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圆舞曲》 第1章 初次相遇 那年的血月红得滴血,将整个天空染成了溃烂的疮口。 浓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风灌满街道,撕扯着破碎的窗纸,发出呜咽般的哀鸣。火焰在远处屋脊跳跃,投下恶魔舞蹈般的影子,将奔逃的人影拉长、扭曲,再吞噬进更深的黑暗。 “吸血鬼!他们来了——!” 尖叫不再属于人类,它成了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介质,像冰水灌进每个人的耳朵、喉咙、肺叶。有人摔倒,手里的火把滚出去老远,照亮一张惊恐到变形的脸,下一秒,那脸连同上面的光,一起被落下的黑影覆盖。 “咣——!” 巨响并非来自大门,而是来自辰烨的胸腔。他被父亲冰凉且布满厚茧的手狠狠推进衣柜,后脑撞上坚硬的木板,眼前炸开一片金星。霉味、樟脑丸的刺鼻气、还有母亲衣裙上淡淡的皂角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庇护所气息。 “嘘——”母亲的脸挤在即将关闭的柜门缝隙间,月光照见她半边脸颊上的泪痕和烟灰,她努力想笑,嘴角却只痉挛地抽动,“烨儿,听着,像影子一样呼吸,像死了一样安静。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要出来。” 父亲的手压在母亲肩上,青筋暴起,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活下去。去‘破晓’公会。找到姓陆的教官……你是种子,烨儿,我们最后的火种。” 柜门合拢。最后的光源消失,世界坍缩成木板缝隙里几道颤抖的、染着红晕的线条。黑暗放大了所有的声音。门外是凌乱的脚步,压抑的啜泣,物品被撞翻的碎裂声,然后是死寂——短暂得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咣当——!!!” 房门被整个踹飞,砸在室内墙上,发出粉身碎骨的呻吟。沉重的、沾着湿泥和更暗沉液体的军靴踏进来,每一步,都让地板微微震颤,留下一个个粘稠的印记。辰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进脸颊皮肉里。透过那道不足一指宽的缝隙,他看见一双靴子,沾满泥土与半干涸的血,站在父母身前。 “大人……我们只是平民……家里什么都没有……”父亲的声音干涩发颤,身体却挡在母亲和衣柜之间,像一座徒劳的山。没有回应。只有皮革摩擦的轻微声响,和金属缓缓出鞘时,那令人牙酸的、冰冷的锃——的一声。 辰烨的瞳孔骤然缩紧。 一道弧光。简洁、迅疾、优雅,像月光流淌过刀锋。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一声像样的惨叫。他只看见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震,然后像被抽掉骨架的皮囊,软软地倒下去,挡住了一半的视线。温热的、喷溅的液体,有几滴穿过缝隙,精准地打在辰烨的眼皮上。世界瞬间被涂抹成一片猩红。母亲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气,随即是身体倒地的闷响。 视野被父亲倒下的身躯遮挡了大半,辰烨只能看见那双军靴,不疾不徐地转向衣柜的方向,停了下来。时间凝固了。血液冲撞耳膜的声音震耳欲聋。辰烨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块木头,一件旧衣。他能闻到那浓烈的血腥味正穿透柜门,混合着来者身上冰冷的、如同金属和冻土的气息。 那双靴子停留了大概三次心跳的时间。然后,它们移开了。男人似乎蹲了下来,因为辰烨的视线边缘,出现了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捡起了地上滚落的、母亲常用来缝补的一个顶针。那只手顿了顿,将顶针轻轻放在倒下的母亲手边,一个近乎……轻柔的动作。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男人站起身,似乎拿出什么擦拭着。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清冽的酒精味,盖过了血腥。脚步声再次响起,走向门口,渐远。 就在辰烨那根绷到极致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的瞬间,已经走到门口的靴子,又一次停下了。男人侧过半边身体,脸隐在门口投下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衣柜的方向。辰烨对上了那双眼睛。不再是屠杀时的血红狂暴,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暗金色。里面没有发现猎物的兴奋,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荒芜,以及……一丝极其复杂、转瞬即逝的东西。 男人的嘴唇,在阴影中,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辰烨读懂了。隔着泪水和血污,隔着生与死的鸿沟,那口型清晰地印入他七岁的脑海: “快逃。”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也隔绝了那双眼睛。衣柜里,辰烨蜷缩成一团,牙齿深深陷进手背,尝到自己鲜血的咸涩,和无声痛哭时全身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血腥味、灰尘味、还有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冷酒精味,混合成他余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前调。 --- “铃铃铃——!” 尖锐的电子铃响如冰锥刺入昏沉。辰烨猛地从课桌上弹起,额角传来与椅背碰撞的闷痛。教室里甜腻的香氛混合着年轻血液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包裹着他。阳光透过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明亮到虚假的光斑。墙壁上,装饰着精美的校训:“奉献、和谐、共生”。银制高脚杯盛着鲜红液体的校徽,在橄榄枝的缠绕下闪烁着冷光。 “喂,听我说,昨天我可是被卡莲小姐‘眷顾’了哦!”前排一个梳着油头的男生转过头,炫耀般地伸长脖子,上面两个新鲜的红点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他舔了舔嘴唇,眼神迷离,“那种感觉……酥酥麻麻的,灵魂都要飘起来了。” “切,有什么了不起。”旁边的女生撇嘴,脸上却浮起红晕,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颈侧一个相似的痕迹,“赛西少爷才温柔呢,他会轻轻抚摸你的头发,就像对待珍宝……吸血的时候,一点也不痛,反而暖洋洋的……” “哈?就你这种B型血,少爷肯定觉得像掺了水的劣质红酒!” “你——!” 笑声,打闹声,充满活力的争吵。辰烨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历史课本的封皮。书页里,十年前那场被称为“新月革命”的战争,被描述为“伟大种族融合的开端”,旧人类顽固抵抗的愚蠢行为被轻描淡写地带过,而“血猎公会”则被标注为“制造恐怖与分裂的非法暴力组织”。他的手指在“血猎”两个字上停顿片刻,指腹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下,似乎有被刻意涂抹又印制的细微凸起。他合上书,推开椅子站起来。木椅腿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噪音,让旁边几个正热烈讨论“哪位贵族吸血姿态最优雅”的学生侧目。 辰烨目不斜视地走向门口,紫蓝色的短发在透过窗棂的光束中划过一道冷淡的弧线。他能感受到背后黏着的视线——好奇的,探究的,或者只是单纯觉得这个总是独来独往、成绩拔尖却从不“奉献”的优等生有些格格不入的视线。“装什么清高……”细微的嘀咕飘进耳朵。他拉开门,将那片被阳光和甜美谎言浸泡的空间隔绝在身后。 走廊空旷,回声清晰。墙上挂着历任学院理事的肖像,无一例外,都是姿态优雅、面容俊美近乎非人的血族。他们冰冷的画中目光仿佛追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类学生。辰烨加快脚步,走向通往天台的安全通道。那里通常空旷无人,是他唯一能短暂喘息的缝隙。 推开沉重的铁门,干燥的风立刻扑面而来,卷走了鼻腔里令人窒息的甜香。天台空旷,水泥地面被晒得发白,几只灰雀在栏杆上跳跃,见人来便扑棱棱飞走。辰烨靠在阴影处的栏杆上,从这里能俯瞰大半个人类学区,整齐的白色制服像一群被圈养的白鸽,在规划的路径上移动。远处,属于血族学生的深褐色建筑群落,则显得更为古老、幽静,尖顶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从制服内侧口袋摸出一个扁平的银色金属盒,弹开,取出一支自制的、烟丝粗糙的卷烟。他划亮火柴,低头拢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冲入肺腑,灼烧着喉咙,却奇异地暂时压下了胸腔里那股时刻翻涌的、冰冷的躁意。他吐出灰白的烟雾,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然后,定格在对面图书馆三楼的一扇窗户。 窗帘没有拉严。里面,一个穿着白色蕾丝衬衣的女生靠在桃花心木的书架上,仰着头,脖颈拉出优美脆弱的弧线。一个穿着深褐色笔挺制服的男生埋首在她颈间,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女生的手轻轻插进男生的发丝间,抚摸,揉弄,脸上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迷醉和幸福。男生的肩膀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起伏。 辰烨夹着烟的手指蓦地收紧,指节泛白。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恶心,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心脏,缓缓收紧。自愿的奉献,被美化成交融的仪式,心甘情愿成为食物链的一环,并以此为荣。他仿佛又闻到了衣柜里弥漫的血腥味,混合着那丝清冷的酒精味。他移开视线,将燃烧的烟蒂在水泥栏杆上狠狠碾熄,火星迸溅,瞬间熄灭,只留下一个焦黑的痕迹。 转身准备离开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布料摩擦的轻响。天台上方,还有一个隐蔽的、维修用的小平台。辰烨的动作顿住了。他抬头看了看那个锈蚀的铁梯,又瞥了一眼图书馆的方向。或许……只是野猫。但另一种直觉,更冰冷的直觉,攫住了他。血液似乎流动得缓慢了一些。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铁梯旁,像一只习惯了阴影的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迅速爬了上去。小平台上堆着一些废弃的建材,灰尘很厚,在倾斜的阳光下浮沉。而在平台背阴的角落,一个人靠着斑驳的水泥水箱,似乎睡着了。 深褐色的校服,剪裁精致得无可挑剔,袖口有暗银色的繁复家纹刺绣——那是凡多雷斯(Ventrue)族的标记,在阴影里幽幽反光。香槟色的短发柔软地垂落,遮住小半张脸。即使闭着眼,陷入沉睡,那张脸也精致得近乎虚幻,皮肤在阴影里泛着一种冷白的光泽,像是上好的骨瓷,没有丝毫血色,也……没有丝毫人类的温度。 是他。 夏尔德·凡多雷斯。这座“和平学院”的创立者凡多雷斯大公的独子,学生中地位超然的“王子”,凡多雷斯族年轻一代最耀眼也最难以捉摸的存在。即使只在学校典礼上远远见过几次侧影,辰烨也绝不会认错。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十年未曾愈合的旧伤。阳光落在夏尔德安静的睡颜上,给他长长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这副模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无害,甚至美好。但辰烨知道那表象之下是什么。是冰冷的獠牙,是对鲜血的渴望,是高高在上的、视人类为资源的漠然。是和他童年记忆中那双沾血军靴的主人……流着同样冰冷血液的怪物。 几乎是下意识的,辰烨的手移向腰后。指尖触碰到藏在特制皮革鞘里的坚硬物体。那是一把匕首,尺寸很小,柄是磨旧的黑木,唯有刃,在抽出时,会泛起一层淡淡的、只有他能感觉到的冰冷银光。它曾属于父亲。是“破晓”公会最后的遗物之一,也是他十年隐忍中,唯一紧握的、滚烫的信念。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嘶鸣,尖锐而冰冷。就在这里,趁他沉睡。凡多雷斯族的直系血脉。为父母,为那些被吞噬的、被“奉献”的、被遗忘在血色历史中的人们。刀尖应该指向哪里?心脏?还是脖颈?血族的弱点是什么?公会残留的破碎知识在脑中翻腾,混合着血腥的幻象和那双暗金色眼睛里转瞬即逝的“快逃”。 辰烨的手指紧紧扣住刀柄,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向前挪了半步,鞋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距离在缩短。三步。两步。夏尔德依旧沉睡,呼吸平稳得近乎没有,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美丽的躯壳并非雕塑。 就在辰烨举起匕首,刃尖即将刺破那身昂贵校服面料的刹那—— 夏尔德睁开了眼睛。 不是慢慢苏醒的惺忪,而是毫无预兆的、彻底的清明。那双眼睛在睁开瞬间,是如同冬日晴空般的浅金色,纯净、剔透,却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他并没有看向辰烨手中的匕首,而是直接看向了辰烨的眼睛。 “午睡时被打扰,”夏尔德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是很失礼的行为,人类。” 辰烨的动作僵在半空。匕首距离夏尔德的胸口只有不到一尺。一股无形的、庞大而冰冷的力量场突然以夏尔德为中心扩散开来,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沉重,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辰烨感到手臂像被无形的枷锁禁锢,难以再前进分毫。 这不是魔法,更像是……来自更高阶存在血脉的天然威压。凡多雷斯族,以掌控、支配和精神力量著称的古老血族支系。 夏尔德缓缓坐直身体,动作优雅从容。他甚至抬手理了理一丝未乱的衣领,然后才将那双浅金色的眸子完全转向辰烨,以及他手中僵持的匕首。他的目光在匕首上停留了一瞬,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而且,”夏尔德继续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兴味,“带着违禁的银器,靠近一位凡多雷斯……我该称赞你的勇气,还是怜悯你的愚蠢?” 辰烨咬紧牙关,在那股庞大的压力下试图活动手腕,冷汗从额角滑落。银器……他果然认得。在这个国家,银制品早在“新月革命”后就被列为一级违禁品,全面收缴销毁。私藏银器,尤其是武器,是足以被当场处决的重罪。 “放开……”辰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抵抗威压而嘶哑,“……你的脏手还没碰到我,怪物。” 夏尔德轻轻歪了歪头,这个略显孩子气的动作放在他身上却只显得更加莫测。他并没有“碰”辰烨,那无形的压力场就是他的“手”。 “怪物?”夏尔德重复这个词,浅金色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嘲讽的笑意,“在和平学院,这个词可是禁忌。你学的校规,都忘了吗,优等生……辰烨?”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辰烨并不意外,这位“王子”如果想要知道什么,大概轻而易举。但这更让他感到被彻底看穿和掌控的寒意。 “和平?”辰烨喉间溢出低哑的冷笑,手腕猛地用力,匕首在压力场中艰难地划出一道微小的弧线,银光一闪,“建立在鲜血和尸体上的和平,喂给怪物的饲料场而已!” 最后一字吐出,辰烨用尽全身力气,不是刺向夏尔德,而是将匕首狠狠划向禁锢自己的无形力场侧方!银刃接触到那特殊能量场的瞬间,发出细微的、如同灼烧般的“滋滋”声,空气中甚至泛起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压力陡然一松! 并非被打破,更像是夏尔德主动收敛了一部分。但他浅金色的眼瞳,在银刃划过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颜色似乎也加深了些许。 “有趣。”夏尔德的声音低了一些,却更冷。他慢慢站起身,身高带来的阴影笼罩住辰烨。他不再倚靠墙壁,而是真正地、面对面地注视着这个胆敢攻击他的人类少年。“银的纯度不低,工艺是旧时代的风格……‘破晓’公会的余烬?” 辰烨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父母最后的叮嘱,陆教官,公会……这一切在对方眼中,或许早已不是秘密。绝望和更炽烈的恨意交织燃烧。 “与你无关!”辰烨趁着力场松动,猛地向后撤步,拉开距离,匕首横在身前,做出防御姿态,尽管他知道在这位凡多雷斯王子面前,这防御可能不堪一击。他的紫蓝色短发被汗浸湿,贴在额角,呼吸急促,但眼神却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夏尔德并没有立刻追击。他只是站在那里,打量着辰烨,像在审视一件意外发现的、略有瑕疵但颇为独特的藏品。阳光从他身后照来,给他周身镀上光边,却让他的面容隐在更深的阴影中,看不清具体表情。 “确实,”半晌,夏尔德才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那种平淡的优雅,却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心寒,“一个人类的想法,与我何干。不过……” 他向前走了一步。辰烨立刻紧绷,匕首尖对准他。 夏尔德却笑了。很淡,几乎算不上笑容,只是唇角极细微地上扬了一个弧度。 “……你成功地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快’。”他说,“在这所沉闷的学院里,这很少见。” 话音刚落,辰烨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眼前一花,手腕传来剧痛!夏尔德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冰冷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了他持匕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水泥地上。 辰烨闷哼一声,另一只手握拳击向夏尔德的面门,却被对方轻易格开,随即整个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提起,双脚离地。 夏尔德单手扼住辰烨的脖子,将他拎到自己面前,两人的脸近在咫尺。辰烨能清晰看到对方浅金色瞳仁深处,那非人的冷静,以及一丝被冒犯后升起的、冰冷的怒意。对方身上传来极淡的冷香,像雪松和某种古老香料,混合着无法忽视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危险气息。 “既然你这么喜欢挑战规则,”夏尔德的声音贴着辰烨的耳朵响起,冰冷的气流拂过皮肤,激起一阵战栗,“那么,我就给你一个更大的舞台。” 他拎着辰烨,转身走向平台边缘,俯瞰下方渐渐聚拢起来、被天台动静吸引的学生们——白色的人类,深褐色的血族,都仰着头,好奇或惊愕地望向这里。 夏尔德提高了声音,清朗悦耳的嗓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下方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听着。” 他顿了顿,确保每一道目光都集中过来,然后,将手中挣扎的辰烨展示般提高了一些。 “从此刻起,这个人类——辰烨,是我的‘敌人’。” 这个词被他用一种奇特的、近乎玩味的语调吐出。 “我允许你们,所有人,”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随意‘对待’他。无需顾忌,直到我亲自喊停为止。” “这,是我——夏尔德·凡多雷斯的宣告。”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紧接着,各种目光如实质般钉在辰烨身上——震惊、好奇、幸灾乐祸、跃跃欲试……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的玩具,或是一头被投放入斗兽场的羔羊。曾经“优等生”的光环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王子敌人”的标签,这在这所等级森严的学院里,无异于最残酷的放逐令。 辰烨在空中艰难地呼吸,夏尔德掐住他脖子的手并未用全力,却足以让他感到屈辱和窒息。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下方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看向远处图书馆那扇依旧半开的窗户,最后,看向眼前这张精致冰冷、毫无波动的脸。 浅金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他此刻狼狈而不屈的影子。 游戏开始了。 而这仅仅是第一章的结束,和漫长煎熬的开始。辰烨不知道夏尔德究竟想从这场“游戏”中得到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胸口的火焰未曾熄灭,那把掉落的银匕首,也终将再次回到他手中。 在凡多雷斯王子的阴影下,残存的血猎之火,仍在默默燃烧。 第2章 荆棘之咒 记忆有时比银器留下的伤疤更顽固。 夏尔德·凡多雷斯站在学院钟楼顶层的落地窗前,暮色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暗金。下方校园林荫道上,人类学生正三三两两走向宿舍,笑语隐约可闻。他冰冷的指尖拂过锁骨下方——隔着昂贵的丝绒衬衫,也能清晰触到那个微微凸起的印记。一个用凝固的鲜血与绝望诅咒镌刻的十字架,烙印在皮肤之下,骨骼之上。 “我最喜欢娜娜了,你永远都不可以离开我噢!” 稚嫩的嗓音穿透十年光阴,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五岁的夏尔德在凡多雷斯家族无边无际的玫瑰园里奔跑,香槟色的短发被风吹乱。他在寻找他的血仆,他唯一被允许亲近的人类,黑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身上带着阳光和薰衣草皂角味道的娜娜。 捉迷藏是娜娜提出的游戏。她说,小少爷需要一点“童年的乐趣”。当他终于在那棵巨大的、据说已有三百年树龄的雪松后面找到那抹熟悉的藏青色裙角时,扑过去的拥抱是全然信赖的。 娜娜蹲下身接住他,笑容温柔。他看不见的是,在她背后,一只戴着白色棉质手套的手,正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银制的,刃口在树荫漏下的光斑里,闪过一线幽冷的、针对血族的致命寒芒。 就在冰凉的刃尖即将抵住他幼小脊背的布料时,他埋在她颈窝,用带着奶气的腔调咕哝出了那句话。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僵硬了。 然后,那只手松开了匕首,转而更紧地回抱住他。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耳后的皮肤上,不同于血族的血那般冰冷,而是带着灼人的温度。 “好。”他听见娜娜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笑意真切,“我永远不会离开小少爷。” 誓言犹在耳畔,温热尚未散尽。 一个月后的深夜,变故陡生。 年幼的夏尔德并未睡熟,他在等娜娜每晚例行的晚安巡视。门被推开时,他立刻从丝绒被子里坐起,眼睛在昏暗的夜灯下亮晶晶的:“娜娜,快过来!” 进来的确实是娜娜。但又不是她。 她依旧穿着整洁的女仆裙,黑发却有些凌乱,平时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她走路的姿势也有些怪异,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僵硬。 “娜娜?”夏尔德察觉了异样,疑惑地唤了一声。 娜娜没有回应。她径直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吐出的话调平直得诡异:“当时……就不应该对你手下留情。”她的眼神挣扎般闪烁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空洞覆盖,“人类和血族……根本就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她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举了起来。还是那把银匕首,只是此刻毫无遮掩,刃身在昏黄灯光下流淌着不详的光泽。 “去死吧!”尖叫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也撕裂了曾有的温情。匕首带着风声刺下! 夏尔德僵在床上,金色眼瞳因震惊和不解而睁大,甚至忘了最基本的躲闪。他无法理解,那个会为他擦去眼泪、会偷偷给他讲人类童话、会温柔抱住他的娜娜,为什么会变成眼前这个狰狞的刺杀者。 “砰——!!!” 震耳欲聩的枪声几乎同时炸响! 不是一声,而是精准连贯的三声点射。子弹从敞开的窗□□入,撕裂空气。第一颗击中娜娜持匕的手腕,银匕首应声飞脱,钉入远处的橡木墙板,兀自颤动。第二颗、第三颗分别击中她的肩部和膝盖。 娜娜惨叫一声,向前扑倒,鲜血瞬间在她身下的波斯地毯上洇开大团暗色。 一个高挑矫健的身影随之从窗口轻盈跃入,落地无声。及腰的耀眼金色卷发在夜风中飞扬,与发色同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锐利。她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枪管修长的银色手枪,枪口还萦绕着淡淡的硝烟。 “德。”金发女子——夏尔德的姐姐,伊莉丝·凡多雷斯——冷冷开口,甚至没有多看地上痛苦蜷缩的娜娜一眼,“你的天真,又一次给了敌人刺穿你心脏的机会。我告诫过你多少次?”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凌迟。哪怕那个敌人,曾披着温情的外衣。” 夏尔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在地上抽搐的娜娜,看着那熟悉的脸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看着那曾经轻抚过他头发的手如今浸泡在血泊里。 娜娜却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夏尔德,里面翻涌着刻骨的仇恨和某种绝望的疯狂,那绝非平日里温柔的她所能拥有的眼神。 “咳……咳咳……可恶的吸血鬼……”她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用未受伤的手,颤巍巍地蘸取自己身下温热的血液,在空气中开始勾勒扭曲的符文。那血液仿佛拥有生命,悬浮不落,散发出微弱而不祥的红光。 伊莉丝眼神一凛,举枪欲射,却被娜娜凄厉的咒语吟诵打断: “徘徊于生与死缝隙的万物灵主!倾听卑微者的最后呐喊!”娜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不似人声,带着某种古老的、令人心悸的韵律,“吾以白女巫末裔之真名——塞西莉亚·怀特之名,以吾之生命与灵魂为祭品,在此立下血之咒缚!” 她蘸血的手指猛地指向惊愕的夏尔德,鲜血划过的轨迹在空中燃烧般留下灼目的光痕: “诅咒汝,夏尔德·凡多雷斯!诅咒汝之血脉,诅咒汝之命运!汝将永生永世,与人类陷入不容于世的悖逆之恋!此情必将如荆棘缠身,饮汝之血,噬汝之心!汝将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永堕爱欲与背叛的轮回!” “此咒,”娜娜咳出大块内脏碎片,笑容狰狞而快意,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以吾魂飞魄散为代价,烙于汝身,刻于汝魂!纵使凡多雷斯之力滔天,纵使时光长河奔流不息,无可解!无可逃!”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娜娜——或者说塞西莉亚·怀特——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体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但咒语已成。 一道炽烈如熔岩、却又冰冷刺骨的橙红色光芒,从她尚未完全冰冷的尸体中爆发出来,化作一条符文缠绕的锁链虚影,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无视了伊莉丝试图阻拦的银弹,猛地钻入夏尔德的胸膛! “呃啊——!”夏尔德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并非□□有多剧痛,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灵魂被强行打上烙印的悸动与冰寒。他踉跄后退,撞在床柱上。 光芒散去。书房门被慌乱的侍卫们撞开,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死去的人类女仆,持枪而立面色冰寒的伊莉丝大小姐,以及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小少爷。 而在夏尔德幼嫩的皮肤之下,左胸心脏上方,一个由细微血点构成的、精致而诡异的十字架图案,正缓缓浮现,如同从内部生长出的荆棘烙印,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暖意。 …… 十年了。 夏尔德的手指收紧,攥住了衬衫的衣料,指节泛白。胸口的印记似乎又在隐隐发热,像是在嘲笑他这十年来的抗拒与否认。 与人类的不论之恋? 荒谬。 他松开手,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袖,金色眼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漠然。诅咒?那不过是失败者绝望的哀鸣。他,夏尔德·凡多雷斯,凡多雷斯家族正统继承人,未来的黑夜主宰之一,其意志与命运,岂是一个早已灰飞烟灭的白女巫残咒可以左右的? 人类?他们只配匍匐在脚下,奉献血液,仰望光辉。恋?那是对血族高贵血脉的玷污。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被暮色和恼人回忆充斥的空间。 “啊啊啊——!!” 凄厉的、属于少年的痛呼与挣扎声,混合着肆意的嘲笑与辱骂,穿透厚重的玻璃窗,蛮横地撞了进来。 夏尔德的脚步顿住。 他重新回到窗前,垂眸向下望去。 学院后方那片用于“体能训练”的废弃器械场边缘,一幕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戏码正在上演。十多个穿着白色或深褐色制服的学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围住了一个身影。 是那个紫蓝色头发的人类。辰烨。 他背靠着斑驳的水泥墙,白色制服早已污秽不堪,沾满了尘土、泥浆和疑似泼洒的脏水留下的污迹。额角有血痕,嘴角破裂,一只手紧紧捂着腹部,指缝间渗出刺目的红。但他依然站着,背脊挺得笔直,那双眼睛即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下,依然燃烧着令人不悦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辰烨委员长,”一个身材高大的血族男生走上前,故意用昔日学院管理职务的称呼来嘲讽,他活动着手腕,脸上挂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容,“你以前不是很威风吗?不是总爱摆出那副‘优等生’、‘模范代表’的嘴脸吗?”他猛地一拳挥出,带起风声,“看着就让人火大!” 辰烨偏头,竟然用手臂格挡住了这一拳,但冲击力让他闷哼一声,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呵,还敢反抗?”血族男生眼神一冷,笑容变得狰狞,“看来是教训得还不够!兄弟们,按住他!” 几只属于血族的手立刻从不同方向伸来,冰冷的、带着非人力量的手指死死扣住辰烨的肩膀、手臂,将他狠狠掼倒在地!灰尘飞扬。拳脚如雨点般落下,砸在□□上的闷响,混杂着人类学生起哄的尖叫和血族冷漠的嗤笑。 辰烨蜷缩起身体,尽可能保护要害,但那些攻击无处不在。尘土呛入他的口鼻,血腥味在喉间弥漫。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攻击暂缓了一瞬。 辰烨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向周围那些或兴奋或麻木的脸。他开口,声音嘶哑,却一字一句,清晰得惊人: “你们……就没有一点点,作为人类的尊严吗?” 短暂的死寂。 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几乎要掀翻天的哄笑。 “哈哈哈!他说什么?尊严?”一个人类男生笑得前仰后合,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辰烨,你脑子被打坏了吧?在这所学校里,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时代里,你告诉我,尊严?”他止住笑,弯下腰,凑近辰烨满是血污的脸,一字一顿地问,“你那可笑的尊严,能让你不被吸血吗?能让你活得更久吗?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说完,他抬起脚,重重踹在辰烨的腰侧! 剧痛传来,辰烨眼前发黑,但与此同时,那压制他的力量也因这粗暴的一脚而出现了瞬间的松动!求生的本能和骨子里的狠戾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几只手的钳制,就地一滚,踉跄着爬起来,朝着人墙稍微薄弱的缺口冲去! “拦住他!” “别让他跑了!” 呼喊声四起。辰烨肺部火辣辣地疼,视线因为汗水、血水和尘土而模糊,但他不敢停。他拐过一处堆满废弃体育器材的角落,以为暂时甩开了追兵,却不料迎面又撞上了另一群人——几个叼着烟、显然早就在此“守株待兔”的人类学生。 “呦~瞧瞧这是谁?”为首一个剃着板寸的男生吐掉烟蒂,用脚碾灭,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这不是我们高高在上的委员长大人嘛!怎么,优等生也学会逃课……哦不,逃命了?” “哈哈哈,看他这德行,真够丢人的。”一个女生附和着,眼神里却没有笑意,只有冰冷的快意。 板寸男生双手插兜,晃悠着走近,打量货物般扫视着辰烨:“哥几个正愁没机会为夏尔德大人‘分忧’呢,你这倒是送上门了。放心,我们肯定好好‘招待’你,保管让凡多雷斯少爷……满意。”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引来同伴一阵心照不宣的猥琐低笑。 辰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粗重地喘息,目光扫过这几个明显以欺负同类取乐、向血族献媚为荣的人类学生。绝望的冰层之下,怒火在无声地沸腾、炸裂。血液在耳中轰鸣,父亲最后的话语,母亲泪眼中的嘱托,衣柜缝隙外那双暗金色眼睛里无声的“快逃”,还有这十年来日复一日的隐忍与伪装…… 全都挤压在胸口,几乎要撑破他的胸膛。 他不能暴露。绝不能。血猎的身份是他最后的底牌,是父母用生命换来的、等待燎原的星火。 可是……真的要死在这里吗?死在这些麻木的、甘为爪牙的同类手中?死在那位高高在上的、视一切为游戏的“王子”的默许甚至纵容之下? 不。 一道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气流拂过他的脚踝。 辰烨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余光瞥见,脚边不知何时,滚来一根细长的、柔韧的……藤蔓?不,更准确地说,像是一条失去生命、表皮却依旧光滑坚韧的奇特植物茎秆,约莫拇指粗细,一米多长。 