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因海》 第1章 在到处之间找我 俞海生上次听到这首《在到处之间找我》*是什么时候来着,记不清了。 歌单前几首都是乒乒乓乓一节一节的原生态打击乐,后面是些古典乐,他觉得不符合节日气氛一一切过,切着切着手停下,身体比脑袋快。 前奏漫长,叮叮当当的钢琴弦乐悠扬了三分半,很多人一度以为是纯音乐。他在这片钢琴里一口一口闷酒。 2023的除夕夜下雪了,雪不大,软绵绵的。北方居民楼一豆一豆的小光比平日多了点五彩缤纷,酒吧开在楼群里,对面小孩在放花,一坨一坨的,有种老式的家的温暖。 远处噼里啪啦声中夹了一声近距离的“叮铃”。 俞海生抬眼,看清来人后笑了,“除夕快乐,学长,好久没见了。” “新年快乐啊,”那人哈着气团跺鞋面上的雪,“真冷啊这天,八百年不回老家还真不适应了。” 摘下手套后,那人无名指的鸽血红随着音乐一点一点,像什么警戒倒计时,存在感极强。俞海生只是笑笑,倒了杯酒推过去。 “小叶呢?” “去他家里拿饺子去了,一会儿就到了吧,”他脱下外套,离那上面的冷气远远的,“真他妈冷啊,这暖气能有二十五度吗?” “二十五没有,二十二是有的,”俞海生调小音乐,因为马上八点了,“近几年过得怎么样,学长?” 语气是朋友间的慰问,但商择礼这才收起那副笑脸认真打量俞海生。 “你以前可不会问我这种问题,”商择礼往后靠靠,喝了口酒才继续,“虽然我们也不是什么特别熟的关系吧,但你这一消失就五年,不先交代交代都去干什么了?要不是看你网上有动静,我都快报警了。” “我还能出什么事,”俞海生垂眸笑了,“我好着呢。人一过三十,就总想着安定下来,前些年太冲动,现在手里不握着点钱,总觉得不踏实。” 商挑挑眉,拿起杯子打量人。五年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久吗,这种哲学问题不好回答,他掏出手机。 “哎,别动,让我拍一张,我得和小叶报备一下。” 这种理由搬出来不好拒绝,于是俞海生维持着镜头里能看出是个人但看不清脸的角度笑笑。 摩挲着指尖的戒指,商择礼轻轻叹口气收回手机。很静,没有咔嚓声。 “我以前也不爱拍照,尤其是自拍。这些年和小叶在一起后才慢慢觉得,人还是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的。” 他说完拄着脑袋与窗户贴的福字面面相觑,福字周围全是白霜。 像俞海生那个笑一样。 “花开种花家,新迎同心年,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过——年——好——!” 晚上八点。原来真的已经是2023年了。 时间真的过得好快,从19年底无人在意的一则小新闻悄悄上升成热搜,到热搜置顶了几个月,再到全民隔离,再到逐渐解除隔离,好像很多事情在悄悄变化,比如有事无事都习惯戴个口罩,比如无意间养成酒精擦手机的习惯,比如俞海生。 游离世界之外太久的人大多出家或者死了,都不是在人间停留太久的路。 商择礼咬碎冰块,舌尖发麻中不想看到那个结局。 被盯了一阵,俞海生朝商笑笑,他没在看商择礼,低头端着玻璃杯转圈。 俞海生略过上面的话题,说,原来已经2023年了。 玻璃杯叮叮当当,俞海生又说,学长,你说,世界多神奇,八点这一刻,全球二十四个时区虽然时差相隔,但都在同一天,无论在哪里,都同步了。 商择礼哑然。 俞海生又好像只是随便说说,他看彼此都没看春晚的意思,随便连了个蓝牙放歌听,不然太安静了。 然后那首有着漫长前奏,无人知晓结局如何的歌再次响起。俞海生一愣,愣神期间已经是第三分三十一秒,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再听过之后的词了—— “假使参拜远方的祭坛, 信我会在圣像的脚下, 假使观看远山的晚霞, 云是我。” 商择礼安静听着,神色放空,但仿佛透过这首歌,看到了俞海生身上那串不像他风格的沉香背后的故事。 俞海生没看对面人,也没再切歌,他只是长久地注视着。 他长久地注视着并不在眼前的女神雕像,注视着半山腰那轮熔铁般的落日,河流之上,山峰以下,那里都有一个个影子。 影子灿烂浓烈,随着时间变得有点模糊,但—— 但俞海生每次想到他,就会想到他很认真地说喜欢自己的名字,想到那条半边杂乱半边丁达尔的泰米尔街,想到饱和度很高的纱丽,想到那条巴格马蒂河,想到破窗外那轮月亮。想到很多很多。 “我信你爱着我, 天边海角也肯找我吧, 找我吧, 我信你碰着我, 就在日和夜之间。” 梁先生的声音太过虔诚,又深情又虔诚。俞海生搓脸,垂下脑袋深呼吸,坠在胸前的寺庙香扩散,再抬头,突然像是看到了吧台对面坐着一个饱和度很高的身影,满不在乎地把外套脱掉,露出一身小麦色的健康皮肤,笑着和人招呼说给我也来一杯。下一秒,影子转过身贴近,眼睛很黑很亮,他说我要你绝对信我,能做到吗。 俞海生就又笑了。听着听着,俞海生嘴角又下来了。那歌声唱着: “或者我, 在这边, 在那边, 请找我。” 音箱里歌曲又循环了一遍,漫长前奏再次悠悠扬扬淹没在春晚观众的谈笑声里。俞海生默默听着,那歌词又从第一句开始,唱着—— 叮铃一声,似佛铃,俞海生一激灵抬头,眼神还未聚焦。 寒气随着开门的一瞬钻进来,是提了一兜子年货的叶饮光,看到俞海生也在愣了,愣得可爱。 