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票定在了加德满都的特里布万国际机场。
除了个别地方均匀铺上了层手脚架,这里几乎没变。大黄狗、牛和乌鸦叫来叫去,交警滴滴滴吹哨子,有人在乞讨,有人在念经文,佛铃阵阵。
今天是个好天气。杜巴广场外围了一圈方方正正的小摊位,售卖种类从挂毯、日历、手偶到线香、首饰、面具,再到冰箱贴、手绘卡、艺术名片等等等等。外国游客多,正逢周末,本地学校也会定期组织学生出来春游。
客流量大也热闹,老手一大早就来占位子,晚来或不熟面孔只能挤在犄角旮旯。毕竟小商品翻来覆去也大同小异,位置好卖得多是常态。
东侧入口,一处破烂的露天停车场附近,红砖地上蹲着两个高矮不同的人,他们也在卖义乌小商品。
“沙哥,你说你干嘛拒绝他啊,正门那位置多好!”
开口才听出声音怪,男孩子变声期的那种糙,“估计今天又卖不出几个钱了,晚饭随便对付一口吧。”
被喊“沙哥”的年轻人比他大,约摸二十出头,皮肤棕黑,眼睛大。听了小孩的抱怨也不恼,只是弯腰一排一排整理货品。他笑起来很有精气神,不仔细看完全注意不到跛着左脚。
小孩见他不回,又自顾自聊起来:“沙哥,你前几年就一直在这卖东西吗?我看那几个大叔和你很熟?”
“说多少次了,叫我小沙就行,”整理完东西,小沙往垫布上一坐,拍拍身边,“过来,这儿有太阳。”
“嗷。”小孩又屁颠屁颠跟过去。
小沙目光不经意看向停车场前的告示牌,“算是吧,之前这片商店大多翻新过一次,前几年地震嘛,缺人手,我就跟着他们干。一开始他们不要我,觉得我脚不行,我说我能干,包吃住就行。一来二去,发现我干活利索,说话也顺着他们,后来慢慢就熟了,介绍我到别的店打工。”
小孩点点头,有些尴尬,“沙哥……”
“没事儿,我现在不好好的吗,”他揉揉小孩脑袋,“都是经历,要不是他们给我机会,我现在也开不起自己的买卖。”
小孩满眼崇拜,“虽然我对那场地震没印象了,但不妨碍我觉得你好厉害。一个人摸爬滚打过来,换我可能早就饿死了。”
“也不算一个人吧,”小沙笑笑,“神帮了我。”
“湿婆吗?”
“不是,是人间的神。穿着白衣服,带着珠串,头发和壁画上面的天使一样卷。”
小孩挠挠头,“扎个小辫子?”
小沙乐了,“你怎么知道?”
“你看那,”男孩指指不远处的入口,“挂在人身上那个,和你说的好像。”
挂在人身上、不成体统的某位白衣男子:“我要这个。”
被挂着的另一位很自然地掏钱包:“你好,刚才他说的那几个我都要了。一共多少?”
摊主眉开眼笑:“410卢比,等一下啊帅哥,我给你包起来。”
南迦还是维持这个姿势,两手环着他肩膀,身子重量倚过去。
“干嘛,讨好我?”
俞海生笑了,“不让?”
“没不让,”南迦懒懒回,“但是逛景点提一大串东西好麻烦。”
“我拿着,哪有让导游帮忙拎东西的道理,是不是?”
调侃的语气,却一贯的真心实意。俞海生擅长用接纳引诱对方,因为他知道只要这样,就会获得南迦略微挑起的眉角和一对上扬得很好看的眼睛,然后它们就会构成自己最喜欢的那个笑。
俞海生心情好好,“那对戒指真不要?”
“不要。”南迦往后撤开伸了个懒腰,欣赏旁边人一直跟随自己动作的那幅眼睛。
“虽然不追求品质,但那绿松假得也太离谱了吧!你吃没吃过那种染色的硬糖,简直一模一样!谁知道会不会对身体有损伤?”
你也知道啊,那你以前还戴,俞海生默默吐槽,但心里化了一地,“担心我?”
“担心我男朋友有什么问题?”