这东西出现得突兀,在这片水泥和金属构成的废弃场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辰烨没有时间思考它的来历。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正在迅速逼近,前后夹击,他已是瓮中之鳖。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几乎在瞥见那根“藤条”的瞬间,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弯腰抄起那根茎秆,触手微凉,却异常称手,仿佛为他量身打造。 下一刻,板寸男生已经狞笑着挥拳扑来! 辰烨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冷冽取代。他手腕一抖,腰身发力,那根看似普通的“藤条”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起尖锐的破空声—— “啪!” 脆响声中,扑在最前面的板寸男生惨叫一声,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撞翻了两个同伙,滚作一团,一时竟爬不起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辰烨自己。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藤条”,刚才那一击的感觉……不对劲。太轻了,反馈回来的力道却大得惊人。而且,击中对方时,他仿佛感觉到“藤条”表面有微不可察的、类似符文的光芒一闪而逝。 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 “他……他有武器!” “那是什么东西?” 惊疑不定的叫声响起。辰烨趁对方阵脚大乱,不敢再有任何迟疑,手腕连振,“藤条”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鞭影,左抽右打,虽然毫无章法,却仗着那奇异“藤条”的威力,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缺口! 他不敢去看那些被他抽倒的人伤势如何,血猎不伤无辜(即便他们是帮凶)的信条仍在隐隐作痛。他只能将“藤条”往地上一扔,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学主楼方向狂奔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和复杂的建筑阴影中。 废弃器械场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惊魂未定的喘息。 没人注意到,那根被辰烨遗落在地的“藤条”,表面最后一丝奇异的光泽悄然隐去,然后,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软化、分解、消失,最终只在地上留下一小滩清澈的、很快便蒸发殆尽的水渍,以及几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边缘略有蜷曲的柳叶。 …… 钟楼顶层。 夏尔德·凡多雷斯撑在玻璃上的手,缓缓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金色的眼瞳死死盯着下方那片重归“平静”的废弃场,盯着那几片孤零零的柳叶,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无声汇聚。 刚才那一幕,清晰地落在他远超常人的视野中。辰烨挥动“藤条”时,那细微的、寻常人类甚至血族都难以察觉的魔力波动——并非血族魔法那种冰冷、侵蚀的特性,而是更加内敛、古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针对黑暗生物的天然排斥与净化意味。 还有那“藤条”最后的变化。 普通的柳叶? 哈。 凡多雷斯家族古老的藏书中有过零星记载。旧时代,一些精通自然魔法与炼金术的血猎,能够将特定的植物临时赋予超乎寻常的韧性与力量,甚至附加简单的驱魔或破邪效果,作为应急武器。事成之后,魔法消散,植物便会恢复原状或化为飞灰。 这种技巧,早已随着“破晓”公会的覆灭而失传多年。 至少,官方记载如此。 夏尔德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冰冷的玻璃窗。暮色完全吞没了房间,将他修长的身影融入阴影之中。 他抬起手,缓缓抚过自己的额头,然后,一抹奇异的、混合着极致冰冷与灼热兴味的弧度,在他完美无瑕的唇角缓缓勾起。 那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在空旷房间里回荡的轻笑。 “呵呵……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 辰烨。 紫蓝色的头发,倔强不肯熄灭的眼睛,对银器的熟悉,面对围殴时异于常人的忍耐与最后那破釜沉舟的反击…… 还有那根“恰到好处”出现、又“恰到好处”消失的魔法柳条。 一切散落的线索,在此刻被那根柳条串起,指向一个几乎被时光掩埋、却依旧散发着危险余烬的身份。 “血猎……” 夏尔德轻声吐出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品尝着某种陈年烈酒的辛辣与醇厚。 难怪。难怪他能抵抗自己的威压(虽然微弱),难怪他眼中总有挥之不去的、针对血族的深刻憎恶与警惕,难怪他能在被宣告为“敌人”后,依旧不肯彻底折断脊梁。 不是愚蠢的勇气,而是背负着某种沉重遗产的、幸存者的顽固。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比任何一场奢靡的宴会,比任何一次枯燥的课程,比任何一次预期的、猎物哭泣求饶的戏码,都要有趣千倍、万倍! 一个残存的血猎,隐藏在这所由血族创立、旨在驯化人类的“和平学院”里。 而他,夏尔德·凡多雷斯,恰好“发现”了他,并亲手将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推到了悬崖边缘。 这不是意外。 这是命运(或是那该死的诅咒)奉上的、一场前所未有的、辛辣而危险的游戏。 夏尔德转过身,拉上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窗外最后一点暮光与尘世的喧嚣彻底隔绝。黑暗中,他金色的眼瞳闪烁着捕食者锁定猎物时特有的、冰冷而兴奋的光芒。 辰烨。 不要让我失望。 好好挣扎,好好隐藏,好好燃烧你那残存的、微弱的火焰。 让我看看,一个背负着灭绝传承的末代血猎,在这座为你精心打造的囚笼里,能走多远,能……带给我多少意料之外的“惊喜”。 这场游戏,终于开始变得有点意思了。 第3章 心悸一动 辰烨的肺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撕裂的疼痛。学院的后花园在夜色中完全变了模样,白日里令人心旷神怡的曲径通幽,此刻化为了光线难以穿透的迷阵。高大的法国梧桐伸展着黑黢黢的枝桠,仿佛无数只试图攫取的手。那些珍奇的、散发异香的花草,在阴影中蜷缩成一片片姿态诡谲的暗影,甜腻到令人眩晕的香气混杂着泥土与**植物的气息,非但没能抚慰心神,反而加重了那股在胸腔间翻涌的恶心与窒息感。 他几乎是扑倒在一棵松树下。粗糙的树皮抵住汗湿的脊背,冰冷而坚实,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靠。视线边缘有黑翳在扩散,耳中嗡鸣不止,盖过了远处隐约的喧嚣。更糟的是,他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新鲜血液的甜腥气,在这片刻意营造的“自然”气息中,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清晰得刺鼻。他知道这气味会引来什么。 窸窣。 不是风吹草动,而是鞋跟轻轻碾过落叶,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优雅的节奏。那是狩猎者接近猎物时的从容。 辰烨猛地抬头,汗水浸透的紫蓝色碎发下,眼神锐利而疲惫。 蕾丝洋伞的边缘先于主人出现在视野中,轻轻拨开一丛夜间散发出幽蓝荧光的“梦魇铃兰”。伞下,褐发少女的面容在朦胧夜色中显得精致而苍白,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甜美笑意,唯有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眸深处,闪烁着非掠食者无法拥有的、冰冷的好奇与评估。 “哎呀呀,”卡莲的声音甜软如融化了的蜜糖,却带着黏腻的寒意,“看看我寻到了什么?一只……受伤迷途的小鹿呢。”她款步走近,俯身,用冰冷的伞骨前端轻轻抬起辰烨的下颌,迫使他完全暴露在视线之下。她的瞳孔在近距离收缩,隐约的血色在眸底流转,如同暗河下的旋涡。“仔细瞧瞧,这副狼狈模样下,骨相倒是不差。真可惜,”她叹息一声,带着虚伪的怜悯,冰凉的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破裂渗血的唇角,“你是夏尔德大人亲口标记的‘敌手’。否则,将你收在身边,日日精心喂养,看着你的眼神一点点染上依赖与祈求……该是多有成就感的消遣。” “滚!”嘶哑的低吼从辰烨喉间挤出,积蓄起残存的气力,他猛地挥臂打开那柄碍眼的洋伞! “啪嗒。” 伞柄脱手,洁白缀蕾丝的伞面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跌落在不远处潮湿的泥地上,迅速沾染了污渍。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卡莲脸上那精心雕琢的甜美笑容,如同脆弱的石膏面具,寸寸剥落。褐色的眼瞳迅速被猩红吞噬,浓烈如有实质的杀气伴随着高等血族不自觉散发的冰冷威压弥漫开来,周遭的温度骤降,连虫鸣都仿佛被掐断了喉咙。 “卑贱的……蝼蚁!”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不再有丝毫伪装,“你竟敢——!” 最后一个音节化为残影。辰烨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脖颈已被一只冰冷如铁钳的手死死扼住,整个人被狠狠掼在粗糙的树干上!后脑传来闷响,眼前金星乱迸,窒息感与剧痛瞬间夺走了思考的能力。 卡莲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因缺氧而剧烈搏动的颈侧动脉,深深吸气,脸上浮现出一种迷醉而贪婪的扭曲神情:“多迷人的气味……愤怒、绝望、不甘,还有这……未经‘圈养’玷污的、纯粹的生命芬芳……”她的呼吸喷在皮肤上,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战栗。红唇勾起,属于血族的锐利尖牙缓缓探出,在稀薄的月光下闪烁着寒光,对准了那层薄薄皮肤下诱人的温热源泉。 要结束了吗? 意识如同陷入冰冷的泥沼,迅速下沉。父母倒在血泊中的画面,衣柜缝隙外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睛,十年隐忍磨砺出的硬壳,怀中那块冰冷坚硬的公会信物……所有的坚持,所有未曾熄灭的恨火,难道就要在此刻,被这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血族少女轻易咬断?因为他不够强,因为他竟然还对同类抱有一丝可笑的期望? 黑暗吞没视野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见了一声极其悠远的、源自记忆深处的叹息。 …… 凡多雷斯塔楼顶层的私人露台,仿佛悬浮于尘嚣之上。夏尔德倚着冰冷的黑铁栏杆,指间的水晶杯里,暗红色的液体随着他手腕无意识的晃动,漾开一圈圈涟漪,倒映着天际残余的、病态的紫红。月色尚未完全展露锋芒,星辰稀疏,几缕薄云游移不定,为夜晚平添几分莫测。 一种陌生的烦躁,自黄昏时分便如丝线般缠绕心头,并非对血的渴求,更像某种预感,某种脱离掌控的微澜。它轻轻撩拨着他向来冷静的神经,难以捉摸,挥之不去。 “德,独自在此品味寂寞?”带着几分戏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佛朗西斯·莱顿端着酒杯走近,土黄色的短发在夜风中微乱,嘴角挂着他惯有的、玩世不恭的弧度。 夏尔德未置一词,只是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醇厚的口感滑过咽喉,却未能浇熄那缕无名的火苗。 佛朗西斯转过身,手臂闲闲地搭在栏杆上,下巴搁在手背,状似闲聊般开口:“说起来,听到点关于今天那个惹你生气的小玩意儿的风声,有点意思,想听吗?” “说。”夏尔德的目光投向远处深沉的夜色,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啊,”佛朗西斯拖长了调子,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夏尔德的侧脸,“今天可是被‘特别款待’了一番,据说……场面相当精彩,头破血流,惨不忍睹呢。” 夏尔德持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离开时,那人类虽狼狈,却绝未到如此境地。一个身负血猎传承者,即便隐藏实力,又岂会任由自己沦落至“惨不忍睹”? “如何?”佛朗西斯凑近了些,眼中闪烁着探究与一丝恶意的兴味,“有没有生出那么一点点……英雄救美的冲动?虽然那‘美’现在可能不太好看。” “……无聊。”夏尔德放下空杯,指尖触及台面冰凉的触感。 “是吗?”佛朗西斯轻笑,慢悠悠地抛出了最终的试探,“那倘若……主导这场‘款待’的,是卡莲那个疯丫头呢?你也不在意?” “咔嚓——!” 清脆的爆裂声刺破露台的宁静! 夏尔德手中的水晶杯竟被硬生生捏碎,暗红的残酒混着棱角锋利的碎片,从他指缝间溢出、滴落,在光洁的地面上绽开触目的印记。他倏然转身,一双眼睛已彻底化为燃烧的血红…… 卡莲! 她怎么敢?! 佛朗西斯识趣地后退了半步,收敛了玩笑之色,眼神变得深沉。 没有一句废话,夏尔德的身影已从露台边缘消失,只余夜风中浓郁未散的酒气,以及一股凛冽刺骨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余韵。 --- 浑浊的灰尘与浓重的霉腐气息钻入鼻腔,将辰烨从意识沉沦的深渊边缘强行拽回。思维滞重如铅,眼皮仿佛粘合在一起,挣扎了数次,才撕开一道缝隙。 视线模糊晃动,逐渐聚焦。昏黄摇曳的光源(或许是老旧的应急灯)勉强照亮了周遭。这是一个堆满废弃杂物、蛛网密布的破败仓库,空气凝滞污浊。而他,正仰面躺在一张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崩塌的旧木床上。试图移动,却发现手腕与脚踝均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身体被拉成屈辱的“大”字,动弹不得。 寒意瞬间从尾椎窜上头顶,混合着剧烈的耻辱与愤怒。 “卡莲小姐,接下来怎么处理?”一个谄媚的男声带着迫不及待的兴奋响起。 “退下,一边等着。”卡莲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甜腻的腔调,却更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靠近。辰烨僵硬地偏过头,看到卡莲脸上挂着虚假的笑意,缓缓蹲在床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伸出,慢条斯理地、一颗一颗解开了他早已污损破烂的衬衫纽扣。微凉的空气触及裸露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密的疙瘩。 “果然呢,”卡莲用伞尖冰凉的金属头,沿着他紧绷的胸膛缓缓下滑,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和难以抑制的战栗,“越看,越是让人觉得……碍眼。难怪夏尔德大人会如此厌恶你。”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只有纯粹的、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残忍兴致。 她站起身,优雅地坐回不知何时搬来的华丽靠椅中,翘起腿,手中的洋伞尖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辰烨身上游移,划过锁骨、胸膛、紧绷的腹肌,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带来刺痛与无尽的屈辱感。 “好了,”她懒洋洋地宣布,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回音,“这个不听话的玩具,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卡莲小姐的意思是……?”阴影中有人吞咽着口水,声音激动得发颤。 卡莲摆了摆手,脸上绽开一个天真与恶毒交织的诡异笑容:“随意。重点是‘处罚’。你们,所有人,不分彼此,一起‘玩’。我很好奇,”她歪着头,目光如同实质般舔舐过辰烨因极度愤怒和耻辱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到了这个地步,他这副硬骨头,会不会也露出点……有趣的反应?” “是!遵命!” 压抑的骚动和低笑从仓库各处阴影中传来。几道身影已经按捺不住,向前挪动。 不…… 辰烨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胸腔。冰冷的绳索磨破了腕部皮肤,鲜血渗出,黏腻湿滑,却感觉不到太多疼痛,只有无边的寒意和灭顶的绝望。那些从阴影中浮现的脸,有些他甚至叫得出名字,是人类同学,此刻他们的脸上却充斥着与卡莲如出一辙的、扭曲的兴奋和贪婪。 无数双手的影子在昏黄的光线下晃动,仿佛群魔乱舞。 必须挣脱!必须逃! 意识在疯狂呐喊,身体却如同被钉死在祭坛上的羔羊,除了徒劳地绷紧肌肉和感受着越来越沉重的窒息感,什么也做不了!自己坚守的那点微光……难道要以这样一种彻底丧失所有尊严的方式,被碾碎在这肮脏的角落? 就在第一只手带着湿热的触感即将落下的瞬间—— “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滔天的怒意与冰冷的威压,悍然劈开了仓库内黏稠污浊的空气! 所有人骇然僵住,如同被瞬间冻结。 生锈的铁门不知何时已被一股巨力彻底摧毁,扭曲地歪在一旁。门口,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清冷的月光而立。深褐色的制服笔挺,香槟色的短发仿佛凝结着寒霜,而那双惯常浅淡的金色眼眸,此刻已化为两潭燃烧的血池,其中翻涌的暴戾与杀意,让最凶悍的野兽也会为之战栗。 “夏、夏尔德大人!”惊呼与膝盖撞地的闷响混杂,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学生们瞬间瘫软如泥,抖若筛糠。 夏尔德一步步踏入仓库。军靴踩过碎裂的水泥块和杂物,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压迫得人无法呼吸。他的目光越过地上那群蝼蚁,直直锁定在木床上——锁定在辰烨被捆绑得无力挣扎、衣衫破碎、遍体鳞伤的身躯上。那血瞳中的风暴骤然升级,眉宇间凝聚的戾气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刃。 “给我,”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狱深渊传来,每个字都裹挟着冰碴,“从那个家伙身边……” 他顿了顿,血红的目光缓缓扫过瘫在靠椅里、脸色煞白的卡莲,以及地上那些抖成一团的身影。 “滚——!!!” 无形的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席卷一切! “哗啦啦——轰隆——!!!” 所有尚存的窗户玻璃在同一刹那彻底粉碎!墙壁上悬挂的、早已残破的镜面炸裂成齑粉!堆积的旧木箱和杂物如同被无形巨手扫过,轰然倒塌、飞溅!尘土、碎屑、玻璃渣混合着狂暴的气流,形成一场小型的毁灭风暴! “啊——!” “饶命!” 凄厉的惨叫、哭喊、慌乱的奔跑声瞬间充斥整个空间。学生们连滚带爬,夺门而逃,有些人甚至手脚并用,裤子褪到一半也顾不上。 卡莲也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直接掀翻在地,精致的蕾丝裙沾满灰尘,脸色惨白如纸。但她抬头,看到夏尔德径直走向木床,眼中嫉恨与不甘如毒蛇般窜动。她挣扎着爬起,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挤出一个我见犹怜的委屈表情,声音细弱颤抖,伸手试图去拉夏尔德垂下的衣袖:“夏尔德大人,我……我只是想替您好好教训这个不知……” 她的手还未触及衣料—— 一道迅疾如黑色闪电的娇小身影,自仓库顶部横梁的阴影中疾射而下! “砰!” 沉闷的撞击声。精准狠厉的一脚,狠狠踹在卡莲的腰肋!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横飞出去,重重砸进角落堆积的破旧桌椅中,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再无声息。 尘埃稍落。一个身影挡在了夏尔德与卡莲之间。她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便服,一头紫蓝色的短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面容精致却毫无表情,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正是夏尔德的影子之一。 “卡莲小姐,”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越界了。”她向前一步,目光冰冷地投向那个在杂物堆里呻吟的褐发身影,“你未经许可,擅自处置少爷标记的目标,已属僭越。若再有下次……”未尽之言比直接威胁更令人胆寒。 卡莲咳着血,挣扎着从废墟中抬起头,看清来人,又望向背对着她、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在木床上的夏尔德,终于被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她再不敢有丝毫狡辩,颤抖着,手脚并用地爬跪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夏尔德大人饶命!是我愚蠢!是我放肆!求您饶过我这次!我再也不敢了!”她磕得咚咚作响,额角破裂,鲜血横流。 浓郁的人类血腥味弥漫开来。夏尔德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不是渴望,而是一种混合着厌恶与某种更深躁动的情绪。 他不再施舍给卡莲半分,血红的双眼转向木床。翻涌的怒意并未完全平息,却又似乎掺杂了更为复杂难辨的东西。 “别做多余的事。”他冷声道,声音比方才平静,却更显森然。 卡莲如蒙大赦,不敢有丝毫耽搁,连滚爬起,捂着伤处,踉跄着冲出了这片让她险些丧命的废墟,消失在夜色中。那道紫蓝色的身影也悄然退回了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 仓库骤然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有尘埃缓慢飘落的细微声响,以及……木床上那人压抑不住的、痛苦而急促的喘息。 夏尔德走到床边,血红的瞳仁渐渐褪去骇人的光芒,恢复成浅金,却依旧深不见底,冰冷如冬日冻湖。他低头,凝视着辰烨。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额发,黏在皮肤上。眼睫剧烈颤抖着,努力想要聚焦看清眼前的人,那双总是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深入骨髓的戒备、挥之不去的屈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破碎的脆弱。他的身上布满尘土、血迹、绳索勒出的紫红淤痕,还有伞尖划出的浅淡血痕,衬衫大敞,露出年轻却伤痕累累的胸膛,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竟呈现出一种濒临毁灭却又倔强挺立的、惊心动魄的……矛盾美感。 夏尔德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碰了碰辰烨汗湿冰凉的脸颊。动作算不得温柔,甚至有些粗鲁。然后,他低下头,微微张口,温热而柔软的舌尖,出乎意料地、轻轻舔舐过辰烨额角那道最狰狞的伤口。 奇异的、混合着微痛、酥麻与清凉的触感传来。辰烨身体猛地一颤,瞳孔因震惊而放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被舔舐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刺痛正在飞速消退,翻卷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嘶哑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 夏尔德抬起头,唇边沾染的一丝极淡血迹被他漫不经心地拭去。他看着辰烨眼中尚未散去的震惊与更深重的困惑,嘴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带着嘲弄的弧度:“玩够了吗?”他的手指下滑,捏住辰烨的下巴,力道不轻,“最后的机会。低头,认错。之前的一切,我可以当作从未发生。” 辰烨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认错?向这个视万物为刍狗、将他推入如此境地的血族王子?向这个可能与血海深仇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怪物? 绝不! 剧烈的情绪冲击叠加重伤与失血,视线再次开始模糊涣散,但他依旧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倔强地偏过头,闭上了眼睛。以沉默作为最彻底的拒绝。 夏尔德眼神骤然一沉,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不过是服个软!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那股莫名的、烦乱的心悸感再次袭来,甚至比之前更甚,搅得他心头火起,一种脱离掌控的焦躁悄然滋生。 混沌的意识深处,辰烨仿佛听见自己微弱却清晰的心声:屈服?怎么可能。人类……绝不……只配跪着求生。 “……是我……身而为……人……”还有,铭刻于魂灵深处、永世不忘的……恨。最后几个字,消散于即将断裂的呼吸之中。 夏尔德怔住了。 随即,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诞不经的笑话,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笑声起初压抑,继而变得难以抑制,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回荡开来,带着一丝近乎癫狂的畅快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哈哈哈……有趣!当真是有趣!”他松开钳制的手,随意拨开额前垂落的一缕发丝,仰头笑了几声,金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仿佛燃着冰冷的火焰,“时至今日,竟还有抱着这种可笑妄念的蠢货!‘人类的尊严’?呵……”他止住笑,再次俯身,逼近辰烨无力睁开的眼帘,气息几乎交融,“你似乎还没明白,从你成为我‘敌人’的那一刻起,你的一切——包括你这点可怜又可笑的坚持——就已经不再属于你自己了。” 他直起身,血族的力量轻而易举地绷断了那些粗糙的麻绳。手腕和脚踝传来解放的刺痛与麻木,但辰烨已无力感知,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尽的黑暗深渊坠去。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强大而稳定的力量凌空抱起。隔着破碎的布料,能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偏低却异常坚实的体温,与他自己逐渐冰冷的躯体形成鲜明对比。 夏尔德低头,看着怀中彻底陷入昏迷的少年。苍白染血的面容,即使昏睡也紧蹙的眉头,被汗水浸透的紫蓝色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与颈侧……月光从未被完全遮蔽的破损屋顶漏洞中流淌而下,恰好为辰烨半边染尘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清冷脆弱的光晕,勾勒出坚毅却易碎的轮廓。 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撞。 一种陌生的、尖锐而悸动的感觉,毫无道理地穿透胸膛,与他锁骨下方那个沉寂多年的诅咒烙印,产生了某种隐秘而危险的共鸣。 夏尔德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翻涌起惊疑不定的暗流。 该死! 他在心中低低咒骂一声,脸色变得比夜色更沉。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收紧手臂,将怀中这轻得过分、却又仿佛重逾千斤的人类身躯牢牢抱稳,转身,迈开步伐,决绝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罪恶、绝望与尘土气息的废墟。阴影中的那道身影无声跟上,如同最忠诚的幽灵。 月光如水,沉默地流淌过他们迅速远去的背影,将破败的仓库重新抛回无边的寂静与黑暗。而在夏尔德怀中,辰烨无知无觉,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漫长而无梦的深渊。他并不知道,这场深渊的尽头,等待他的并非安宁的沉睡,而是一个更为华丽精致、却也更为森严冰冷的崭新囚笼。 第4章 荆棘之笼 月光是唯一的路标,穿透茂密到近乎狰狞的树冠,在潮湿的林间地面投下破碎而游移的光斑。夏尔德抱着辰烨穿行其中,脚步迅捷而平稳,仿佛怀中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而非一个生命体征微弱的人类。怀里的躯体轻得过分,却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血腥、尘土、冷汗与某种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本身的韧性的气息,不断侵扰着夏尔德向来清晰的感官。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指尖隔着破损的衣料,能触碰到对方冰凉皮肤下微微凸起的骨骼。 凡多雷斯家的别墅矗立在林地的尽头,远离学院中心,像一头蛰伏在夜色中的庞然巨兽。古老的石墙爬满深色藤蔓,尖顶刺破墨蓝的天幕。当夏尔德抱着辰烨踏进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的前厅时,那份属于黑夜的森冷瞬间被室内的暖黄光泽与奢华陈设所取代,却也带来另一种无形的压迫。 他将辰烨近乎随意地放倒在中央那张宽大柔软的墨绿色天鹅绒沙发上。少年沾满污迹和血痕的身体陷进昂贵的织物,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紫蓝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开,衬得那张失去意识的苍白面孔更加脆弱,却也因这份破碎感,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超越性别的俊美。 三四名穿着统一黑白女仆装、举止一丝不苟的血仆迅速无声地围拢过来。她们的眼神在看到沙发上少年的面容时,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迅速垂下,恢复恭顺。那是一种混杂着对“物”的欣赏与对主人意志绝对服从的复杂神色。 “少爷,这是……”为首的女仆长谨慎地开口。 “照做就是。”夏尔德打断她,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并未在辰烨身上过多停留,“把他洗干净,送到客房。然后,叫维瑟医生过来。” “是,少爷。”女仆们齐声应道,动作轻柔却效率极高地开始准备。 夏尔德不再逗留,转身踏上通往楼层的宽阔大理石阶梯。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挑高的大厅里回荡,清晰而孤独。 --- 长廊幽深,两侧墙壁悬挂着古老的家族肖像与风景油画,空气里弥漫着木质家具、旧书以及永远怒放的夜蔷薇混合而成的冷香。月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斓而静谧的光影。 一个身影坐在长廊尽头、延伸出去的小阳台上,似乎已等候多时。 “德,你带了‘客人’回来?”夏蕾塔·凡多雷斯放下手中的水晶高脚杯,声音如同浸过月色的丝绸,柔软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质询。她背对着室内的灯光,金发流淌着与弟弟相似的、却更为柔和的香槟色光泽,肌肤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精致的五官与夏尔德有六七分相似,却更添几分成熟与慵懒的风情。她对面空置的座位上,摆放着另一副完整的银质餐具,小圆桌上精巧的夜宵几乎没有动过。 闻到夏尔德身上沾染的、那丝若有若无却绝不属于他的陌生气息——灰尘、血腥,以及一种……干净却顽固的生命力——夏蕾塔好看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 见到阔别数月的姐姐,夏尔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被惯常的冰冷覆盖:“我的事,与你无关。” 夏蕾塔放下酒杯,轻轻叹了口气,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她了解这个弟弟,天赋卓绝却性情乖僻,行事全凭一时好恶,如同最不可预测的风暴。“姐姐只是关心你。并非所有人,都像你身边那些影子一样绝对‘可靠’。”她顿了顿,语气意有所指,“别忘了,当年娜……” “夏蕾塔!”夏尔德骤然低吼,金色的眼瞳在瞬间被猩红侵蚀,冰冷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连廊下夜蔷薇的花瓣都仿佛瑟缩了一下,“闭嘴!不许再提那个女人!更不许提那个名字!” 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夏蕾塔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甚至有一丝近乎残忍的满意。她不再继续那个危险的话题,重新拿起酒杯,示意他坐下。 “好吧。”她换上了更为正式的口吻,面容严肃,“那么,我现在以学院理事长的身份提醒你,夏尔德·凡多雷斯,行事请务必收敛。我已经告诫过你无数次——你不再是孩童,凡多雷斯家的继承人,理应有与之匹配的稳重。公开宣布一个人类为‘敌’的是你,迫不及待亲自去‘拯救’的也是你。反复无常,只会授人以柄,沦为笑谈。你的任性,该有个限度了。” “我如何行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夏尔德拉开椅子坐下,却并未碰触任何餐具,声音冷硬。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在他胸中盘旋,让他对眼前精致的食物毫无兴趣。维瑟医生到了吗?那个顽固的人类伤势到底如何?失血那么多……这些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 “你……”夏蕾塔眼神微沉。 夏尔德已霍然起身:“你慢用。”语毕,不再看姐姐一眼,径直朝着客房方向走去,步伐比来时更快。 看着弟弟迅速消失在长廊另一端的背影,夏蕾塔沉默良久。她伸出涂着暗红色蔻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桌面上装饰用的一支新鲜黄月季。下一秒,那娇嫩的花瓣边缘毫无征兆地窜起一簇幽蓝的火苗,无声而迅猛地吞噬了整朵花,眨眼间,便只剩下一小撮细腻的、散发着焦苦香气的灰烬,飘落在光洁的银盘中央。 --- 被指定为客房的房间,此刻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与药剂的冰冷气息,俨然成了一间设施完备的临时监护室。数名身穿白色医师袍的血族医生——他们通常只为高等血族或重要的“财产”服务——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辰烨被安置在房间中央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绒薄被,裸露的手臂和肩颈处缠绕着洁白的绷带,脸上毫无血色,只有床头柜上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规律而微弱的滴滴声,证明着这具躯壳内生命之火的顽强。 