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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病骨支离

作者:爱吃葱油饼的小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孙老汉的回归,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投进了荒庄原本就凝滞死寂的池水。表面波澜未惊,底下却暗流湍急,寒意刺骨。


    接下来两日,风雪未有停歇的迹象,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白。庄子仿佛被彻底隔绝,成了茫茫雪海中的孤岛,而岛上,猎人与猎物的游戏,在沉默中悄然升级。


    林晚的“病”,演得愈发逼真。她几乎整日蜷在铺板上,裹着所有能御寒的东西,咳嗽声时断时续,气若游丝。小桃则按照吩咐,每日去灶屋取用那点越来越稀薄的糊糊和冷水时,脸上总是挂着未干的泪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对赵嬷嬷和偶尔露面的孙老汉,不敢多看一眼,问一句,取了东西就匆匆逃回仓房,仿佛外面有吃人的恶鬼。


    孙老汉果然如他所说,接替了赵嬷嬷大部分对外的事务。他不再试图叩门“问安”,但林晚能感觉到,那双鹰隼般阴沉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透过仓房破败的窗纸缝隙,窥视着里面的动静。他会在她们取用柴水时,“恰好”出现在灶屋或井台边,沉默地注视着,目光带着审视和评估。有时,他会和赵嬷嬷在院子里低声交谈,声音压得极低,但林晚偶尔捕捉到只言片语,如“安分”、“盯着”、“等天晴”,字字都透着不祥。


    更让林晚警惕的是,孙老汉开始有意识地清理庄子内外的痕迹。后院墙根那些模糊的脚印被彻底抹平,地窖盖板周围的积雪被反复踩踏,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异常。他甚至修好了半塌的井台轱辘,动作麻利得不像个普通老农。这既像是在消除隐患,也像是在宣示他对这庄子的绝对掌控。


    压力,如同这无处不在的严寒,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缓慢而坚定地消耗着人的意志和体力。


    林晚知道,对方在等。等风雪停歇,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她“病重不治”。她必须打破这种被动的僵局,至少,要让自己恢复更多行动力。


    然而,或许是连日心神耗损过大,或许是这具身体底子实在太差,也或许是地窖里那浓重的血腥和腐朽气息留下了某种看不见的病菌,就在孙老汉回庄的第三日夜里,林晚真的发起了高热。


    起初只是觉得比平日更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体内那缕好不容易温养起来的暖流也变得散乱无力。她以为是天太冷,并未太在意,只让小桃将最后一点劣炭添进火塘,又喝了些自配的草药水。


    但到了后半夜,情况急转直下。先是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寒战,即使裹紧了所有衣物,靠在尚有微弱余温的火塘边,依旧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牙齿磕碰作响。寒战之后,便是滚烫的热度从五脏六腑烧起来,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头烫得吓人。喉咙干痛如刀割,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叶深处的钝痛,咳出来的气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小桃惊慌失措地用冰冷的手帕敷在她额头,带着哭腔唤她:“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别吓我啊!”


    林晚想开口安抚,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在炽热和冰寒的交织中浮沉。她知道,自己这是感染了急性风寒,引发了高热,可能还伴有肺炎的初期症状。在这个缺医少药、寒冷刺骨的环境里,这无疑是致命的。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她用残存的意志力,指挥着小桃:“水……冷帕子……轮流敷……把我带的……薄荷……紫苏……煎水……”断断续续的指示,耗尽了最后一点清醒。


    小桃手忙脚乱,依言行事,用冰冷的井水浸湿布巾给她降温,又抖着手将最后一点薄荷和紫苏叶煎成浓汁,勉强喂她喝下一些。


    然而,病情来势汹汹。林晚的高热持续不退,时冷时热,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片刻。在清醒的间隙,她能感到肺部的灼痛在加剧,呼吸越来越费力,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身体极度虚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小桃的哭泣和绝望,像背景音一样遥远。赵嬷嬷和孙老汉似乎被惊动了,过来仓房外问过一次。小桃隔着门,哭诉着“姑娘病得更重了,浑身滚烫,说胡话”。门外沉默了片刻,孙老汉那沙哑的声音响起:“天寒地冻,病了也是常事。好生伺候着吧。”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随即脚步声远去。


