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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寒池孽

作者:爱吃葱油饼的小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永昌二十三年冬,京城的雪来得又早又急。才过腊八,铅灰色的云层便沉沉压住了永宁侯府朱红的兽头檐角,碎琼乱玉,无声倾覆着雕梁画栋、曲径回廊,将一切浓艳与污秽都暂时掩入一片刺目的白。


    芷兰苑里,却连这点干净的雪色都是奢望。地处侯府最僻远的西北角,院墙低矮剥落,积雪被呼啸的北风卷走大半,露出底下枯黄倒伏的杂草和湿泞的黑土。几竿半枯的竹子有气无力地靠着墙角,在风里发出“嘎吱”的呻吟。


    正房窗纸破了几处,用废纸潦草糊着,冷风寻着缝隙钻进来,吹得桌上那盏油灯火苗东倒西歪,将熄未熄。光影昏黄摇曳,映着榻上拥被而坐的人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吹走的纸。


    林晚又咳了起来。


    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从胸腔深处挤出,撕扯着咽喉,带来铁锈般的腥甜。她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好一会儿,那令人心悸的嗽声才渐渐平息。摊开掌心,借着晦暗的灯光,一点暗红的血丝赫然印在苍白的掌纹间。


    落水染上的风寒,拖了七八日,非但没好,反而愈加深重,成了咳症。侯府里无人请医问药,嫡母周氏只打发胡妈妈送来两包最廉价的、不知放了多久的散寒草药,敷衍之意,溢于言表。小桃偷偷去求过两次,一次被厨房的婆子啐了出来,一次连二门都没能靠近,就被守门的仆役轰走。


    “姑娘,喝口热水吧。”小桃红着眼眶,捧着一个粗瓷碗过来,碗边磕了个小缺口,里面是半温的开水,“姜……姜没了,红糖也没了……”


    林晚抬眼看她。小丫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袄,冻得鼻尖通红,眼里全是惶急和绝望。这屋里,连最后一点能用来发汗驱寒的东西,也耗尽了。


    “放着吧。”林晚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她接过碗,温水入喉,稍稍缓解了喉间的干痒灼痛,但对肺腑间的阴寒和虚弱,毫无助益。


    记忆里属于现代林晚的医学知识在冷静地评估着这具身体的状况:风寒入里,郁而化热,灼伤肺络。若再得不到有效治疗,拖成肺痨,只是时间问题。在这医疗条件匮乏的古代,尤其对她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女而言,几乎等于判了死刑。


    可她不能死。


    那一池冰水的窒息感,那按在后颈不容抗拒的力道,还有岸上轻飘飘一句“死了便死了”,早已和原主滔天的怨愤一起,烙进了她的魂魄。


    她必须活着。


    活着,才有以后。


    “小桃,”林晚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被风雪搅动的昏暗天色,“我记得,我院子后面,再往西,靠近后巷墙根的地方,是不是长着些野薄荷、车前草?夏天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两株紫苏?”


    小桃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好像……是有一些杂草,姑娘问这个做什么?那些都是没人要的野草,脏得很……”


    “去,”林晚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趁现在雪稍停,天还没黑透,去拔一些回来。薄荷要带根的,车前草挑叶子肥大的,紫苏若有,整株挖来,小心别弄断根须。看到蒲公英,也一并摘些叶子。”


    “姑娘?”小桃完全懵了,不明白自家姑娘要这些烂泥地里的野草有什么用。


    “快去。”林晚不再解释,只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疲惫,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冷而硬,带着一种小桃从未见过的、令人下意识遵从的力量。


    小桃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多问,拿起门边一个破旧的竹篮,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裳,匆匆推门出去了。


    冷风卷着残雪灌进来,林晚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的薄被又裹紧了些。被褥潮湿阴冷,几乎感觉不到暖意。她闭了闭眼,开始回忆那些野外常见植物的性状、功效。薄荷辛凉,能疏散风热;车前草清热利尿,可祛痰;紫苏解表散寒,行气和胃;蒲公英清热解毒,消肿散结……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草药,野外随处可见,在这侯府最荒僻的角落,或许能寻到一线生机。


    她没有药,没有针,连口像样的热饭都没有。但她有脑子,有知识,有这具身体对“生”最强烈的渴望。


    只要有一点点可能,她就要抓住。


    小桃去了约莫两刻钟,回来时竹篮里果然装着些沾泥带雪的植物。林晚强撑着下榻,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运气不错,薄荷、车前草、紫苏都有,还找到几片瘦小的蒲公英叶子,甚至有一小把枯黄的枇杷叶,大约是风吹过来的。


    “洗干净,把泥沙都淘掉。薄荷和紫苏的根茎分开,叶子也分开。”林晚吩咐着,自己走到那个小小的炭盆边。盆里只有寥寥几块劣炭,烧得半死不活,没什么热气。她拿起火钳,小心地将炭火拨弄得集中些,又让小桃去厨房讨要一点干净的水——这次或许看在她病得快死的份上,那些仆役会稍微松动些。