直到最后一瓶营养液滴完,医生仔细检查了所有数据,确认伤者心率呼吸趋于平稳,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才集体松了口气,开始无声地收拾器械。 房间外的走廊上,夏尔德靠墙而立,双臂环抱,双眼紧闭,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雪莉静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而佛朗西斯·莱顿(被夏尔德称作“凯”的土黄发色少年)则斜倚在对面的墙上,灰色的眼瞳里流转着玩味与好奇,偶尔与雪莉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却无人敢打破这份近乎凝滞的沉默。 直到房门被轻轻拉开,为首的维瑟医生走出来,对着夏尔德恭敬鞠躬:“夏尔德大人,伤者已无生命危险。主要是失血过多,多处软组织挫伤及轻微骨裂,需要静养和定期观察。我们会按时前来复诊。” 夏尔德这才睁开眼,浅金色的眸子扫过医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医生们如蒙大赦,迅速退去。 “凯,雪莉,”夏尔德并未看向他们,声音平淡,“这里交给你们。” “是。”雪莉立刻应道。 佛朗西斯(凯)则勾起唇角,抬手卷了卷自己额前的发梢,灰眸中的兴味更浓:“放心,我会‘好好’看着这位……有趣的客人的。” 夏尔德没再回应,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烦乱。 --- 暴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三天三夜。 密集的雨点狂暴地敲击着玻璃窗,仿佛要将其击碎。惨白的闪电不时撕裂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滚雷震得整座建筑微微颤动。正是在这样一场雷雨交加的深夜,持续的高热与混沌终于退去,辰烨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底部,缓慢上浮。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哗啦啦的雨声,沉闷的雷鸣。然后是嗅觉——消毒水味淡去后,房间里残留着一种陌生的、清冽又昂贵的熏香气息。最后是身体的感觉——无处不在的酸痛,尤其是右腿传来的沉重与僵直感。 他花了点时间,才让模糊的视线聚焦。陌生的天花板,繁复的水晶吊灯,厚重的丝绒窗帘,身下柔软得几乎能将人吞噬的床垫……一切都与他熟悉的、简陋的学院宿舍或记忆中小屋的阁楼天差地别。 喉咙干渴得像被火焰燎过,他忍不住干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微弱。他想喝水。这个念头驱动着他试图坐起。然而,右脚刚一触及地面,一股强烈的酸麻和无力感便从打了厚重石膏的腿部直窜上来,同时牵动了身上多处未愈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咚!” 他重重摔倒在冰冷光滑的木地板上,撞击的闷响在雷雨声中并不突出,却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右腿的石膏磕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眩晕与疼痛交织,他趴伏在地上,急促地喘息,额角迅速渗出冷汗。 不能就这样躺着。他咬着牙,忽略全身的叫嚣,用尚能活动的左臂和右肘支撑着,开始极其缓慢、艰难地朝着不远处那张摆放着水晶水壶和杯子的矮几爬去。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剧痛和脱力感,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睡衣。 就在他刚刚爬过一半距离,指尖几乎要触到矮几的雕花桌腿时—— “咣当!” 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 一个穿着黑白女仆装、脸色苍白的血族女仆站在门口,她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辰烨,血色眼眸空洞而漠然,没有丝毫上前搀扶的意思。 “辰先生,”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您想做什么?”她手里托着一个放着替换药瓶的银盘,径直走到床边,将东西放下,才仿佛施舍般瞥了他一眼,“需要水?稍后我会为您倒。”她说着,却转身开始整理床铺,对被扔在地上的伤者视若无睹。 屈辱、愤怒,以及身体上的极度痛苦,让辰烨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晕厥。 “你就是这么‘照顾’病人的?”一道冰冷得足以冻结空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那女仆浑身一僵,手中的银盘“啪嚓”一声摔落在地,药瓶和玻璃碎片四溅!她甚至顾不上膝盖被碎片划破、涌出鲜血的刺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如筛糠,声音充满了恐惧:“少、少爷……!” 夏尔德从她身边走过,连余光都未曾施舍。他径直来到辰烨面前,蹲下身,金色的眼瞳眯起,审视着他惨白的脸和因为用力攀爬而再次渗血的绷带。没有询问,没有安慰,他伸手,不算温柔但异常稳固地将辰烨从地上扶起,半抱半扶地重新安置回床上。 辰烨紧闭着眼,扭过头,拒绝与他对视,也拒绝开口。冷汗沿着他的额角滑落。 夏尔德胸中那股无名火再次窜起。他转身,军靴的鞋底不轻不重地踩在跪地女仆撑在地上的手背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收拾干净。从今天起,你去柴房。” “是……是!谢谢少爷!谢谢少爷!”女仆如获大赦,甚至不敢抽回疼痛的手,连连磕头,然后连滚爬起,仓皇退出房间,在门口险些撞到静立在那里的雪莉。 “雪莉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女仆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鞠躬。 雪莉轻轻拍打了一下被撞到的衣袖,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静:“去处理伤口,然后回来收拾干净。别再出错了。”此时的她,收敛了在仓库时的凌厉锋芒,显得安静而恪尽职守,与之前判若两人。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雨声雷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辰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嘶哑的声音几不可闻:“为什么……救我?” “救你?”夏尔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讥诮,“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只是发现了一个还算有趣的‘东西’,恰好还没玩腻而已。”他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姿态闲适,目光却如锁定猎物的鹰隼,“让你轻易死掉,岂不是太无趣了?” 辰烨的胸膛微微起伏,闭着的眼睫剧烈颤动。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那双紫蓝色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他慢慢抬起一直紧握成拳、藏在薄被下的左手,缓缓摊开。 掌心处,赫然是一片不知何时藏匿的、边缘锋利的透明玻璃碎片——显然是刚才女仆打碎的药瓶残骸。 夏尔德瞳孔骤缩。 下一刻,辰烨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那片碎片狠狠划向自己的左腕! “嘶——!” 皮肉割裂的轻响在雨声中清晰可辨。大股的、鲜红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迅速染红了洁白的绷带、床单,如同雪地上猝然怒放出一朵硕大而妖异的血色牡丹。浓烈香甜的血腥味猛地炸开,充斥了整个房间。 夏尔德脸上的漫不经心和嘲弄瞬间冻结,化为一片空白。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已经无力反抗的人类,会选择如此决绝、如此惨烈的方式来对抗他口中的“有趣”。那迅速蔓延的红色,那骤然浓烈的生命气息流逝的味道,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胸口,与那诅咒烙印传来的隐痛莫名重合。 “你——!”他猛地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雪莉!叫医生!立刻!!”低吼声冲出喉咙,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一直守在门外的雪莉闻声,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没有走楼梯,而是单手一撑栏杆,身形如同最敏捷的猎豹,直接从六层高的回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一楼大厅,随即化为一道模糊的影子,冲向别墅侧翼的医疗室方向,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作为在凡多雷斯家长大、经受最严苛训练的人类侍卫,她的体能和反应早已超越寻常人类的极限,时常令人忘记她那“低贱”的种族出身。 夏尔德则已扑到床边,一把抓住辰烨鲜血淋漓的手腕,试图按压住那喷涌的伤口。滚烫的、属于人类的血液沾满了他的手指,那温度灼人,那气息……带着辰烨特有的、混合了草药清苦与生命韧劲的味道,比他想象中更加……具有冲击力。 辰烨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失血的冰冷感迅速吞噬着他。但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模糊的视野里,映入了夏尔德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总是带着嘲弄与冰冷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乎……惊怒与无措的表情。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出的、最彻底的反抗。 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惨淡的胜利感,辰烨的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而紧紧抓着他手腕的夏尔德,看着怀中迅速失去血色、气息微弱的少年,感受着掌心黏腻温热的血液,胸中那抹悸动与烙印的灼热感前所未有的清晰,金色眼瞳深处,风暴正在凝聚,却已与单纯的愤怒截然不同。 这不再仅仅是一场单方面的狩猎游戏。 猎物以最惨烈的方式,将荆棘的尖刺,狠狠扎进了狩猎者的掌心。 第5章 囚笼裂痕 别墅之外,一株百年桂花树伫立如沉默的守望者。时值深秋,它依旧碧枝绿叶,姿态舒展飘逸,浓密的树冠几乎触碰到六楼客房的阳台边缘。馥郁甜香无孔不入,随晨风灌满房间,那香气甜腻得近乎霸道,几乎要盖过室内残留的药水气息。 辰烨推开沉重的落地窗,清冷的空气裹挟着更浓烈的桂花香扑面而来。他站在阳台边缘,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指尖离最近的一簇金黄花穗仅差寸许。一阵风过,无数细小的花瓣被卷起,打着旋儿涌入室内,洒落在他肩头、发间,也落在他苍白的手腕上——那里缠绕的绷带已然拆除,只留下一道狰狞的粉色新疤,以及几道更浅的旧痕。 他低头看着那疤痕,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被囚禁于此已近半月,像一件被遗忘在奢华展柜里的残破藏品。除了定时送餐换药、沉默如影的女仆,再无人踏足。夏尔德自那日拂晓前离开后,便再未出现。这种悬而未决的寂静,比直接的折磨更令人心焦,仿佛暴风雨前沉闷的低压。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永远困在这香气弥漫的金丝笼里。 “辰先生,请跟我们来。” 声音自身后响起,并非请求,而是告知。两名面色苍白的血族女仆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未曾敲门。她们的语气保持着表面的恭敬,但眼神深处是一种疏离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主人意志的绝对服从。 辰烨沉默地转身,跟随她们走出房间。走廊幽深漫长,地毯吞没了脚步声,只有两侧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墙上那些年代久远的肖像画,画中人的目光冰冷地追随着他这个闯入者。 最终,她们停在一扇厚重的红木大门前。门扉上的雕刻繁复精美,缠绕的荆棘与玫瑰间隐约可见凡多雷斯家族的徽记,边缘以真金勾勒,在黯淡光线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微光。无需多言,这必然是整栋宅邸核心所在。 两名女仆一左一右,无声地拉开大门。一股更沉郁、混合了旧书、冷香与某种无形威压的气息涌出。未等辰烨看清内里,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便从他背后传来——他被猛地推入房间! 身后,大门沉重合拢,落锁声清晰可闻。 光线骤然昏暗。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高窗,仅允许几缕稀薄的、经过滤的阳光挣扎着透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地面铺着触感极其柔软的深色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房间宽阔,陈设是典型的中欧复古风格,深色实木家具线条硬朗,巨大书架占据整面墙壁,上面塞满了皮质封面的古籍。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仿佛流速缓慢。 “看来,伤势恢复得不错。” 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不高,却带着独特的磁性,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辰烨的心脏猛地一沉,循声望去。 夏尔德·凡多雷斯坐在一张宽大的、似乎由整块黑胡桃木雕成的书桌后,身体深陷在高背真皮座椅中。他双手十指交叉,随意地搭在桌沿,香槟色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哑光。那双浅金色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辰烨,目光里带着审视,以及一种猫科动物玩弄掌中猎物般的、毫不掩饰的兴味。 “过来。”他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辰烨的身体瞬间绷紧。他咬了咬下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不知何时咬破了内侧。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对抗着那声音中无形的蛊惑与压迫。他的脚步沉重如灌铅,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向着那片阴影与威压的中心挪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对血族本能的憎恶,对自身处境屈辱的愤怒,以及更深层、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面对这个特定存在时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搅。 “跪下。” 命令简短而冰冷。 辰烨猛地抬头,紫蓝色的眼眸中燃起清晰的抗拒火焰。他站定,背脊挺得笔直,尽管身体各处未愈的伤处都在叫嚣,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这份无声的抵抗显然触怒了阴影中的主宰。夏尔德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下一瞬,辰烨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膝弯处传来一股巨力! “呃!”闷哼声中,他被狠狠踹中膝盖,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跪倒,重重砸在厚实的地毯上。右腿伤处传来钻心的刺痛,眼前发黑。他挣扎着想站起,一只穿着锃亮军靴的脚已然伸来,冰凉的靴尖挑起他被迫低垂的下巴,强迫他仰起脸,对上那双居高临下的金色眼瞳。 “长得确实不差,”夏尔德的声音里带着玩味的评估,靴尖不轻不重地碾过他的下颌骨,“听说是个孤儿?那么……风纪队里另一位,和你形影不离的那位女士,是你的什么人?青梅竹马?还是……”他刻意停顿,唇角勾起一丝恶劣的弧度,“……更亲密的关系?” “与你无关!”辰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试图偏头摆脱那令人屈辱的触碰,脖颈却因对方的力道而僵硬。 “你身上的谜团,倒是越来越多了。”夏尔德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俯身靠近了些,鼻翼微动,像是在嗅闻什么,“尤其是这血的味道……”他闭上眼睛,似乎沉醉了一瞬,再睁开时,眼底金色更深,“真是令人难忘的……绝品。” 就是现在! 辰烨眼底寒光一闪!他积蓄起全身力量,双手猛地抓住夏尔德还未收回去的脚踝,用尽力气向后一拽,同时身体向侧方翻滚! 夏尔德显然没料到他在如此压制下还敢反抗,猝不及防间身体被带得微微失衡。但他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被拽离座椅的瞬间,腰身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拧,单手在桌面一撑,轻巧地翻了半圈,稳稳落地,姿态依旧从容。 “啪嚓!” 放在桌角的半杯红酒因这番动静被震落,碎裂在地毯上,暗红的酒液迅速洇开,如同另一滩不祥的血迹。 辰烨已趁机半跪起身,呼吸急促,眼神凶狠如困兽。他迅速抹去下巴上沾到的灰尘(或许还有靴印),摆出防御姿态。 夏尔德看着他,脸上那丝玩味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怒意。“看来,教训还是不够。”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化为一道模糊的疾风! 辰烨只觉眼前一花,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背后袭来,整个人被狠狠掼倒在地!夏尔德单膝压住他的后腰,一手将他双腕反剪扣在背后,另一只手则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后颈,将他的侧脸死死按进柔软却窒息的地毯里。 “奉劝你,别再挑战我的耐心。”夏尔德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冰冷的气息拂过皮肤,“你是风纪委员长,没错吧?我记得,风纪队除了你,就只剩一位女性成员了……似乎是叫‘林晚’?你们是发小?”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你也不希望……因为你的愚蠢,让她也卷入不必要的‘麻烦’吧?” 这句话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辰烨最深的软肋。他身体剧烈一颤,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 “你敢动她……”辰烨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玉石俱焚的狠绝,“我必将百倍奉还!” “就凭你?”夏尔德嗤笑,扼住他脖颈的手却未松开。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辰烨被迫仰起的、白皙脆弱的脖颈侧面,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搏动,散发出无声而致命的诱惑。那夜仓库里浓烈香甜的血气记忆,不合时宜地复苏。 “我欣赏你的……不自量力。”他低语,忽然松开了扼住后颈的手,转而用指尖缓慢地、带着某种评估意味地,抚过辰烨脖颈的皮肤,然后俯身,伸出温热而柔软的舌尖,沿着那道紧绷的弧线,轻轻舔舐了一下。 “!”辰烨全身剧震,仿佛被电流击中!一种混合了极度恶心、耻辱以及难以言喻的生理性战栗瞬间窜遍全身!被吸血鬼触碰、尤其是这种带有明显支配和品尝意味的接触,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羞愤的红潮无法抑制地涌上苍白的脸颊和耳根。他拼尽全力扭动身体,却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想要血?那就痛快一点!”他嘶吼道,试图用愤怒掩盖那令人崩溃的屈辱感,“少玩这些恶心的把戏!” “如你所愿。”夏尔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被鲜血香气激起的、原始的喑哑。他不再犹豫,尖牙刺破肌肤的触感清晰传来。 轻微的刺痛之后,是一种奇异的、带着麻痹感的抽离。辰烨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正在被吸食,力量随之流失,但同时,一种陌生的、几乎令人晕眩的微弱快感,竟然沿着被咬噬的部位蔓延开来,与他顽强的意志激烈对抗。不……不能……他混沌的脑中警铃大作。 就在夏尔德沉浸于那美妙滋味、警惕稍松的刹那,辰烨一直贴着地毯、未被完全压制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锋利的边缘——是刚才摔碎的红酒杯碎片! 他屏住呼吸,积蓄着残存的所有力气和意志,肌肉紧绷到极限。就在他猛地攥紧碎片,手腕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向后疾刺,目标是夏尔德心脏位置的瞬间—— 一只冰冷的手,更快、更准地扼住了他的手腕! 夏尔德抬起了头,唇边沾染着鲜红的血迹,那双已然变为赤金色的眼瞳里,没有丝毫沉醉,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与……被激怒的幽暗火焰。 “想杀我?”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手指缓缓收紧,辰烨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碎片从麻痹的指间滑落。“用银器以外的利器刺穿心脏?天真。是谁教给你这种……对付高等血族毫无用处的‘常识’?”他盯着辰烨因剧痛和计划失败而瞬间失神的眼睛,另一只手松开了对他的钳制,转而捡起了地上那片染血的玻璃碎片。 “不听话的玩具,需要一点小小的……惩戒。” 他低声说着,握着碎片的手掌蓦然泛起一层暗红色的、不祥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迅速包裹住玻璃片,延伸、变形、拉长……眨眼间,竟化作一条由暗红能量构成的、似虚似实的锁链,一端仍握在夏尔德手中,另一端如同毒蛇般昂起头,缓缓向辰烨游弋而来。 辰烨瞳孔紧缩,想要后退,却因失血和之前的压制而动作迟缓。 “本来,我今天心情尚可。”夏尔德的声音带着一丝遗憾,更多的却是冷酷,“可惜……” 锁链猛地窜出!速度快如闪电,瞬间缠绕上辰烨的腰身、手臂,冰冷的能量触感并非实体,却带着更强的束缚力,将他牢牢捆缚,再次拉倒在地。 “还想逃吗?”夏尔德跨步上前,单膝压住他,居高临下。他伸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辰烨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露出更多的脖颈与锁骨。指尖抚过他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瓣,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撬开他的牙关,迫使他的嘴微微张开。 然后,他俯身,吻了上去。 不,那绝非亲吻。是更直接、更蛮横的侵入与征服。带着血腥气的舌强势地闯入,攻城略地,试图搅乱他所有的理智与防线。更可怕的是,伴随着这物理上的侵犯,一股阴冷而强大的精神力量,如同无形的潮水,试图顺着这接触,强行涌入辰烨的意识深处! 放松…… 屈服…… 交给我…… 你会喜欢的…… 靡靡之音直接在脑海中回响,带着催眠般的魔力,瓦解着意志的堤坝。身体因为失血和感官冲击而愈发无力,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沉重…… 不行!绝对不能! 辰烨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父母的面容,公会的信物,林晚担忧的眼神,还有那深入骨髓的仇恨与不甘……这一切化为最尖锐的刺,狠狠扎入混沌的脑海! “呃啊——!” 他猛地睁大双眼,紫蓝色的眸子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被锁链捆缚的手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挣脱出一只手腕,不顾那暗红能量灼烧般的刺痛,狠狠抓住了缠绕在身前的锁链,用力一扯!掌心被能量割破,鲜血涌出,剧烈的疼痛如同强心剂,瞬间驱散了脑中的迷雾!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的轻响!那由夏尔德魔力凝结的血色锁链,竟在辰烨这凝聚了全部意志的反抗下,寸寸断裂,化为暗红色的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夏尔德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惊愕。他的精神控制,竟然被一个人类,以如此粗暴直接的方式挣脱了? 就在他这瞬息失神的刹那,辰烨用尽全身刚刚爆发出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猛地将他从身上推开!同时腰部发力,如同挣脱陷阱的豹子,疾速向后翻滚,拉开了距离。 他半跪在地,急促喘息,嘴角还带着血迹,手腕和掌心鲜血淋漓,紫蓝色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再无之前的屈辱或慌乱,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的决绝。 “给我,过来。”夏尔德缓缓站起身,赤金色的眼瞳死死锁定他,声音里带上了更强烈的、不容抗拒的精神压迫,空气中的魔力再次开始震荡。 然而,这一次,那无形的浪潮撞上辰烨的目光,却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燃烧着火焰的冰墙。辰烨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如古井,再无波澜。 无效?! 夏尔德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这诡异的僵持瞬间,辰烨动了!他不是冲向夏尔德,也不是冲向大门(那里必然锁死),而是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猛地转向房间一侧——那扇拉着厚重窗帘、透入几缕微光的高窗! “你——!”夏尔德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身影暴起! 但辰烨的速度超乎想象!他没有丝毫犹豫,冲刺,起跳,双手交叉护住头脸,整个身体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镶嵌着繁复花纹的玻璃窗! “砰——!!!哗啦啦——!!!” 巨大的撞击声和玻璃彻底粉碎的爆响,震动了整个房间,甚至传到了门外!坚硬的防弹玻璃竟被他这凝聚了所有意志与力量的一撞,生生破开一个大洞!破碎的玻璃碴如同冰晶般四散飞溅,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辰烨的身影随之消失在那个破洞之外,只留下窗帘在灌入的疾风中疯狂飞舞。 门外隐约传来佣人们压抑的惊呼和慌乱的脚步声,但无人敢贸然开门。 夏尔德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脚下是地毯上的碎玻璃、酒渍和零星血迹。窗外,是六层楼的高空,以及那株繁茂的桂花树在风中摇晃的树冠。几片被惊起的桂花穿过破洞,飘落在他肩头。 他缓缓抬手,拂去肩上的花瓣,赤金色的眼瞳望着那空洞洞的窗口,冰冷的怒意如风暴般在眼底积聚,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震颤。 他竟然真的……挣脱了。以那样决绝的方式。 片刻的死寂后,一声低沉而意味不明的冷笑,从他喉间溢出。 “呵……” 一直如影子般静立在房间外某处檐角、将一切动静听在耳中的雪莉,此刻轻盈地翻入室内,单膝点地:“少爷,我去追……” 她的话未说完。 夏尔德猛地转身,一步跨到她面前,毫无预兆地伸手,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动作粗暴,毫无温情。雪莉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一声,却立刻顺从地放松了身体,微微偏过头,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紫蓝色的短发被风吹动,拂过她线条优美的锁骨。 夏尔德低头,赤红的双眼甚至没有聚焦在她身上,而是依旧死死盯着那扇破碎的窗户。他张口,尖牙毫不怜惜地刺入了雪莉颈侧的肌肤,近乎粗暴地汲取着血液。仿佛要将心中翻腾的、无法理解的暴戾与躁动,通过这种方式强行压下。 “嘶……”雪莉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微微颤抖,却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更多声音,双手甚至轻轻环住了夏尔德的腰,支撑着自己也支撑着他。 温热的、熟悉的血液涌入喉间,却奇异地无法平息那陌生的悸动。反而,那带着桂花香气的、决绝跳窗的身影,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十倍奉还? 夏尔德缓缓闭上赤红的眼眸,再睁开时,已恢复成冰冷的浅金。他松开了雪莉,指尖抹去唇边血迹,看向窗外遥远的天际,那里早已没有了辰烨的踪影。 一抹极其复杂、混合着怒意、兴味、以及某种被彻底点燃的征服欲的弧度,在他唇角缓缓勾起。 很好。 辰烨。 我期待着……你的“十倍奉还”。 这场游戏,终于变得有点意思了。逃吧,尽情地逃。看看你这只折断了翅膀、却仍旧不肯认命的猎物,最终会逃向何方,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再次回到我的面前。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双紫蓝色的眼眸,在彻底被他碾碎骄傲、染上绝望与别样色彩时,该是何等令人心醉的景象。 第6章 迷失丛林 成群结队的乌鸦如同泼洒在夜幕上的浓墨,在别墅上空盘旋不去。它们并非寻常鸟类,羽翼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金属般的暗蓝光泽,嘶哑的鸣叫带着某种诡异的、扰乱心神的频率。当察觉到下方树林中那个跌跌撞撞、散发着新鲜血气与剧烈情绪波动的人影时,鸦群齐刷刷调转方向,俯冲而下,汇成一片死亡的阴云。 唯有一只乌鸦例外。 它脱离鸦群,振翅飞向相反的方向——那座寂静矗立的凡多雷斯别墅。它的体型略小,羽毛漆黑如最深的夜,唯独那双眼睛,像是嵌在夜色里的两粒燃烧的红宝石。它灵巧地穿过六楼那扇尚未修复的、破开大洞的玻璃窗,悄无声息地滑入昏暗的房间。 室内一片狼藉。它盘旋一周,最后稳稳落在刚刚从窗前转过身来的夏尔德·凡多雷斯伸出的手臂上。 “哇——哇——!”它昂起头,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清晰的嘶鸣,红宝石般的眼瞳里倒映着主人冰冷的面容。 夏尔德垂眸,食指指腹带着近乎轻柔的力道,抚过乌鸦光滑的头顶,顺着它颈部的羽毛梳理而下。声音低沉,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辛苦你了,墨羽。” 墨羽在他的抚摸下惬意地眯起红眼,小巧的脑袋撒娇般地蹭着他的手指。 --- 下方,幽暗的树林如同活过来的迷宫。辰烨狂奔着,肺部火烧火燎,右腿旧伤传来钝痛,身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鸦鸣和翅膀拍打声如影随形。 更让他心焦如焚的,是夏尔德那句关于林晚的威胁。他必须逃出去! 出口在哪里?这片树林明明范围有限,但无论他朝哪个方向奔跑,周围的景物都仿佛在不断重复、扭曲。是结界?还是魔法? “嘎——!” 第一只乌鸦的利喙擦过他的耳廓,带起刺痛和温热的液体。紧接着,更多的乌鸦如同黑色的暴雨般俯冲下来!它们啄击、撕抓,攻击着他的裸露部位。辰烨狼狈地躲闪、驱赶,制服被划破撕开,留下道道血痕。 他被迫改变方向,在混乱的躲闪中慌不择路,脚下忽然一空! 悬崖!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万幸,在下坠数米后,他的右手猛地抓住了一根从岩缝中斜伸出来的粗粝树枝! “咔嚓!”树枝发出呻吟。他悬在半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咬紧牙关,试图借力向上。 然而,鸦群并未放过他。它们盘旋在上方,发出胜利般的嘶鸣,随即再次俯冲,攻击他紧扣树枝、已然青筋暴起的手!尖锐的喙如同凿子,狠狠啄在手背、指关节上,利爪撕扯皮肉! 剧痛和失血让辰烨眼前阵阵发黑,手指的力量飞速流失。不能松手……贞儿…… “呃啊——!”最终,一只乌鸦精准地啄在他右手虎口的旧伤上,剧痛让手指瞬间痉挛。 他坠了下去。 --- 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立刻到来。他重重摔落在厚厚的腐烂落叶层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五脏移位,咳出带铁锈味的浊气。 他艰难地试图撑起身体,却发现四周弥漫起浓郁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这雾气冰冷粘稠,遮蔽视线,吞噬声音。悬崖、树林、乌鸦……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这片无边无际的白。 “出口……”他嘶哑低语,挣扎起身,开始跌撞摸索。方向感彻底丧失,他像个盲人在迷宫里徒劳转圈。最终,他颓然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滑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浸透破碎的衣衫。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逼疯时,前方的浓雾中,隐约出现了几个晃动的黑色轮廓。 有人? 辰烨心中猛地升起一丝希冀,挣扎着想要站起。 人影渐近,轮廓逐渐清晰。 辰烨的血液在看清来者面容的瞬间,几乎冻结。 那是……父亲和母亲。和他记忆中最后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脸色更加苍白,眼神空洞。母亲怀里,还抱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婴孩。他们无声地朝他走来,步伐僵硬,身周缭绕着丝丝缕缕的、如有实质的黑色秽气。 “烨儿……”母亲开口,声音冰冷缥缈,直接响在脑海里,“你为什么……这么没用?” “废物。”父亲的面容扭曲,带着深深的失望与怨恨,“连仇都报不了……” “过来吧……”母亲伸出苍白的手,怀中的婴孩发出细弱啼哭,“过来陪我们……一家人,就该在一起……” 不!这是假的!是幻觉! 辰烨猛地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他意识到这诡异的白雾有问题!