫长,若无足够的柴火取暖,怕是难熬。”


    林晚心中警铃再次大作。他是在关心,还是在拖延,或者……另有所图?


    “谢贵人关怀,出来时拾了一些,应能应付。”她谨慎地回答,一边悄悄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脚趾,准备起身告辞。


    “那便好。”容昭点了点头,却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姑娘方才提及随侍令堂在庄上养病。不知令堂所患何疾?我略通岐黄,或可提供一二浅见。”


    来了!真正的试探,或许现在才开始。他想通过“病症”来核实她的身份?还是想探听庄内情况?


    林晚脑中飞速运转。原主的生母早逝,她编造的“病母”纯属虚构,自然无法详述病症。而她自己落水后的“风寒咳症”虽是实情,却也不能照实说——一个“旧人之女”的病,与“侯府庶女”的病,用药和待遇可能大相径庭,容易露出马脚。


    她必须给出一个足够模糊、合理,又不会引人生疑的说法。


    “家母……是陈年旧疾,心肺虚弱,畏寒咳喘,每逢冬日便加重。”她斟酌着词语,描述的其实是自己穿越前后这具身体的综合症状,半真半假。“庄上清静,医药不便,只能慢慢将养。”


    “心肺虚弱,畏寒咳喘……”容昭低声重复,目光在林晚脸上逡巡,似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此症确需静养,忌风寒劳累。姑娘孝心可嘉。”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曾请医用药?庄上可有常备药材?”


    “请过几次郎中,开了些温补的方子。药材……多是托人从城里带回,庄上并无储备。”林晚滴水不漏地回答,将可能存在的“医药”来源推给模糊的“托人”。


    容昭闻言,若有所思。他沉默片刻,忽然对景七道:“去将我那随身带的紫竹筒取来。”


    景七微愣,似乎有些意外,但立刻应声:“是。”转身走向马车。


    林晚心中惊疑不定。紫竹筒?是什么?


    很快,景七拿着一个约莫半尺长、两指粗细的紫褐色竹筒回来,双手递给容昭。


    容昭接过竹筒,拔开塞子,从里面倒出几颗龙眼大小、呈深褐色、表面光滑的药丸,托在掌心。一股清冽中带着苦涩的草药气息弥漫开来,比方才他身上的冷香更浓郁些,却奇异地不令人反感。


    “此乃‘雪蛤定喘丸’,用长白山雪蛤油合川贝、杏仁等药材炼制,于气虚咳喘、畏寒体弱之症略有补益。”容昭将其中两颗药丸递向林晚,语气平淡得像在分享一件寻常之物,“今日风雪偶遇,也算缘分。这两丸药,姑娘可带回去,若令堂咳喘难耐时,用温水化服半丸,或可缓解一二。”


    林晚彻底愣住了。


    赠药?


    在这疑云密布、彼此试探的关头,他竟向她这个来历不明、疑点重重的“村女”赠药?是试探的另一种方式?是真有医者仁心(尽管他自称略通)?还是……别有深意?


    她看着那托在白皙掌心中的两枚褐色药丸,没有立刻去接。药丸的气味纯正,确实是上等药材炼制,不似有诈。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不安。


    “贵人厚赐,小女子……愧不敢受。”她垂下眼,婉拒道,“家母之疾,乃沉疴旧病,不敢劳动贵人,亦恐药不对症。”


    “无妨。”容昭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并不强求,只是随意地将药丸放回竹筒,重新塞好。“此药性平,即便不对症,也吃不出大毛病。姑娘且收着,以备不时之需。”他将竹筒递过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反而显得心虚或有鬼。


    林晚犹豫一瞬,双手接过那尚带着他掌心微凉体温的紫竹筒。竹筒入手沉实,触感温润。“多谢……贵人赠药之恩。”她低声谢道,心中却更加警惕。这份“恩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举手之劳。”容昭收回手,重新拢入狐裘袖中,仿佛刚才赠药的插曲微不足道。他抬眸望向庙门外,风雪确实小了些,但天色已彻底黑透,雪光映着夜空,一片朦胧的灰白。


    “风雪暂歇,但夜路难行。”他看向林晚,语气恢复了初时的温和疏离,“姑娘既然担心婢女,景七,你送这位姑娘一程,确保她安然回到庄子附近。”


    “是。”景七沉声应道,目光转向林晚,虽无表情,但那眼神分明写着“请”。


    林晚心中一沉。派人送她?是保护,还是监视?或者说,是确认她是否真的回到那座“有问题”的庄子?


