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三年时间未见,已经听不出好赖话了?”向嫖语气平静。随着修行深入,向嫖越是情绪起伏时,面上便越是冷淡。
“奴没有。”
“既然听得出,那便是心中有怨,故意与吾相左。”
“奴没有。”
“你没有?依吾之见,是只嘴上没有吧。怎么?说教到吾头上,吾现在还说不得你了?”
“奴知罪,求主君降罪。”在向嫖看不见的地方,沉抿着嘴,忍不住地眨眼睛。
“...呵。”向嫖简直是被气笑了,眼前这个是闷葫芦,向嫖只能再找人发泄。
“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做甚?滚进来。”
是已将马车交到他手的妩。
“唯。”妩边应边快步行进。
“主公。”妩跟着在沉身侧跪下。
“干什么?你也请罪?”向嫖故意道。
“啊?不,没,没有,没有。”说着,妩连忙站起身,来到向嫖身侧侍奉。
“主公,有什么事儿,咱们慢慢说。这,别动不动就罪不罪的,怪吓人。”
随国律法森严,更况且她与沉为奴籍,更是严苛。
“呵,是啊。”向嫖冷笑。
“随人闻律法而色变,吾也不知,什么时候府上竟也出了个不惧刑罚的奴隶。早知如此,当初吾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将人小命留住,竟白白在背后遭了三年怨怼。”
“奴没有!奴没有怨恨,奴对主君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沉忍不住抬首直腰,哽咽着反驳道。
而此时,向嫖才发现这副被掩藏的美人落泪图。
其实随王的审美很专一,从她给向嫖挑选陪侍时就看得出。
两颊的软肉随着时间渐渐消下,露出沉原本的脸型。戚戚然跪坐在下时,温顺乖觉、肤若凝脂、柳眉杏眼,整个人嫩到仿佛一捏都能掐出水来,与随王后完全是同一类型。
一时间,向嫖竟无法再说出什么。
无奈深吸一口气,“罢了,反正吾是管不了你了。”接着起身甩袖离开。
“主公?”妩也是多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个情况,不知该不该跟上。
“不要跟了,妩,主君大概想单独呆一会儿。”沉一动不动,品月色的深衣更是衬得人冷清清的。
妩也知道沉的身份特殊,能适用于自己的法子放在沉身上却不一定有用,一时只能僵在那儿。
“我也不想的,但要想活,便只有这一条路。”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有意为之,沉就那样坐着。
“怎么会?主公大度能容人,只要专心做事,谁又能要了你的性命。”妩不解,但妩好心宽慰。
“主君容我,但往后的主君夫人却不一定能容下我。”想到未来自己可能的悲苦日子,沉不由揪心落泪。
“这,但此事为时尚早,你这般急切,又是何苦呢?”妩焦急道。她与沉同年来到主公身边,但自己当时已经八岁,沉于她而言就像亲自看起来的阿弟。
“是啊,为时尚早,我这是何苦啊。”不过是被住在后院之人一激,忍不住了。
“可是近几日有人于你面前说了什么?”妩打听道。
在仇人垂帘听政时还能把孩子保下,妩可不相信,她的孩子是个不谙世事的白兔子。
“没有,只不过是早或晚的区别。”沉绝望道。
“唉,整日操持你也累了,现在趁这个时候,先回去休息会儿吧。”说完,妩站起身,原本想如往常般轻拍对方的肩以作安慰,但最终没有落下。
绮鸾院内一时间只余沉的涕声。
“......照沉之言,便是如此。”妩找到后花园中的湖心亭,果不其然,向嫖正在亭里喂鱼。
“尘世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吾想回山了。”向嫖闷闷不乐,又抓了一大把鱼食撒在湖里。
“主公想天尊了。”
“怎会!”
