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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荆棘之笼

作者:方香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月光是唯一的路标,穿透茂密到近乎狰狞的树冠,在潮湿的林间地面投下破碎而游移的光斑。夏尔德抱着辰烨穿行其中,脚步迅捷而平稳,仿佛怀中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而非一个生命体征微弱的人类。怀里的躯体轻得过分,却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血腥、尘土、冷汗与某种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本身的韧性的气息,不断侵扰着夏尔德向来清晰的感官。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指尖隔着破损的衣料,能触碰到对方冰凉皮肤下微微凸起的骨骼。


    凡多雷斯家的别墅矗立在林地的尽头,远离学院中心,像一头蛰伏在夜色中的庞然巨兽。古老的石墙爬满深色藤蔓,尖顶刺破墨蓝的天幕。当夏尔德抱着辰烨踏进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的前厅时,那份属于黑夜的森冷瞬间被室内的暖黄光泽与奢华陈设所取代,却也带来另一种无形的压迫。


    他将辰烨近乎随意地放倒在中央那张宽大柔软的墨绿色天鹅绒沙发上。少年沾满污迹和血痕的身体陷进昂贵的织物,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紫蓝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开,衬得那张失去意识的苍白面孔更加脆弱,却也因这份破碎感,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超越性别的俊美。


    三四名穿着统一黑白女仆装、举止一丝不苟的血仆迅速无声地围拢过来。她们的眼神在看到沙发上少年的面容时,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迅速垂下,恢复恭顺。那是一种混杂着对“物”的欣赏与对主人意志绝对服从的复杂神色。


    “少爷,这是……”为首的女仆长谨慎地开口。


    “照做就是。”夏尔德打断她,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并未在辰烨身上过多停留,“把他洗干净,送到客房。然后,叫维瑟医生过来。”


    “是,少爷。”女仆们齐声应道,动作轻柔却效率极高地开始准备。


    夏尔德不再逗留,转身踏上通往楼层的宽阔大理石阶梯。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挑高的大厅里回荡,清晰而孤独。


    ---


    长廊幽深,两侧墙壁悬挂着古老的家族肖像与风景油画,空气里弥漫着木质家具、旧书以及永远怒放的夜蔷薇混合而成的冷香。月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斓而静谧的光影。


    一个身影坐在长廊尽头、延伸出去的小阳台上,似乎已等候多时。


    “德,你带了‘客人’回来?”夏蕾塔·凡多雷斯放下手中的水晶高脚杯,声音如同浸过月色的丝绸,柔软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质询。她背对着室内的灯光,金发流淌着与弟弟相似的、却更为柔和的香槟色光泽,肌肤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精致的五官与夏尔德有六七分相似,却更添几分成熟与慵懒的风情。她对面空置的座位上,摆放着另一副完整的银质餐具,小圆桌上精巧的夜宵几乎没有动过。


    闻到夏尔德身上沾染的、那丝若有若无却绝不属于他的陌生气息——灰尘、血腥,以及一种……干净却顽固的生命力——夏蕾塔好看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


    见到阔别数月的姐姐,夏尔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被惯常的冰冷覆盖:“我的事,与你无关。”


    夏蕾塔放下酒杯,轻轻叹了口气,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她了解这个弟弟,天赋卓绝却性情乖僻,行事全凭一时好恶,如同最不可预测的风暴。“姐姐只是关心你。并非所有人,都像你身边那些影子一样绝对‘可靠’。”她顿了顿,语气意有所指,“别忘了,当年娜……”


    “夏蕾塔!”夏尔德骤然低吼,金色的眼瞳在瞬间被猩红侵蚀,冰冷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连廊下夜蔷薇的花瓣都仿佛瑟缩了一下,“闭嘴!不许再提那个女人!更不许提那个名字!”


    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夏蕾塔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甚至有一丝近乎残忍的满意。她不再继续那个危险的话题,重新拿起酒杯,示意他坐下。


    “好吧。”她换上了更为正式的口吻,面容严肃,“那么,我现在以学院理事长的身份提醒你,夏尔德·凡多雷斯,行事请务必收敛。我已经告诫过你无数次——你不再是孩童,凡多雷斯家的继承人,理应有与之匹配的稳重。公开宣布一个人类为‘敌’的是你,迫不及待亲自去‘拯救’的也是你。反复无常,只会授人以柄,沦为笑谈。你的任性,该有个限度了。”


    “我如何行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夏尔德拉开椅子坐下,却并未碰触任何餐具,声音冷硬。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在他胸中盘旋,让他对眼前精致的食物毫无兴趣。维瑟医生到了吗?那个顽固的人类伤势到底如何?失血那么多……这些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


