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碾过冻得硬实的官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一架半旧的青篷马车,在四名侯府护卫的“护送”下,驶离了京城巍峨的城门,朝着西北方向的荒僻郊野行去。
马车里,林晚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袄——那是昨夜小桃冒险出府,当掉她生母唯一留下的鎏金簪子换钱后,除了药材银针干粮外,咬牙添置的唯一“大件”。袄子不算厚实,但胜在防风,勉强隔开了车厢缝隙里钻进来的、刀子般的寒风。
她靠坐着,怀里揣着一个粗糙的手炉,炉里炭火微弱,聊胜于无。脸色依旧苍白,但连日偷偷服用自配的草药,咳血已止,那股侵扰肺腑的阴寒被勉强压制,只是人依旧虚弱,经不起颠簸。
小桃紧挨着她坐着,怀里抱着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她们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那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银针、几包分装好的草药、一些干粮和散碎铜钱,还有那本《草本杂识》。小丫头脸上惊惶未退,时不时撩开车帘一角,看看外面越来越荒凉的景色,又赶紧放下,仿佛外面有吃人的野兽。
“姑娘,咱们……真的要去那庄子吗?”小桃声音发颤,“我听人说,那地方……闹鬼。”
林晚闭目养神,闻言眼皮都没动一下:“鬼比人可怕么?”
小桃一噎,想起侯府里那些笑里藏刀的主子和嬷嬷,不说话了。
林晚却在心中思量。闹鬼?荒僻之地,人迹罕至,有些怪力乱神的传闻并不稀奇。但有时,人心装神弄鬼,比真鬼更值得警惕。周氏将她打发到这种地方,绝不仅仅是眼不见为净。这庄子,恐怕本身就不干净。
车行近两个时辰,日头早已偏西,天色昏黄。官道早已变成坑洼不平的土路,两旁是望不到头的、覆着残雪的枯草甸和光秃秃的树林。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得车篷啪啪作响。
终于,马车在一处岔路口停下。领头的护卫在外瓮声瓮气地道:“三姑娘,前面路窄车进不去了,得步行。庄子就在那片林子后头。”
林晚由小桃搀扶着下了车。脚踩在冻土上,寒气立刻从鞋底窜上来。她抬眼望去,前方是一片黑压压的杂木林,林木萧疏,枝桠狰狞。林子深处,隐约可见一段低矮的、坍塌了小半的土坯围墙,围着一片灰蒙蒙的建筑轮廓。
这就是永宁侯府在京郊的“别庄”?说是个破落农户的院子都算抬举了。
四名护卫显然也不愿多待,指着林子里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顺着这条路走,不到一里地就是。庄上应该有人,姑娘自去吧。我等还需回府复命。”说罢,竟不再多看一眼,调转马头,催动马车,径直沿着来路回去了,扬起一片雪尘。
小桃看着迅速消失在暮色里的马车,又看看眼前阴森的林子,几乎要哭出来:“姑娘,他们……他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还指望他们敲锣打鼓送我们进去?”林晚语气平淡,拢了拢身上的灰鼠皮袄,率先朝着那条小径走去。“跟上。”
小径果然难行。枯草绊脚,残雪湿滑。林晚身体虚,走得慢,短短一里地,竟走了将近两刻钟。当她们终于穿过树林,站在那所谓的“庄子”门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庄子比远看更加破败。两扇蛀蚀的木板门歪斜地挂着,门上的锁锈死了,旁边土墙上开了一个更大的豁口,权当入口。院内是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残破不堪,窗棂凋零,糊窗的纸早就烂光,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盲眼,漠然地对着来人。院子里堆着些杂物,一口井台塌了半边,井口黑黢黢的,看着便有些渗人。唯有正房旁边一间矮屋的烟囱里,飘出几缕极其淡薄的、有气无力的炊烟,显示着这里并非完全无人。
“有人吗?”小桃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喊声在空旷破落的院子里回荡,惊起远处枯树上几只寒鸦,“嘎嘎”叫着飞走了,更添凄凉。
等了半晌,正房旁边那间有炊烟的矮屋里,才慢吞吞挪出一个人影。是个老妪,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头发花白凌乱,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眼神浑浊,看人时有些直勾勾的。她手里端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碗里是看不清内容的糊状物。
“谁啊?”老妪声音沙哑干涩。
小桃忙道:“我们是侯府来的,这是府里的三姑娘,奉命来庄上静养。”
老妪“哦”了一声,反应迟钝,上下打量了林晚主仆几眼,尤其在那件还算体面的灰鼠皮袄上停留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侯府……三姑娘?老婆子姓赵,是看庄子的。不知道姑娘要来,没准备。”她顿了顿,指了指正房旁边另一间看起来稍完整些的屋子,“那间以前是仓房,还算能住人,姑娘自己收拾吧。灶台在那边,”她又指指自己出来的矮屋,“姑娘要用,自己来。水井还能打水,就是轱辘坏了,得用绳子拽。”
交代完这几句,她似乎完成了任务,也不再理会林晚她们是否听明白,端着碗,又慢吞吞挪回自己那间矮屋,“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小桃目瞪口呆:“姑娘,这……这就完了?”