    没有请医,没有送药,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


    这就是他们的态度。一个“病重”的庶女,在这荒庄里“病死”,再“合理”不过。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比荷花池的窒息更缓慢,却更无可逃避。


    在又一次被灼热和窒息感逼醒的短暂清醒中,林晚看到了小桃哭肿的双眼和绝望的神情。也看到了,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孙老汉那双阴沉窥视的眼睛,一闪而过。


    他是来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快死了吗?


    一股强烈的、不甘的怒火,混合着求生欲,在她濒临涣散的意识中猛地燃起。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如了那些人的愿!


    现代医学的知识在混乱的脑中挣扎着浮现。高热,肺炎……需要抗生素,需要退烧,需要支持治疗……这里什么都没有。银针!对,银针可以刺激穴位,泄热,宣肺……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指向自己枕下,气若游丝:“针……给我……”


    小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慌忙从她枕下摸出那个贴身藏着的银针包。


    “大椎……曲池……合谷……少商……”林晚闭着眼,用尽力气,念出几个穴位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放血……泄热……”


    她已无力自己施针,只能寄希望于小桃这些日子看着她练习,能记住大概位置和手法。


    小桃吓坏了,握着银针包的手抖得厉害:“姑娘,奴婢……奴婢不会……”


    “快……照我说的做……刺……放几滴血……”林晚急促地喘息着,每一句话都耗损巨大。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恐惧。小桃咬着牙,按照林晚断断续续的指示,用火折子燎了燎针尖,颤抖着,找准她后颈的大椎穴,轻轻刺入。林晚身体微微一颤。接着是手臂的曲池、合谷,最后是拇指末端的少商穴。小桃力道掌握不好,位置也略有偏差,但几针下去,林晚却感觉那窒息的闷热似乎被刺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虽然痛苦,却有一股微弱的气流随之流转,肺部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似乎减轻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继续……冷水帕子……”林晚喘息着吩咐。


    小桃见她似乎好受了一点,精神一振,连忙继续用冷帕子敷额,又喂了些温水。


    这场与病魔的搏斗,在破败的仓房里,在冰冷的雪夜中,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没有郎中,没有良药,只有一个半懂不懂的丫鬟,一套冰冷的银针,和病人自身顽强的求生意志。


    高热在反复,林晚的意识时明时灭。在迷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荷花池底,冰冷刺骨的水灌满口鼻,岸上那张俊美淡漠的脸,唇边噙着凉薄的笑意……“死了便死了”……不!她猛地挣扎,却感到四肢被无形的手按住,动弹不得。


    忽而又仿佛置身于地窖,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双枯瘦绝望的手伸向她,仿佛在求救,又仿佛要将她一同拖入无底深渊……


    混乱的梦境与现实的病痛交织,折磨着她的神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夜,也许是更久。窗外的天色似乎亮了一些,风雪声依旧,但那股要焚尽一切的灼热,终于在冰冷的物理降温和银针刺激的双重作用下,开始缓慢地、不甘地退却。


    林晚在高热渐退的虚脱中,沉沉地昏睡过去,不再有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


    当她再次恢复些许清醒时,只觉得浑身如同被碾过一般酸痛无力,喉咙干得冒烟,肺部的灼痛变成了深沉的钝痛和痒意,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已经消失。额上搭着的布巾是温的,小桃趴在她身边,累得睡着了,脸上泪痕未干。


    她还活着。


    林晚轻轻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新生的力量。那场高热,仿佛一次残酷的淬炼,虽然险些要了她的命,却也似乎烧掉了一些沉疴杂质,让她的身体在极限之后,产生了一点微弱的抗性。


    她微微偏头,看向窗外。雪光映着窗纸,依旧是阴沉的白。


    仓房外,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依然存在。孙老汉和赵嬷嬷,想必已经“确认”了她的“病危”。他们会放松警惕吗?还是会趁机做些什么?