    “你……”夏蕾塔眼神微沉。


    夏尔德已霍然起身:“你慢用。”语毕,不再看姐姐一眼,径直朝着客房方向走去,步伐比来时更快。


    看着弟弟迅速消失在长廊另一端的背影,夏蕾塔沉默良久。她伸出涂着暗红色蔻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桌面上装饰用的一支新鲜黄月季。下一秒,那娇嫩的花瓣边缘毫无征兆地窜起一簇幽蓝的火苗,无声而迅猛地吞噬了整朵花,眨眼间,便只剩下一小撮细腻的、散发着焦苦香气的灰烬,飘落在光洁的银盘中央。


    ---


    被指定为客房的房间,此刻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与药剂的冰冷气息,俨然成了一间设施完备的临时监护室。数名身穿白色医师袍的血族医生——他们通常只为高等血族或重要的“财产”服务——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辰烨被安置在房间中央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绒薄被,裸露的手臂和肩颈处缠绕着洁白的绷带,脸上毫无血色,只有床头柜上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规律而微弱的滴滴声,证明着这具躯壳内生命之火的顽强。


    直到最后一瓶营养液滴完,医生仔细检查了所有数据,确认伤者心率呼吸趋于平稳,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才集体松了口气,开始无声地收拾器械。


    房间外的走廊上,夏尔德靠墙而立,双臂环抱,双眼紧闭,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雪莉静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而佛朗西斯·莱顿(被夏尔德称作“凯”的土黄发色少年)则斜倚在对面的墙上,灰色的眼瞳里流转着玩味与好奇,偶尔与雪莉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却无人敢打破这份近乎凝滞的沉默。


    直到房门被轻轻拉开,为首的维瑟医生走出来,对着夏尔德恭敬鞠躬:“夏尔德大人,伤者已无生命危险。主要是失血过多,多处软组织挫伤及轻微骨裂,需要静养和定期观察。我们会按时前来复诊。”


    夏尔德这才睁开眼,浅金色的眸子扫过医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医生们如蒙大赦,迅速退去。


    “凯,雪莉,”夏尔德并未看向他们,声音平淡,“这里交给你们。”


    “是。”雪莉立刻应道。


    佛朗西斯(凯)则勾起唇角,抬手卷了卷自己额前的发梢,灰眸中的兴味更浓:“放心,我会‘好好’看着这位……有趣的客人的。”


    夏尔德没再回应,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烦乱。


    ---


    暴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三天三夜。


    密集的雨点狂暴地敲击着玻璃窗,仿佛要将其击碎。惨白的闪电不时撕裂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滚雷震得整座建筑微微颤动。正是在这样一场雷雨交加的深夜,持续的高热与混沌终于退去,辰烨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底部,缓慢上浮。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哗啦啦的雨声,沉闷的雷鸣。然后是嗅觉——消毒水味淡去后,房间里残留着一种陌生的、清冽又昂贵的熏香气息。最后是身体的感觉——无处不在的酸痛,尤其是右腿传来的沉重与僵直感。


    他花了点时间,才让模糊的视线聚焦。陌生的天花板,繁复的水晶吊灯,厚重的丝绒窗帘,身下柔软得几乎能将人吞噬的床垫……一切都与他熟悉的、简陋的学院宿舍或记忆中小屋的阁楼天差地别。


    喉咙干渴得像被火焰燎过,他忍不住干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微弱。他想喝水。这个念头驱动着他试图坐起。然而,右脚刚一触及地面,一股强烈的酸麻和无力感便从打了厚重石膏的腿部直窜上来,同时牵动了身上多处未愈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咚!”


    他重重摔倒在冰冷光滑的木地板上,撞击的闷响在雷雨声中并不突出,却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右腿的石膏磕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眩晕与疼痛交织,他趴伏在地上,急促地喘息,额角迅速渗出冷汗。


    不能就这样躺着。他咬着牙,忽略全身的叫嚣,用尚能活动的左臂和右肘支撑着,开始极其缓慢、艰难地朝着不远处那张摆放着水晶水壶和杯子的矮几爬去。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剧痛和脱力感,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睡衣。


    就在他刚刚爬过一半距离,指尖几乎要触到矮几的雕花桌腿时——


    “咣当!”


    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


    一个穿着黑白女仆装、脸色苍白的血族女仆站在门口,她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辰烨,血色眼眸空洞而漠然,没有丝毫上前搀扶的意思。


    “辰先生,”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您想做什么?”她手里托着一个放着替换药瓶的银盘,径直走到床边,将东西放下,才仿佛施舍般瞥了他一眼,“需要水?稍后我会为您倒。”她说着,却转身开始整理床铺,对被扔在地上的伤者视若无睹。


    屈辱、愤怒,以及身体上的极度痛苦,让辰烨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晕厥。


    “你就是这么‘照顾’病人的?”一道冰冷得足以冻结空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那女仆浑身一僵,手中的银盘“啪嚓”一声摔落在地,药瓶和玻璃碎片四溅!她甚至顾不上膝盖被碎片划破、涌出鲜血的刺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如筛糠,声音充满了恐惧:“少、少爷……!”