他试图屏住呼吸,但为时已晚。父母的指责,婴孩的啼哭,混合着当年衣柜缝隙外看到的血腥画面,如同最锋利的锉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神经。 心脏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明知是幻象,但那尖锐的悔恨、自责与无力感是如此真实。双腿发软,他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不住颤抖,意识开始涣散。 就在这时,上空传来熟悉的鸦鸣,由远及近。 盘旋的鸦群再次出现,它们并未攻击,而是集体用力扇动翅膀,带起的强烈气流开始驱散这片浓郁的白雾。雾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露出树林原本的样貌。 辰烨孤零零地躺在枯叶与杂草之中,脸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青色,脸上布满擦伤和血污,衣服破烂不堪。他半睁着眼,眼神涣散。 朦胧中,他看到远处,一点昏黄摇曳的火光,穿透逐渐稀薄的雾气,正不疾不徐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移动。 有人……提着灯…… 是谁? 他想看清,但眼皮沉重如山,最后一丝力气流失。在陷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刻,他只隐约看到一双锃亮的黑色军靴,停在了自己眼前。 --- 夏尔德·凡多雷斯提着黄铜玻璃灯,低头俯视着地上的辰烨。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完美而冰冷的脸部线条,浅金色的眼瞳里只有一丝几近于无的嘲弄。 他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踢了踢辰烨的肩膀。毫无反应。目光扫过辰烨紫青色的脸颊和发绀的嘴唇,夏尔德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这片‘迷瘴林’的毒雾,对血族不过是无害的水汽,”他低声自语,像在解释给身旁静立的雪莉听,“但对人类,尤其是情绪剧烈波动、精神力损耗过大的人类……”他顿了顿,“即便是经过训练的血猎,也撑不了太久。” 这片树林是凡多雷斯家族领地边缘的天然屏障和“试炼”之地。多年来,不知有多少误入者或“考验失败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化为乌鸦与林中野兽的养料。 停在他肩头的墨羽似乎不耐烦,想飞过去啄两下,却被夏尔德抬手制止。 他早有预料。从辰烨撞破窗户的那一刻起,墨羽的红瞳就从未离开过他的身影。这片树林的结界与天然迷障,加上墨羽的引导和鸦群的驱赶,最终只会将闯入者引向这片毒雾最浓郁、也最容易产生致命幻觉的“沉沦之渊”。 夏尔德蹲下身,一手捏住辰烨的下颌,迫使他微微张开嘴。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银质小盒,弹开,里面是一颗黄豆大小、散发着清苦药味的深褐色丸剂。他将药丸塞进辰烨口中,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对方干裂滚烫的嘴唇。 药丸入口即化。夏尔德耐心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那层不祥的紫青色才从辰烨脸上缓缓褪去,呼吸逐渐平稳。 一直沉默旁观的雪莉,目光却落在辰烨因刚才动作而微微扯开的衣领处——一块用红色细绳系着、跌落出来的玉佩。 那玉佩色泽温润如羊脂,却在中心凝结着一抹天然形成的、殷红如鲜活鸽血般的色泽,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光泽。更特别的是,玉佩的边缘雕刻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古老纹路——那是属于某个早已湮灭的血猎家族的隐秘徽记变体。 雪莉的瞳孔在看清那玉佩的瞬间,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逆流,冻结,然后轰然冲上头顶!她所有的冷静、克制、训练有素的淡漠,在这一刻被一股猝不及防、尖锐如冰锥的剧痛和仇恨刺穿! 就是它! 她绝不会认错!当年那个雨夜,那个带领血猎突袭她家、火光中身影凌厉如鬼魅的女人,腰间悬挂的,就是这样一块中心染血般的玉佩!母亲将她塞进地窖时最后看到的画面,父亲临死前怒吼的那个名字……所有破碎的、染血的记忆碎片,因为这熟悉至极的物件,瞬间拼凑出狰狞的轮廓! 那个被称为“赤鸽”的血猎首领,辰晚宁!十年前“破晓”公会最后的首领之一,也是策划那场行动的主谋!她父母、尽数死于那晚的银器与火焰之下,只有她被恰好途经的吸血鬼救下,带回凡多雷斯家。 他竟然……和那个女人有关?! 极致的惊愕与滔天的恨意在胸中疯狂翻搅,几乎要冲破喉咙。雪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深吸一口林间冰冷潮湿的空气,将那几乎失控的情绪死死压回眼底深处。不能在这里失控,不能被少爷看出异样。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缓缓蹲下身,伸手捡起了那块玉佩。指尖触及微凉的玉质,那抹血色仿佛在她眼底燃烧起来。她定定地看了几秒,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刻骨的恨,有冰冷的恍然,有一丝荒谬的因果轮回之感,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低下头,握着玉佩的手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玉佩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但很快,她强迫自己松开力道,动作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将玉佩重新塞回辰烨的衣襟内,仔细地掩好。仿佛那只是一块稍微特别的饰物,而非承载着血海深仇的信物。 “怎么了?”夏尔德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身体和气息的异常紧绷,抬眼问道,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清晰的探究。雪莉跟随他多年,极少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尽管她掩饰得极快。 雪莉已迅速调整好呼吸和表情,她站起身,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夏尔德审视的目光,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却比平日更低沉了几分:“没什么,少爷。只是……这块玉的成色和雕工,非常罕见。似乎……不是寻常之物。”她斟酌着用词,既不能引起过多怀疑,又为日后可能的“发现”埋下伏笔。 夏尔德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辰烨衣襟下隐约的轮廓,金色的眸子若有所思。但他并未深究,眼下更重要的是这个昏迷不醒的“猎物”。 “有意思。”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辰烨身上,低语道,“能在‘迷瘴林’里撑这么久,甚至在幻象中依旧保持一丝挣扎……不愧是‘破晓’的余烬。”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他伸出手,掌心对着辰烨的方向,虚空一抓。无形的力量将昏迷的辰烨托起,缓缓飞向他。他顺势接住,打横抱在怀中。少年的身体更加轻盈,但胸膛细微的起伏证明着生机。 夏尔德低头看着怀中这张苍白染血的脸,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热度。墨羽安静地落回他的肩头。 “走吧。”夏尔德不再停留,抱着辰烨,转身向着别墅的方向迈步。 雪莉无声跟上,她的步伐依旧稳定,但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冰冷如铁,反复掠过夏尔德怀中那人影,以及他衣襟下那块玉佩的位置。方才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在心底最深处凝结成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杀意与决断。 下一瞬,两人的身影倏然从原地消失,融入林间阴影。再次出现时,已在数十米外高大树木交错的枝桠之上。夏尔德抱着辰烨,在树梢间轻盈起落。雪莉紧随其后。 唯有他们经过之处,带起的疾风扰动枝叶,发出一片持续而细碎的声响,如同叹息,回荡在重新被寂静与黑暗笼罩的迷瘴林中。 莎——莎莎——莎—— 落叶飘零。树林恢复了它亘古的、吞噬一切的静谧。而某些刚刚被触发的、关乎过往血仇与未来对峙的引信,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点燃。雪莉紫蓝色的短发在夜风中拂动,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沉沦之渊,眼底深处,是一片冻结的、等待时机爆发的血色寒霜。 第7章 锁链与裂隙 又是这个房间。 熟悉的、混合着昂贵熏香、药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味道,如同无形的蛛网,在辰烨苏醒的瞬间将他包裹。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切割出几道刺眼的光柱,尘埃在光中无声舞动。他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浮雕,足足看了几分钟,才慢慢撑起沉重的身体。 右脚刚触及地面—— “咔啦!” 金属摩擦的冰冷声响,伴随着脚腕处骤然收紧的箍痛感,将他彻底拉回现实。 他低头,看见一条暗沉如深夜、隐约流转着暗红色符文的金属锁链,一端牢牢铐在他的右脚踝,另一端则深深嵌入床柱那看似寻常、实则坚不可摧的黑檀木中。链身冰凉,那些缓缓流动的符文仿佛拥有生命,随着他试图用力挣脱,红光一闪,锁链骤然收紧,同时一股阴冷的力量如同细针般刺入他的筋脉,瞬间瓦解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气力,甚至让他感到一阵短暂的虚弱。 又来了。同样的囚笼,更严密的禁锢。 辰烨颓然地坐回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脚踝上冰冷的金属环,紫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不甘与冰冷的怒火。逃不掉的,至少现在。 “不用挣扎了。”一个清冷的女声自门口传来,平静无波,“这道‘禁魔锁’,除了施加咒术的本人,无人能解。越是反抗,它汲取你体能和精神力的速度就越快。” 辰烨抬头,看到了那个几天前在仓库惊鸿一瞥、又曾在此照顾过他的紫蓝色短发少女。她端着一个摆放着精致餐点的银质托盘,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表情淡漠,与这奢华却压抑的环境奇异地融合。但不知为何,再次看到她,辰烨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熟悉感,并非源于这几日的照面,而像是……更久远、更模糊的隔世之感。这感觉让他莫名在意。 雪莉走进来,将托盘放在他脚边的矮几上。食物的香气飘来,但辰烨看也不看,一脚将矮几踹翻!杯盘狼藉,汤汁溅湿了昂贵的地毯。 雪莉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残局,声音依旧平静:“你已经三天未曾进食进水。人类的躯体,远比你自己想象的更脆弱。”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并未与他对视,只是专注于手中的动作,“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对血族抱有怎样的仇恨。但我想告诉你,我和你一样,是人类。” 辰烨猛地一震,抬眼紧紧盯住她。 “当年,是凡多雷斯大公……也就是少爷的父亲,从一场‘意外’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雪莉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辰烨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极其复杂的暗流,“他给了我栖身之所,训练我,让我活下来,并且拥有了保护自己、乃至效忠家族的力量。” “救?”辰烨重复这个字,声音干涩。这与他所知的、所经历的血族形象截然不同。在他的认知里,吸血鬼是掠夺者,是屠杀者,是人类痛苦的根源,所谓“给予”不过是更高明的圈养和利用。 雪莉收拾完毕,站起身,终于看向他。她的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我叫雪莉。少爷专门吩咐,在他前往元老会述职期间,由我负责你的……起居。”她避开了“照顾”或“看守”这类词汇,“他大概晚上才会回来。” 夏尔德……元老会?他到底想做什么?将自己囚禁于此,却又给予相对的自由(虽然脚上戴着锁链),还派一个人类少女来看守?辰烨心中疑窦丛生。既然暂时无法逃离,或许……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这座属于凡多雷斯核心的宅邸中,探查一些信息。那个神秘的“破晓”公会,父母的仇,以及……夏尔德身上那挥之不去的、与童年记忆相关的疑云。 --- 夏尔德回来时,已是深夜。没有走门,窗外的夜空一阵细微的扑翅声后,无数细小蝙蝠的影子汇聚成人形,他从洞开的窗户直接踏入房间,黑色披风在身后落下,无声无息。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辰烨似乎睡着了,侧躺着,呼吸均匀,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紫蓝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散在额前。锁链在昏暗中泛着微弱的暗红光泽,蜿蜒至床柱。 夏尔德走到床边,静立片刻。金色的眼瞳在阴影中晦暗不明。空气中,属于辰烨的、那种混合了草药清苦与生命韧性的独特气息,似乎比白天更加清晰。失血后的苍白,沉睡中毫无防备的脆弱姿态,竟奇异地与那不肯屈服的倔强眼神形成对比,散发出一种矛盾的……诱惑。 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对高品质鲜血的渴望,混合着某种更难以言喻的冲动,悄然抬头。 他俯身,手臂撑在辰烨身侧,另一只手,近乎粗暴地“哗”一声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薄被! 辰烨几乎是瞬间惊醒!长期处于紧张状态的本能让他尚未完全睁眼,拳头已带着风声挥向压迫感传来的方向! “砰!”一声闷响,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夏尔德的脸颊上。 夏尔德偏了偏头,似乎并不意外,更不觉得疼痛。他抬手,轻易抓住了辰烨试图收回的手腕,触感冰凉而有力。 “醒了?”夏尔德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金色的眸子在近距离下闪烁着危险的光,“我想做什么?这不是很明显吗?”他低下头,尖牙在昏暗光线下闪过寒芒,精准地刺入了辰烨裸露的小臂! “呃!”辰烨闷哼一声,熟悉的刺痛与随之而来的、令人厌恶的麻痹感传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被吸食的流动感,力量随之流失。更可怕的是,那被咬噬的部位,竟再次泛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生理性的战栗。 夏尔德并未摄取太多,只是几口便松开了。他抬起头,唇边沾染着血迹,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舐掉辰烨手臂上残留的血珠和那两个迅速愈合、只留下淡淡红痕的牙印。动作带着一种露骨的狎昵与回味。 他俯身,凑近辰烨的耳畔,温热的呼吸喷吐在敏感的皮肤上,声音低沉而充满恶意:“听说……你绝食了三天?”他低笑起来,震动通过贴近的身体传来,“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反抗?就能逃离?辰烨,你真是天真得……可爱。”他轻轻咬了一下辰烨的耳垂,留下一个细微的刺痛,“记住,你是我锁定的猎物。你的挣扎,只会让这场狩猎,更加有趣。” 恶魔…… 辰烨咬紧牙关,紫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却因失血和对方的压制而难以动弹。 夏尔德直起身,似乎欣赏够了他屈辱又愤怒的表情。他抬起手,在辰烨眼前虚虚一挥。 一道幽蓝色的、如同冰雾般的光芒闪过。 辰烨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倦意如潮水般涌来,意识迅速沉入黑暗。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夏尔德眼中,那抹复杂难辨的、绝非单纯食欲的光芒。 --- 自那夜之后,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禁锢辰烨的“禁魔锁”被解除了,他甚至被允许在别墅的特定区域内有限度地“自由活动”。当然,雪莉几乎总是如影随形。 每日的午餐,成了两人固定的独处时间。起初是沉默的僵持,但或许是同为人类的微妙认同感,又或许是辰烨刻意想从她这里获取信息,亦或是雪莉本身冷静外表下并非全然冷漠……僵局逐渐打破。他们开始有简短的交谈,关于书籍,关于学院无关痛痒的传闻,甚至偶尔会聊起人类世界的某些习俗(雪莉所知甚少,但表现出兴趣)。 辰烨发现,雪莉并非如外表那般是座冰山。她思维敏捷,观察力惊人,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事物(比如窗外飞过的小鸟,花园里新开的罕见花朵)的细微关注,透露出她冷静面具下一丝属于少女的、被压抑的柔软。这种反差,连同她神秘的身世和与自己相似的、挣扎于血族世界边缘的处境,竟让辰烨在防备与利用之余,生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怜惜。 这感觉让他警惕,却又无法完全抑制。 这天午餐后,辰烨提出想去书房找本书看。雪莉稍作犹豫,还是同意了,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书房空旷寂静,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旧纸、皮革和冷杉木的混合气味。辰烨装模作样地挑选着书籍,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书桌、抽屉、墙壁装饰等可能隐藏秘密的角落。然而,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无懈可击。 他有些气馁地合上一本厚重的家族史,踮起脚想将它放回高处的书架。就在他全神贯注于书本时,一股冰冷的气息毫无预兆地自身后笼罩下来! 夏尔德! 辰烨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反应,一直藏在袖中的、这些天偷偷磨尖的一小截金属书签(代替了之前的玻璃),被他反手疾刺而出!目标直指身后之人的心脏位置! 然而,他的手腕在半空中被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握住!力道之大,让他瞬间觉得腕骨欲裂。夏尔德不知何时已贴近他身后,另一只手轻易地夺过了那截可怜的“凶器”。 “啧,”夏尔德把玩着那磨得尖细的金属片,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怒意,反而漾开一丝饶有兴味的、近乎愉悦的笑意,“又是这种小把戏。谁教你的?还是说,这是你无师自通的……天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辰烨的耳廓,“你以为,凭你现在的速度和力量,有机会刺中我,甚至……杀死一个高阶血族?” 辰烨奋力挣扎,却撼动不了分毫,只能愤怒地瞪视着他。 夏尔德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左手随意地一挥—— “啪!” 不远处书桌上一个用作装饰的、晶莹剔透的水晶镇纸应声而碎,发出清脆的爆响! 辰烨眼神一动,趁夏尔德注意力被声响分散(或许是故意的)的瞬间,猛地低头,用获得自由的左手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一块较大的、边缘锋利的碎片! 可他还未直起身,脖子已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扼住,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凌空提起!双脚离地,呼吸困难,视野因充血而模糊。他看见夏尔德近在咫尺的脸,那双金色的眼瞳此刻已泛起冰冷的赤红,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幽暗。 “你竟然敢……”夏尔德的声音低沉危险,杀意如有实质。 窒息让辰烨眼前发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被提起的双腿猛地向前狠狠一蹬,用尽全身力气踹向夏尔德的腹部! 夏尔德似乎没料到他在这般压制下还敢、还能做出如此剧烈的反抗,身体被踹得微微后仰,扼住他脖子的手也下意识松了些力道。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衡! 辰烨下落的身体因为惯性,加上他憋着最后一口气的猛力前扑—— 两人的脸,在电光火石间,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更确切地说,是嘴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辰烨瞪大双眼,紫蓝色的瞳孔里满是猝不及防的震惊和空白。夏尔德赤红的眼瞳也骤然收缩,里面翻腾的杀意被同样浓烈的愕然瞬间取代。 冰冷与温热,柔软与僵硬的触感,混合着彼此的气息(血腥味、冷香、以及辰烨身上淡淡的、属于阳光和草木的清新余韵),以最直接、最荒谬的方式纠缠在一起。 他们维持着这个诡异至极的姿势,如同两尊突然石化的雕像。辰烨在上,夏尔德因被踹而后仰在下,形成了一个极其尴尬的、“辰烨是攻,夏尔德是受”的诡异画面。 “砰!” 书房的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 雪莉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显然是听到了方才水晶碎裂的巨大声响和不同寻常的动静。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幅足以让她大脑瞬间宕机的画面——少爷和辰烨先生,正以一种极其亲密(虽然姿势古怪)的姿势……贴在一起?! “对、对不起!打扰了!”雪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涨得通红,她几乎是本能地、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句,然后“砰”地一声以更快的速度关上了门,将自己隔绝在外。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跃出胸腔,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过于汹涌的震惊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刺痛。脑海中反复回放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 男人和男人……也可以……那样吗? 门内,那短暂的、诡异的接触因为雪莉的闯入而骤然中断。辰烨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弹开,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脸上青红交加,嘴唇紧抿,眼神混乱,羞愤与杀意交织。夏尔德也缓缓直起身,赤红的眼眸已经恢复成冰冷的金色,他抬手,指腹缓缓擦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他的、温热的触感。他的表情高深莫测,眼神复杂地落在辰烨身上,方才的杀意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解读的幽暗。 “雪莉,你怎么了?”一个慵懒而妩媚的女声自走廊传来,打破了门外的尴尬寂静。夏蕾塔·凡多雷斯款款走来,金发卷曲,仪态万方,好奇地看着靠在门上、脸色异常红润的雪莉。 雪莉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立刻站直身体,垂首恭敬道:“大小姐!”心中却暗暗叫苦。 夏蕾塔敏锐的目光在雪莉不自然的脸色和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之间来回扫视,红唇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讥诮的冷笑:“哦?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雪莉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硬着头皮挡在门前,半步不退。 “让开。”夏蕾塔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雪莉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掐进掌心,声音却异常坚定:“恕我不能从命,大小姐。少爷有令,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夏蕾塔眯起眼,美丽的脸上浮现出被忤逆的怒意。在她眼中,雪莉不过是父亲当年随手捡回来的、有点用处的工具,一条被赋予力量的“狗”而已。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她的路? “滚开!”她低喝,手中骤然凝聚起一团刺目的金色光芒,化作一道凌厉的光鞭,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向雪莉!“挡我者死!今天这扇门,我进定了!” 雪莉不敢还手,只能咬牙硬扛,试图抱住夏蕾塔的腿阻止她。“大小姐!请住手!这是少爷的命令!”她急切地喊道,嘴角已因光鞭擦过的余威而渗出血丝。 “低贱的东西!你也配提命令?”夏蕾塔怒极,眼中杀意毕露,手中的金光再次暴涨,更强大的力量正在凝聚,“既然你找死,我成全你!” 雪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夏蕾塔小姐的力量和脾气她很清楚,这一次,恐怕在劫难逃…… “住手!” 书房的门猛地被拉开,夏尔德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流席卷而来。他一步跨出,将雪莉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直面盛怒的夏蕾塔。 辰烨也紧随其后出来,看到雪莉嘴角带血、脸色苍白的样子,心中一紧,立刻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快速检查她的伤势。他抬头看向夏蕾塔和夏尔德,声音冷得像冰:“打狗也要看主人。大小姐这是……也想连我一起处置了?”他刻意用了“狗”这个词,眼神却锐利地刺向夏蕾塔。 “姐姐只是关心你,想进去看看你在做什么,这个不懂规矩的下人却一再阻拦……”夏蕾塔试图解释。 “这是我的书房。”夏尔德打断她,金色的眼瞳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警告,“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包括你,姐姐。” “夏尔德!”夏蕾塔气得浑身发抖,“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姐姐?”夏尔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看来你还没完全认清现实。六岁那年,父亲将家族权柄交付于我时,你就该明白,现在掌管凡多雷斯家族的人,是我。做好你的学院理事长,份内之事,不要逾越。” 他脚下,阴影开始汇聚,无数细小的蝙蝠虚影盘旋而出,托起他的身形。他不再看脸色铁青的夏蕾塔,转向辰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愣着做什么?抱她上来,去医疗翼!” 辰烨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怀中气息微弱的雪莉,不再犹豫,小心地将她抱起,跃上那由蝙蝠阴影构成的悬浮平台。 夏尔德最后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眼神怨毒的夏蕾塔,驱动阴影,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别墅侧翼的专属医疗翼疾驰而去。 辰烨抱着雪莉,疾风掠过耳畔。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女苍白的面容和身上开始渗血的鞭痕,眉头紧锁。方才书房里那荒谬的意外,雪莉拼死阻拦的缘由,夏尔德与他姐姐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种种线索在脑中纠缠。但他此刻无暇深究,雪莉的伤势显然极重,夏蕾塔下手狠毒,毫不留情。 --- 鲜血已经染红了雪莉单薄的衣物,也浸湿了辰烨胸前的衬衫,留下大片刺目的暗红。浓烈的血腥味在高速移动中弥散开来,对于血族而言,这无疑是强烈的刺激。 VIP高级医疗翼的隔离玻璃窗外,辰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紧紧锁定在室内病床上那个被各种精密仪器和管线包围的纤弱身影。雪莉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些被金色光鞭扫过的地方,皮开肉绽,深可见骨,有的地方甚至呈现出焦黑的灼伤痕迹,触目惊心。 他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自责和愤怒。她是为了保护他们(或者说,是为了执行夏尔德的命令,阻止夏蕾塔看到那尴尬的一幕)才遭受如此重创。 夏尔德站在他身旁稍远一点的位置,双手插在裤袋里,侧脸线条在医疗翼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他金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病房内,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会没事吗?”辰烨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夏尔德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平静无波:“雪莉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她经历过比这更残酷的考验。她的意志,远比她的身体更坚强。” 这话听起来冷静,甚至有些冷酷,但辰烨却莫名觉得,这或许是夏尔德表达信任的一种方式。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在窗外,仿佛两尊守望的雕塑。时间在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流逝。 过了许久,夏尔德忽然动了。他朝辰烨的方向靠近了一步,然后,在辰烨诧异的目光中,微微侧身,将额头轻轻靠在了辰烨的肩膀上。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卸去了所有凌厉和冰冷,竟透出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脆弱感。 辰烨全身瞬间僵硬,下意识就想躲开。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也太出乎意料。 “别动……”夏尔德低声开口,即使闭着眼,也能精准感知他的反应。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依赖? “就这样……一会儿。” 辰烨僵在原地,躲开也不是,任由他靠着又觉得浑身不自在。犹豫片刻,他终是没有动,只是身体依旧紧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彼此身上复杂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夏尔德额头的温度(比常人偏低,但并非毫无热度),以及那微弱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鬼使神差地,辰烨抬起手,有些生硬地、轻轻拍了拍夏尔德的头,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大型动物,声音有些别扭:“……她会没事的。” 这个动作和话语似乎让靠着他的人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血族女性走了过来,礼貌地对辰烨说道:“辰烨先生,麻烦您跟我去一趟采血室。” “采血?”辰烨一怔。 “是的。雪莉小姐失血过多,急需输血。初步检测,您的血型与她匹配,都是特殊的A型RH阴性。情况紧急,请您尽快配合。”护士解释道。 辰烨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好,我跟你去。”他轻轻动了动肩膀,示意夏尔德。 夏尔德缓缓直起身,睁开眼睛,金色的眸子里已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错觉。他对辰烨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辰烨跟着护士匆匆离去。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某处,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低不可闻地自语: “辰烨……‘破晓’最后的火种,怀特家族的白女巫诅咒……现在,又加上这层意外的‘联系’……命运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你这固执的尊严和仇恨……还能剩下几分?” 窗外,夜色正浓。医疗翼的灯火,照亮了一方冰冷的天地,也映照着悄然交织、愈发扑朔迷离的命运丝线。 第8章 暗流与微光 冰冷的医疗翼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苍白盒子,只有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切割着凝滞的时间。辰烨背靠着透明的隔离玻璃,目光久久停留在病床上那个被无数管线缠绕的纤弱身影上。雪莉的脸白得几乎与身下的床单融为一体,唯有监护屏上稳定跳动的绿色波形,是她仍在与死神角力的唯一证明。 他的视线转向一旁悬挂的血袋。暗红色的液体,属于他的液体,正通过细长的管道,缓慢而持续地注入她的血管,仿佛在进行一场静默的生命传递。500CC。抽血时护士公式化的声音还在耳边:“……少爷提前要求进行了血型储备匹配。” 辰烨的心猛地一沉,随即涌上更复杂的情绪。如果不是夏尔德近乎未卜先知的安排,以雪莉那种脏器受损、近乎血崩的伤势,恐怕……他闭上眼,将这个可怕的假设驱散。但另一个疑问随之浮现:夏尔德为什么会为一个人类下属考虑到如此细致的地步?甚至可能动用了只有高阶血族才能接触的快速血源筛选魔法?难道真的如他所猜想,那位冷酷的王子对雪莉抱有超越主仆的情感?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莫名发堵,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紧。但很快,更现实的考量占据了上风: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雪莉或许可以成为一枚关键的棋子,一个连接他与凡多雷斯家族内部秘密、甚至获取信息的潜在通道。