“怎么又变男朋友了?昨晚还是老公!”有些莫名嗔怒。
“因为不想老夫老妻地逛景点,好老土。”
“你还知道老土这个词,厉害啊……”
“别阴阳怪气的,快过来,晚点又见不到你的库玛丽了。”
“这服务态度和一开始也太天差地别了吧,”俞海生接过零钱,三两步跟上,“杀熟听没听过,我感觉我正在经历。”
“‘杀熟’的前提是熟,不想和我熟?”南迦瞥他,位置却变成平行,“到底谁杀谁啊,天天和我拌嘴。”
“我就喜欢和你拌嘴,”俞海生笑着凑过去,于人群嘈杂中偷偷亲了口,“今天是梨子味的。”
南迦没好气地发了个气音。两人对视中,随即又都笑了。
气氛大好,风也跟着笑,把这种幸福洒在整个广场,以至于看见这一幕的人都相信,此刻所有亲吻着的情侣都会天长地久,所有晒太阳的老人都会健康长寿,所有奔跑嬉闹的孩子都会有光明未来。
12点未到,他们坐在尼亚塔波拉庙的台阶上。
俞海生放下手里的袋子,“你在这等我,这里的酸奶很好喝,我去买。”
南迦挑眉,不言语看着人跃跃欲试的样子。俞海生说完也没立刻走,只是看着他。
几秒后,南迦点点头配合角色扮演反转游戏,“我要不加糖的。”
俞海生随之笑开,“嗯。”
“那边有好几家,你去那个绿牌子的买,要是倒闭了就挑最近的那家,反正别去印图片的那个,难喝得要死。”
“好,”俞海生刚站起来,顿了顿又转身弯腰,“可以亲一个吗?”
南迦笑了,“我当时可没这么做吧?”
“是吗,那你当时为什么看我?”
“谁知道。”
“不管,不可以吗?”
这人真是……南迦拉过对方领子,算了算了。
啵的一声。因为趋近正午,影子也被坐在身下,没人看得到这个吻,他们独享了它。
太美好,而人在这种感觉下会慢慢放空。南迦任由思绪随眼前的阳光流开,他想着俞海生,想他在床/上一本正经的放/荡,想他刚才低头的那个笑,想他问自己当时为什么看他,想到很多很多。
然后他想,俞海生从一开始就很危险,虽然是现在才发现的。
为什么危险?大概是俞海生会破坏人类的文化概念——中文有很多歧义,但在俞海生嘴里,用俞海生的音色说出来,用俞海生的声带震动,很多词语就变得一样了。比如愿意、相信、观察、等待、选择、心甘情愿……它们都叫作了“爱”。
但也有可能,以前困扰自己的一些中文本就无需分得太清。
南迦往后仰,他闭上眼睛,任凭风抚摸脸颊。
就比如相逢也好,重逢也罢,它们都可以理解为俞海生,不是吗。
这么一想,俞海生又不危险了。他柔软安全,像只有铅笔写字时的橡皮那样柔软安全。他可以更正我的一切,错了又如何,擦掉重新再写。
南迦笑了笑。
再往下发散,某根弦搭上,他又开始皱眉,隐隐烦躁。那个记不清脸的路人甲之前就在这搭讪,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认识你,贴上来干嘛。你连是不是手机号都分不清,长得丑就算了,还没文化。无语。
……
塑料袋窸窸窣窣,他拍拍屁股往酸奶店方向走。
绿牌子的店还在,但人不在。路只有一条,也不可能错过。南迦从头找到尾,都没看见人。翻出手机,拨了置顶过去,也没人接。他挂掉电话快步往前,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攥着手机继续打,全是忙音,他太阳穴开始跳疼。
“你见没见过一个中国人?”
“啊?”路人被手劲吓了一跳,刚想发作,见到那张脸又缩了回去,“什么中国人?”
“和我差不多高,皮肤很白,穿了米色衬衫和裤子,这里戴了天珠。”
“没见过。”
“你呢?”
“我、我也没见过。”
“操。”电话还是没人接。南迦深吸口气,又折回刚才的店铺,“您好,您这之前来过一个中国人吗,三十多岁,一米八往上,不到一八五。”
店老板摇摇头,“今天人太多了,我想想……”
“他应该刚才买了两份酸奶,一份正常一份不加糖。”
“你这么说我好像有印象,”店老板反应过来,笑呵呵的,“没几个知道我家还卖不加糖的,都嫌酸!他啊,好像刚才被什么人叫走了,往那边去了。”
嗡。
“好的,谢谢。”
说完他往东侧入口牌子跑,已经不是醋意了,他开始恨,他开始怕。
别搞我。
阳光晒得发出嗡嗡的噪声,像夏日的蝉。到处都是黑色和红棕色快,穿插几点金橘色。
白色的呢?白色的呢?!!
白色色块在——
叮——
厚重模糊的人海后面,视线拐角处,混乱街景有处空白。俞海生背对着他,看不清脸,好像被什么人拉着。
大脑在捕捉到俞海生的信息,第一瞬间放松下来,那口吊在嗓子眼的气惹了一后背冷汗。你看,我说了他像橡皮,一出现就擦掉了我不好的东西。
他也让我变得简单化,很多放在以前不会说不会做的事,现在都可以了,因为他说我不用顾虑太多。
所以南迦直接一把拉过俞海生,推开对面,冲着那人大吼:“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