“既决定入世,主公自然要经历许多往常没见过的不得已,这才到哪儿啊。”妩温声哄道。
她家主公自幼聪慧,不管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就通,但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但能真正经历、能真正做到,又是另一重境界。
妩作为旁观者,一眼便知,但却无法直接点出,因为就算点出了也没有意义。
过往一十九载,她家主公就是活在蜜罐子里,太甜了,甜的在她看来有些假。
甚至唯一吃过的苦,就是当年王太后的崩逝,而主公却又恰巧发热,不难受,却刚好把那段时间的事情都忘了个干净。
“早知今日便不偷跑出来了。”向嫖像元绪般只想缩在壳里。
“主公又在说孩子话。”妩知道,她家主公这是快把自己哄好了。
“呼-”向嫖深吸一口气,又狠狠吐出去,“走!去牵马,阿母交代与吾的正事,吾到现在还没去看过一眼呢。”
说完,把整个云纹镶金漆木匣子里的鱼食一股脑全倒下去,随手扔到一边,起身拍了拍手。
“唯。”这样的木盒子整个长公子府多的是,妩早就见怪不怪了,甚至更奇幻的东西,她也跟着主公在山上见过了。
至于湖里被撑死的鱼,只要换得快,主公看不出的。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前院,自然没有意识到,花园之内第六耳的存在。
石山内,蔡姒红着脸从其中走出。
方才他正好处在下风口,虽然能不让自己的气味传至亭内,但亭内主人因情绪低落而外泄的五枝香,却扑了蔡姒满脸。
行至亭中,蔡姒先是看了眼仍在争食的鱼,欣赏了会儿四周的景,最终犹豫地伸手,把倒扣在坐凳楣子上的匣子主体,和掉在地上的匣子盖拾起。
漆色的匣子做工精巧,盖子上除了镶着金线,甚至还嵌珍珠螺钿。而如此珍品是蔡姒此生第一次近距离得见,现今却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蔡姒不敢太用力,恭敬地捧着匣子工整摆在楣子上。两手触电般缩回相握,用力地攥,攥出月牙印来都不肯松。
“想哭便哭吧,泽君。”已生华发的临溪是蔡姒阿母身边的旧人,也是蔡姒此次离元唯一带出来的人。
“唔......”蔡姒回身,用力抱住不知什么时候默默跟出来的临溪阿伯,闷声痛哭。
“好孩子,你阿母的好孩子,最难的路已经走完了,哭完,一切都从头来过。”临溪轻揽着自己看起来的孩子,内心同样是止不住的悲伤,同时还有对完成泽君临终前嘱托的快意。
往后日子虽然依旧艰难,但再也不用防备随时会在暗中咬上一口的毒蛇。
“呼唔!阿母!”即便明知整个花园只有他们在,蔡姒依旧只敢谨小慎微的小声思念。
“好佑儿,乖佑儿。”临溪轻唱道,“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
两人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宁静,而与之相背的拱门内,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向嫖避开闹市,骑着儿雒直奔到湘馆,妩则在后面极其勉强的跟着。
“主公心情舒爽些了吗?”终于行至馆前,妩下马问道。
“吾心情什么时候坏过?”向嫖不明白妩说什么。
“喏,仆愚钝。”妩顿时明白,她家主公这是害臊了。
“话说回来,这湘馆表面功夫做的不错。”向嫖急忙逃避着转移话题,“看这牌匾,这字,真大气。”
“这是当年穆公亲书,也就是您天祖。”妩解释道。
“嗯,这个吾还是知晓的。”向嫖点了点头。
“长公子安。”这时,馆内的管孟得了消息,终于行至馆门。
“起来吧。”右手向前一挥,隔空将人扶起。
“...谢长公子。”第一次见识仙家手段的管孟虽然惊奇,但依旧面色如常。
“公子要来,怎不托人提前说一声,也亏得这次凑巧,若让底下人冲撞,那臣便是万死难逃其咎了。”
“哪就那么严重了,管公真会说笑。”向嫖没放在心上,只当管孟是在奉承。
“再说了,吾也只是一时起了兴致前来瞧瞧,倒是想不到管公竟这般尽职,连修葺湘馆这种小事还要亲自来监工。”
“长公子抬举臣了,臣也只是怕明儿个晚上王上忽然兴起,问则个湘馆修缮进度,故而特地今日下值后绕路来瞧上一眼。”管孟实话实说道。
“哦?管公倒是实诚。”
