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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夜窥

作者:爱吃葱油饼的小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地窖盖板下的怪异气味,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林晚的神经。


    陈腐的土腥气里,混杂着一丝难以辨别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铁锈,却又更甜腻些的气息。这组合在她脑中敲响了警钟。作为医生,她对某些特殊气味异常敏感。


    接下来的两日,林晚主仆深居简出。她以“病体未愈,需静养”为由,除了去灶屋取用柴水,几乎不出仓房的门。每日依旧偷偷服用自己配的草药,身体状况在缓慢而艰难地好转,咳嗽渐稀,只是元气大伤,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


    赵嬷嬷似乎也乐得她们安分,除了每日固定时辰出现在灶屋煮她那看不出内容的糊糊,几乎不与她们照面。那个据说“进城办货”的老伙计也迟迟未归。偌大荒庄,白日里除了风声鸦噪,寂静得令人心慌;入夜后,那隐约的呜咽声却再未出现,仿佛那晚只是风声造成的错觉。


    但林晚知道不是。


    她在暗中观察。赵嬷嬷看似麻木迟钝,但每次去灶屋,林晚都能感觉到那双浑浊眼睛的余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她和仓房的方向。地窖盖板的位置,也再未被枯叶和积雪完全覆盖——有人动过。


    这不是个简单的、被遗忘的庄子。这里藏着东西,或者……藏着人。


    第三日傍晚,铅灰色的云层越发厚重,低低地压在荒庄破败的屋顶上。风停了,空气凝滞般寒冷,是一种大雪将至的憋闷。


    小桃从灶屋回来,小脸冻得发青,低声道:“姑娘,赵嬷嬷不在屋里,灶上的火也没熄,她常端的那个陶碗也不在。”


    林晚正在用一块软布蘸着少许清水,轻轻擦拭那几根银针,闻言动作一顿。“去了哪里?”


    “不知道,庄前庄后都没见人影。”小桃有些不安,“姑娘,我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


    林晚将擦净的银针仔细收进特制的布袋,贴身放好。她走到窗边,用指尖蘸了点唾沫,轻轻捅破一点点窗纸,朝外望去。


    院子里空空荡荡,暮色四合,视线模糊。正房和地窖方向,都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暗影里。赵嬷嬷的矮屋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


    太安静了。连寒鸦都不叫了。


    “今晚,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出声,躲在屋里。”林晚转身,语气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把门从里面闩好,除了我,谁叫都别开。”


    小桃脸色更白:“姑娘,您要做什么?您不能出去!那赵嬷嬷古怪,夜里……夜里还有那声音……”


    “正因为古怪,才要弄明白。”林晚穿上灰鼠皮袄,系紧衣带,又将一把小桃从厨房顺来的、锈迹斑斑但还算尖锐的剔骨短刀别在腰后。“我们在这里不是做客,是囚徒。不知道牢笼的锁是什么,钥匙在哪里,就永远逃不出去。”


    她需要信息。关于这庄子,关于周氏的意图,关于那地窖里的秘密。被动等待,只会让危险在未知中发酵。


    “姑娘……”小桃抓住她的衣袖,眼泪在眶里打转。


    林晚拍了拍她的手,触感冰凉。“记住我的话。如果我天亮没回来……”她顿了顿,没说出后半句,只深深看了小桃一眼,“照顾好自己。”


    说罢,她不再犹豫,轻轻拉开房门,侧身闪入浓重的暮色之中。


    小桃咬着唇,死死关上门,落下门闩,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浑身发抖。


    林晚贴在仓房外的阴影里,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雪前的天色是一种浑浊的深蓝,尚能勉强视物。她屏息凝神,确认院子里没有动静,才猫着腰,利用残垣断壁和杂物的遮挡,悄无声息地朝着正房和地窖的方向摸去。


    地面冻得硬实,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寒风又起,卷着零星的雪粒,打在脸上像细沙,反而掩护了她的行动。


    她先靠近正房。门窗紧闭,从破洞往里窥视,依旧是黑洞洞一片,死寂无声。不似有人居住。但当她绕到侧面,靠近地窖入口时,脚步微微一顿。


    盖板边缘的积雪,有新鲜的、被鞋底蹭过的痕迹。很轻,但确实存在。而且,下午小桃说赵嬷嬷不在时,她隐约闻到的那丝怪异气味,此刻似乎从盖板缝隙里逸散出来,比那天更明显了些。


    药味,腐味,还有那甜腻的铁锈气……


    林晚的心跳略微加快。她伏低身体,耳朵贴近盖板缝隙。


    起初,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心跳。但凝神细听片刻,底下极深极远处,似乎……真的有极其微弱的声响?不是哭,更像是……粗重的呼吸?或者……锁链拖动时与地面摩擦的、极其轻微的窸窣?