    水最终只讨来小半壶,还是冷的。林晚不在意,指挥小桃将洗干净的薄荷叶、紫苏叶、蒲公英叶和枇杷叶放进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加入冷水,放在炭盆上慢慢煨着。瓦罐熏得乌黑,是平日小桃偷偷煮点东西用的。


    “姑娘,这……这真的能喝吗?”小桃看着瓦罐里翻滚的、颜色浑浊的草叶子水,满脸怀疑。


    “死马当活马医。”林晚淡淡道,目光盯着罐口升起的、带着苦涩草药气息的白气。火很小,水很久才滚。她耐心等着,直到估摸着药性差不多煎出来了,才让小桃将瓦罐端下来。


    待药汁稍凉,林晚接过那碗色泽可疑、气味刺鼻的汤水,眼都没眨,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辛凉、微麻的口感充斥口腔,顺着食道滑下,一股热气隐隐从胃里升腾起来,虽然微弱,却让她冰冷僵硬的四肢似乎回暖了一丁点。


    “剩下的药渣,加水再煎一次,晚上喝。”林晚将空碗递给小桃,自己慢慢挪回榻上。药力需要时间,她必须保存体力。


    或许是那碗混杂的草药汤起了些许作用,或许是求生的意志压倒了病魔,后半夜,林晚虽然依旧咳嗽,咳得胸腔闷痛,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和高热眩晕似乎减退了些许。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再全是折磨人的噩梦。


    第二天,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


    林晚醒来时,感觉比昨日稍微好了那么一丝。喉咙的灼痛减轻了,咳嗽的间隔也拉长了些。她知道这远远不够,但至少是个积极的信号。


    她让小桃继续去挖那些野草,又吩咐她留意有没有甘草、金银花藤之类的。小桃现在对她言听计从,尽管心里仍旧打鼓。


    连着三日,林晚就靠着这些无人问津的野草煎水度日,配合着穴位按摩和强迫自己进食哪怕再难下咽的冷粥硬饼。病情被勉强遏制住了恶化的趋势,虽然离痊愈还差得远,但咳血止住了,人也慢慢有了点精神。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晦暗。林晚裹着薄被,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从落满灰尘的角落里翻出来的、缺页少字的《草本杂识》,慢慢看着。书是前朝刻本,纸张脆黄,内容粗浅,多是民间土方,对她而言聊胜于无,至少能让她更了解这个时代的药物认知水平。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小桃惊慌失措的阻拦声和几个婆子尖利傲慢的呵斥。


    “滚开!不长眼的小蹄子,也敢拦刘嬷嬷的路?”


    “嬷嬷,嬷嬷您行行好,我家姑娘病着,实在起不来身……”


    “病着?病了就不用给夫人请安了?哪家的规矩!夫人心善,念着她病了几日,特地让咱们来看看,还不快让开!”


    林晚放下书,眼底划过一丝冷意。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听这架势,不像是普通的“看看”。


    门被粗暴地推开,冷风灌入,吹得油灯几欲熄灭。当先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墨绿色绸缎比甲、头戴银簪的圆脸嬷嬷,面团似的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的三角眼,嘴角下撇,显得十分严厉。正是嫡母周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刘嬷嬷。她身后跟着两个粗壮婆子,一脸横肉,眼神不善地扫视着屋内。


    小桃被推搡在门边,吓得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刘嬷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这间寒酸破败的屋子,最后落在榻上的林晚身上,将她苍白瘦削的病容、简陋的衣物、单薄的被褥尽收眼底,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那是一种混合着厌恶与轻视的弧度。


    “三姑娘,”刘嬷嬷开口,语调平板,没有任何温度,“夫人惦记着您的身子,让老奴来瞧瞧。看您这气色,果然是大不好了。”


    林晚撑着手臂,慢慢坐直了些,掩口低低咳了两声,才虚弱道:“劳母亲记挂,是女儿不孝,染了风寒,还未大好。不知母亲有何吩咐?”


    刘嬷嬷向前走了两步,离床榻更近些,那股子混合着头油和熏香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吩咐不敢当。只是姑娘病了这些时日,夫人心里实在不安。恰巧前儿个夫人去大昭寺上香,为阖府祈福,偶遇一位颇有名望的游方高僧。夫人心诚,请高僧为府中女眷相看一番,以求平安。”


    她顿了顿,三角眼紧紧盯着林晚的表情:“谁知那高僧看了姑娘的生辰八字后,竟说姑娘命格……有些妨碍,今年流年不利,恐有阴秽缠身,若留在府中,怕会冲撞了贵气,于府中运势有损。”


    林晚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凝聚的冰寒。好一个“阴秽缠身”,好一个“冲撞贵气”。这是嫌那荷花池没淹死她,要换个更彻底、更名正言顺的法子,将她扫地出门了?


    “母亲的意思是?”她声音依旧低弱,听不出什么情绪。


    刘嬷嬷见她如此“识相”,语气略微“和缓”了些,却更透着不容置疑:“夫人也是不得已。为了阖府上下的安宁,只得委屈姑娘暂且离府,去城外别庄静养些时日,待身子大好了,这命格上的‘妨碍’也化解了,再接姑娘回来。这也是为了姑娘好,离了这府中人多眼杂,清清静静地养病,岂不便宜?”