林晚倒不意外。被发配到这种地方的庶女,在这些人眼里,恐怕连侯府里体面些的奴才都不如,能给指个住处,已经算是“尽责”了。
“先去看看吧。”林晚朝那间所谓的“仓房”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扑面而来。屋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农具和杂物。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墙角挂着蛛网。窗户纸全无,冷风直灌。好在屋顶还算完整,至少不漏雨雪。
“收拾吧。”林晚放下手炉,挽起袖子。条件再差,也比在侯府芷兰苑时随时可能被溺死强。这里至少,暂时远离了那些直接要她命的人。
小桃也知道别无选择,主仆二人开始动手。将破农具移到角落,清扫灰尘,擦拭门窗。林晚身体弱,做些轻活,指挥小桃用带来的旧布勉强糊了窗户,又铺上从马车上带下来的、单薄的铺盖。
等大致收拾出能住人的模样,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寒风从窗户布的缝隙里钻进来,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
小桃去赵嬷嬷说的灶屋看了,只有一口大灶,冷锅冷灶,角落里堆着些柴火,瓦罐里有点糙米和看不出颜色的咸菜。水井打水果然费力,轱辘坏了,只能用绳子系着破木桶一点点往上拽,井水冰凉刺骨。
两人就着冰冷的井水,胡乱嚼了些带来的干硬烙饼,算是用了晚饭。没有灯油,林晚只让点了一小截带来的蜡烛,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咫尺之地,影子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晃,如同幢幢鬼影。
“姑娘,晚上……晚上咱们怎么睡啊?这屋子四处漏风……”小桃看着摇曳的烛火,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树林里不知什么动物的嚎叫,声音发颤。
林晚靠坐在铺了干草和薄褥的“床”上,裹紧了灰鼠皮袄,又拉过薄被盖住腿脚。确实冷,寒气无孔不入。她想了想,道:“把咱们带的紫苏叶和生姜找出来。”
小桃不明所以,还是照做。林晚让她将紫苏叶和切碎的生姜放进一个陶罐里,加上井水,就在屋内那个用几块砖头临时搭起的小火塘上烧着——火塘里燃着她们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劣炭。
很快,水滚了,一股带着辛辣和特殊清香的草药气息弥漫开来,虽不能驱散多少寒意,却让屋里多了点活气,也稍稍掩盖了那股霉味。
“这是……”小桃吸了吸鼻子。
“紫苏生姜水,驱寒散邪。没有条件熬药,这个也能顶些用。”林晚盛出两碗,递了一碗给小桃,“喝了,能暖一点。晚上警醒些,门闩插好。”
小桃捧着微烫的陶碗,看着烛光下自家姑娘平静却难掩疲惫苍白的脸,心里那股惶恐惧怕,奇异地被压下去一些。姑娘好像真的不一样了,落了一次水,病了一场,醒来后,眼神里总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哪怕身处这样的绝境。
主仆二人喝了热水,身上总算有了些许暖意。蜡烛燃尽,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火塘里残余的炭火发出暗红色的微光。
林晚躺在坚硬的铺板上,听着窗外肆虐的风声,并未立刻入睡。她在脑中梳理着今日所见:荒僻的地理位置,破败的庄子,麻木古怪的看庄老妪,还有那四个急于离开的护卫……这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周氏把她扔到这里,是想让她自生自灭?还是有别的图谋?这庄子“闹鬼”的传闻,是真的有古怪,还是有人故意散布以掩盖什么?