    夏尔德从她身边走过,连余光都未曾施舍。他径直来到辰烨面前,蹲下身,金色的眼瞳眯起,审视着他惨白的脸和因为用力攀爬而再次渗血的绷带。没有询问,没有安慰,他伸手,不算温柔但异常稳固地将辰烨从地上扶起,半抱半扶地重新安置回床上。


    辰烨紧闭着眼,扭过头,拒绝与他对视,也拒绝开口。冷汗沿着他的额角滑落。


    夏尔德胸中那股无名火再次窜起。他转身,军靴的鞋底不轻不重地踩在跪地女仆撑在地上的手背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收拾干净。从今天起,你去柴房。”


    “是……是!谢谢少爷!谢谢少爷!”女仆如获大赦,甚至不敢抽回疼痛的手,连连磕头,然后连滚爬起,仓皇退出房间,在门口险些撞到静立在那里的雪莉。


    “雪莉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女仆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鞠躬。


    雪莉轻轻拍打了一下被撞到的衣袖,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静:“去处理伤口,然后回来收拾干净。别再出错了。”此时的她,收敛了在仓库时的凌厉锋芒,显得安静而恪尽职守,与之前判若两人。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雨声雷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辰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嘶哑的声音几不可闻:“为什么……救我?”


    “救你?”夏尔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讥诮,“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只是发现了一个还算有趣的‘东西’,恰好还没玩腻而已。”他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姿态闲适,目光却如锁定猎物的鹰隼,“让你轻易死掉,岂不是太无趣了?”


    辰烨的胸膛微微起伏,闭着的眼睫剧烈颤动。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那双紫蓝色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他慢慢抬起一直紧握成拳、藏在薄被下的左手,缓缓摊开。


    掌心处,赫然是一片不知何时藏匿的、边缘锋利的透明玻璃碎片——显然是刚才女仆打碎的药瓶残骸。


    夏尔德瞳孔骤缩。


    下一刻,辰烨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那片碎片狠狠划向自己的左腕!


    “嘶——!”


    皮肉割裂的轻响在雨声中清晰可辨。大股的、鲜红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迅速染红了洁白的绷带、床单,如同雪地上猝然怒放出一朵硕大而妖异的血色牡丹。浓烈香甜的血腥味猛地炸开,充斥了整个房间。


    夏尔德脸上的漫不经心和嘲弄瞬间冻结,化为一片空白。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已经无力反抗的人类,会选择如此决绝、如此惨烈的方式来对抗他口中的“有趣”。那迅速蔓延的红色,那骤然浓烈的生命气息流逝的味道,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胸口,与那诅咒烙印传来的隐痛莫名重合。


    “你——!”他猛地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雪莉!叫医生!立刻!!”低吼声冲出喉咙,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一直守在门外的雪莉闻声,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没有走楼梯,而是单手一撑栏杆,身形如同最敏捷的猎豹,直接从六层高的回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一楼大厅,随即化为一道模糊的影子,冲向别墅侧翼的医疗室方向,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作为在凡多雷斯家长大、经受最严苛训练的人类侍卫,她的体能和反应早已超越寻常人类的极限,时常令人忘记她那“低贱”的种族出身。


    夏尔德则已扑到床边,一把抓住辰烨鲜血淋漓的手腕,试图按压住那喷涌的伤口。滚烫的、属于人类的血液沾满了他的手指,那温度灼人,那气息……带着辰烨特有的、混合了草药清苦与生命韧劲的味道,比他想象中更加……具有冲击力。


    辰烨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失血的冰冷感迅速吞噬着他。但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模糊的视野里,映入了夏尔德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总是带着嘲弄与冰冷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乎……惊怒与无措的表情。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出的、最彻底的反抗。


    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惨淡的胜利感,辰烨的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而紧紧抓着他手腕的夏尔德,看着怀中迅速失去血色、气息微弱的少年,感受着掌心黏腻温热的血液,胸中那抹悸动与烙印的灼热感前所未有的清晰,金色眼瞳深处,风暴正在凝聚,却已与单纯的愤怒截然不同。


    这不再仅仅是一场单方面的狩猎游戏。


    猎物以最惨烈的方式,将荆棘的尖刺,狠狠扎进了狩猎者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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