前提是,她必须活下来,并且……他能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他望着玻璃后的少女,无声地祈祷,这祈祷里混杂着真切的担忧与某种冰冷的算计。 “回去了。” 夏尔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室内的寂静。不知何时他已站定,金色的眼瞳扫过病房内的情况,没有多余的表情。说完,他径直转身,黑色披风扬起一个利落的弧度,朝着电梯方向走去,步伐稳定而疏离,仿佛刚才那个在走廊上短暂流露一丝疲惫、甚至将额头靠在他肩上的男人,只是辰烨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一股寒意随着夏尔德的动作蔓延开来,辰烨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搓了搓裸露的小臂。下一秒,一件尚带着些许体温(尽管远比常人低温)的黑色大衣从旁落下,将他整个人罩住。布料上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极淡的血气,是独属于夏尔德的味道。 辰烨惊讶地抬头,动作太急,额头“咚”一声撞上了恰好也低头的夏尔德的下巴。 “嘶……抱歉!”辰烨吃痛,捂住瞬间泛红的额角,抬眼却见夏尔德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张俊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被撞的不是自己。 “走路看着点。”夏尔德淡淡道,目光在他泛红的额头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率先走向电梯。那件大衣,就这样留在了辰烨身上。 辰烨裹紧还残留着对方气息的外套,看着夏尔德挺拔却冷漠的背影,心头的困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这忽如其来的、近乎体贴的举动,与他平日里的冷酷和方才的疏离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到底想干什么? --- 走出医疗翼所在的寂静区域,喧嚣的声浪与斑斓的光影如同潮水般涌来。这里是位于血族贵族区边缘的“协和商街”,表面上允许人类商贩经营,服务于各阶层血族及部分获得许可的人类,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供血族观赏的“鲜活”景象。霓虹灯牌闪烁不定,食物的香气、香料的辛味、劣质香水的甜腻,还有若有若无的、从特定店铺飘出的血制品特有甜腥,混杂在夜晚潮湿的空气里。 辰烨与夏尔德并肩走在人群中。一个容颜绝世却气场冰冷,生人勿近;一个面容清俊却难掩倦怠与戒备,紫蓝色的头发在霓虹下泛着独特的光泽。这样的组合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又在对上夏尔德那双毫无温度的金眸时慌忙避开。 忽然,两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堆满杂物的巷口踉跄着冲出,一左一右,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抱住了夏尔德和辰烨的腿。是两个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穿着破烂不合身的衣服,小脸脏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大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明亮,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恐与哀求。 “好、好心的老爷……哥哥……”抱着夏尔德腿的小男孩声音发抖,语无伦次,“给点钱吧……妹妹病了,饿……三天没吃了……” 夏尔德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缓缓低头,金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落在紧紧抓着自己裤腿的那只污黑小手上。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评估,仿佛在打量一件突然附着上来的不洁之物。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低气压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连不远处喧哗的人声都似乎减弱了几分。 那孩子被他这样盯着,吓得浑身剧烈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和另一个同样吓呆的孩子一起,瑟缩着站在原地,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恐惧的抽噎。 辰烨的心脏骤然收紧!糟了!这些在底层挣扎求生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分辨出眼前俊美非凡的“哥哥”是何种存在。夏尔德的脾气难以捉摸,对无关人类的生死更是漠视到了极点……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辰烨一把抓住了夏尔德垂在身侧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如同握住了一块寒玉。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指向街道对面一家灯火通明、看起来颇为雅致的西餐厅,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打破僵局的轻快:“看、看那家店!我记得之前听谁提过,他家的炭烤小牛肋排和红酒烩鹿肉是招牌……要不要去试试?”他握着夏尔德的手微微用力,指尖传递着无声的恳求,紫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试图从那片金色的冰湖中看出一丝松动。 夏尔德的目光终于从吓得僵直的孩子身上移开,先是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辰烨的掌心温热,甚至带着微微的汗湿。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对上了辰烨眼中那抹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和……保护欲?为了这两个卑贱的、肮脏的人类幼崽? 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谬的情绪掠过他眼底。他反手,轻轻握了一下辰烨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然后,做了一个让辰烨瞬间僵住的举动——他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辰烨那头柔软的紫蓝色短发,动作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亲昵。 “好,”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辰烨耳中,嘴角那抹弧度似笑非笑,“听你的。” 说完,他并未再看那两个孩子一眼,牵着辰烨,径直朝着餐厅走去。只是,在踏入餐厅旋转门的前一瞬,他几不可察地侧头,对着餐厅门口穿着笔挺制服的领班,用只有对方能听清的音量,简短地吩咐了一句,同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弹了一下。领班立刻会意,恭敬地躬身。 辰烨被夏尔德拉着往前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位领班快步走向仍旧呆立在原地的两个孩子,蹲下身,温和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领着他们,朝着餐厅旁边一条相对干净僻静的后巷走去…… 他的心头一沉。夏尔德果然不会轻易放过冒犯者,哪怕只是无知孩童。带去后巷?是要给予“教训”,还是更可怕的……他不敢深想,只能强迫自己转回头,心中对血族的憎恶与无力感再次翻腾。 --- “卡萨米亚”餐厅内,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现场演奏的钢琴曲轻柔流淌。然而,当夏尔德和辰烨一前一后步入时,美妙的乐声似乎都滞涩了一瞬。 近乎完美的容颜,冰冷尊贵的气质,以及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引人遐想的氛围(夏尔德的手仍自然地牵着辰烨,直到进入大厅才松开),瞬间吸引了所有客人与侍者的目光。惊叹、好奇、畏惧、以及毫不掩饰的迷恋,种种视线交织而来。 辰烨感到一阵不自在,迅速找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试图隔绝那些令人不适的打量。他看向窗外,寻找着刚才那两个孩子的身影,却只看到空荡的后巷入口,心不由往下沉。 而夏尔德则被殷勤的餐厅经理迎住,低声交谈了几句。辰烨看到夏尔德的目光再次瞥向窗外后巷的方向,并对经理点了点头。经理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果然!他还是要对孩子们下手!辰烨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这些吸血鬼,视人命如草芥,哪怕对象是毫无威胁的孩童!恶魔……彻头彻尾的恶魔! 他正沉浸在愤怒与担忧中,突然,后脑勺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力道猝不及防,他整个人向前一倾,脸直接埋进了侍者刚端上来的、装饰着奶油裱花的餐前甜品里! 冰凉甜腻的奶油糊了一脸,甚至钻进了鼻孔!辰烨猛地抬起头,紫蓝色的头发和脸上都沾满了白色的奶油,狼狈不堪。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他瞪向罪魁祸首:“夏尔德!你——!” “夏尔德公爵!真是巧遇呢。”一个娇媚入骨、却带着某种尖锐质感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辰烨胡乱抹了把脸,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猩红色露肩晚礼服、拥有一头火焰般长卷发的女人,正摇曳生姿地走来。她容貌艳丽,红唇如火,一双眼睛是浓稠的血红色,此刻正兴趣盎然地打量着满脸奶油的辰烨,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 “没想到,您也会光临这种地方,还带着这么一位……特别的‘小朋友’。”被称为薇娅娜伯爵的女人掩唇轻笑,目光如同带有黏性,在辰烨身上扫过。她忽然伸出手,染着鲜红蔻丹的冰凉手指捏住了辰烨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仔细端详。“啧,细看之下,真是张漂亮又倔强的小脸呢。”她笑得花枝乱颤,“夏尔德公爵,您的品味果然独特。” “薇娅娜,”夏尔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让周围的温度骤降了几度,“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他话音未落,指间银光一闪,一柄原本用来涂抹黄油的小餐刀如同离弦之箭,擦着薇娅娜的手腕疾射而过,深深钉入她身后的墙壁! 薇娅娜反应极快,手腕一缩,险险避开,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笑意更浓。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腰肢一扭,竟直接坐到了辰烨的腿上,双臂如水蛇般环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和冷冰冰的公爵大人在一起多无趣呀~小可爱,不如跟我走吧?我会很温柔地……对待你的。”说着,她竟飞快地在辰烨还沾着奶油的侧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留下一个鲜明的红色唇印。 辰烨浑身僵硬,胃里一阵翻腾,强烈的屈辱感和杀意同时涌上!他猛地就要发力将这女人掀开—— “看来伯爵是太久没有接受过‘礼仪’的提醒了。”夏尔德的声音冷得能凝冰。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嗡——!”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威压骤然降临,精准地笼罩在薇娅娜身上!她艳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惊骇,身体像是被无形的手强行从辰烨身上“剥离”开来,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脸色微微发白。那是属于高阶纯血、尤其是凡多雷斯血脉的天然压制。 “你……”薇娅娜稳住身形,眼中的轻佻被阴鸷取代,但她似乎对夏尔德颇为忌惮,最终只是冷哼一声,整理了一下裙摆,悻悻地转身,朝着另一边的座位走去,临走前还不忘给辰烨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辰烨用力擦拭着脸颊上的唇印和奶油,脸色铁青。夏尔德则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这顿晚餐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进行。辰烨食不知味,时刻警惕着周围,也惦记着不知去向的孩子。夏尔德则异常沉默,只是偶尔将他认为不错的菜肴推到辰烨面前,动作自然得让辰烨头皮发麻。 餐后,辰烨以去洗手间为由暂时离开。他需要透口气,也需要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 --- 在洗手台前,辰烨用冷水狠狠拍打着脸颊,试图让混乱的思绪清晰一些。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疲惫的青影,侧脸被用力擦拭后还留着微红。夏尔德难以捉摸的态度,薇娅娜恶意的挑衅,失踪孩子的去向,雪莉的伤势,还有潜伏在暗处的公会任务……所有事情搅成一团。 “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找到了逃跑的新路线。”夏尔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自身后响起。 辰烨从镜中看到夏尔德倚在门框上,抱着双臂,金色的眼眸在洗手间冷白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他心头一跳,随即冷冷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刚才确实是个好机会。” “呵,”夏尔德轻笑一声,缓步走近,“你以为,你能逃得掉?辰烨,别忘了,从你成为我‘敌人’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是我的所有物。”他步步逼近,直到将辰烨困在了洗手台与他身体之间,双手撑在辰烨身体两侧的台面上,彻底封死了去路。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太近了!”辰烨后背抵着冰冷的瓷砖,脖子下意识后仰,试图拉开距离,但空间有限。两个男人以这种姿态对峙,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和莫名的危险,“你不觉得这样很恶心吗?” “恶心?”夏尔德微微眯起眼,目光缓缓滑过辰烨紧抿的唇,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水渍,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他面不改色,声音低沉了几分,“是谁,之前在书房里那么‘主动’地扑过来,嗯?那可是我的初吻。” “那是个意外!”辰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知是羞是怒,“而且,我再说一遍,我恨你们吸血鬼!永远不可能!” “话别说得太满。”夏尔德又靠近了一分,几乎贴上他的额头,气息拂过他的皮肤,“万事皆有可能。辰烨,我打赌,总有一天,你会收回今天的话,甚至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笃定。 辰烨被他这种近乎狂妄的自信和暧昧的姿态彻底激怒了。“神经病!”他低吼一声,膝盖猛地向上顶去! “呃——!”夏尔德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瞬间松开了钳制,弯下腰,双手捂住要害,脸色难得地扭曲了一下,露出痛苦的神色。 辰烨趁机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洗手间,心脏还在狂跳不止,脸上热意未退。他快步穿过走廊,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经过一个堆放清洁用品的隐蔽拐角时,一只手臂突然从半开的储物间门内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猛地拽了进去! “砰!”门被关上。辰烨被按在堆叠的毛巾上,后脑撞了一下,有些发晕。他刚想反击,却嗅到了一丝极其熟悉、令他瞬间放松下来的清淡香气。 “烨……是我。”一个带着哽咽的女声在他怀中响起。 辰烨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低头看去,怀中是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眼睛圆亮如小鹿的女孩,此刻正紧紧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 “贞儿?!”辰烨又惊又喜,压低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太危险了!” 林晚(贞儿)抬起头,眼圈微红,快速说道:“我混进来做临时侍应生好几天了,一直想办法接近你。烨,你失踪这么久,我快担心死了!你没事吧?”她的手紧张地在他身上摸索检查。 “我没事,只是被夏尔德困在他的别墅里,暂时脱不了身。”辰烨抓住她的手,低声安慰,随即神色一正,“公会怎么样了?你怎么能冒险来这里?” “公会……正在地下秘密重组,很艰难,但已经有眉目了。”林晚语速加快,眼中闪着光,“上面传来新指示,希望你能利用现在的身份,尽可能搜集凡多雷斯家族以及血族元老会的内部情报,尤其是关于他们未来动向和可能的弱点。还有,我们小队的直接上级换了,是‘夜枭’露西亚大人,以后我们听她指挥。” “露西亚……”辰烨沉吟,这个名字他听过,是公会残存力量中相当厉害且神秘的人物,“我明白了。我会见机行事。这里不能久留,夏尔德很快会起疑。贞儿,你自己千万小心!” “嗯!”林晚用力点头,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却又在他转身时忍不住再次拉住他的衣角,声音低不可闻,“烨……你……你一定要平安。我觉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辰烨脚步微顿,回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揉了揉她的短发:“别瞎想,保护好自己。”说完,他轻轻挣脱,闪身出了储物间,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和衣着,朝着餐厅大厅走去。 在他身后,林晚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慢慢滑坐在地。怀中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气息,但她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刚才那一瞬间,她在辰烨眼中看到的,除了熟悉的关切,似乎还有一层她看不懂的、更沉重复杂的东西,甚至……在他揉她头发时,她恍惚觉得,他眼神飘忽了一瞬,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的影子。 辰烨快步走回座位,心脏仍在为刚才的会面和后怕而急跳。雪莉苍白的脸、夏尔德莫测的眼神、林晚担忧的面容,还有那沉甸甸的任务,在他脑海中交错闪现。当他回到桌边时,夏尔德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丝毫异常,仿佛刚才洗手间的冲突从未发生。只是,当辰烨坐下时,夏尔德抬眼看了他一下,金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洞悉了什么的光芒,快得让辰烨以为是错觉。 “走吧。”夏尔德放下酒杯,起身。 窗外,城市依旧灯火璀璨,仿佛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坐进返回别墅的车里,辰烨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心中却是一片沉肃。他被囚于华笼,身负血仇与重任,与虎狼周旋,与故人隐秘相交。而身边这个高深莫测的血族王子,究竟是他必须摧毁的仇敌,还是命运抛给他的、更加错综复杂的谜题? 夜还很长,而真正的暗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涌动。 第9章 荆棘王座 光线被厚重的浅灰色丝绒窗帘过滤得苍白而虚弱,均匀地铺洒在寂静的教室里。空气凝滞,弥漫着上等红茶的醇香、旧书本的油墨味,以及一种更为隐秘的、属于血族特有的冰冷气息。每一张雕花黑木课桌后,都坐着姿态各异的年轻血族,他们优雅地端着骨瓷茶杯,低语交谈,仿若一场午后沙龙。然而,这闲适的表象之下,是无数敏锐感官对任何异常波动的捕捉。 “听说了吗?今天有个‘特殊插班生’要来。”一个梳着精致发辫的女生用银匙轻轻搅动杯中暗红的液体,声音压得很低。 “何止听说,”旁边的男生嗤笑一声,灰蓝色的眼里闪过兴味,“传闻简直离谱——说是夏尔德·凡多雷斯的‘专属血仆’。” “哈!”另一侧传来毫不掩饰的嘲笑,“卑贱的人类,和我们同班?还冠以凡多雷斯之名?这笑话可真够冷的。” “就是,夏尔德大人怎么可能让一个人类如此招摇?怕是不知道哪儿来的下等血仆,被人以讹传讹了吧。” 窃窃私语如同水面的涟漪,在教室里悄悄扩散。大多数血族学生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无聊的谣传。人类进入这间纯血预备班的教室?无异于羔羊踏入狼群的中心。 “咔——” 教室厚重的橡木门被推开的轻响,却像按下了某个静音键。 所有的低语、轻笑、杯碟的细微碰撞声,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步入。走在前面的夏尔德·凡多雷斯,香槟色的短发在黯淡光线下依旧醒目,深褐色制服熨帖挺括,金色的眼瞳漫不经心地扫过教室,那无形的威压便让空气又沉凝了几分。他径直走向教室最后方、那个视野最好也最孤高的位置,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而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那个人—— 浅灰色的头发(或许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又或许是某种伪装),穿着与所有血族学生截然不同的、刺眼的纯白色制服。他微微垂着眼,步伐稳定,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但背脊挺直。尽管他刻意收敛了气息,但那属于鲜活人类的、带着温热生命力的存在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而隐忍的气质,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震荡。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那个白色身影上,惊愕、审视、好奇、不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夏尔德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从抽屉里随意抽出一本厚重的古籍,翻开,姿态慵懒,仿佛对身后的轩然大波毫无所觉。 坐在他斜前方的佛朗西斯·莱顿(凯)凑近了些,灰色的眼睛里满是戏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德,看来‘谣言’的威力不小啊,大家都等着看戏呢。”他瞥了一眼僵立在讲台附近的辰烨,“你不打算……稍微‘澄清’一下?” 夏尔德翻过一页书,眼皮都没抬。 “喂,别这么无情嘛。”凯摸了摸鼻子,不死心地追问,“给点提示?不然我真要以为你转性了,开始圈养起‘珍稀宠物’了。”他甚至夸张地伸出手,想去探夏尔德的额头。 夏尔德终于抬起眼,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瞥了他一下,凯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阵浓郁惑人的香水味伴随着高跟鞋清脆的敲击声飘入教室。夏蕾塔·凡多雷斯款款走上讲台,她今日的穿着堪称惊心动魄——剪裁极贴身的黑色套裙勾勒出火爆曲线,胸前的纽扣故意解开两颗,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和深邃沟壑,金色卷发如同流淌的阳光披散在腰间。她眼波流转,一个简单的站立姿势便已风情万种。 “各位同学,下午好。”她的声音甜腻如蜜,带着钩子般的媚意,“相信大家已经听到了一些‘有趣’的消息。”她侧身,让出一直沉默站在她身后的褐发少年——此刻已恢复原本紫蓝色短发的辰烨。白色制服在他身上,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战或标记。 “这位,是从普通部A班转来的辰烨同学。”夏蕾塔红唇微勾,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学生,最后落在辰烨身上,语气亲昵得近乎诡异,“从今天起,他就是我们班级的一员了。希望大家能‘相亲相爱’,好好‘相处’哦~”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尾音上扬,带着暧昧不明的暗示。 教室里静了一瞬,随即哗然! “真的是人类!” “白色制服……他怎么敢?!” “夏尔德!那传闻难道是真的?他真是你的……血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高声问了出来,声音里充满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几个感官格外敏锐的血族抽了抽鼻子,脸色微变。 “等等……你们闻到没有?” “这种气味……” “好甜……好奇特……不像那些被圈养的血仆……” “嘶……感觉会很美味啊……”低声的议论开始变质,一些血族的眼瞳不易察觉地加深了颜色,隐约泛起红光,目光像黏腻的舌头,在辰烨裸露的脖颈和手腕处舔舐。那并非全是食欲,更有一种对“异类”闯入领地的本能排斥,以及……对“夏尔德所有物”隐秘的挑衅与觊觎。 辰烨站在讲台上,身姿笔直,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恶意、评估和贪婪,冰冷的恨意如同细小的冰锥,在血管中流窜,又被他强行压下,只在紫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消逝的寒芒。 夏蕾塔似乎很满意引起的骚动,她抬手,轻轻拍了拍辰烨的肩膀,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别紧张,辰烨同学。你要明白,在这里,你确实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 辰烨缓缓侧过头,目光对上夏蕾塔含笑的眼眸。那一瞬间,他眼底的冰冷与某种近乎实质的杀意毫无遮掩地迸发出来,锐利如刀,刺得夏蕾塔脸上的笑容陡然一僵,心底莫名窜起一股寒意。 但下一秒,辰烨已移开视线,恢复了那副平淡隐忍的模样,仿佛刚才那骇人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他的侧脸线条冷硬,眼神沉寂,与夏尔德那种高高在上的冰冷不同,这是一种经历过淬炼、内敛而危险的平静。一个人类,竟能有如此眼神? 坐在第四排的卡莲,从辰烨进门起,目光就如毒针般钉在他身上。当看清那张脸时,她精心描画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真的是他!那个在仓库里让她受尽屈辱、最后被夏尔德亲自带走的低贱人类!他不仅活着,还穿着白色制服,出现在了这里?以“夏尔德血仆”的身份? 嫉妒与怨恨如同毒藤疯狂缠绕她的心脏。凭什么?一个人类,凭什么得到夏尔德如此的“青睐”?甚至可能因为她上次的“越界”行为,家族里隐约传出了她可能失去“未婚妻候选人”资格的风声……都是因为他! 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钢笔,指节泛白。“咔吧”一声轻响,坚硬的笔杆竟被她硬生生捏断!断口刺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她心中翻腾的恶念。 既然已经如此……既然你让我不痛快…… 一抹阴冷的、近乎疯狂的笑意,在她涂着玫红色唇膏的嘴角缓缓浮现。 --- 课后,辰烨被几个不怀好意的血族男生堵在了教学楼主楼与副楼之间一条相对僻静的连廊角落。 “呦,这不是我们尊贵的‘插班生’吗?”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红棕色头发的男生,他斜倚在墙上,挡住了去路,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恶意,“知道为什么‘请’你到这儿来吗?” 辰烨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他们,眼神平静无波。 “吓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另一个矮个子男生嗤笑,走近几步,模仿着人类戏剧里轻佻的动作,单手撑在辰烨耳侧的墙壁上,形成一个充满压迫感的半包围圈,猩红的舌头舔过尖利的犬齿,“身为最低等的人类,竟敢大摇大摆混进我们的地盘,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说得过去?” “听说你是夏尔德的‘专属’?”红发男生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辰烨,目光在他脖颈和手腕处流连,语气充满嘲弄,“为了爬上来,没少卖弄你那点可怜的本钱吧?嗯?是怎么取悦那位高高在上的殿下的?说出来让大家‘学习学习’?” 辰烨依旧不语,只是那紫蓝色的眼眸,愈发幽深冰冷。 “还装哑巴?”红发男生失去耐心,脸上戾气浮现,伸手就想去撩辰烨的衬衫下摆,“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他的手刚触碰到衣料,手腕便传来一阵剧痛!辰烨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他只是看似随意地一抓、一拧—— “嘎啦!” 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清晰响起! “啊——!!!”红发男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冷汗瞬间布满额头,整条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 辰烨松开手,拿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他抬眼,目光冰冷地扫过瞬间僵住的其他几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你们,不配。” “你……你竟敢!”剧痛和屈辱让红发男生面目扭曲,他回头对呆若木鸡的同伙嘶吼:“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废了他!” 另外三个男生如梦初醒,低吼着同时扑了上来!拳脚带风,显然都经过一定训练,配合也颇有章法。 辰烨眼底寒光一闪,不退反进!他身形如同鬼魅,在狭窄的空间内闪转腾挪,避开第一波攻击的瞬间,足尖在墙壁上一点,借力轻盈跃起,竟然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身,足跟狠狠踏在红发男生因剧痛而微弯的脊背上,将他当作跳板,凌空翻越! 落地时,他已在那三人身后。没有多余的花哨动作,手肘、膝盖、精准的劈掌……每一次击打都落在关节或脆弱之处,快、准、狠!空气中响起一连串闷响和痛呼。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三个扑上来的男生已哀嚎着倒在地上,或捂着手腕,或抱着腹部,失去了战斗力。 辰烨站定,轻轻整理了一下因动作而略显凌乱的衣领和袖口,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几人,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垃圾。” 他吐出两个字,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抬头时,他的目光与连廊另一端、不知何时倚墙而立的身影撞个正着。 夏尔德环抱着双臂,姿态闲适地靠在那里,金色的眼眸正静静地望着他,眼底似有流光掠过,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赞许的笑意。仿佛在说:干得不错。 辰烨心头微凛,面上却不露声色,面无表情地朝着夏尔德的方向走去。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并未停留。 “比之前利落多了。”夏尔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玩味,“不过,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说‘我是夏尔德的人’?那样,会省去很多麻烦。” 辰烨脚步一顿,侧头看他,紫蓝色的眼眸里是毫不妥协的倔强:“我从未承认属于任何人。” 夏尔德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如同春风吹过冰面。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辰烨的手腕,力道不容抗拒。 “放手!”辰烨挣扎,但夏尔德的手如同铁钳。 “带你去个地方。”夏尔德不由分说,拉着他朝着教学楼顶层的私人活动区快步走去,无视辰烨的抗拒和沿途投来的惊诧目光。 一路登上顶层,来到一处开阔的、连接着夏尔德私人休息室的露台。这里视野极好,可以俯瞰大半个学院。 夏尔德将辰烨拉到露台边缘,然后,在辰烨尚未反应过来时,手臂一揽,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胸前。辰烨奋力挣扎,但夏尔德的手臂如同钢铁铸就。 “全校的人,都给我听着——!” 夏尔德清朗却充满威严的声音,被他用魔力放大,清晰地传遍了学院的每一个角落,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无数窗户被推开,人影出现在走廊、阳台、操场,惊愕地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学生所在的顶楼露台。 夏尔德紧紧搂着怀中挣扎的人,继续宣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从此刻起,这个男人——辰烨,就是我,夏尔德·凡多雷斯的‘专属血仆’!” 他顿了顿,目光冰冷地扫过下方无数张仰望的脸,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他的血,他的命,皆归于我。任何人,胆敢伤他一分一毫,便是与我为敌,与凡多雷斯家族为敌!” 阳光刺眼,风掠过露台。辰烨被紧紧箍在夏尔德怀中,背脊贴着对方冰冷而坚实的胸膛,能感受到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尽管缓慢)。这一幕,与当初在天台上被宣告为“敌人”何其相似,一样的位置,一样被掌控的姿态,一样响彻校园的宣告……但内容却已天壤之别。从“敌人”到“专属”,这中间充斥着多少无法言说的曲折与夏尔德单方面的意志。 