    她无法拒绝。站起身,再次福了福:“有劳……这位大哥。”


    容昭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闭上了眼睛,手指缓缓拨动佛珠,仿佛入定老僧,与这风雪破庙浑然一体。


    林晚握紧手中的紫竹筒,跟着景七走出了破庙。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身后,篝火的光晕和那玄衣男子深不可测的身影,逐渐被庙门的阴影吞没。


    景七步履稳健,走在前面半步,为她挡住大部分寒风,却沉默得如同岩石,没有丝毫交谈的意思。林晚也乐得沉默,一边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一边脑中飞快复盘着方才庙中的一切。


    那声异响,容昭的停顿,关于“废园逃奴”的暗示,他突然流露的细微病态,以及最后这莫名其妙的赠药和派人相送……信息碎片纷乱如雪,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唯一清晰的是,这个叫容昭(她听到了景七的称呼)的男子,极度危险,且与荒庄的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赠药,是怜悯?是投资?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某种标记?


    手中紫竹筒冰凉,内里的药丸隐隐散发着清苦气息。林晚指尖摩挲着竹筒光滑的表面,心中一片冰寒与灼热交织的混乱。


    快要接近庄子后墙豁口时,景七停下了脚步,侧身让开,依旧面无表情:“前方应是姑娘住处,在下不便再送。姑娘请自便。”


    “多谢。”林晚低声道谢,正要迈步,景七却忽然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清:


    “我家公子说,风雪夜寒,人心易冷。姑娘……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晚僵在原地,咀嚼着这句似是警告又似是提醒的话,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回头望了一眼破庙的方向,那里早已被风雪和夜色吞没,不见半点火光。


    握紧紫竹筒,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钻进了庄子后墙的豁口。


    院子里一片死寂,雪光映着破屋的轮廓,比离开时更显阴森。她先是警惕地观察了一下赵嬷嬷的矮屋,门缝里没有灯光,寂静无声。正房和地窖方向,也毫无异状。那声异响,仿佛真的只是错觉。


    她快步走向仓房,轻轻叩门,压着嗓子唤:“小桃,是我。”


    门立刻被拉开,小桃惨白惊慌的脸出现在门后,看到她,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扑上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姑娘!您可回来了!吓死我了!刚才……刚才庄子里有声音!好像是从地窖那边传来的!还有……还有赵嬷嬷好像出去过!”


    林晚心头一凛,反手关上门,插好门闩。“慢慢说,怎么回事?”


    小桃惊魂未定,断断续续地讲述。原来,在林晚离开后不久,小桃正担惊受怕地守着火塘,忽然隐约听到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地,又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翻。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雪夜里格外清晰,似乎就是从正房那边传来的。她吓得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又似乎听到轻微的开门关门声,还有极其细微的、像是什么东西拖过雪地的窸窣声,但很快就被风声掩盖。她壮着胆子从窗缝往外看,只看到赵嬷嬷矮屋的门似乎开合过一次,院子里积雪上好像有新的痕迹,但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地窖的动静,赵嬷嬷的异常……


    林晚脸色凝重。她离开期间,庄子里果然发生了事情。是地窖里的人试图反抗?还是赵嬷嬷做了什么?那斗篷客是否来过?


    她忽然想起容昭那句关于“废园逃奴”的话,心头的不安感越发浓重。


    “没事了,我回来了。”她安抚地拍了拍小桃的手,走到火塘边,就着微弱的炭火余烬,仔细打量手中的紫竹筒。


    筒身冰凉,刻着极简的云纹,做工精致。拔开塞子,那股清苦的药香再次溢出。她倒出一颗药丸,就着微光仔细察看,又凑近闻了闻。确实都是上好药材,配伍精当,是治疗虚寒咳喘的良药,并无不妥。


    难道,真是他一时心善?


    不。林晚立刻否定了这个天真的想法。那样一个人,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她将药丸小心收好。无论这药是福是祸,现在都不是探究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刚才庄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如何应对那个已经将目光投注到此地的容昭。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雪夜和黑黢黢的庄子轮廓。


    佛珠轻转,暗藏机锋。


    银针未出,已感寒芒。


    这盘棋,在她还未完全坐上棋枰时,似乎已经有执棋者,落下了意味深长的第一子。


    而她手中的针,和这突如其来的“药”,又将在接下来的对弈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仓房外,风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远处,破庙方向,再无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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