正思忖间,窗外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声音却隐隐约约传来。
像是……呜咽声。
很低,很细,断断续续,混杂在风声里,听不真切。可一旦注意到,就挥之不去。
小桃显然也听到了,在林晚旁边的铺位上不安地动了动,呼吸都放轻了,带着恐惧的颤音:“姑……姑娘,你听……是不是……有声音?”
林晚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那呜咽声又响了几声,这次清晰了些,像是女子的哭声,又像是受伤动物的哀鸣,从庄子深处传来,方向……似乎是正房那边?
赵嬷嬷住在旁边的矮屋,正房一直黑着灯,没见人影。
“别出声。”林晚低声道,轻轻坐起身。黑暗中,她的眼睛适应了片刻,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能勉强看清屋内轮廓。
呜咽声持续了一会儿,又消失了。院子里只剩下风声。
“姑娘……是……是鬼吗?”小桃吓得快哭出来了。
“鬼不会哭。”林晚声音很冷,“会哭的,只有活人。”
她心里疑窦丛生。这荒庄里,除了赵嬷嬷,难道还有别人?为什么躲着不见?是庄户?还是……别的什么?
周氏把她送到这里,和这“鬼哭”有没有关系?
这一夜,小桃战战兢兢,几乎没睡。林晚也睡得极浅,半梦半醒间,那隐约的呜咽声似乎又响起过一两次,但当她凝神去听,又只剩下风声。
第二天一早,天色阴霾。
林晚醒来时,头有些昏沉,是没睡好的缘故。她起身,发现小桃眼下乌青,显然也是一夜未安眠。
两人用冰冷的井水洗漱了,小桃去灶屋想烧点热水,却发现昨日剩下的一点糙米不见了,咸菜也少了许多。赵嬷嬷那间矮屋门关着,没有动静。
“姑娘,米被拿走了!”小桃又气又怕。
林晚看了看那紧闭的矮屋门,没说什么。“用我们自己带的干粮。”
早饭后,林晚决定在庄子里外转转。这庄子占地其实不小,除了这几间破屋,后面还有一片荒废的菜园和一小片林子,再往后,似乎有条结了冰的小河沟。
她带着小桃,看似随意地走着,实则仔细观察。土墙坍塌处很多,庄子的边界几乎形同虚设。正房的门窗紧闭,从破洞往里看,黑洞洞的,积满灰尘,不似有人居住的痕迹。
那昨晚的哭声……
林晚的目光落在正房侧面,那里有个地窖的入口,盖板半掩着,上面落着枯叶和雪。
她走过去,小桃紧张地拉住她:“姑娘,别去……”
林晚示意她噤声,轻轻踩了踩地窖盖板,很厚重。她蹲下身,从盖板的缝隙往里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中夹杂着某种怪异气味飘了出来,很淡,却让她微微蹙眉。
那像是……药味?混合着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赵嬷嬷沙哑的声音:“三姑娘,那地窖早就塌了,封死了,看不得。”
林晚站起身,回头。赵嬷嬷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不远处,依旧端着那个粗陶碗,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警惕。
“是吗?”林晚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我初来乍到,随便看看。这庄子……就嬷嬷一个人照看?”
“还有一个老伙计,进城办货去了,过几日才回。”赵嬷嬷回答得很快,语气平板,“姑娘身子弱,还是回屋歇着吧。这庄子荒,没什么好看的,夜里风大,也别乱走。”
说完,她不再看林晚,转身又回了自己屋子。
林晚看着她蹒跚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那地窖盖板。
塌了?封死了?
那昨晚的哭声,和这似有若无的怪味,从何而来?
这荒庄之夜,果然藏着秘密。
她没有再逗留,带着小桃回了仓房。关上门,小桃立刻低声道:“姑娘,那赵嬷嬷古里古怪的,还有那地窖……”
“我知道。”林晚坐下,从包袱里取出那套银针,用干净的软布慢慢擦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心神更加凝定。“这庄子不简单。我们初来,不要打草惊蛇。夜里警醒,白天尽量呆在屋里,或者只在附近明处活动。”
她需要时间,让身体恢复得更好一些,也需要时间,摸清这里的底细。
周氏把她送到这里,是借刀杀人,还是这庄子本身,就是一把淬了毒的刀?
无论如何,她已入局。
那就看看,在这荒庄鬼影之中,是她这个“病弱庶女”先被吞噬,还是她这手来自异世的银针,先刺破这重重迷雾。
窗外,阴云密布,似乎又有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