下方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声浪! “天!居然是真的!” “那个风纪委员长?他成了血仆?!” “这……太不可思议了!” “凭什么?!一个人类!” 质疑、惊叹、嫉妒、难以置信的议论汹涌如潮。 就在这时,一个格外尖利、充满不甘和怨愤的声音从下方某处传来:“我不信!夏尔德大人,您一定是被这个人类迷惑了!他用了什么肮脏的手段?!” 夏尔德金色的眼眸微微一眯,闪过一丝不悦的寒光。 他低头,看着怀中辰烨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忽然抬手,指尖灵巧地挑开了辰烨白色制服最上方的两颗纽扣,露出了小片锁骨和脖颈的肌肤。然后,在辰烨骤然僵硬的瞬间,在全校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低下头,尖牙精准地刺入了辰烨的颈侧! “唔!”辰烨身体一颤,闷哼出声。 鲜血的气息弥漫开来。这一幕带来的视觉与感官冲击,远比任何言语宣告都更具震撼力与……侮辱性。 下方,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喧哗如同被利刃切断。无数双眼睛瞪大到极致,死死盯着露台上那亲密(或者说,支配)到极致的一幕,连呼吸都忘了。 只有人群边缘,一个短发少女脸色惨白如纸,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林晚(贞儿)扶着墙壁的手指深深抠进石缝,指甲断裂也毫无所觉。她看着露台上那个被吸血鬼拥在怀中、被当众标记的身影,看着辰烨那一瞬间无法完全掩饰的僵硬和屈辱,心如刀绞,一股混合着滔天恨意与无尽痛苦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焚烧,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恨不得自己手中有一把银质匕首,能立刻冲上去,刺穿那个该死的吸血鬼的心脏!更让她绝望的是,她看到辰烨虽然僵硬,却没有拼死反抗……为什么? 露台上,夏尔德缓缓抬起头,舌尖舔去唇边沾染的一丝殷红,动作优雅却充满占有欲。他松开了一些钳制,但仍将辰烨圈在臂弯里,金色的眼眸扫过下方死寂的人群,最后,落在怀中人苍白的侧脸上,嘴角那抹笑意,冰冷而笃定。 宣告,已完成。印记,已烙下。 无论辰烨是否承认,从这一刻起,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他已被彻底打上了“夏尔德·凡多雷斯专属”的烙印,囚于这万众瞩目的荆棘王座之侧。而他们之间那复杂诡异的羁绊,也在这场公开的、强势的宣告与标记中,被推向了一个新的、更加无法预测的漩涡中心。 第10章 暗涌与驯化 风纪委员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气息混合着旧木头和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室内陈设依旧,整洁有序,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唯一的不同,是办公桌上放着一杯正袅袅升起白雾的红茶,奶香醇厚——正是辰烨偏好的口味,温度也恰到好处。 有人刚来过,而且很了解他的习惯。 辰烨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声响。他走到桌后坐下,端起那杯温热的红茶,浅啜一口。熟悉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难以驱散心底那层日益厚重的冰霜。 “辰烨!” 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带着急促的呼吸闯了进来。是林晚(贞儿)。她一眼看到桌后的人,圆亮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几乎是飞扑过来,双臂紧紧环住了辰烨的脖颈。 “咳……松、松手!”辰烨猝不及防,被勒得气息一窒,连忙拍打她的手臂。林晚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但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小脸上满是担忧与重逢的喜悦。“太好了!你没事!我担心死了!” 辰烨定了定神,脸色很快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疏离:“贞儿,公会有什么新指示?”他刻意使用了代号和公事化的语气。 林晚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掠过一丝受伤,但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她嘟了嘟嘴,声音低了几分:“呜……烨,你别这么冷淡嘛……我好想你……”说着,又想像往常一样黏上去。 这次辰烨反应极快,身体敏捷地向侧方一闪。林晚扑了个空,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贞儿。”辰烨的声音沉了下来,紫蓝色的眼眸里是不容置疑的严肃,“如果你再让个人情绪影响到任务执行效率,我会向上级申请更换搭档。”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林晚彻底清醒。她站稳身体,脸上那点小女孩的娇憨迅速褪去,换上了属于血猎成员的凝重。她咬了咬下唇,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极小、边缘有些磨损的纸条,递给辰烨,声音压得极低:“‘夜枭’大人要亲自见你。时间地点都在上面。” 辰烨接过,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指尖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质感。露西亚……那个神秘而强大的上级,也是他血缘上的姨妈。她亲自召见,意味着事态可能比他想象的更严重,或者……有更危险的任务。 “‘夜枭’大人?”辰烨抬眼。 林晚点点头,眼里是掩不住的担忧:“她特意吩咐的,必须当面和你谈。烨,你一定要小心。”犹豫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声音更轻,“那个……露西亚大人,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具体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多留个心眼。” 辰烨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将纸条迅速而隐蔽地收进制服内侧口袋。他重新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试图用温热平复心绪,但眉宇间的疲倦却难以掩饰,甚至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在夏尔德身边,即便是看似“平静”的日子,也消耗着他巨大的心神和体力。 就在这时,悬挂在墙角的古老黄铜喇叭突然发出“滋啦”的电流声,紧接着,一个甜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女声(显然是夏蕾塔)广播响起: “特优班,辰烨同学请注意。听到广播后,请立刻前往三楼,夏尔德少爷办公室。重复,立刻前往。” 广播声在寂静的委员室里格外刺耳。辰烨和林晚的身体同时僵住。 他们对视一眼,辰烨眉头紧锁,紫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霾。这么快?他才刚离开夏尔德的视线范围没多久。 “烨……”林晚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紧。 辰烨轻轻挣脱,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但自己眼底并无多少把握。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吸了一口窗外微凉的空气,仿佛在为即将面对的事情积蓄勇气,或者……压下内心的抗拒。 “一切小心。”在他转身走向门口时,林晚从背后轻轻环抱了他一下,声音带着哽咽,很快便松开。 辰烨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一步一步,将他带向那座位于三楼深处、象征着绝对权力与未知的房间。 --- 推开沉重的黑胡桃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冷香、旧书和一丝极淡血腥气的黑暗气息扑面而来。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闭,将午后炽烈的阳光彻底隔绝,室内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辰烨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下黑暗。他没有开灯,而是凭着记忆和对这房间布局的了解(被囚禁期间他曾无数次观察),径直走向房间另一侧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唰”地一下,将厚重的窗帘猛地拉开!紧接着,“哗啦”一声推开了沉重的玻璃窗! 刺目到几乎灼人的午后阳光如同破闸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入,将大半个房间照得一片雪亮,也毫不留情地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以及……房间深处那个坐在宽大座椅上、因为光线骤然而微微蹙眉的身影。 辰烨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背对着阳光,身影被拉得很长。他仿佛没看到夏尔德不悦的神色,或者说,这正是他刻意为之——一种无声的、微弱的反抗。 然而,下一秒,一股强大的吸力毫无征兆地袭来!辰烨甚至没看清夏尔德的动作,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离窗边,狠狠撞进一个冰冷而坚实的怀抱! 淡淡的冷香和属于高阶血族的威压瞬间将他包裹。 他还未来得及挣扎或出声,颈侧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夏尔德的尖牙已经毫不留情地刺破皮肤,深深嵌入血管。不同于以往几次带着警告或玩弄性质的浅尝辄止,这一次的吸食来得异常凶猛、贪婪,仿佛渴血的野兽终于找到了甘泉,又仿佛在发泄某种莫名的焦躁或怒火。 血液迅速流失带来的冰冷感蔓延开来,辰烨眼前阵阵发黑,视野开始模糊,身体的力量也在快速抽离。他能清晰地听到血液被吸吮的细微声响,感受到对方唇齿间传来的、近乎滚烫的灼热(相对于血族冰冷的体温而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几秒,夏尔德终于松开了口。 “呵……”他低笑一声,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指尖抹去唇边沾染的血迹,动作优雅却残酷,“真是令人上瘾的滋味……今天,格外想要你的血。” 话音未落,他竟直接松开了手。辰烨如同断线的木偶,脱力地滑倒在地,倒在柔软却冰冷的长毛地毯上,眼前一片昏黑,意识在边缘挣扎。颈侧的伤口没有像往常那样快速愈合,仍在缓慢渗血,染红了白色制服的衣领。 一直如同影子般静立在门边阴影里的雪莉,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少爷……您这次……是不是有点……”她看着辰烨惨白的脸色和失去意识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不忍?她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辰烨冰凉的脸颊。 夏尔德没有理会她,他站在逆光中,金色的眼眸低垂,看着地毯上蜷缩的人影。那双总是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眼里,此刻翻涌着某种激烈的、连他自己也未必完全理解的情绪。片刻后,他做出了一个让雪莉瞳孔骤缩、几乎失声惊叫的举动—— 他抬起自己的手臂,用尖利的指甲在腕部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暗红色的、蕴含着强大魔力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散发出远比辰烨的血液更加浓郁、更加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他弯下腰,一手粗暴地捏住辰烨的下颌,迫使他无意识的嘴唇微微张开,然后将自己流血的手腕,对准了那微张的唇缝。 粘稠温热的血液,一滴滴,继而汇成细流,灌入辰烨口中。 “少爷!您……!”雪莉猛地捂住嘴,倒抽一口凉气,惊骇得几乎站立不稳。血族,尤其是高阶纯血的血液,对于人类而言是剧毒也是“圣药”,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与诅咒,极少会主动赐予。夏尔德此举,简直匪夷所思! 昏迷中的辰烨,眉头紧紧蹙起,喉间发出无意识的呜咽,似乎本能地抗拒着这陌生而霸道的液体,但身体在极度虚弱下,又被迫吞咽了一些。 夏尔德任由血液流了片刻,直到辰烨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些,才收回手。他手腕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他直起身,用另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拭着手腕,目光冰冷地扫过仍处于震惊中的雪莉。 “今天的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如果泄露半个字出去,即使是你,雪莉……” “少爷放心!”雪莉立刻单膝跪地,垂首应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雪莉以性命起誓,绝不敢泄露分毫!” 夏尔德不再看她,最后瞥了一眼地上昏睡的辰烨,转身,率先走出了房间。雪莉紧随其后,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透入的阳光,沉默地笼罩着地毯上那个昏迷不醒、唇边与颈侧都沾染着血迹的少年。他就像一件被使用过度、又随手丢弃的珍贵器物,安静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 夜幕完全降临时,辰烨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烧灼感中艰难醒来。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远处学院的灯光零星亮起。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夏尔德办公室的地毯上,颈侧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喉咙里那股奇异的、混合了铁锈与某种冷香的腥甜味挥之不去,身体深处仿佛有一股微弱却灼热的力量在缓慢流动,抵消了失血带来的部分虚弱,却也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不安的饱胀感。 他想起了昏迷前灌入喉中的液体……那是……夏尔德的血?这个认知让他胃部一阵痉挛,强烈的恶心感和更深的屈辱涌上心头。他挣扎着爬起身,踉跄地冲进办公室附带的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不停地漱口,直到口腔发麻,但那味道似乎已渗入骨髓。 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似乎多了几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某种被强行烙印的痕迹。紫蓝色的头发有些凌乱,白色制服领口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 没有时间多想了。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用冷水拍了拍脸,努力让眼神恢复清明。他必须去赴约。 凭借着对学院地形的熟悉和夜色掩护,辰烨避开了巡逻的守卫和少数晚归的学生,从一处早已探明的破损围墙钻出,隐入学院后山茂密的树林。纸条上约定的地点,是一个位于深山废矿洞深处的隐秘所在。 当他终于抵达洞口时,月亮已升上中天。洞口被藤蔓巧妙地遮掩,里面隐隐透出微弱的光亮和人声。 掀开藤蔓踏入,洞内比想象中宽敞。数十个身披黑色斗篷、将面容隐藏在兜帽下的身影无声矗立,分列两侧,气氛肃杀。洞窟尽头,一个比其他人都要高大一些、披着纯白色斗篷的身影,背对着入口,坐在一张简陋的石椅上。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白色身影缓缓转过身,抬手摘下了兜帽。 一头璀璨如月光流泻的金色长发披散下来,映衬着一张美丽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几分肃杀之气的脸庞。她看起来三十许人,五官与辰烨的母亲有几分相似,但线条更加硬朗,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夜枭”——露西亚,也是辰烨的姨妈。 “露西亚大人。”两侧的黑衣人齐声低语,微微躬身。 露西亚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刚进洞、脸上还带着未擦净血污和疲惫的辰烨身上。她水蓝色的眸子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抬起手,看了看腕上一块老旧的机械怀表——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 “露西亚大人,辰烨迟迟未到,会不会是……”一个站在前排的黑衣人忍不住低声道,语气带着怀疑。 “住口。”露西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洞窟中回荡,“谁都有可能背叛,唯独他不会。定是遇到了麻烦。”她的眉头蹙起,目光紧紧锁定辰烨,锐利的眼神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伏在露西亚脚边、一头体型硕大、毛色金黄的大狗(似乎是某种特殊犬种)突然站了起来,耳朵竖起,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兴奋的呜咽声,尾巴开始急速摇晃。它抽动着鼻子,猛地朝洞口方向冲去! 辰烨刚稳住身形,就被一个毛茸茸的巨大身影扑了个满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差点再次摔倒。大狗——豆豆——热情地伸出舌头,不停地舔舐着他脸上已经半干的血迹和污渍,喉咙里发出欢喜的呼噜声。 “好了,豆豆……快停下!”辰烨有些狼狈地推开它过于热情的脑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豆豆是露西亚从小养大的护卫犬,嗅觉极其敏锐,对他和露西亚的气息格外亲近。 安抚好激动的大狗,辰烨快步走到露西亚面前,单膝触地:“露西亚大人,抱歉,我来晚了。” 露西亚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她的手很稳,指尖却冰凉。她仔细端详着辰烨的脸,目光在他颈侧已然愈合但还留着淡淡红痕的地方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 “来了就好。”她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长辈的关切,“路上有没有受伤?”她抬手,似乎想抚摸辰烨的脸颊,但指尖在即将触及时顿了顿,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随即转身,面向众人,抬手一挥,声音恢复冷肃:“你们先退下,在外围警戒。我要和辰烨单独谈谈。” “是!”黑衣人齐声应道,如同来时一样沉默而有序地退出了洞窟深处,只留下露西亚、辰烨,以及寸步不离守在露西亚身边的豆豆。 待脚步声远去,露西亚才重新看向辰烨,水蓝色的眼眸里情绪复杂:“辰烨,我听说……夏尔德·凡多雷斯,近来对你颇为‘另眼相看’?”她刻意选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词,但眼神却锐利如刀,“在他身边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发现?” 辰烨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波动。“另眼相看”或许有,但那更像是猎人对稀有猎物的执着,或者主人对不听话宠物的驯化。他斟酌着词句:“谈不上宠幸。他……似乎对我有某种兴趣,看管得很严,几乎不让我离开视线。可能……只是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也好,别有用心也罢,这都是机会。”露西亚的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要尽快取得他更深层次的信任。必要时……学着顺应他,讨他欢心。只有这样,才能接触到更核心的情报,关于凡多雷斯家族,关于血族元老会的动向,甚至关于当年‘新月之夜’的更多内幕。” “……是。辰烨明白。”辰烨的声音很稳,但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顺应”、“讨欢心”……这些词像针一样刺入他的耳朵。 露西亚看着他低垂的、与妹妹极其相似的侧脸轮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和痛楚,但很快被更坚定的决心取代。“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情,“你和你父亲一样,聪明、坚韧,是天生的战士。”她顿了顿,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声音几不可闻,“如果妹妹和妹夫还在……看到你现在这样,一定会为你骄傲……” “姨妈……”辰烨忍不住轻声唤道,在这个隐秘的空间,面对唯一的血亲,他暂时卸下了一部分心防。 露西亚迅速收敛了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希冀:“辰烨,记住,你不仅是‘破晓’的遗孤,更是怀特家族的后裔。我们血脉中流淌着白女巫的力量,虽然稀薄,但那是我们对抗黑暗的基石。你要学会感知它,引导它,变得更强!只有力量,才能让我们夺回失去的一切,洗净血族带来的耻辱!” 她的语气激昂,带着某种近乎狂热的使命感。一直安静蹲坐在她脚边的豆豆,忽然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而警惕的、近乎威胁的闷哼声,一双在黑暗中隐隐泛着金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在交谈的两人,尤其是情绪略显激动的露西亚。 辰烨心中微凛。豆豆的异常反应…… 露西亚似乎也察觉到了,她低头看了一眼爱犬,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豆豆的呜咽声低了下去,但眼神依旧警惕。 “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免得引起怀疑。”露西亚最后叮嘱道,将一个小巧的、冰冷的金属物件塞进辰烨手心,“紧急联络器,用法你知道。万事小心,我的孩子。” 辰烨握紧那微凉的金属,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迅速没入洞外的黑暗。豆豆目送他离开,尾巴轻轻摇了一下。 --- 当辰烨悄无声息地返回学院附近时,夜色已深,学院大门早已紧闭,灯火零星。然而,就在学院正门外不远处的林荫道旁,一辆线条流畅、哑光黑色的加长豪华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辰烨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认得这辆车。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装作一副刚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的样子,揉了揉眼睛,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才迈步朝那辆车走去。 车门无声地滑开。辰烨弯腰,正准备上车,动作却陡然僵住—— 车厢内宽敞的后座上,夏尔德·凡多雷斯正靠在那里,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依旧穿着深褐色制服,外套随意搭在一旁,姿态看似放松,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车内的空气凝结。显然,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司机站在车外寒风中,低着头,不敢言语。 “上车。”夏尔德没有睁眼,只是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不带丝毫感情,却比窗外的夜风更刺骨。 他怎么在这里?元老会的会议不是应该持续到深夜吗?难道……他根本没去?或者,中途离开了?辰烨心中警铃大作,无数猜测瞬间闪过。 他硬着头皮坐进车里,刚关上车门——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将他拉扯过去!天旋地转间,他已被夏尔德牢牢压倒在宽大柔软的真皮座椅上! 夏尔德撑在他身体上方,那双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金色眼眸,在昏暗光线里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低下头,鼻尖几乎贴上辰烨的脸颊、颈侧,如同最敏锐的猎犬,沿着他的皮肤轮廓,一寸一寸地、缓慢而仔细地嗅闻着。 辰烨全身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他能感觉到夏尔德的呼吸拂过皮肤带来的战栗,更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明显的怒意。 夏尔德的眉头越蹙越紧,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眯起眼,锁定辰烨躲闪的目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骇人的寒意: “你去哪里了?” 他的指尖用力划过辰烨的颈动脉,那里还残留着他之前的咬痕和……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辰烨本身、也不属于这座学院的、陌生的气息——那是山洞的潮湿、泥土、旧矿物的味道,或许还有……露西亚身上某种特制药草的气息,以及豆豆的毛发气味。 “我……在学校图书馆查资料,不小心在休息室睡着了。”辰烨强迫自己镇定,迎上夏尔德审视的目光,声音尽量平稳。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借口。 夏尔德盯着他,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秘密都挖出来。那目光锐利如刀,让辰烨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出乎意料地,夏尔德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辰烨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怒意,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然后,他低下头,再次凑近辰烨的脖颈。 辰烨闭上眼,身体微微绷紧,准备承受熟悉的刺痛。 但预想中的咬噬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夏尔德伸出舌头,开始缓慢地、细致地舔舐他颈侧的皮肤,沿着动脉的走向,一路向下,滑过锁骨,甚至挑开了他一丝衣领,继续向下…… 那触感湿润、滑腻,带着一种奇异的麻痒和……难以言喻的刺激。辰烨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脸颊无法抑制地泛起红潮。一种陌生的、灼热的感觉从小腹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嗯……”一声细微的、带着难耐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喉间溢出。他被这陌生的情潮吓了一跳,想要咬紧牙关,却发现自己连控制呼吸都变得困难。 夏尔德低沉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带着掌控一切的愉悦和一丝恶劣:“看来,你还不完全了解……我们血族的唾液,对你们人类来说,除了愈合,还有一点点……别的功效。”他的声音如同醇酒,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辰烨的理智在崩塌。他感到自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身体深处涌动着强烈的、原始的渴望。双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缓缓抬起,颤抖着插入了夏尔德香槟色的发丝间,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那柔软微凉的发丝。 “哈……夏尔……德……”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对方的名字,声音沙哑而充满**,眼神迷离,主动仰起头,将自己脆弱的脖颈更加暴露在对方面前,仿佛在渴求着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在非强制的情况下,近乎主动地靠近,甚至……迎合。 夏尔德眼中掠过一丝得逞的、深沉的光芒。他喜欢辰烨此刻的模样——褪去了所有尖刺和防备,被**和本能支配,脆弱而诱人。尤其是,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从那张总是吐出抗拒言辞的嘴里,以这样一种姿态呼唤出来。 他不再犹豫,低头,尖牙温柔(相对而言)地刺入了那主动献上的脖颈。 这一次的吸食,与之前的粗暴截然不同,缓慢而绵长,带着一种近乎品尝的意味,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也开始不安分地在辰烨紧绷的身体上游走…… 车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黑暗吞噬,高大而孤独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深秋的枯叶在夜风中打着旋儿,无声飘落,一片寒凉。 而封闭的、奢华的车厢内,却是温度攀升,春意盎然。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交织成一曲暧昧而危险的夜曲。辰烨最后残存的意识在**的浪潮中彻底沉浮,他紧紧攀附着夏尔德的肩膀,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曾几何时,他拼死挣扎,只想逃离这吸血鬼的身边。而现在,在某些时刻,在某些力量的催化下,那种逃离的念头,竟已模糊得近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沦的、无法自控的依附与……渴求。 第11章 千钧一发 晨光以一种近乎仪式的姿态,斜斜切过凡多雷斯家更衣室高阔的穹顶,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边缘锐利的菱形光斑。空气里浮动着上等羊毛织物被熨烫后的微焦气息、雪松木衣柜散发出的冷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总是萦绕在夏尔德身侧的、如同冬夜雪松林般的凛冽古龙水味。两名血族男仆正以近乎朝圣的专注,侍候着他们的主人。深蓝色燕尾服从他们手中徐徐展开,面料在流动的光线下呈现出深海午夜般的厚重色泽,其间隐约织入的银丝,仿佛暗藏星河。 夏尔德展开双臂,任由仆人调整肩线与腰身。他的侧脸沐浴在晨光中,轮廓完美得近乎失真,像一尊被时光打磨得无比光滑的冰冷神祇。长而密的睫毛低垂,遮住了那双惯常锐利的金色眼瞳,只留下一种沉思的、或曰漠然的静谧。 年长的男仆从衬着黑丝绒的抽屉深处,捧出一只尺寸恰好的乌木方盒。盒盖开启的瞬间,室内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一瞬,被那枚静静躺在丝绒上的胸针所吸纳。它并非寻常珠宝——繁复纠缠的银色荆棘,每一根尖刺都打磨得锋利而真实,共同拱卫、或者说束缚着一枚泪滴状的红宝石。宝石足有成年男子的拇指指节大小,色泽并非艳红,而是更深沉、更粘稠的暗红,仿佛凝固的、历经千年的血,内部有光影缓慢流转,如同沉睡的生命在呼吸。这是凡多雷斯家族直系继承人的徽记,是权力与血脉的具象,是荣耀,也是枷锁。 老仆指尖微颤,正要将其别上主人左胸衣襟那处预留的、象征至高地位的位置—— “停下。” 夏尔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坠地,瞬间凝滞了室内的空气。他没有看那枚胸针,也没有看躬身待命的仆人,而是缓缓转过头,目光如精准的箭矢,越过他们低垂的头颅,射向更衣室敞开的门口。 辰烨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他背靠着厚重的雕花门框,晨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模糊的光边,反而让他的面容隐在相对的阴影里。紫蓝色的短发有些凌乱,或许是被晨风吹拂,或许是刚从床上起身。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空茫而疏离,仿佛眼前这幕奢华而庄严的“更衣礼”不过是舞台上与他无关的默剧,又或是隔着一层厚重玻璃观看的另一个世界的影像。 夏尔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审视如同冰冷的探针。然后,他用一种平铺直叙、却比任何命令都更不容置疑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辰烨,过来。由你,替我戴上它。” 空气骤然冻结,连光线都似乎停止了流动。两名仆人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头颅垂得更低,呼吸屏住,仿佛化作了两尊石像。让他们——血族中最古老家族的仆人——见证一个人类,一个血仆,为他们的主人、未来的黑夜主宰之一,佩戴象征无上血脉与权柄的家族徽记? 这远远超出了一个简单的侍奉动作。这是一种仪式,一种烙印,一种将辰烨的存在,以一种极其暧昧而屈辱的方式,强行钉入凡多雷斯家族权力图谱边缘的宣告。他不再是纯粹的囚徒或敌人,而是被“允许”触碰那核心禁忌的“所有物”。 沉默在奢华的更衣室里无声发酵,沉重得能压垮呼吸。辰烨站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眼,紫蓝色的眸子对上夏尔德的金瞳。那金色深处没有戏谑,没有期待,只有一片沉静的、理所当然的掌控,如同深渊凝视着试图挣扎的飞鸟。 几秒的对峙,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辰烨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没有说一个字,直接转身,抬脚就要迈出门槛。 他的步伐刚刚抬起—— 眼前光线骤然一暗!一道身影快得超出了视觉捕捉的极限,几乎是瞬移般拦在了门前,挡住了所有去路。夏尔德已经穿戴整齐,深蓝色的礼服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唯有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俊美如同神祇,也冰冷如同神祇。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瞳深处,翻涌着被违逆后燃起的、冰冷而不悦的火焰。 他抬手,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绝对的力量感。