我在想什么呢,俞海生笑了下,对自己,也是招呼人赶紧进来。 商择礼过去接过袋子,里面是酸菜肉和芹菜馅儿的饺子,三鲜的他爱吃,就被叶饮光藏车里了没拿出来。他一下一下揉捏着叶饮光的手指,好凉,赶过来也不怕冷。摸了几下发现来人脸红了,慢慢笑开说我妈还让我多带点过来呢,我说这些够了,早知道海生哥在我就把那锅饺子也带着了。 俞海生笑着看他们,旁观尘埃落定的幸福。 后来两个人都醉了,一个骂着“想做什么就去做啊,操,一辈子干嘛这么憋屈”,一个就在那痴痴笑。叶饮光给商择礼架进车里,返回来问俞海生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先送你回去。俞海生只是摆摆手,他是笑着的,但疏离感从未少,委婉劝退周围人。 叶饮光转过身,想了想又折回来,拍拍他后背才走。 那个不像拥抱的拥抱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怔愣间俞海生看向二人背影,真心祝福他们能长长久久,美满幸福下去。 不远处车里的人说了几句什么,隐约听见是想走几步路再回家,下雪了,叶饮光就说好。 两人静静走在万家灯火的小路上,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居民楼窗外烟花明媚,能听得到家家户户一年到头才开封的一点温存。又是一年新岁,旧岁辞灯,好不热闹。 叶饮光望着被风吹掉的雪沫。 “姚哥,你说海生哥他……他是不是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就……”就了半天没等到后文。 私下里,他还是会叫商择礼“姚哥”。 商择礼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接过话头,散散慢慢,“是吗,我倒觉得他蛮幸福的,不是普世意义的那种幸福。你不用操心他啦,人各有命嘛,这就是他的命。”说完把手塞到叶饮光上衣口袋里,胡乱摸进去,握住那双手,整个人重量往他身上靠。 隔着烟花和雪花,声音闷闷的,但叶饮光听得很清楚,于是他用力握紧商择礼的手。 商择礼说,你也是我的命。 - 一觉起来八点整,北方的冬天加上阴天,这个点还有些黑着。俞海生眼睛睁开又闭上,宿醉的第二天头没有那么痛,就是人有点发懵,他胡乱摸向床头,熟练摸到手机,解锁,关掉闹钟,习惯性点开微信清理红点。清完对话框的红点,才看到电话一栏也有红点,边点开边想昨晚打的吗平时不会接不到,谁啊,哪里来的。 手比脑子快,按上那串平日里一定不会接的一眼就像诈骗电话的数字时,电话已经打了过去,等待接听的音效让他有点回过神,立刻取消通话。 俞海生眯了眯眼睛,看到数字是 977开头,脑子还睡着,身体先醒了。 砰、砰、砰。 愣了几秒还是十几秒,耳边都是安静到极致的白噪音声。 977。 俞海生猛得坐起来,死死盯着手机,他感觉大脑嗡的一声,好像宿醉的后遗症才反应过来。俞海生手指迅速下滑切到联系人界面,点开一遍一遍核对小人头像下面的那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和未接电话显示。 上一条通话还是2015年6月27日,没打通,再上一条也是未接听,一共三条,都是红色未接。但再怎么看,两串数字也对不上,尽管如此,俞海生依旧感觉整个人发热,他闭上双眼又睁开,再闭上,闭得太狠都有星星。 他想起来元旦和父母去寺庙请福,老师父说多结善缘,父母已经准备走了,俞海生想了想还是去磕了三头,跪在大殿前闭目双手合十。想说的太多,佛祖批公文也会累,俞海生清空大脑只留下五个字。 ——我只祈求你。 就像此时此刻,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一幕,但他明白为什么想到后心开始猛烈跳动。 俞海生睁开眼,手颤巍巍点开语音通话按键,他第一次觉得等待接听的这个前奏像是处刑曲,不然怎么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万一呢?他对自己说。 可能过了很久,又可能只有一瞬,通话接听。 “喂,”那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带着笑,调子慢慢道,“小鱼。” 1.那首歌是梁翘柏的《在到处之间找我》 2.小叶和小姚是俞的好友,会开另一本书,顺序大概在第三本。 3.不是完美的故事,但会格外认真写,全文存稿放心阅读(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在到处之间找我 第2章 小鱼 热。晒。好吵。 “Namaste, hi, where''re you from?” “China.” 交警嘀嘀嘀吹哨子。摩托引擎声。什么庆典的喇叭声好像唢呐。 “Oh, China!My good friend! I LOVE China!”说love的时候还比了个双手对称的心。 俞海生礼貌微笑。 一只黑手伸过,俞海生不动声色加快步伐错开一个身位。黑手顺势摸摸自己的头,大笑:“You know I have a……” 街边大黄狗朝他俩汪汪两声,打断黑手主人的话,俞海生就接道:“A shop.” “Oh……”黑手没想到被抢答,愣了。 “I''ve been three different shops,”顿了顿,他补充道:“in half an hour.” 然后再次辅以微笑。微笑劝退了这只黑手的主人后,没清静两分钟,另一只黑手上来,“Namaste,Namaste,你好,我的朋友……” 不远处一头牛安然注视二人,信仰的力量让新一任黑手NPC音量降低。不是本地人的俞海生接着打断施法道:“Namaste, thanks, I''m good, I''m OK, I just want to walk, no money, no needs,OK?OK.” 牛跟着哞一声,宣判第二任NPC下岗。 见怪不怪了。来加德满都三天,到处都是借着各种名义,比如我是做导游的,我带你去看杜巴皇宫,free,free。要么就,是中国人吗,我们和中国是好朋友,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交个朋友,钱?不要钱,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诸如此类。 当然啦,没被他们七扭八扭拐到店里消费的时候都是free啊。俞海生想,好像量产的关底小boss,无论什么人都有一家店铺,甚至连触发对话的演讲稿都如有雷同纯属正常,终极目标就是把你带到店里去消费。 一开始还会犹豫,思考怎么委婉拒绝,但这种行为在一些当地人眼里就是好坑好骗。 于是在第三天,在实在不习惯这片混杂汽油、柴油、焚香味道的加都,在鼻子痒得难受,脖颈也红了一小片的现在,俞海生不再点击气泡框右下角的小箭头了。 他一个人走在泰米尔街头,抬眼,快被烤化了。 六月本来是雨季,闷热潮湿,虽也不舒服,但因为灰尘大就格外期盼下雨,下完雨的镜头都跟着锐化好几度。 叹口气,俞海生抬胳膊遮阳。不远处一家唱片店字面意思上大红大紫的招牌看得人更热了,红色背景配上紫色英文,俞海生对为什么不用冷色调提出真诚疑问。 上面是串花体英文,也可能是自创体,写着e back to me”。 应该是这句吧。因为年久高温炙烤和风沙侵袭,“o”和“e”都掉了。 然后手机响了两声。点开,眉毛轻微动动,他公事公办语气回,真的没关系,临时有事理解,都有突发情况,等我回国请我吃顿饭就行。打完字,点开微博账号,上面的头像是一只眼睛,铅笔写实风,ID也名副其实,两个大字“眼睛”。 账号是刚才发消息那位朋友创立的。此人十分“随性”,趁着网络热潮想搞旅游自媒体,说干就干,恨不得一天十万一个月百万大V。思及此果断拉俞海生当翻译,毕竟那位朋友英语不好。交情不大,但相识七年,没理由回绝的尴尬关系。 还有一点是俞海生打心底里习惯了这人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因此现在被鸽十分平静,甚至为无需多份心力社交松了口气。 来都来了,就当一个人放松放松。 大黄狗又汪汪汪了几声,和上一个转角那只好像。它叫得十分突然,所以电线团上的乌鸦低头啊啊骂了它两句,乌鸦有同伙,也跟着啊啊啊。路过的行人双手合十,背对狗鸦大战认真祈福,嘴里念念有词,佛铃叮叮当当。 ……虽然,和他本来想的那种“放松”完全不一样。不过来都来了。 “Namaste,hello, hello。”什么NPC声音再次传来,视野里却没人。 俞海生低头,一个黑黢黢的小男孩凑过来对他笑,嘴里有些含糊,“money?money,你有钱吗?给我点钱。”熟练且带口音的三国语言。 很瘦,这种天气没穿鞋会不会烫脚。俞海生顺着走了个神,回来后从兜里套出500卢比塞给他。男孩没想到真给还给这么大,拿着一边道谢一边笑嘻嘻跑开了。 不远处街头一家小卖店门口的几个小豆丁大大小小蠕动,议论,扩散蔓延,一股脑把这个中国人围住namaste和money。店对面的阴凉地有几个成年人也看到了,朝着这边小声交谈。 俞海生觉得太阳更热了。 突然有个声音冲这边喊了句什么,唱歌似的,他没听懂,大概是尼泊尔语。说话人背着阳光看不清脸,围起来的孩子听到后就对人做鬼脸吐舌头,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下一刻又疯疯癫癫四散开了,像是往乌鸦群扔石子块。 来人从背光穿过太阳,再走到俞海生这片阴影里。他原本穿着类似阿拉伯长袍那种的素色白衣,但走近后才发现一身叮叮当当的坠子手串,立刻就变成饱和度很高的那种花里胡哨。 那人一半身子被光打着,一半暗下来。亮的那侧眼睛和他手腕的珠子一样。 不怪俞海生看这么久,这种人放在人群里也很显眼。很多不搭边的东西排列组合,蜜蜡松石、水晶线、木头珠子、一眼看上去就是廉价摊子卖的吊坠、还有把像是装饰用的弯刀……就好像穿了一条泰米尔街。 来人走近,他向自己伸出手,语调上扬,咬字独特,“中国人吗?你好。” 又唱歌了,是好听的。 “喂,怎么啦?中暑啦?这个温度还好吧?” 来人看他不说话,歪头凑过去在眼前晃晃神,笑嘻嘻的。 哪儿的人,不像本地人,也不像老乡。额角有道疤,一侧过身看到了,不过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 “啊,”俞海生下意识双手合十,正准备namaste,来人被他逗笑了,笑得有些夸张,直到揉了下眼角的泪,缓了口气才开口,“我也算半个中国人啦,别看我头发卷皮肤黑就以为我是外国人!