    她必须尽快“好”起来,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小桃……”她沙哑地唤了一声。


    小桃立刻惊醒,看到她睁开眼,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姑娘!您醒了!您吓死奴婢了!”眼泪又涌了出来。


    “水……”林晚艰难地说。


    小桃连忙扶起她,喂她喝了半碗温水。温水入喉,滋润了干裂的喉咙,也让她恢复了一些精神。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小桃抹着眼泪,“姑娘您一直烧着,说明话,奴婢都快急死了……还好,还好您挺过来了。”


    一天一夜……时间不多了。孙老汉他们不会给她太多恢复的时间。


    “我没事了。”林晚靠坐在墙上,虽然虚弱,眼神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扶我起来,我要行针。”


    “姑娘!您刚醒,身子还虚……”小桃急道。


    “虚,才要固本培元。”林晚语气坚决,“去,把剩下的那点老姜和紫苏根找出来,煎水。我要用。”


    她知道,这次高热虽退,但元气大伤,外邪未必尽去。必须趁热打铁,巩固根本,同时,也要让外面的人看到,她“命不该绝”,但依旧“虚弱不堪”。


    在小桃的帮助下,她勉强坐直,褪下半边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背。手指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拈起银针,找准肺俞、足三里、关元等穴位,缓缓刺入。这一次,针感来得清晰而强烈,带着一种酸胀的暖意,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导引,缓缓流向四肢百骸,驱散着残留的寒意和虚乏。


    每刺一针,都耗损着她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坚持着,直到完成一套简单的固本培元针法。


    行针完毕,她已是大汗淋漓,几乎虚脱,但肺部的滞涩感和全身的酸痛,却明显减轻了许多,一股微弱的暖流在丹田处隐隐汇聚。


    小桃煎好了姜苏水,喂她喝下。辛辣的暖流从喉咙一直落到胃里,让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


    “听着,小桃,”林晚靠回墙上,闭目养神,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从现在开始,对外,我还是那个病得快死的林晚。咳嗽不能停,但要变得无力、断续。走路要人扶,食量要更少。但私下里,我们要尽快恢复体力。剩下的干粮,省着吃,但必须吃。那点劣炭,紧着晚上用,白天尽量活动身体,不要坐着不动,会冻僵。”


    “是,姑娘。”小桃用力点头。


    “还有,”林晚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那扇破旧的木门,“留意孙老汉和赵嬷嬷的动静。尤其是……地窖。我昏迷期间,他们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小桃想了想,摇头:“没有。赵嬷嬷还是每天送东西下去,孙老汉偶尔在院子里转转,看看柴火,修修东西,没靠近过地窖,也没再过来敲门。”


    没靠近地窖?是相信了赵嬷嬷的说辞,还是……在等待什么?


    林晚心中疑窦未消。孙老汉此人,阴沉精明,绝不可能轻易相信。他按兵不动,要么是另有图谋,要么是在等一个更稳妥的时机。


    而她,必须在这个时机到来之前,找到破局之法,或者,至少拥有挣扎之力。


    她摸了摸怀中,紫竹筒还在。里面的“雪蛤定喘丸”只剩一颗。容昭……这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


    这次高热,若非小桃误打误撞按照她指示施针,加上她自身意志强撑,恐怕真的凶多吉少。这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孤身在这绝境中挣扎,力量何等微薄。


    或许,真的该考虑,接触一下那来自外界的、虽然危险却可能带来变数的“注视”了。


    只是,该如何接触?以何种方式?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窗外,风似乎小了些,雪片也变得稀疏。但天空依旧阴沉,压在荒庄破败的屋顶上,沉甸甸的,仿佛在酝酿一场更猛烈的风暴,或是……风暴前最后的平静。


    林晚望着那方被窗棂切割的、灰白色的天空,缓缓握紧了袖中冰凉的银针。


    病骨支离,风雨如晦。


    但针尖所指,未必没有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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