冰凉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了辰烨的下巴,迫使他重新仰起脸,与自己对视。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的眼睫,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时微凉的气流拂过皮肤。 “怎么?”夏尔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危险的、磁性的沙哑,如同毒蛇滑过冰面,“连这样一件小事……都不肯?” 辰烨被迫仰着头,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缩小的、倔强的倒影,也能看到那金色漩涡深处,除了惯有的掌控欲,似乎还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这个男人,洞悉他血猎的身份,清楚彼此之间横亘的血仇与对立,却依然偏执地、近乎幼稚地,执着于这些彰显绝对支配权的细节。这种执着背后,到底是什么? 夏尔德自己也不完全明白。明明这个人类是潜藏的威胁,是应该被彻底驯服或干脆抹除的对象。可那双紫蓝色眼眸里燃烧的火焰,那永不彻底熄灭的倔强,那隐忍下深藏的脆弱与仇恨,还有那独一无二的、混合着清苦草药与蓬勃生命力的血液芬芳……这一切构成了一道过于复杂难解的谜题,吸引着他不断探究、试探,甚至滋生出某种超出掌控欲范畴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执着与在意。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噼啪作响。最终,辰烨猛地偏过头,挣脱了那冰凉的钳制,下巴上留下了淡淡的红痕。但他没有再试图向外走,而是沉默地、步伐略显僵硬地,走到了那位捧着丝绒垫子的老仆面前,伸出了手。 老仆的头颅几乎要碰到胸口,双手将垫子奉上,姿态恭敬得近乎惶恐。 辰烨拿起那枚胸针。入手是预料之中的沉重,冰冷的金属荆棘刺痛了他的指尖,那枚暗红宝石仿佛有自己的心跳,透过皮肤传来微弱而邪恶的搏动感。他转身,走回夏尔德面前。略一踮脚,靠近对方胸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动作还算平稳。银质的别针穿过礼服左胸上方那处最为精致的黑色面料时,发出轻微的“嗤”声。他垂着眼,专注地盯着那枚逐渐贴近对方心脏位置的红宝石,仿佛要透过它,看穿这具完美皮囊下冰冷血液流动的秘密。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礼服下坚实冰冷的胸膛轮廓,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夏尔德垂眸,视线落在辰烨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眼睫上,落在他因为专注而轻轻抿起的、血色偏淡的嘴唇上。当胸针最终扣稳,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辰烨如释重负般迅速收回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时,夏尔德几不可察地、极轻地、从胸腔深处舒出了一口气。仿佛某种一直紧绷着的、无形的弦,因为这个屈从的、带有标记意味的动作,而获得了暂时的、微妙的松弛。 “走吧。”他不再看辰烨,转身,率先向外走去,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不带波澜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角力从未发生。 --- 厚重的双扇雕花木门被推开,餐厅内长条餐桌尽头的主位空置,象征着家主的绝对权威。然而,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仅次于主位的尊席——此刻却被一个曼妙的身影占据。 夏蕾塔·凡多雷斯正姿态慵懒地搅动着骨瓷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听到动静,她抬起眼,红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饶有兴味地扫过进来的三人,最终定格在夏尔德脸上。 侍立在夏尔德身后半步的雪莉,在看清那个身影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极短的一瞬,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中。但她立刻恢复了训练有素的姿态,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声音平静无波:“欢迎您回来,大小姐。” 夏尔德的眉头几乎是立刻就蹙了起来,金色的眼眸里翻涌起毫不掩饰的厌烦与冰冷的不悦,如同晴朗天空骤然积聚的雷暴云。“你回来干什么?”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让餐厅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又下降了几度。 侍立在夏蕾塔身后、一个穿着笔挺黑色管家服、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严谨的中年血族男性,闻言上前一步。他微微欠身,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近乎劝诫的意味:“少爷,请您注意言辞。大小姐毕竟是您血脉相连的至亲,是您在这漫长时间里最亲近的族人。难道,”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扫过夏尔德身后的辰烨和雪莉,“您要为了区区一个人类仆从,甚至两个,而罔顾血亲之情,动摇家族的基石吗?人类,终究只是我们漫长生命中的点缀、食物、或可供驱使的工具,他们的价值,怎能与高贵纯正的血脉相提并论?” 他的话尚未说完—— 一股无形却狂暴到极点的力量,如同来自深渊的巨锤,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轰击在他的胸口! “噗——!” 摩卡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整个人便如同被攻城锤击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随即“砰”地一声巨响,狠狠撞在远处光洁坚硬的墙壁上!墙壁微微震颤,他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控制不住地咳出大口暗红色的、带着内脏碎块的血液。脸上那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彻底碎裂,碎片划破了他的眼角和脸颊,留下数道血痕,模样狼狈凄惨至极。 夏尔德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抬了抬右手的食指。他金色的眼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极地永冻的寒冰,死死锁定那个瘫在血泊中、痛苦抽搐的管家,声音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刀刃,一字一顿,清晰地切割开死寂的空气: “我的人,”他的语气平淡,却比咆哮更令人胆寒,“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头论足了?”他缓步上前,锃亮的军靴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在场所有仆从的心脏上,“看来,是我平日太过宽纵,让你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狗,甚至开始妄想……爬到主人头上,吠叫指挥了?” 他停在距离摩卡几步远的地方,抬起右手,对着那个瘫软的血族虚空一握。 “呃啊啊——!”摩卡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凭空浮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铁箍般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他的双脚徒劳地在空中蹬踹,双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脖颈,却只能触碰到冰冷的空气。脸色由惨白迅速转为骇人的青紫色,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嘴巴大张,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艰难地试图攫取一丝氧气。 “德!你给我住手!”夏蕾塔猛地拍案而起,力道之大,震得她面前精致的瓷杯翻倒,深红色的茶水泼洒在雪白的亚麻桌布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她美丽的脸上交织着被冒犯的愤怒、对心腹的担忧,以及一丝对弟弟此刻展现出的、近乎暴虐的冷酷所感到的惊惧,“摩卡他只是……只是说了该说的话!你竟然为了两个低等的人类,就对家族的老仆下如此重手?!” “该说的话?”夏尔德冷冷地打断她,侧过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箭,精准地射向夏蕾塔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夏蕾塔,管好你自己的狗。如果他不懂规矩,我不介意替你‘管教’。”他顿了顿,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无尽的寒意,“今天,这只是个小小的警告。如果再有下一次……” 他的声音压低,如同恶魔的低语,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就把他扔进城堡最底层的地窖,去‘犒劳’那些被囚禁了数百年、饥渴到快要发疯的‘仆人们’。想必,他们会很‘感激’你这忠仆的‘奉献’。”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原本虚握的手掌,猛地向旁边空旷处一挥! “不——!大小姐救救——!”摩卡浮在半空的身体剧烈挣扎,绝望的求救声只吐出一半,便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橡皮擦从现实中硬生生抹去一般,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墙壁上那摊尚未干涸的、刺目粘稠的血迹,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浓烈的血腥味和挥之不去的恐惧气息,证明着他刚才真实存在过。 餐厅内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几不可闻。侍立在四周的仆人们如同石雕,连眼珠都不敢转动,深怕下一个消失的就是自己。 夏蕾塔的脸色从铁青转为煞白,又从煞白涨成通红。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最终,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化作一股毁灭性的冲动。她猛地伸手,死死攥住铺在长桌上的、绣着繁复家纹的昂贵桌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上一掀! “哗啦啦——砰!啪嚓——稀里哗啦——!” 一场灾难性的毁灭随之发生。长桌上所有摆放整齐的、闪耀着银光的沉重餐具,晶莹剔透的水晶高脚杯,描绘着精美图案、盛放着各色珍馐佳肴的骨瓷餐盘……随着她这一掀,被一股无形的巨力蛮横地扫落!它们碰撞、碎裂、翻滚,稀里哗啦地摔了满地!深红的酒液、乳白的酱汁、金黄的浓汤与洁白的瓷片、扭曲的银器混合在一起,汁水四溅,碎片横飞,顷刻间便将原本奢华整洁的餐厅变成了杯盘狼藉的垃圾场。 夏尔德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身后那场昂贵的毁灭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没有再看气得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的夏蕾塔一眼,只是转身,对脸色微微发白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眼神沉静的雪莉平静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是,少爷。”雪莉低声应道,声音平稳。她的目光快速掠过满地狼藉,掠过夏蕾塔那怨毒而冰冷的视线,最后落在辰烨身上一瞬,随即垂下眼帘,退后半步,让出道路。 三人——夏尔德步履沉稳地走在最前,黑色礼服的下摆划过冰冷的空气;辰烨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紫蓝色的头发在穿过高窗的破碎光斑中显得有些不真实;雪莉则保持着一名完美侍卫的距离,无声地跟在最后——就这样离开了这座弥漫着血腥、狼藉与无声硝烟的餐厅,将一片混乱与几乎凝为实质的恨意,彻底抛在了身后。 --- 元老会会议大楼如同一头由黑铁、玻璃与古老岩石构筑的庞然巨兽,沉默地匍匐在城市中心最阴郁的天色下。它的线条尖锐而冷酷,哥特式的尖顶直刺铅灰色的云层,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却又反射着冰冷的天光,两种风格诡异融合,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穆与压抑气息。 哑光黑色的加长轿车如同一条滑腻的黑色鳗鱼,无声地滑行至正门那由数根巨大廊柱撑起的宏伟门廊下,精准停稳。雪莉率先推门下车,动作利落。她快步绕到车后方,手指已经触碰到光洁的车门把手,准备履行她作为侍卫的职责—— 后座深色的车窗玻璃无声降下一线缝隙。 夏尔德坐在车内阴影中,只露出半张轮廓完美的侧脸。他甚至没有转头,只是隔着玻璃,对着车外的雪莉,极轻微、却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那是一个明确的手势:停下,在外面等着。 雪莉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微微一怔。随即,她迅速收敛了所有表情,恭敬地后退两步,垂首肃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波澜飞快掠过。以往,这种汇集了血族最高权力核心的绝密会议,她作为人类,是绝对没有资格靠近、甚至连在核心区域外等候的资格都需特别批准。而今天,少爷不仅带了辰烨同行,甚至……示意她在外围等候。这意味着,辰烨将跟随他进入那扇象征着无上权柄与秘密的鎏金大门。是因为“血仆”的身份更方便贴身侍候,还是……意味着某种更特殊、更被默认的“位置”?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紧闭的车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钢板,看到里面那个紫蓝色头发的少年,以及他颈侧或许还残留着新鲜痕迹的皮肤。一种混杂着复杂难辨情绪的感觉,悄然萦绕心头。 车内,空间密闭,光线被特殊处理过的车窗过滤得极其昏暗,只有仪表盘上几颗幽蓝的光点提供着微弱照明。 辰烨刚刚坐稳,尚未从方才餐厅那场血腥冲突的余悸中完全抽离,身旁的夏尔德却毫无预兆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超出了辰烨的反应极限。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臂已经绕过他的颈侧,扣住了他的后脑,施加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他微微仰头。与此同时,夏尔德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颈侧的皮肤,下一秒,尖锐的刺痛传来——尖牙精准地刺破了血管。 “嗯……!”辰烨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不同于清晨那次带着某种象征意味的、近乎仪式的浅尝,也不同于以往带着警告或玩味性质的吸食,这一次的索取来得突然、急切、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补充能量般的、不容置疑的霸道。血液被快速抽离的感觉异常清晰,伴随着熟悉的、令人厌恶的酥麻与无力感,如同潮水般迅速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夏尔……德!住嘴!”辰烨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音节,一只手本能地抵在夏尔德胸前坚硬的礼服上,试图推开这沉重而冰冷的压迫,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因为失力而显得有些虚软地,抓住了夏尔德一丝不苟的金色短发。 夏尔德并未立刻停止。他又持续吮吸了几口,直到辰烨的挣扎变得微弱,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才有些不舍地松开了口。他抬起头,舌尖缓慢地舔过自己唇边沾染的、属于辰烨的殷红血迹。金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晦暗不明,注视着辰烨微微喘息、颈侧留下新鲜深刻咬痕的模样,那里面并无太多餍足的愉悦,反而隐隐流动着一丝未尽的、难以平复的烦躁。 “早上被那么一闹,”他低声开口,语气竟罕见地带着点孩子气般不讲理的抱怨,与他方才在餐厅展现的冷酷暴戾判若两人,“根本没吃什么东西。饿。” 辰烨捂着仍在隐隐作痛、缓慢渗血的脖颈,侧过头瞪着他,紫蓝色的眼眸里交织着恼火、屈辱和深深的无奈:“你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你自己吗?”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再这样下去……”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他迟早会被吸干。 夏尔德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辰烨一眼。他径直推开车门,午后阴郁的天光瞬间涌入,照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和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蓝色礼服。他迈步下车,身姿挺拔,仿佛刚才车内那短暂而私密的吸血插曲从未发生。 辰烨坐在车内,深呼吸了几次,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和颈部的刺痛。他伸手整理了一下白色制服的衣领,尽管知道那新鲜的咬痕根本无法完全遮掩。指尖触及皮肤上微湿的血迹和明显的齿痕凹陷,一种混合着生理性厌恶与更深层无力感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推开车门,跟着走了下去。 车外,空气清冷潮湿。雪莉依旧笔直地站在车旁不远处的阴影里,看到两人下车,她的目光飞快地在辰烨颈侧扫过——那新鲜的、甚至还在微微渗血的痕迹,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红得刺眼,像一枚刚刚烙下的、彰显所有权的耻辱印章。她迅速移开视线,重新垂下眼帘,如同最忠诚的守卫,沉默地钉在原地。 夏尔德没有停留,甚至没有给辰烨任何整理仪容的时间,便迈开步伐,朝着那扇足有三人高、由沉重黑铁与鎏金浮雕构成的、象征着血族最高权力中枢的宏伟正门走去。他的步伐稳定而富有韵律,黑色披风(辰烨沉默地抱着)的下摆在他身后微微扬起。 辰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各种情绪,快步跟了上去。他能感觉到身后雪莉投来的目光,也能感觉到周围偶尔经过的、穿着古老服饰或现代正装的血族们投来的或审视、或好奇、或隐含贪婪与敌意的视线。白色制服在这里如同黑夜中的一点惨白,格格不入,备受瞩目。 两人前一后,踏上了通往那扇巨门的、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台阶。台阶两侧矗立着形态各异的石像鬼雕塑,它们狰狞的面孔在阴郁天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冷冷地俯视着这两个走近的身影,尤其是那个穿着白色的人类。 雪莉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缓缓开启的鎏金大门之后。那沉重的门扉合拢时发出的闷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她独自站在空旷而冰冷的门廊下,身影被宏伟建筑的阴影彻底吞没,显得孤单而渺小。远处隐约传来城市模糊的喧嚣,却更衬得此地的寂静深入骨髓。她微微动了动因为长时间紧绷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收敛进那双沉静的紫色眼眸深处,如同最忠实的影子,开始了不知尽头的等待。 --- 第12章 猎场暗杀 猎场的午后,阳光带着一种过分的殷勤,将草地炙烤得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处隐约传来贵族青年们纵马骑射的呼喝与枪声,混合着夏蝉无休无止的嘶鸣,构成一幅属于血族上层阶级的、悠闲而富有侵略性的背景音。 辰烨靠在营地边缘一棵繁茂的法国梧桐粗壮的枝桠间,闭着眼,却并未沉睡。树荫遮挡了大部分直射的阳光,但热意依旧透过叶片,烘得人昏沉。他需要这份短暂的独处,来整理这些天纷乱如麻的思绪。夏尔德那枚冰冷的胸针似乎还硌在他的记忆里,颈侧新鲜的咬痕隐隐作痛,而雪莉在餐厅冲突后欲言又止的眼神,更如一根细刺,扎在心间。更深处,姨妈露西亚那混合着殷切与冷酷的嘱托,如同沉重的锁链,拖拽着他的灵魂。 “喂!那边树上那个!低贱的人类!” 一个娇纵而尖锐的女声,蛮横地撕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辰烨眼皮未动,只当是烦人的蝇嗡。 “听见没有?!滚下来,给本小姐泡茶!”卡莲·冯·埃尔斯佩特坐在精致的白色阳伞下,被几名殷勤的仆从簇拥着,美丽的脸上却因嫉妒和怨恨而微微扭曲。她死死盯着树上那个碍眼的白色身影,尤其是对方颈侧那若隐若现、象征着夏尔德“所有权”的痕迹,怒火如同毒藤般疯长。就是这个卑贱的人类,害她在夏尔德面前彻底失宠,甚至可能永远失去了成为凡多雷斯未来女主人候选的资格! 见辰烨依旧毫无反应,甚至姿态都未变,卡莲最后一丝理智被彻底烧断。 “不知死活的蝼蚁!”她低咒,眼中闪过狠毒的厉芒。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伸出,对着树下一块不起眼的鹅卵石虚空一点。 魔力涌动。那石头瞬间如同充气般膨胀,体积暴增数倍,化作一块堪比磨盘的巨石,随即被无形之力攫取,带着沉闷的破风声,呼啸着朝树上的辰烨狠狠砸去! 就在巨石即将触及树冠的刹那,辰烨紧闭的眼睛蓦然睁开,紫蓝色的瞳孔里一片清明冷静,哪有半分迷糊?他腰身轻扭,足尖在树枝上灵巧一蹬,整个人如同失去重量般横向掠出,轻飘飘地落在旁边另一棵橡树的横枝上,动作流畅得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轰隆——!” 他原本倚靠的那棵粗壮梧桐,被巨石拦腰砸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木屑纷飞,主干断裂,庞大的树冠轰然倒塌,激起大片尘土。 卡莲一击落空,又见辰烨如此轻易避开,羞恼更甚。“找死!”她双手迅速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而邪恶的手印,口中急速念诵起古老晦涩的咒文,周身开始弥漫出淡淡的、不祥的暗红色雾气。 “吱吱——叽——!” 刺耳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声陡然响起!无数只通体暗红、眼珠猩红如血的蝙蝠,从她身周的阴影中、从虚空的裂隙里蜂拥而出!它们比寻常蝙蝠体型更大,獠牙外露,爪尖闪着幽蓝的毒光,显然是被黑暗魔力侵蚀培育的魔物。它们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乌云,发出扰人心智的声波,铺天盖地地扑向刚刚落地的辰烨,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辰烨眼神一凝。这些蝙蝠数量太多,速度极快,且明显带有腐蚀性的黑暗魔力。在不暴露血猎身份和银器的情况下,仅凭体术和这身碍事的白色制服,想要毫发无伤地脱身几乎不可能。 就在第一波蝙蝠的利爪即将撕裂他衣袍的瞬间—— “铮——!” 清越的刀鸣如同撕裂锦帛! 一道凛冽的银色刀光,如同自九天垂落的月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度,自斜上方的半空中疾斩而下!刀光过处,空气仿佛都被切割开来,扑在最前面的十几只魔化蝙蝠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绞肉机,瞬间被斩成数段,化为腥臭的黑烟消散! 紧接着,一道娇健灵动的紫色身影,伴随着刀刃破空的余韵,轻盈如羽地落在辰烨身前,稳稳挡住了蝙蝠群的攻势。雪莉单手持着一柄修长的银色武士刀,刀身如一泓秋水,映照着她沉静而锐利的紫色眼眸。她微微屈膝,摆出防御姿态,紫蓝色的短发在方才急速下落的气流中微微拂动。 “卡莲小姐,”雪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蝙蝠的尖啸,带着一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质询,“这似乎……已经是第二次了。”她的目光锁定伞下脸色微变的卡莲,“您是认为之前的警告不够分量,还是当真觉得,可以无视夏尔德少爷的威严,乃至凡多雷斯家族的禁令?” “砰!砰!” 不远处,猎场方向又传来两声枪响,似乎比赛进入了更激烈的阶段,马蹄声也在逼近。 这枪声,或是雪莉话语中点明的严重后果,如同一盆冰水,猝然浇醒了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卡莲。她看着雪莉手中那柄显然非凡品的银刀,想起夏尔德处置摩卡时的冷酷无情,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她脸上的疯狂与怨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失血的煞白,精心修饰的红唇微微颤抖。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双腿一软,竟直接瘫坐在了草地上,华丽的裙摆沾染了泥土,也顾不得了。 雪莉不再看她,手腕一振,银刀挽了个漂亮的刀花,残余的几只魔化蝙蝠似乎也被她的气势所慑,尖啸着飞散开来,消失在周围的树影中。她侧过身,看向辰烨,快速打量了他一眼:“没事吧?” 辰烨摇了摇头,正欲开口,一股极其微弱、却直抵脑海深处的诡异波动,毫无征兆地袭来! 那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带着强烈蛊惑与暗示的涟漪: “辰……烨……” “过来……来这里……” 这呼唤轻柔缥缈,仿佛母亲温柔的摇篮曲,又像是挚友在耳畔的低语,充满了难以抗拒的亲和与诱惑。辰烨的眼神瞬间失去了焦距,脸上的警惕和冷静如同被橡皮擦抹去,变得一片空洞茫然。他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召唤,身体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面向猎场旁那片更加幽深、光线难以穿透的茂密森林。 “辰烨?”雪莉立刻察觉到他状态的异常,出声呼唤,同时伸手想去拉他的手臂。 但辰烨的动作看似缓慢,却异常坚定地避开了她的手。他迈开脚步,朝着森林深处,一步一步,机械而执着地走去,对雪莉的呼喊充耳不闻。 “等等!你去哪里?回来!”雪莉心中一沉,知道不妙。这种类似精神控制的手段,绝非卡莲所能施展,这森林里有别的埋伏!她立刻想追上去,然而眼角余光瞥见瘫坐在地、眼神闪烁不定的卡莲,以及远处林间小道上正快速清晰起来的马蹄声和那道她熟悉到骨髓的、冰冷而强大的气息——夏尔德回来了。 是先去救明显被控制的辰烨,还是留在这里确保卡莲不会趁乱再生事端,并迎接少爷?雪莉的脚步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疑。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辰烨的身影已经没入了森林边缘浓重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雪莉咬了咬牙,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马匹和那道身影,终究没有立刻追入森林。她必须确保此地的“安全”,并第一时间向少爷汇报。她转向卡莲,声音冰冷:“卡莲小姐,请待在此地,不要有任何多余动作。” 然后她迎向驰来的马匹,快速而清晰地汇报:“少爷,辰烨被不明精神控制引入西侧密林,情况危急。” --- 森林深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吞噬,温度骤降,空气潮湿而阴冷,弥漫着腐殖土和某种淡淡甜腥的怪异气味。辰烨眼神空洞地走在几乎被藤蔓覆盖的小径上,对周围越发诡异的环境毫无所觉。那蛊惑的低语在他脑中不断回响,牵引着他走向森林最黑暗的腹地。 “对……就这样……再近一些……到我这里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温暖的梦境里,脚步轻快,内心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安宁与期待。周围的树木扭曲成模糊的剪影,仿佛在对他点头致意。 终于,他停在了一小片相对空旷的林间空地中央。阳光透过极高处稀疏的缝隙,投下几缕惨白的光柱,反而衬得四周更加昏暗。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极其轻微的、鳞片摩擦树皮的“沙沙”声。 一条庞然大物,正悄无声息地从上方浓密得如同墨绿穹顶的树冠中缓缓滑落。它通体漆黑如最深的夜,鳞片在微光下泛着油腻的冷光,腰身有水桶粗细,长度难以估量。最骇人的是它那双眼睛,并非爬行动物的竖瞳,而是如同两盏悬挂在深渊里的猩红灯笼,充满了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残忍与智慧。它张开的口中,腥风扑面,两对弯钩状的毒牙足有成年人手指长短,尖端滴落着粘稠的、散发甜腥气的幽蓝毒液。 这是一条被黑暗魔法侵蚀培育的魔化森蚺,而非自然造物。它猩红的眼珠锁定了下方毫无防备、如同待宰羔羊的辰烨,庞大的身躯肌肉绷紧,蓄势待发,下一秒就要将他整个吞入腹中! 就在那血盆大口如同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毒牙即将触及辰烨发顶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迥异于猎场燧发枪的、更加清脆凌厉的枪响,悍然撕裂了森林的死寂! 一枚弹头缠绕着细微银色符文、拖曳着冰冷流光的特制子弹,以超越肉眼捕捉极限的速度,从林外某个刁钻的角度射入!它精准无比地钻入了巨蟒大张的口腔,穿过柔软的上颚,贯入脑部,然后从其后颈部位破鳞而出,带出一蓬暗紫色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血液和脑浆! “嘶嘎——!!!”魔化森蚺发出了一声尖锐痛苦到极点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猛地向上弓起,随即重重摔落在地,疯狂地扭动、拍打,扫断了一片灌木和小树,猩红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痛苦。挣扎了十几秒后,它终于瘫软下来,猩红光芒熄灭,再无生息。 辰烨空洞的眼神骤然恢复了焦距!剧烈的后怕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背靠上一棵粗糙的树干,才勉强站稳。刚才……自己竟然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深度精神控制了?是什么时候着的道?是那杯红茶?是空气中不易察觉的香气?还是……更早?太大意了!若非那枚及时而至的子弹……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 夏尔德正站在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手中握着一柄枪管修长、造型精美、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银色手枪,枪口还萦绕着一缕淡淡的青色硝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金色的眼眸先是在地上死去的魔化森蚺身上冷冷扫过,那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仿佛瞬间就辨认出了这生物的来源和背后操控者的手法。随即,他的视线落在惊魂未定的辰烨身上,眼神深邃难测,里面翻涌着审视、不悦,以及一丝被触犯领地的、冰冷的怒意。 是那个躲在暗处的家伙惯用的伎俩……夏尔德心中冷哼,眼底寒意更甚。看来,有些沉不住气的虫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爪子伸到他的地盘里了。 “你没事吧?”夏尔德收起枪,语气平淡得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蚊子,而非解决了一条足以瞬间吞噬数名壮汉的魔化凶兽。 “谢谢,我……”辰烨喉头有些发干,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他想解释自己为何会走入这致命陷阱,心中疑窦丛生。 但夏尔德显然对此并不怎么感兴趣,或者说,他心中已经有了清晰的判断。他只是简短地、冰冷地吐出三个字,打断了辰烨未出口的话: “回去了。” 说完,他不再看辰烨,也不看闻声陆续从林外赶来的其他血族贵族和他们的随从们——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愕、好奇与对那巨大蛇尸的畏惧。夏尔德转身,迈着那种惯有的、不容置喙的步伐,径直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 “夏尔德少爷!” “天哪,这是什么怪物?!” “您没有受伤吧?刚才是您开枪……” 七嘴八舌的询问和惊叹涌来。夏尔德只是背对着他们,随意地摆了摆手,依旧一言不发。他走到自己的马车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身影没入车厢的阴影里。 辰烨看着他那冷漠挺拔的背影,又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投射而来的、含义各异的目光,抿紧了有些苍白的嘴唇。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跟了上去,沉默地坐进马车,关上了车门。 车门合拢的轻响,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议论与尚未散尽的危险气息。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这片刚刚上演了一场无声暗杀与血腥救援的猎场。车窗外,夕阳正竭力将最后的余晖泼洒向天际,却终究敌不过蔓延的暮色,将树林和远山染成一片模糊而阴郁的暗蓝。枯叶在傍晚渐起的寒风中打着旋儿,无声飘落,更添几分萧瑟。 辰烨靠在柔软却冰冷的真皮座椅上,颈侧之前的咬痕和方才极度紧张后的疲惫一齐袭来。他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混乱的画面和思绪压下去。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猩红的蛇瞳,呼啸的子弹,夏尔德开枪时那一瞬间冰冷而专注的侧脸…… 他应该感到庆幸,毕竟夏尔德救了他一命。但更深的不安和困惑却如藤蔓缠绕——是谁要杀他?是卡莲的后续手段?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夏尔德显然知道些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说。 