“嗐,便是臣欲揽功,想来,长公子必是不信的,倒不若坦陈其实为妙。”管孟真诚道。并没有因为向嫖尚未参政而轻视半分。
最主要的是,当日随王向外界传达的信息十分明显。不管是公子嫖进殿时仍挂在腰侧的佩剑,还是相当于直接将自己划到公子嫖门下,都已经表明了对其的重视程度。
今日这些看似没有营养的对话,其实是主属二人之间必定会发生的相互试探,只不过,这比管孟预料的早了不少。
他这几句话的意思很简单,我主动把破绽露出来,以表明我是您这边的。
“现下情况如何?”向嫖随着管孟的指引,来到一间还算整洁的屋内。
“臣发觉,四国公子原皆居湘馆东西两侧,想着您侍奉在王上跟前不便打扰,便自作主张,让他们去整理一间北边靠里的,毗邻着后门的小院。”
“这样在避免泽君被四国公子冲撞之余,又能让其侍从进出湘馆时自由些。”
“管公想法着实不错,吾本应大大嘉赏的,但考虑到又是在动工后才得知结果,便只能功过相抵了。”向嫖半开着玩笑。
“长公子责罚的是。”管公起身拱手认错,格外配合。
“快回来坐。”向嫖将妩侍奉的第一盏茶,递到刚刚落座其对面的管孟手中。
“谢过长公子。”这便代表着,向嫖接受了管孟。
“客气。”向嫖又接过妩·背景板早已备好的第二盏茶。
“占师算过,动工期间无大雨,想来能按原定二十日结束。只是不知,长公子何时要使何等手段,以绝四国质子误入湘馆北侧小院之隙。”管孟抿过一口,便将茶盏放下。
“不急,竣工后亦未迟。”向嫖同样抿过一口,然后一直于手中把玩。
“至于何等手段,总归不能将他们集于一处,打上一顿。”言罢,将剩余茶水一饮而尽。
“难道您要使仙家手段?”
“吾既决定入世,又如何能使这些轻快法子以作弊?只怕长此以往,将灵台蒙尘,生出心魔。”向嫖将杯子放下,妩见状迅速与其续上。
见向嫖不肯相告,管孟也不再强求,“也罢,臣在此,便先预祝公一击即中。”
说完,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借着早前管孟在屋内支起的棋盘,两人浅浅手谈一局后对彼此有了个更深了解。
“管公,承让。”
“是臣棋艺不精。”这话若对象是向嫖,倒也不假。但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只流于表面,最终都要靠时间来验证,管孟不打算现在置评。
“时辰不早,管公家里人该等急了。”向嫖抬眼望去,天色渐暗,空中零散的冒着炊烟。
“这个点,想来内人确已等许久。”管孟也抬头望向门外。
“吾与管公同行。”向嫖起身。
“长公子,请。”管孟伸手示意,落后一个身位行了几步,“长公子似有疑问?”
“管公,管公与令正,是如何相识?”
“啊?这,自然是父父之命,媒妁之言。”
“又如何相知?”
“水到渠成。”
“相爱?”
“不算热烈,但也举案齐眉。”管孟只当是向嫖一如同龄人,在情爱之事上起了兴趣,但又恐走了弯路。
便耐心规劝道,“少年人于情爱多有美好想象,但大多是平淡才结善果。臣想,长公子为王上亲子,将来定会同王后为您择出佳人,虽不一定相识,但定是最为合适的。”
“既然合适,便慢慢相处。相知,乃至相爱,也不过早晚之事。不然于小家鸡犬不宁,而王上为您君母,又是一国之主,于国有异。”
“若吾不打算娶呢?”
“公子,您说笑了。”
“若当真呢?”向嫖认真道。
管孟停步正色道,“说句大逆不道的,将来便是出了差池非您即位,您也不可能一人不娶,乃至不止一人。”
“您助王上于先王手中得到王位,又为中宫长子,身兼表率之责。”
“吾受教。”向嫖微微颔首。
与管孟分离后,向嫖一直坐在马背上安静思考,妩不免有些担忧。
“主公,仆能否得知您在想什么?”
“吾在想,如何能避免些不得已,但思来想去最终才明白,能避免的不得已,便不是不得已。”
“那您为何还闷闷不乐?”
“只是有些唏嘘罢。”
“主公何必唏嘘,有王上王后在,不得已如何能近主公身。”妩倒是乐观。
“只怕不是不得已找吾,而是吾去寻不得已。”
“既是不得已,主公何必去寻?”
“因是不得己,故固而去寻。”
“这......仆不明白。”
看,就像她说的。主公聪慧,一点就通,但不知为何,妩忽然又觉得,太过聪慧也不是什么好处。
“有吾在,妩不必明白。”向嫖撑起嘴角,“好了,吾就在此处等你,去把沉叫出来。”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