    她不敢确定。地窖似乎很深,声音传上来模糊不清。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冒险掀开一点盖板查看时,身后不远处,赵嬷嬷那间矮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晚浑身一紧,立刻缩身藏到地窖旁一堆半塌的柴垛后面,屏住呼吸。


    只见赵嬷嬷端着那个粗陶碗,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没提灯笼,佝偻的身影在昏暗中像个飘忽的鬼影。她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径直朝着地窖走来!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柴垛,只露出一只眼睛观察。


    赵嬷嬷走到地窖盖板旁,并未立刻打开,而是左右张望了一下。林晚尽力缩进阴影里。确认无人后,赵嬷嬷费力地弯下腰,抓住盖板上的铁环,用力一拉。


    沉重的木板被掀开一条缝,足够一人通过。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药味、霉味和那种甜腻铁锈气的气流涌出,连躲在柴垛后的林晚都清晰地闻到了。赵嬷嬷似乎习以为常,端着碗,熟练地侧身钻了进去,然后从里面将盖板拉回,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透出底下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


    光?地窖里有光?还有人?


    林晚等了几息,确定赵嬷嬷已经下去,且暂时不会上来。她迅速从柴垛后闪出,蹑足来到地窖口。那缝隙太小,看不清里面情形,但底下隐约传来碗碟放置的轻响,还有赵嬷嬷含混沙哑的低语,像是在对谁说话,却听不分明。


    机会稍纵即逝。


    林晚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胸腔间因紧张和寒冷引起的细微咳意。她轻轻抓住盖板边缘,用尽全力,极慢极慢地,将沉重的木板再掀开半尺左右的宽度。没有发出多大声音。


    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探头向下望去。


    下面果然有光,来自一盏挂在土壁上的油灯,灯火如豆,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借着这点微光,林晚看到了一条向下延伸的、粗糙的土台阶,尽头隐没在黑暗里。赵嬷嬷佝偻的背影正在台阶下方,背对着入口,似乎在忙着什么。


    而就在赵嬷嬷身前不远,油灯光晕的边缘……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有一角破烂的、沾满污渍的草席。草席上,隐约露出一只枯瘦如柴、肤色惨白到不正常的手腕,手腕上……似乎套着一个深色的环状物。


    是镣铐?


    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极其轻微。


    就在这时,下面的赵嬷嬷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回过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朝入口方向望来!


    林晚头皮一炸,立刻缩回头,用最快最轻的动作将盖板恢复原状,只留那条细缝。然后转身,以近乎匍匐的姿势,贴着地面迅速爬离地窖口,重新躲回那堆柴垛之后,缩进最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耳膜嗡嗡作响。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景象,混合着那浓郁不散的气味,在她脑中掀起惊涛骇浪。


    地窖里囚禁着人!一个被镣铐锁着、奄奄一息的人!


    那甜腻的铁锈气……是血?混合着草药的、长期不愈的伤口散发的**气息?


    周氏知道吗?这庄子所谓的“闹鬼”,难道就是指这个?把庶女发配到这里,是巧合,还是……灭口?或者,是要用这庄子里的秘密,让她“合理”地消失?


    无数疑问和寒意交织着窜上脊背。


    地窖口传来了盖板被完全掀开的声响,接着是赵嬷嬷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她爬上来了。


    林晚屏息凝神,从柴垛的缝隙里看去。赵嬷嬷空着手出来,那个陶碗留在了下面。她站在地窖口,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逡巡,尤其是在柴垛方向停留了片刻。


    林晚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寒风卷起雪粒,打在赵嬷嬷脸上,她打了个寒颤,终于收回目光,嘴里嘟囔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费力地将地窖盖板盖好,又踢了踢旁边的积雪掩盖痕迹,然后才佝偻着背,慢慢走回自己的矮屋。


    门关上了。


    林晚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直到矮屋的窗纸后透出微弱的油灯光,确认赵嬷嬷暂时不会出来了,才像一道真正的影子,从柴垛后滑出,沿着来时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潜回了仓房。


    当她轻轻叩响门板时,里面立刻传来小桃带着哭腔的、压得极低的声音:“姑娘?是您吗?”


    “是我,开门。”


    门闩落下,小桃一把将她拉进去,又飞快地关上门,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姑娘,您可回来了!吓死我了!”