难不成是个这样的都要namaste吗!” 卷……好像是有点自来卷,蓬蓬松松扎成一个很低的小揪揪。 黑……也还好吧,小麦色? 没理会俞海生打量的神色,来人边打趣边学着俞海生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像在故意逗他,还学他尴尴尬尬的神态。可能因为看着少年气,学起来反而有点调皮捣蛋的味道,没那么别扭。好会利用自己的外在条件,俞海生心想。 那人见他不说话就再次主动开口,再一次伸手,“你好,我叫南迦,怎么称呼你啊?” 俞海生回答自己的名字。 南迦哦了一声,继续问他,“哪几个字啊?” “这样写的‘俞’,大海的海,生命的生。” 南迦点头,边琢磨轻声念了几句边开口总结:“俞海生,海生鱼,小鱼。” 俞海生:? 南迦看他疑惑的表情哈哈笑,“这样多好记,小鱼、大海和生命。和万事万物有联系,叫什么来着,顺口溜嘛,”说完又补充道:“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他抹了把脸,煞有其事地对上一句喜欢进行注解:“鱼活在水里,人的一生也都活在河水里。河水汇成海,然后带着一切重逢,很好的意向。这说明什么,说明——等等你怎么不问我是哪两个字啊?” 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俞海生一时没反应过来跟着问:“‘南迦’是南迦巴瓦的那个‘南迦’吗?” 问完下意识想他知道南迦巴瓦吗,然后又想,不对啊,我在干嘛,这人和其他“NPC”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是一个花里胡哨的NPC。 南迦好像知道对面人在想什么,只是又笑了一下才说:“是这两个字。放心啦,我不是坏人!上天作证,我真的就是看你一脸……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冤大头!” 上下打量,眼睛弯弯的,看得俞海生有些不自在。 “你穿成这样,还围了一圈孩子在那给钱,知不知道刚刚旁边一群人盯着你呢!” “我穿成哪样了?这不是很正常吗?”你的样子才不正常。俞海生看他。 典型东方面孔,一身白,白衬衫白裤子,皮肤也白,惹眼得很。你知不知道很多人对男的也能下手。南迦看回来。 片刻安静后,二人收回各自的目光。 一方先服软, “夸你好看而已,看起来是个好看的冤大头行了吧。” 好看吗,长成这样夸我好看,一时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凡尔赛。俞海生心里默默吐槽。 但嘴上很有礼貌,“谢谢,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哎……” 南迦拉住他,黑色瞳孔直直钉住俞海生。 是那种很流畅的桃花瓣,眼尾上扬,睫毛特别长,而毛流感重会下意识加深人眼的轮廓,因此一动不动盯着别人时就有种魔力,又有些妖。 但只一瞬他就笑开了,又招招摇摇的,“我帮了你,你怎么一点也不考虑要不要意思意思答谢一下?你给他们多少?50?100?那按体积来讲,是不是我这样的要翻倍啊?” 体积……算了,伸手打算掏钱。 “唉你这人真是……”南迦伸手按住他,语气有点委屈,“我开玩笑啦,不要钱不要钱,交个朋友好不好?” “是你说要答谢费的,我也觉得合理。” 小麦皮听完夸张叹口大气,胸腔跟着鼓起又落下,他搓把脸问:“那你需要翻译吗?或者地陪?不能白收你的钱。我在这里长大,熟悉得很,虽然这条街导游很多,不过我会中文嘛,私以为比别人更适合一对一,怎么样?” 说完故意神秘兮兮的语调:“业务很熟练的。” 俞海生觉得他似乎很喜欢这样逗人,但也算不上讨厌,虽然和之前的诈/骗人士的剧本完全一致。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的弦搭上,俞海生一下没绷住笑了出声。南迦说完也跟着笑,眼睛和嘴巴弧度很大,露出一点牙齿,他好像知道怎么笑好看。 太阳又往上挪了几度,天意要他们此刻寻找一个更凉爽的地方。俞海生没直接回复,只是右手点了几下屏幕,抬起给南迦看,“认识这里吗,我刚才导过去是个死胡同。” 黑色玻璃珠一闪,当然。 - 南迦带着他拐过好几个犄角旮旯,其实距离很近,只是XXmap记录的还是几年前的信息,这家店大概近一两年才建。一路上仍旧鸡飞狗跳,但这一片倒没有那么多或发放支线任务或乞讨的了。 他们在店里坐下的时候南迦用尼泊尔语招呼了几句,吧台转圈出来个中年女人,打扮得很精致。女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俞海生听不懂,只能边namaste边坐下。 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来的那条街上的行人好像感觉不到热,一个一个无序地走在他们的路上,偶尔几条狗窜过。到处都是团成一团的电线,黑色爬山虎般,乌鸦依旧成群。 依旧杂乱无章。 俞海生看着窗外开口:“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全世界最厉害的电工都在尼泊尔。” “怎么说?” 