    城外别庄?林晚脑中迅速闪过原主模糊的记忆。那是侯府在京郊最偏远的一处田庄,条件简陋,常年只有几个老仆看守,几乎等同荒废。将一个病重的庶女丢到那种地方,无人照料,缺医少药,与让她自生自灭有何区别?甚至,死在那里,比死在侯府里更干净,更不易惹人注意。


    算盘打得可真精。


    “不知……何时动身?”林晚问,手指在薄被下微微收紧。


    “姑娘身子不便,本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刘嬷嬷假意体贴,随即话锋一转,“只是那高僧说了,宜早不宜迟。夫人体恤,已命人准备了车马,庄子上也派人去收拾了。明日一早,便送姑娘过去。一应物事,姑娘也不必费心,夫人都会安排妥当。”


    明日一早?这是连一夜都等不得,要立刻将她这“阴秽”扫地出门了。


    “女儿……遵命。”林晚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对着刘嬷嬷,极其勉强地扯出了一个微弱而顺从的弧度,“请嬷嬷回禀母亲,女儿多谢母亲……‘安排’。”


    刘嬷嬷似乎很满意她的“懂事”,点了点头:“姑娘明白夫人的苦心就好。那老奴就不打扰姑娘歇息了,明日一早,自有人来接姑娘。”


    说完,她又用那种挑剔的目光扫了一眼这屋子,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带着两个婆子,转身走了。


    小桃慌忙关上门,扑到林晚榻前,眼泪终于掉下来:“姑娘!她们……她们这是要把您往死路上逼啊!那城外庄子荒得鬼都能打死人,您这身子怎么受得住?姑娘,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


    林晚望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破旧门板,门外北风呼啸,卷着残雪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嘲弄的私语。


    离府?去那荒芜的别庄?


    绝境吗?


    或许。


    但也可能是……挣脱这囚笼的第一步。


    侯府深宅,规矩森严,眼线遍布,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想要做点什么,难如登天。而出了这侯府,天高地阔,纵然前路未卜,危机四伏,却也意味着……少了无数双时刻盯着她、等着她犯错坠落的眼睛。


    刘嬷嬷说“一应物事,夫人都会安排妥当”。她能指望周氏给她准备什么?恐怕除了几件御寒的旧衣,一点勉强果腹的干粮,不会再有其他。至于药材、银钱、得用的人手?想都别想。


    她必须靠自己。


    林晚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屋角那个破旧的藤箱上,又移到桌上那本《草本杂识》,最后,定格在自己那双瘦削、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上。


    “小桃,”她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只有虚弱,而是多了一种磐石般的沉冷,“别哭了。去,把箱子里我那件灰鼠皮袄子找出来。”


    小桃愣住:“姑娘,那袄子……不是前年老太太赏的,您一直舍不得穿吗?”那几乎是林晚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拿出来。”林晚重复,语气不容置疑,“还有,我记得箱底有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我姨娘留下的几件首饰,也找出来。”


    “姑娘,您要做什么?”小桃隐隐猜到什么,心脏怦怦直跳。


    “换钱。”林晚言简意赅,“趁着今日天色尚早,府里因我要被送走的事,门禁或许会松些。你想办法,从后角门溜出去,去离府最近的药铺,不要大铺面,找那种老字号的、口碑好的小药堂。”


    她撑起身子,凑近小桃,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照着这个单子买:麻黄、桂枝、杏仁、甘草、生姜、紫苏叶、金银花、连翘、薄荷、陈皮……再买一套最普通的针灸用针,记住,要细、要韧。若银钱还有剩余,买些耐放的干粮,如烙饼、肉脯。剩下的,换成散碎铜钱。”


    小桃听得目瞪口呆:“姑娘,您……您怎么会……”


    “照我说的做。”林晚握住小桃冰凉的手,那手心因为紧张而汗湿,“小心些,别让人看见,尤其是芷兰苑附近和角门上的人。若有人问起,就说我病得厉害,你想去庙里替我求个平安符。”


    她眼中那深潭般的平静下,似有幽暗的火光跃动:“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小桃,你能做到吗?”


    小桃看着自家姑娘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哀愁,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忽然就不那么怕了,用力点了点头,抹去眼泪:“姑娘放心,奴婢……奴婢一定办到!”


    林晚松开手,看着小桃匆匆去翻找东西的背影,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


    窗外,阴沉的天色正在慢慢染上暮霭的灰暗。


    永宁侯府,这座困死了原主,也险些吞噬了她的华丽囚笼,明日,她就要暂时离开了。


    不是以卑微屈辱的方式被驱逐,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火种,走向那片看似绝境,却也可能暗藏生机的荒野。


    她轻轻咳嗽着,指尖在薄被上无意识地描画,仿佛在勾勒某种复杂的脉络,又或只是排遣着胸腔间翻涌的、冰冷的寒意与灼热的决意。


    风雪将至,前程未卜。


    但那又如何?


    从她在荷花池底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不再由天,更不由这侯府里的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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