而更让辰烨心惊的是,在刚才生死一线的瞬间,在看到夏尔德出现的那一刻,他心中掠过的,除了惊骇,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松懈?仿佛知道那个人出现,危险便会解除。 这个认知让他背脊发凉。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近乎严厉地告诫自己:辰烨,清醒一点。吸血鬼没有感情,他们的保护不过是维护自己的“财产”不被他人损坏。今日的援手,与昔日衣柜前那双军靴主人的片刻迟疑一样,或许都只是某种难以理解的偶然,或是更宏大算计中的一环。他们是猎食者,是带来无尽黑夜与鲜血的怪物,是必须被摧毁的仇敌。他们给予的每一分“仁慈”,都可能包裹着更毒的蜜糖。 可是…… 当那枚缠绕银光的子弹精准无误地射入巨蟒口中时,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被庇护的错觉。即使那庇护者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源头。 车厢内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只有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单调声响。 就在辰烨以为这段路程会一直这样沉默到终点时,夏尔德忽然开口了,声音在昏暗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从明天起,你搬到主宅东侧的‘暮光之间’。” 辰烨猛地睁开眼,看向他。暮光之间?那是紧邻夏尔德本人卧室的套房,据说守卫极其森严,从未允许外人(即使是高级血仆)入住。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 夏尔德侧过头,金色的眼眸在窗外流动的昏暗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辰烨看不懂的、复杂难辨的光芒,那里面有未散的怒意,有冰冷的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夏尔德自己都未必承认的……后怕? “为什么?”夏尔德重复了他的问题,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你觉得,今天这样的事情,还能发生第二次吗?”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既然你是我‘宣告’过的所有物,那么你的安全——或者说,你的存在本身——就只能由我来掌控。无论是生,是死,还是……”他的目光在辰烨颈侧的咬痕上停留了一瞬,“……其他任何形式的‘使用’,都只能出自我的意志。” “搬到暮光之间,不是奖赏,是更严密的监管。”他转回头,看向前方无尽的夜色,“你最好明白这一点。” 辰烨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紧。更严密的监管……意味着更少的自由,更少的与外界(包括公会)接触的机会,也意味着……他将彻底暴露在夏尔德无处不在的视线之下。 但他没有选择。 “是。”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 马车继续前行,驶向那座既是囚笼又是堡垒的凡多雷斯宅邸。辰烨知道,从明天起,他的处境将进入一个新的、更加无法预测的阶段。而猎场森林中那猩红的蛇瞳和冰冷的枪声,或许只是一个更漫长、更黑暗的序幕的开始。 车窗外,最后一丝天光终于被夜幕吞噬。 第13章 圣银花的阴影 辰烨是被痛醒的。 那种痛从脊椎深处向外辐射,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嵌进了骨头里。他睁开眼睛,意识花了很长时间才聚拢——先是模糊的天花板,然后是鼻腔里浓烈的药味,最后是背部皮肤传来撕裂般的灼痛。 他想起来了。 地下室。铁链。上升的岩浆。夏蕾塔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 还有……夏尔德的声音。那句“你居然敢碰我的东西”,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熔岩的热浪。 门被轻轻推开。 辰烨的身体瞬间绷紧——这个动作引发了新一轮的疼痛,他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进来的是雪莉。她端着银质托盘,穿着黑色的训练服,紫蓝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醒了?”她走到床边,放下托盘,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辰烨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雪莉转身倒了杯水,扶着他慢慢喝下。水温刚好,带着一点蜂蜜的甜味。 “这里是暮光之间,”雪莉说,“少爷的私人套房。你昏迷了一天一夜。” 暮光之间。辰烨听说过这个地方——紧邻夏尔德卧室,守卫森严,从未有人类踏足。 “他为什么……”辰烨的声音嘶哑,“把我放在这里?” 雪莉没有立刻回答。她开始检查他手臂上的固定夹板,动作专业而克制。 “维瑟医生说,你的伤需要特殊环境才能恢复。”她终于开口,“后背二级烧伤,三根肋骨骨折,右臂尺骨骨裂。最严重的是脊椎神经受到高温灼伤,如果不及时处理,下半身可能会永久性瘫痪。”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暮光之间的地下有治愈法阵,能加速细胞再生。这是整个凡多雷斯宅邸唯一能让你站起来的地方。” 辰烨沉默地看着她。雪莉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双紫色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是怜悯?还是别的? “代价是什么?”他问。 雪莉的手微微一顿。 “没有代价,”她说,“少爷的命令是让你恢复。” “我不信。” 两人对视了几秒。雪莉移开视线,开始解开他胸前的绷带。空气接触到创面的感觉很奇怪,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刺。辰烨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皮肤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粗糙的、新生的组织。 “夏蕾塔小姐用的是改良的熔岩咒,”雪莉一边换药一边说,像是在汇报工作,“她在铁链上附加了灼烧符文,温度控制在恰好能造成最大痛苦、又不会立刻致命的程度。很精巧,也很残忍。” “你好像很懂。”辰烨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雪莉的手停住了。 “我在凡多雷斯家长大,”她轻声说,“见过很多……‘精巧’的手法。” 绷带全部解开。雪莉从托盘中拿起一个陶瓷罐子,打开,里面是深绿色的药膏,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但在这股味道之下,还有另一种更隐秘的气息——甜腥的,像是血,却又不是血。 “这是什么?”辰烨警惕地问。 “圣银花药膏。”雪莉用银勺挖出一团,开始涂抹在他的伤口上,“它能加速皮肤再生,中和黑暗魔法造成的持续性损伤。”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辰烨倒抽一口冷气。先是刺骨的冰凉,紧接着是火烧般的灼热,最后化为一种麻木的钝感。他能感觉到药膏在渗透,在修复,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生长。 “圣银花需要特殊培育,”雪莉一边涂抹一边解释,“它的种子必须在吸血鬼的血液中浸泡七天七夜才能发芽,生长过程中需要定期浇灌稀释过的血族血液,但开出的花却对血族有天然的净化作用——很矛盾,不是吗?”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辰烨听出了一丝别的东西。 “所以这药膏里有……” “有血族血液处理过的提取物,”雪莉说,“但不是少爷的。是血库里的库存血,经过炼金术处理,去除了所有活性和传染性,只保留了促进再生的成分。” 辰烨盯着她。雪莉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根睫毛都看得清楚。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问。 雪莉没有回答。她涂完药膏,开始重新缠绷带,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 “因为你总是要问,”她最终说,“而我不喜欢说谎。” 绷带缠好。雪莉站起身,从托盘中拿起一个小瓷碗,里面是浓黑的药汁。 “喝药。”她递过来。 辰烨看着那碗药。液体浓稠,表面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光泽,散发出混合了草药苦味和某种甜腥气的气息——和药膏里的味道很像,但更浓烈。 “这是什么?” “内服的圣银花提取液,加了龙血树脂止痛。”雪莉说,“你必须喝。维瑟医生说,如果没有它,你脊椎的神经损伤无法修复。” 辰烨的手在颤抖。他看着药碗,看着碗中倒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脸。 “我不想喝。”他说。 “你必须喝。” “我说了我不想——”辰烨突然激动起来,他想挥手打翻药碗,但手臂无力,只能看着自己的手徒劳地颤抖。 雪莉没有后退。她端着药碗,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辰烨,”她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圣银花为什么能治愈血族魔法造成的伤吗?” 辰烨瞪着她。 “因为它吸收了吸血鬼血液中的黑暗魔力,转化为纯粹的生命能量。”雪莉继续说,“你喝下它,就是在用吸血鬼的力量治愈吸血鬼带给你的伤。很讽刺,但这是唯一的方法。” 她上前一步,将药碗递得更近:“你可以选择不喝。然后你的后背会永远留下疤痕,你的脊椎会慢慢坏死,你下半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 “那样我也——” “那样你也报不了仇。”雪莉打断他,紫色的眼睛直视着他,“那样你也保护不了任何人。那样你就真的成了废人,连最后一点价值都没有。” 辰烨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看着雪莉,看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苍白,虚弱,狼狈。 “你为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要这样逼我?” 雪莉沉默了很久。 “因为我看过太多人死在骄傲里。”她最终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们宁可死,也不愿接受‘不该接受’的帮助。最后他们都死了,而世界继续运转,没有人记得他们的骄傲。”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 “药在这里。喝不喝,你自己决定。”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时,又停下。 “顺便说一句,”她没有回头,“少爷去元老会了,为夏蕾塔的事。他走之前说,如果你不喝药,等他从元老会回来,他会亲自‘帮你’喝下去。” 门轻轻合上。 辰烨盯着床头柜上的药碗。药汁已经不再冒热气,表面凝出一层薄薄的膜。那股甜腥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越来越浓。 他闭上眼睛,想起地下室里的热浪,想起皮肤烧焦的气味,想起那种濒死的绝望。 然后他伸出手,颤抖着端起药碗,仰头喝了下去。 液体滑过喉咙的瞬间,他想吐。那股味道太恶心了——不仅仅是苦,还有一种黏腻的、仿佛活物般的触感。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一口,又一口,直到碗底见空。 药碗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热流从胃部向全身扩散。不是温暖,而是灼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燃烧。辰烨蜷缩起来,后背的伤口传来更剧烈的刺痛,他能感觉到皮肤在生长,骨头在愈合,那种感觉……太清晰了,清晰得可怕。 门外,雪莉背靠着墙壁,听到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呻吟。她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 --- 傍晚时分,夏尔德回来了。 他没有穿正装,只披了件简单的黑色丝质长袍,头发还有些湿,像是刚沐浴过。他推门进来时,辰烨正半靠在床头,盯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 “雪莉说你喝药了。”夏尔德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 辰烨没有回答。 夏尔德也不在意。他拉过椅子坐下,双腿交叠,姿态慵懒得像一只餍足的猫。 “元老会那边,”他开口,语气平淡,“决定将夏蕾塔流放到北境家族领地,期限三年。期间不得离开,不得与任何外人联系。” 辰烨转回头看他。 “只是流放?” 夏尔德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不然呢?”他问,“杀了她?辰烨,她是凡多雷斯家族的长女,是纯血贵族。而你——至少在所有人眼里——只是一个人类血仆。元老会能做出这个决定,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的面子。”辰烨重复这个词,声音里带着嘲讽。 夏尔德笑了,很淡。 “没错,我的面子。”他说,“所以记住,你这条命现在值我的面子。下次再把自己弄成这样,丢脸的不只是你。”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辰烨。窗外,暮色已经完全降临,天空呈现一种深沉的紫蓝色。 “还有一件事,”夏尔德说,声音很轻,“夏蕾塔在元老会上说了些……有趣的话。” 辰烨的心一紧。 “她说你接近我别有目的,”夏尔德转过身,金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说你是血猎的余孽,说你身上藏着某种秘密。” 房间里一片死寂。 辰烨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擂鼓。 “你怎么回答的?”他最终问。 夏尔德走回床边,俯身,双手撑在辰烨身体两侧的床垫上。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告诉她,”他低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辰烨的脸颊,“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轮不到别人来审问。” 他的目光落在辰烨颈侧——那里有一个新鲜的咬痕,不是夏蕾塔留下的,而是他自己的杰作。 “不过,”他直起身,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姿态,“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辰烨看着他。 “血猎有一种古老的追踪术,”夏尔德说,“能在目标身上留下精神印记,持续感应对方的位置和状态。很隐秘,很难察觉,除非……”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除非目标受到严重伤害,精神剧烈波动时,印记才会显形。” 辰烨的血液瞬间冻结。 “你在说什么……” “我说,”夏尔德打断他,“维瑟医生在检查你的伤口时,在你脊椎附近发现了一个很微弱、但确实存在的魔法印记。形状像一只眼睛——血猎公会的‘追魂之眼’。” 他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个空了的药碗,端详着碗底残留的药渍。 “圣银花药膏不仅能治愈伤口,”他继续说,声音很轻,“还能暂时压制黑暗魔法。所以当药效发挥作用时,那个印记就显现出来了。” 药碗被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现在,辰烨,”夏尔德转过身,金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井,“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一个血猎的追踪印记,会出现在你身上?” 房间里只剩下呼吸声。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辰烨盯着夏尔德,大脑飞速运转。否认?辩解?还是……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也许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候,被人种下的。” 夏尔德看了他很久,久到辰烨以为自己的谎言被看穿了。 “也许吧。”他最终说,走向门口,“好好休息。明天维瑟医生会再来检查。” 门合上了。 辰烨躺在床上,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药效带来的困意开始上涌。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刚才的对话。 追魂之眼。血猎的追踪印记。为什么会在自己身上?是谁种下的?什么时候? 太多的疑问,太少的答案。 而在暮光之间门外,夏尔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睛。 他在撒谎。那个孩子,在说到印记时,心跳快了0.3秒,瞳孔微微收缩——典型的撒谎反应。 但夏尔德没有揭穿。因为有些谎言,需要时间去发酵。有些真相,需要耐心去等待。 他睁开眼睛,看向走廊尽头——雪莉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看好他。”夏尔德说,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也看好你自己。” 雪莉垂下眼帘。 “是,少爷。” 夜色深沉。宅邸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风声,和更远处城市的模糊喧嚣。 而在暮光之间里,辰烨终于抵挡不住药效带来的困意,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做梦了。 梦里没有熔岩,没有铁链,只有一片无边的黑暗。黑暗中,有一只眼睛在看着他——血红色的,瞳孔深处有火焰在燃烧。 那是追魂之眼。 它在看着他。一直在看着。 从十年前,从那个充满血腥味的衣柜开始,一直在看着他。 第15章 背叛的序章 辰烨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已经四小时十七分钟。 暮光之间的空气厚重得像浸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药膏的苦涩和绷带下新肉生长的痒痛。脊椎深处的印记正在苏醒——不是温柔的苏醒,而是粗暴的、撕裂般的。每一次搏动都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骨髓里搅动,辰烨咬紧牙关,汗珠从额角滚落,渗进枕头的丝绸里。 他在计数。从第一次剧痛到现在,正好七次完整的循环。每次循环结束,印记的搏动就会增强一分,共鸣的范围就会扩大一圈。现在,他能“感觉”到整座宅邸的轮廓——守卫巡逻的节奏,仆从走动的路线,甚至地下深处某个古老法阵缓慢转动的嗡鸣。 但他最在意的,是东南方向那条越来越清晰的“线”。 从脊椎延伸出去,穿过石墙,穿过黑夜,一直延伸到一百二十公里外的某个点。线的那头,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不是声音,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共鸣,像两把调音到同一频率的琴弦,隔着遥远的距离彼此震颤。 第三天深夜,剧痛达到了新的峰值。 辰烨蜷缩在床上,手指深深抠进床垫的皮革里。脊椎像要裂开,印记释放出的能量几乎烧穿他的理智。视野边缘开始出现幻象——破碎的画面,扭曲的人影,还有一双眼睛。暗金色的,冰冷的,十年前在衣柜缝隙外与他对视的眼睛。 然后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从耳朵,而是直接从颅骨内侧响起,干涩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钥匙……集齐……” “……仪式……即将……” 辰烨猛地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但他能“看见”——通过那条发光的线,他看见了一座破败的教堂尖顶,看见了地下室里用银粉绘制的巨**阵,看见了法阵中心悬浮的水晶里封存的那滴血。 破晓之眼。 它正在发光。光芒透过水晶,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复杂的符文阵列。阵列的七个角上,有六个已经亮起——六个光点,分布在不同的位置,有的在城市里,有的在荒野中。 第七个角是空的。 但辰烨能感觉到,那个空位正在“吸引”着什么。吸引着……他脊椎上的印记。 “不……”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强迫自己切断那诡异的视觉连接。 幻象消失了,但剧痛没有消退。辰烨瘫在床上,剧烈喘息,冷汗湿透了全身。他需要出去。必须出去。不是逃离,而是去那座教堂——去弄清楚那个仪式到底是什么,去弄清楚自己到底被卷进了什么样的阴谋。 但暮光之间是牢笼。二十四小时轮值的守卫,无处不在的监控法阵,还有门外那个…… 脚步声。 很轻,但辰烨现在的感官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动静。不是守卫沉重的军靴,也不是女仆柔软的布鞋。是那种刻意收敛的、训练有素的步伐。 雪莉。 辰烨迅速躺好,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伪装成熟睡的样子。 门无声地推开。雪莉走进来,没有点灯,只是站在床边,俯视着辰烨。辰烨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冰冷,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几秒后,她伸出手,手指悬停在辰烨脊椎上方。 辰烨全身紧绷,但强迫自己放松。他能感觉到雪莉的指尖释放出细微的能量波动,像是在探测什么。然后,他听见了她极轻的自语: “共鸣强度……三级。扩散半径……八十米。比预期快。” 她的声音里没有担忧,没有怜悯,只有冰冷的计算。 探测持续了一分钟。雪莉收回手,转身离开。但辰烨听见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对守卫低声说:“强度还在上升。通知少爷,可能需要提前采取控制措施。” 控制措施。这个词让辰烨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门重新关上。辰烨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大脑飞速运转。雪莉不是来帮他的——她是来监视的,来评估威胁等级的。而“控制措施”,很可能意味着更严密的囚禁,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他必须尽快行动。 --- 机会在第四天傍晚到来。 窗外传来刺耳的警报声——不是宅邸的警报,而是来自城市方向。辰烨冲到窗边,看见东南方的天空被火光染成橘红,浓烟像巨柱一样升起。爆炸,不止一处。连续的低沉轰鸣震动了玻璃。 混乱。 宅邸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呼喊声。守卫被调动的动静,法阵能量波动的异常,还有雪莉在走廊里快速下达指令的声音:“一队、二队去正门加强警戒,三队去检查地下封印,四队待命……” 辰烨的心跳加速。这是机会——唯一的,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执行计划。过去几天,他假装沉睡,实际上在用强化后的感官探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发现了通风口的薄弱点,发现了地板下隐藏的旧线路管道,最重要的是——他发现暮光之间的墙壁里,埋着古老的魔法回路。 这些回路是凡多雷斯家族防御体系的一部分,但它们有个弱点:为了维持稳定性,所有回路都需要定期“校准”。校准的时候,能量流动会出现短暂的紊乱,监控法阵会有大约三十秒的盲区。 而校准的时间,就在每天傍晚六点整。 辰烨看向墙上的古董钟——五点五十七分。 他迅速行动起来。从床垫下抽出偷藏的手术刀,撬开通风口的格栅。格栅后面是狭窄的管道,布满灰尘,但足够一个人爬行。辰烨钻进管道,反手将格栅重新安好——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被撬过的痕迹。 管道里一片漆黑,但辰烨强化后的视力能勉强看清轮廓。他顺着管道向前爬,计算着时间和距离。管道通向西侧的外墙,那里有一处废弃的维修通道,可以直接通到宅邸外围的树林。 五点五十九分。 辰烨爬到管道的尽头。前面是封死的,但他知道墙的另一边就是维修通道。他举起手术刀,对准墙壁上一处颜色略浅的砖缝——那是上次维修时填补的痕迹,强度最弱。 六点整。 宅邸深处传来低沉的嗡鸣声。墙壁里的魔法回路开始闪烁,能量流动出现波动。监控法阵的微光黯淡了一瞬。 就是现在! 辰烨用尽全力,将手术刀刺进砖缝,撬开一块松动的砖石。然后第二块,第三块。墙上的洞口越来越大,足够他钻过去。他挤过洞口,落入另一侧的黑暗。 维修通道。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灰尘,但通道是通的。辰烨站起身,顺着通道向前跑。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但他顾不上了——三十秒的盲区很快就会结束。 通道尽头是一扇生锈的铁门。辰烨用力推开门—— 月光涌进来。他站在宅邸西侧的树林边缘,身后是高耸的石墙,前方是无边的黑暗森林。 自由了。 但辰烨没有立刻冲进森林。他躲在树影里,快速观察四周。远处的爆炸还在继续,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宅邸方向,他能听见警报声和呼喊声,但暂时没有人追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前几天趁雪莉不注意,从药箱里偷的。里面是几卷绷带,一瓶消毒酒精,还有最重要的: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 地图是辰烨凭借记忆画的。过去几天,他通过印记的共鸣,模糊地感知到了东南方向的地形轮廓——山脉、河流、道路,还有那座教堂的具体位置。虽然粗糙,但足够指路。 他将地图塞回怀里,转身冲进森林。 --- 森林比想象中更难走。 夜色浓重,树木的阴影层层叠叠,几乎完全遮蔽了月光。辰烨强化后的视力能看清轮廓,但地面的藤蔓、树根、隐藏在落叶下的坑洞,都在阻碍他的前进。更要命的是,森林里不止他一个活物。 跑出不到一公里,辰烨就听见了翅膀声。 不是鸟。是更大的东西,飞得更快,更安静。他躲到一棵巨树后,抬头看去——夜空中,几只巨大的蝙蝠正在盘旋。它们的翅膀展开足有两米宽,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像燃烧的炭火。 血族的侦察蝠。 辰烨屏住呼吸,紧贴树干。侦察蝠的感官极其敏锐,能捕捉到最细微的热量和气味。他必须保持绝对静止,直到它们飞远。 但其中一只蝙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它降低高度,在辰烨头顶盘旋,鼻子抽动着,像是在嗅探。辰烨能感觉到它的目光扫过自己藏身的位置,一次,两次……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尖锐的哨音。 侦察蝠齐刷刷地转向哨音的方向,迅速飞走了。辰烨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哨音是血族的联络信号,说明追捕的队伍已经出动了。 他不能再走地面了。 辰烨观察四周,目光落在一棵特别高大的橡树上。树冠茂密,枝干粗壮,如果能爬到高处,沿着树冠前进,不仅可以避开地面的障碍,还能减少被发现的概率。 他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右臂——还在痛,但勉强能用力。然后抓住最低的树枝,开始向上爬。 爬到一半时,他听见了地面的动静。 不是动物。是脚步声,沉重的军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还有压低的话语声: “……东边没有……” “……西边再搜……” “……少爷的命令,必须在天亮前找到……” 辰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停在树枝上,一动不敢动。下面的搜索队有至少五个人,从他正下方经过。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他隐约看见了深褐色的制服,还有腰间悬挂的银刀。 凡多雷斯家族的精英护卫队。 他们走得很慢,搜查得很仔细。辰烨能听见他们用短刀拨开灌木的声音,能听见他们用某种仪器探测能量波动的滴滴声。 其中一个人停在了辰烨藏身的树下。 “这里有能量残留,”他低声说,“很微弱,但确实是人类的。还有……圣银花的味道。” 另一个人走过来:“印记共鸣的残留?” “有可能。但目标应该已经离开至少十分钟了。” 他们沉默了几秒。然后第一个人说:“继续向西追。少爷说,他一定会去那个方向。” 脚步声逐渐远去。辰烨等到完全听不见动静,才继续向上爬,一直爬到树冠的最顶端。 从这里望出去,视野开阔了许多。东南方向,火光依然在燃烧,但比之前黯淡了一些。更远处,地平线上隐约能看见山脉的轮廓,而在山脉的某个褶皱里,有一点极其微弱的银光在闪烁。 破晓之眼。 辰烨能感觉到,那个银光正在呼唤他。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本能的、血脉深处的牵引。印记的搏动与那光芒的闪烁完全同步,像心跳。 他从怀里掏出地图,借着月光确认方向。直线距离大约一百公里,中间要穿过森林、河流,还有至少两个血族的巡逻区。天亮前不可能赶到。 但他必须去。 辰烨收起地图,开始在树冠间移动。他的动作很小心,尽量选择粗壮的树枝,避免发出声响。树冠层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空中通道,虽然速度不快,但比地面安全。 就这样移动了两个小时。 森林逐渐稀疏,前方出现了开阔地——一条宽阔的河流,河对岸是起伏的丘陵。月光下,河水泛着银白的光,对岸的丘陵像沉睡的巨兽。 辰烨停在最后一棵树上,观察河面的情况。河上没有桥,只能涉水或游泳。但水面太平静了——平静得不正常。而且他能感觉到,河水里藏着某种能量波动,像是……警戒法阵。 他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河里。 石头落水的瞬间,水面炸开一团刺眼的蓝光。电弧在水面跳跃,发出噼啪的爆响。持续了五秒钟,才逐渐消散。 果然是陷阱。直接渡河会被电成焦炭。 辰烨皱眉思考。沿着河岸走?但河岸是开阔地,容易被发现。而且时间不多了——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水声。 不是石头落水的声音,而是某种更规则的、像桨划动的声音。辰烨眯起眼睛,看向下游方向——河面上,一艘小船正缓缓驶来。船上只有一个人,穿着深色的斗篷,低着头,慢悠悠地划着桨。 小船径直朝辰烨的方向驶来,在离岸二十米的地方停下。划船的人抬起头,掀开兜帽。 月光下,辰烨看见了一张苍老的脸。布满皱纹,眼睛浑浊,但眼神很锐利。那张脸……有点眼熟。 然后他想起来了——是维瑟医生团队里的一个老药剂师,前几天来送过药。辰烨记得他叫“老亨利”,是个哑巴,平时只负责煎药,从不说话。 老亨利看着辰烨藏身的树,抬起手,做了几个手势。 辰烨看不懂手语,但他看懂了老亨利的意思——上船。 他迟疑了。陷阱?还是真的帮助? 老亨利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举起来给辰烨看——那是一枚银质的吊坠,形状像一片羽毛,和辰烨母亲留下的那枚一模一样。 吊坠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辰烨的心跳加快了。他想起母亲留下的那句话:“当眼睛睁开时,用这个找到回家的路。” 他不再犹豫,从树上滑下来,走到河边。河水很凉,但能忍受。他蹚水走向小船,老亨利伸出手,把他拉上船。 小船掉头,向上游划去。老亨利划桨的动作很稳,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完全没有看辰烨。辰烨坐在船尾,握紧腰间的匕首,警惕地观察四周。 “你是谁?”他最终低声问。 老亨利没有回答。他继续划桨,直到小船驶进一处河湾,靠在一个隐蔽的码头边。然后他转过头,看着辰烨,张开了嘴。 辰烨看见了他的舌头——齐根而断的疤痕。 “我……不能说话,”老亨利的声音直接从喉咙里发出,嘶哑得像破风箱,“但我能告诉你……该去哪里。”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更详细的地图,摊在船板上。地图上标记着路线、哨卡的位置、安全屋的坐标。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地下通道的入口,可以直接通到教堂的地下室。 “这条通道……只有血猎知道,”老亨利用粗短的手指指着地图,“是你父亲……很多年前修建的。为了……以防万一。” 辰烨盯着地图,又抬头看老亨利:“你为什么帮我?” 老亨利的浑浊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喉咙,又指向辰烨。 “因为……十年前……我也在场,”他艰难地说,“我看见……他放了你。那个血族……他本该杀你……但他没有。” 他的手开始颤抖:“我一直想……为什么。现在……我可能知道了。”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样东西——一块小小的水晶碎片,里面封存着一滴暗红色的血。碎片在月光下微微发光,和辰烨脊椎上的印记产生共鸣。 “这是……追魂之眼的碎片,”老亨利说,“从那个血族身上……取下的。他受伤了……在救你的时候。” 他将碎片递给辰烨。辰烨接过碎片,手指触碰到水晶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记忆涌进脑海—— 不是他的记忆。是碎片里的记忆。 他看见黑暗的街道,燃烧的房屋,倒下的父母。看见那个穿着血族军靴的身影站在血泊中,抬起手中的银枪,对准衣柜的方向。 然后,枪口移开了。 那个身影蹲下身,捡起母亲的顶针,放回母亲手中。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衣柜,暗金色的眼睛里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悲哀。 他的嘴唇动了动:“快逃。” 紧接着,另一个身影从黑暗中冲出——是个血猎,穿着破晓公会的制服,手中的银剑直刺那个血族的后背。血族转身格挡,但慢了一步,银剑刺穿了他的肩膀。 水晶碎片就是那时留下的。 记忆中断。辰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小船上,手握着碎片,浑身冷汗。 “那个血族……”他喃喃道。 “他不是来杀人的,”老亨利嘶哑地说,“他是来……警告的。但太迟了……其他人已经到了。” 他收起地图,指着岸上一条隐蔽的小径:“从那里走……三公里……就是通道入口。天亮前……你能赶到教堂。” 辰烨站起身,跳下小船。他回头看着老亨利:“你不一起来?” 老亨利摇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而且……这条通道……只对‘钥匙’开放。” 他指了指辰烨脊椎的位置:“只有你……能打开那扇门。” 说完,他重新戴好兜帽,开始划桨。小船缓缓驶离码头,消失在晨雾中。 辰烨独自站在岸边,手握水晶碎片,感觉脊椎上的印记在剧烈搏动。碎片里的记忆,老亨利的话,还有那个血族最后的表情…… 真相像一张巨大的网,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冲进小径,向着教堂的方向狂奔。天边,第一缕晨光刺破了黑暗,将东方的天空染成血红色。 战争,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