    林晚靠在门板上,这才允许自己微微喘息。刚才那一番行动看似短暂,却耗尽了病后初愈的体力,加上精神高度紧张,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四肢发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冰凉一片。


    “姑娘,您……您看到什么了?”小桃点起半截蜡烛,看到林晚苍白的脸上神情凝重至极,心头惴惴。


    林晚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火塘边,就着微弱的炭火暖了暖冰凉僵硬的手指,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地窖里,关着一个人。”


    小桃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是个活人,但情况很糟,被锁着。”林晚继续道,眼神在跳动的烛光下幽深难测,“赵嬷嬷在照看,或者说……在监视。”


    “为、为什么?谁关的?是侯府……”小桃语无伦次。


    “不知道。”林晚摇头,“但肯定不是好事。这庄子,是个牢笼。”她顿了顿,看向小桃,目光锐利,“我们也被关进来了。”


    小桃浑身发冷:“姑娘,那我们怎么办?逃吗?”


    “逃?”林晚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笑意,“这荒郊野岭,我们两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况且,周氏既然敢把我们送来,外面说不定就有人盯着。逃,可能死得更快。”


    她必须弄清楚地窖里的人是谁,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和周氏、和永宁侯府有什么关系。这可能是危机,也可能……是转机。至少,这是一个筹码,一个秘密。


    但以她现在的能力,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杀。赵嬷嬷显然不是普通的看庄老妪,地窖里情况不明,庄外可能还有眼线。


    需要更谨慎,更需要……力量。


    她想起包袱里那套银针。救人的针,或许也能成为自保的武器,但前提是,她的身体必须尽快恢复,对这具身体经络穴位的掌控,也必须达到极致。


    “从明天开始,”林晚语气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我要‘病’得更重一些。小桃,你每日去灶屋,神色要更惶恐,多打听庄子里‘闹鬼’的传闻,尤其是……关于地窖的。但记住,只问,不要表现得太好奇。”


    小桃用力点头。


    “还有,”林晚从怀中取出那包银针,“我需要练习。不能只在皮偶上练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臂的穴位上,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有些针感,必须亲身体会,才能精准。”


    小桃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和手中那寒光闪闪的细针,忽然打了个寒噤。眼前的姑娘,好像自从落水醒来后,就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令人敬畏。


    窗外,酝酿了一整日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荒庄的破败、污秽,以及那深埋地底的秘密。洁白的雪光映进窗纸破洞,映着林晚半明半暗的侧脸,和那双比冰雪更寒澈、比针尖更锐利的眼眸。


    这一夜,荒庄依旧沉寂。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黑暗中悄然改变。


    距离荒庄十里外,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有几顶不起眼的毡帐。最大的一顶帐内,暖意融融,兽炭在铜盆里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凛冽的风雪。


    一人披着玄狐大氅,靠坐在铺着厚厚狼皮的矮榻上,手中执着一卷书,却许久未翻一页。他面容俊美,肤色在火光映照下有种透明的苍白,唇色极淡,唯有一双凤眼,眼尾微挑,眸光流转间,似蕴着江南烟雨,又似凝着塞外寒冰。


    正是靖王世子,容昭。


    他左手腕上戴着一串奇楠沉香佛珠,颗颗圆润,色泽深郁,此刻正被他无意识地轻轻拨动。


    帐帘被无声掀起,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闪身入内,单膝跪地,低声禀报:“主上,永宁侯府那位三姑娘,三日前已被送至西郊别庄。属下探查过,那庄子确如传闻,荒僻破败,仅有老仆一人看守。但……”


    “但什么?”容昭未曾抬眼,声音清润,听不出情绪。


    “但那庄子,似乎不止表面那么简单。看守的老妪赵氏,看似寻常,但属下暗查其来历,发现她二十年前曾在……废太子府当过粗使仆妇。废太子府败落后,此人下落不明,直到十年前才出现在这庄子上。”黑衣人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


    容昭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废太子府……永宁侯府的西郊别庄……


    “还有,”黑衣人继续道,“属下昨夜靠近庄子外围探查,隐约闻到地气中,有一丝极淡的‘牵机引’药味。”


    “牵机引”三字一出,帐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是配制皇室秘毒“牵机”的一味重要辅药,本身无毒,却有独特气味,且极难完全祛除。因其特殊,寻常医者甚至未必识得。


    容昭缓缓抬起眼。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幽暗的光,如深潭投石,涟漪瞬起又瞬平。


    “永宁侯府这位三姑娘,”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似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味,“落水未死,反被匆匆发配至这藏污纳垢的别庄……有趣。”


    他放下书卷,拢了拢身上的玄狐氅衣,目光投向帐外纷飞的大雪,仿佛能穿透这十里风雪和沉沉夜色,看到那座荒庄里,那个挣扎求存的庶女。


    “盯紧些。”他吩咐,声音轻得像叹息,“看看我们这位三姑娘,在这鬼地方,能活几天。又能……活出几分样子。”


    “是。”黑衣人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唯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轻响。


    容昭垂眸,看着腕间深褐色的佛珠,指尖缓缓捻过一颗。


    雪落无声。


    荒庄内外,暗影重重。


    一双眼睛,已然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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