没回话,南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即哈哈笑,“所以才会经常停电啊!不过大家都习惯了,习惯了这种乱,就像……你知不知道当地人盖房子都是一层一层地盖?” “什么叫一层一层地盖?” “就字面意思啊。今年有盖一层的钱,那就只盖一层,明年有钱了再继续。不是一口气盖完的。” 俞海生震惊,南迦不以为意,“尼泊尔很乱的,一切都不按常理出牌,但只要你放下常理,会发现这里很有趣。” 放下常理吗,俞海生心里念这几个字,随即毫无缘由地产生一个飘渺的疑问——什么是常理? 店里时钟滴答滴答下,他们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话题从对面街那条狗叫哈里,俞海生又震惊问他怎么知道,南迦就回他因为自己也养过很多条和他一模一样的狗,都叫哈里;到隔壁店里的玛莎拉茶没有这家的好喝,建议赶紧倒闭,诸如此类毫无营养。 但可能他们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吧,谁会讨厌很容易开口,明知彼此“敷衍”但依旧会放松下来的感觉呢。毕竟他们眼睛都是在笑着的。 几盘菜和两杯奶茶上来,南迦转头笑着对老板娘说谢谢,然后招呼俞海生快尝一口,眼睛都亮了圈。 有那么好吃吗。俞海生咬了一口。 ……是…………黄瓜馅的……饺子? 南迦满是期待,“味道怎么样?这里都叫这个momo,中文的话饺子一类的?但我觉得他家的这个特别好吃!清清凉凉,别家都没有这个味道的!” 是啊,黄瓜馅的当然清凉了,问题是它只有黄瓜啊连鸡蛋都没有。厨师好像也知道,为了不那么清淡故意调了咖喱味进去,太过奇怪,不难吃,就是很奇怪。 但,俞海生看他一脸求夸的样,叹了口气才组织用语,“还……可以吧。” 对面立刻有再点一盘的架势。 “……但没有那么好吃!不那么好吃也不难吃!只是我口味的问题,还没太习惯黄瓜饺子蘸这个。” “怎么会!明明很好吃!”南迦装作一脸受伤,“我有个朋友就很喜欢,一定是你口味奇怪,来,再尝尝这个!” 说着推给他那杯插着荧光绿吸管的玛莎拉茶。 犹豫,在严重怀疑南迦口味的警惕中吸了一小口。 嗯?……味道很正常,硬要说就是有点太甜了,有股香料味儿,和饺子不搭,但这个天气冰冰凉凉的,喝起来很舒服。 你看,我没骗你吧。南迦笑着看他又往下咽了口,才满意地拿起自己那杯喝了起来。 有点神奇,好像因为冰奶茶降温,心里一些关于在异国他乡初来乍到的燥热也跟着褪去了。 俞海生疑惑,低头又夹了个黄瓜馅的momo,这次味道居然没有那么难以下咽,奇怪了。 叉子碰撞铁盘,声音细微。玻璃杯拿起又放下,给木桌盖了个章。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这吗?”没来由的一句。 叉子放一边,尖尖的沾了酱料。 南迦反问他我为什么要问。 “就,这种话题不是很多人见面的时会聊的吗?” “所以呢?” “所以我以为你也会问。” 轮到南迦一脸疑惑了,疑惑得很认真,“你是你,我是我,我们都不是‘很多人’。干嘛要和‘很多人’一样。” 有些被绕进去,俞海生顺着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和很多人一样。 南迦咬/吸管,眼睛眨了两下。 “你怎么什么都喜欢问一个为什么,这样好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原因,”他说完咬了口不知名的饼,咽进去才慢慢补充,“年轻人就是要享受每一个当下啦,太纠结意义会变成老头子的。” 声音懒懒的,莫名让俞海生想到隔壁晒太阳的哈里,然后就笑了。 喝完奶茶,那股莫名燥热又跑上来了点,所以俞海生又点了一杯,这次的吸管随机是浅棕色的,和南迦脖子上的珠子一个颜色。 珠子主人两三口清空盘子,拄着下巴,“所以饭也吃了,也不热了,需不需要后续服务啊朋友,熟人打八折,特别熟的打六折,怎么样很划算的。” “怎么就熟人了?” “我都请你吃饭了哎,那句话怎么讲的来着,‘民以食为天’?是这个意思吧。” “虽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莫名理解了。” “聪明啊,厉害厉害,”南迦鼓掌,“所以要不要考虑考虑我?嗯?” 俞海生吃掉最后一个momo擦嘴,擦完叠好纸巾。 “打八折是多少?” 南迦比了个耶。 “两千?” 南迦摇摇头。 “两万?” 南迦点头。 “什么样的高端服务要两万,我请问。”在这片工资月均七八百人民币的地方。 “也还好吧,换成人民币也就一千五不到嘛,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一条龙带你玩转加德满都!……你那什么表情,这里导游产业链很发达的,私人定制的随街拉客的开旅行社的太多了,我这收费已经不算高了。” 理直气壮,好吧,也不光是花里胡哨,别人随街拉客,你随街抢劫,开口两万起的那种。 但他没直接回绝,只是说那你先带我体验五百的,我看看好不好。 没问题。南迦回身和老板娘聊了几句又回来,拉起他边往门外走边说,先带你体验一下本地特色小店。 本地,特色,小店,六个字再次让俞海生微妙极了,他们这些人的剧本全民普及吗。 直到跟着南迦走进拐角处一家杂货店,他眼神更复杂了。 “看我干嘛,看我就能体验特色吗,进去啊。”再次十分理直气壮的语气。 俞海生叹口气跟上他。 帘子掀开,店里没人。俞海生看他业务熟练地从货架上一串一串不要钱似的拿,那架势比老板还老板。 俞试探开口:“你,给我买啊?” 南迦头也不回,“嗯,你不说体验五百的吗?” “……你付钱?” “废话。” “……五百,人民币?” 南迦回头看大傻子,“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破玩意五百人民币。” 大傻子问完也觉得离谱,板板正正咳嗽了下,“前两天也有人带我来过类似的……店。” 南迦呆了三秒反应过来,一时无语又想笑,最后表露一副很受伤的样子,“你不会从一开始就以为我是要坑你吧,老天……你把我和那些人当成一伙的啊,心碎了。” “谁又惹到你了,嗯?让我看看?” 一个痞气语调,俞海生看过去。三四十左右,长得挺帅的,这位一眼就是本地人了。刚从楼上下来,好像是真的店老板。 帅大叔露出镶了一颗金牙的微笑和他们namaste,语气自来熟。 俞海生低头双手合十,南迦站在原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空气凝固一瞬。 帅大叔不以为意,凑过去搂他肩膀,“这么久没见,我们南迦又变帅了,嗯?别这么严肃嘛,年轻人多笑一笑,” 说完他笑着打量面前的中国人,上上下下,目光黏着。 “这位是?” 南迦还是没说话,冷冷看他。 俞海生状况不明,本能觉得不舒服,于是淡淡回他我们是朋友。 朋友,大叔琢磨两个字,然后诡异笑了一下,因为那笑容实在算不上亲切。俞海生悄悄看向南迦,南迦眼睛没在笑,死死抓着眼前人的时候有点吓人,尤其加上那道疤。 不过吓人的感觉一瞬消失了,他又恢复那种不在意,放下手里的东西,挑挑拣拣只留了条有白色纹路石头的项链,其余的随手一划,和桌面摩擦得零零散散。 南迦笑着说,不知道今天你在这,知道的话就不来了,怪讨人厌的。 店老板听后眼神变了变,说不清什么样,但也不恼,只是大大方方收拾散落的串,“这话让你说的。这样,那颗天珠我送你吧,不对,应该是还……” “用不着,”南迦数了三张10面值的纸币,敲桌子,“我不占别人便宜,该多少就多少,给你放这了。” 店老板看了一眼,这次脸色有点难看。 南迦说完拉过俞海生就往外面走。 “替我向姐姐问好,还有塔拉。”店老板在后面抬高声音,“还有,我叫罗摩。” 俞海生回头,罗摩在那看着他笑,“小朋友,以后有机会再见啊。” 南迦力气更大了,俞海生被拉着没来得及回话。 “你……” 俞海生本来想说你干嘛,话到嘴边因为南迦的表情拐个弯,变成了“你还好吧?” 有点意外,南迦抓了抓头,“我好着呢,我能有什么事,”后半句内容截然不同,语气倒是没变,“哦对了,这家店就是黑店,以后别来。” 俞海生有些哭笑不得地嗯了声。 南迦又从兜里掏出那条项链。手工编织的棕绳简简单单,打了两个金刚结,金刚结中间是半颗桶形天珠,白色花纹十分流畅,边缘有些自然磨损,但不乏有光泽。 摆弄了一下,南迦给后面填了处活结,来回拉拉拽拽,看着结实了就调成最宽松,往前一步给俞海生戴上,又拉紧扣子,刚好挂在锁骨处。 俞海生问他:“这个,送我了?” “不然呢?”南迦反问,“我发现朋友你记忆力有点差,不是都问过了嘛。而且你付我500,我花30,还是我赚好吧,你就戴着吧。” 说完他转身,俞海生以为他要走,下意识喊等等,喊得有点急促。南迦回头,有些莫名,怎么了。 空了一拍,俞海生问:“打六折行不行?” 那人也对称似的愣了一拍,跟上脑回路后笑了,“好啊。” 第3章 咔哒 加德满都谷地主要有三座城市,加德满都、帕坦和巴克塔普尔。每座城市中心都有一个属于它的杜巴广场。 南迦说,加德满都在很久以前叫做Kantipur,意为光明之城,一路上到处都是各种大大小小的庙宇和神龛,如今依旧是神比人多庙比房多。 他问俞海生,你有信仰吗? 俞海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好像什么都接受,但也没有特别信奉的神明,于是摇摇头。 南迦点头,继续向前走,他说,人们信仰信仰,这是好事,因为这样的人很多时候活得更幸福一些。 他说这些的时候刚好一阵风经过,街边红砖和木雕的建筑檐下一串串风铃叮叮当当,不论男女,人们经过庙前便会闭目低头,双手合十,然后从神像旁边的小盘子里取出一点红点在额头上。 花粉和供奉的各种香料飘来飘去,一切在这座城市里和都和灰尘一样多而平凡,也都是一触即散的东西。 南迦也跟着从里面沾了一食指点在俞海生额头中间,说这是朱砂和大米做成的tika,代表一种好运和祝福。一般是长辈点,但也没那多讲究。俞海生问,这可以直接取吗,南迦说全世界往额头点东西的人那么多,又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为什么,你是来体验的,好看、快乐就够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周围热烘烘的,大面积全是橘红色建筑和金盏花,火一般在炙烤。对比下,俞海生眉心那一点好凉。 他顺着话题问南迦今年多大。南迦说二十四,俞海生说巧了,我们同岁,又问他几月的生日,南迦回一月。俞海生继续问几日,我也是一月。 他笑笑,“记不清了。” - 杜巴广场售票处各种肤色,印度人和本地人比较多,俞海生这种白就很显眼,刚走过去三四个导游围上来直接用中文问需要中文讲解吗。 “你们这儿导游业务都好积极,”俞海生真诚夸赞。 南迦:“是吗,一般般吧,赚钱的活谁不赶着做。”瞥了那三四个本地人一眼,俞海生没来得及看到他表情,只见导游们笑着散开,去找下一个目标了。 南迦拉着俞海生往另一个方向走。 “售票处不是这吗?” “你跟我一起来的,干嘛还要交门票。” 俞海生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他也不像卖票的,想一想问,“逃票?这里这样不太好吧。” “怎么说话呢,”南迦乐了,“钱是钱,信仰是信仰,神不会因为一张票就诅咒你。本地人不用买票的,况且他们那个票是参观皇宫内部的,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看不见库玛丽女神。剩下的大部分建筑在广场就能见到,三个杜巴广场的风格都差不多,加都人太多了,一会儿我们去巴克塔普尔看,那里比较好。” 俞海生想了一下也有道理,他从包里掏出微单找了个角度随便拍了几张,跟上去。 俞海生:“那库玛丽女神是什么?” “嗯……”南迦想想,“算这边的一种习俗?各种条件筛选出一个小女孩,被选中以后就关在里面当活女神。” 他的语气实在有些顽劣,俞海生听出他带厌恶的调侃,但手里拿着相机还是问了,“比如呢?” 南迦掰着指头,“比如,首先得是释迦或金刚师家族,出生于两条圣河沿岸的。年龄3至7岁,符合三十二种优美身体特征的c女,星座要和国王相同,不能有伤疤不能生过病不能流过血。都满足了以后还要被关在小黑屋,和祭祀用的水牛头羊头待一晚,以此证明她是勇敢的。” 一口气顺下来,南迦大喘口气,语气揶揄,“然后就开启了脚不能落地的生活,在宫殿里每天定时定点露一面,一直持续到来月/经。你看那边的人,大概就是等下午四点和女神见面的。” 俞海生跟着看过去,那里的建筑是一排红黑色砖石和木头搭成的庙,许多黑漆木雕花的窗紧紧关闭,雕花是密恐看了会受不了的井字格,中间最高处的窗是金色的,只能露出上半身那么大,大概她每天就是从那里出现。 等着见她的游客或当地人在房屋周围散步聊天。有的人席地而坐,有的人躺着晒太阳,黑鸽群遍地都是,四散着呼吸氧气。 俞海生望着这一幕,拍了张照。南迦在旁边看着他没说话。 南迦又带着他去看独木庙。他说加德满都现在的名字其实来源于这座庙,因为“加德”在尼泊尔语中代表“木”,“满都”代表“屋宇”,那是由一整棵婆罗双树劈制加工而成的,站在广场最宽阔的一处,十分规整。 独木庙和周围比起来像是终于舒展开了,俞海生心里跟着伸了个懒腰,他在正面拍了两张,直到经过帕坦,走进巴克塔普尔的广场时,心里关于那一小扇金窗的逼仄感才得以放松下来。 巴克塔普尔,又称巴德岗,这里没有人,是神的居住地。 比起加都的杂乱,巴德岗保持着尼泊尔古老城镇的风貌和特色,街边有许多小商铺,陶器和手工纺织品比较多,不变的是金盏花依旧和加都一样常见,橘色太亮了,像火把。 南迦态度正经许多,从五十五窗宫的檀香木雕花,到塔莱珠大钟、再到黑天神庙、金门上四头十臂的女神雕像、孔雀窗等等一处一处仔细讲解。他说话时头音尾音轻飘飘的,中间吐字清晰,口音不重,时不时哇一声自己给自己捧哏,哪怕掉书袋也不让人厌烦。 俞海生被他逗笑了,气氛特别轻松,虽然在三十多度的天里走了三个多小时热得要死,但这里实在很适合建筑和人文特色采风,一路下来少说五六十张。不得不承认六折的体验感还不错。 最后到了尼亚塔波拉庙,尼泊尔最高的五层塔庙。南迦对他说,这里的酸奶很好喝,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买。 俞海生刚坐下又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吧。” 南迦招呼他坐下,问怎么还有抢导游工作的呢,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俞海生看他笑了,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旁边小孩子和老人躺着或坐在那,俞海生也学着他们坐在石阶上,屁股下垫张纸。 人们看书、发呆、睡觉,当然也有拍游客照的,有新婚夫妇取景互相亲吻的,各色皮肤各种模样都包裹在下午四点的夕阳下。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变得很慢很慢,就连灰尘都被金色夕阳吸附走了。 俞海生拿出相机,画面定格这一幕。 他靠在石柱上休息,闭眼时脑子突然想到现在是下午四点,同一时刻的那座黑红相间的庙,那扇小窗户里的小女孩露面时也会看见这些吗。 他放松下来,意识飘远式放空。过了会儿突然觉得脖子有点痒,睁开眼。手机调出镜子一看红了一片,早上就没下去,估计是出了一下午汗蛰的。记得带了氯雷他定,翻包没找着,那就是落在酒店了。 再打开镜子,红得不明显,解开领口才隐约能看见。镜子里的红白皮肤上那半颗天珠在夕阳下油润极了,俞海生没忍住,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摩挲一下,确实细腻,他突然就想起南迦之前那个眼神。 “帅哥你好,你是中国人吗?” 思路被打断,俞海生抬头,迎面走过来一个小伙儿,看着挺腼腆,他见俞海生抬头,继续从口音浓重的中文词汇里头脑风暴,“可以给你我的联系方式吗。” 众所周知中文不需要语序也能听懂,俞海生礼貌回复不太方便。小伙儿也不执着,见他不给,就在隔了一条腿的右边坐下,尝试换话题,磕磕绊绊。 “你,很好。我想交朋友和你。” “谢谢。” “你,喜欢男,性吗。” “我不讨厌。” “你是一个人吗。” “我是一个人。”人字加了重音。 “好!”小伙儿笑了,“我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很孤单,有电话,可以聊天。” 他边说边尝试往这边靠,俞海生默默平移,“好,我的电话是6789109867。” 小伙儿连忙掏出手机记,边记边重复,俞海生说对,就这个,没错。 小伙儿以为有戏,心满意足放下手机,“你,漂亮,帅哥,心好,我喜欢你。” 俞海生营业微笑,掏出手机:“喂,嗯,我在呢,我等你呢,嗯,darling I miss you so ....” 没so完,左边来了句darling I miss you, too,语气额外恶心人。 俞海生猛抬头,南迦一手一杯酸奶笑眯眯的,“怎么了darling?” 右边小伙尴尬竖了个大拇指,拍拍屁股走了。南迦拖沓着脚从俞海生左边挪到右边,一屁股坐下,把手里的一杯递给他,“6789109867?你?手机号?” 俞海生一边嗯一边接过酸奶,瓦罐装的还挺圆润。 南迦笑了,“你当我是本地人骗啊。”说得义正言辞。 俞海生喝了一口酸奶,奶味特别浓,冰冰凉凉的舒服多了,于是心情大好地回他,“反正能联系到我。” 南迦:“什么号?” 俞海生:“□□号,”三两下喝完放下瓦罐,“国内的一个社交软件账号。” 南迦笑了一大阵,太有感染力,俞海生也跟着笑,边笑边说我又没骗他,真能联系到我的。 笑完南迦突然扔给他一个编织袋,俞海生条件反射一伸手,接是接到了,吓了一身冷汗,问他干嘛。南迦冲他点点下巴。 是个深蓝色的手工粗毛线缝制的编织袋,外面绣了轮白色月牙。 俞海生拉开链子,里面是一台手机和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包。 南迦:“手机号给我吧,不然也不好联系,我好歹是你导游哎。” 俞海生笑着叹口气,打开备忘录输手机号然后装进袋子递给他。 南迦没接,双手撑着石阶侧眼看他,眨巴眨巴。 什么意思,俞海生说没骗你,真保存了,你不信打一个就知道了。 南迦接过手机没打,直接揣裤兜里了,继续刚才那个表情对他眨巴眼。 俞海生停顿一下,尝试翻译,“这个,给我的?”他指着袋子里的灰色布包。 “嗯,”南迦这才笑了,转身不知道从哪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过来,指了指俞海生的脖子。 俞海生明白的一刻突然有些起鸡皮疙瘩。 他解开布包,里面是三板药,一板两排,一共十二粒。 南迦:“普通起红疹的话,不严重一天一粒就行,饭前饭后无所谓。这个挺管用的,好多游客刚来的时候水土不服或者肠胃起反应都可以吃。严重的话就不行了,建议直接去医院。” 俞海生摩挲塑料,指甲无意识扣掉了一小片铝膜,相机里慢下来的时间悄悄往前迈了一步,那一刻他好像听到指针“咔哒”一声,也可能是什么发条。 很奇怪。 “谢谢,”俞海生接过水吃下,不知道说什么。南迦也没开口,把编织袋挂回裤腰,双臂枕在脑袋后在旁边躺下,快五点了,庙宇边角的风铃铃铃铃的,原来有风吹过。 后来趁着黄昏未落下,两个人去了猴庙。南迦拉着他跑,在白色半圆塔上的佛眼注视下,他们越过很多转经筒,越过很多拍照打卡的路人和猴子,穿过十三重天和象征日月的两层圆轮,在太阳将落未落之时赶到山顶。 南迦从背后推着他往前,天气好像很给面子,即便灰尘依旧在,但降低不了金得有点发橙的远空的饱和度。俞海生向远处望,整个加德满都马赛克成了一块一块七彩斑斓的小格子,有的小格子空着人就灰暗,有的小格子的主人回来了就发亮。 南迦说,我喜欢从高处看加德满都,虽然这里没有大白塔高,但景色很好看。 也不知道是药起作用了还是心理作用,俞海生觉得鼻子和脖颈不痒了,深吸口气。 事实证明人类本能地追寻光和家的意象,二者任意一个都能安抚人的各种漂泊感,有光亮在,有家在,好像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南迦双手拢在嘴边大喊了一声,笑得很舒爽,他对俞海生喊,欢迎来到加德满都! 他举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势,露出劲瘦的右小臂,上面不知名的石头在光下随着动作一闪一闪的,好像在打节拍。 俞海生听到“咔哒”、“咔哒”、“咔哒”。 什么程序开始启动,有些燥热,有些恐惧,有些发痒,有些不知所措。 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向前走了。 第4章 河 傍晚六点半,南迦和俞海生来到巴格马蒂河,再过半小时会迎来夜祭,又叫做Ganga Aarti,是一种对恒河的敬拜仪式,来表达对恒河的感激和尊敬。南迦说本地人80%信奉印度教,恒河是印度教的母亲。人们在夜祭中祈求洗净自身罪孽,获得神的祝福。 两岸坐满了神色各异的人,不乏很多游客。等待期间俞海生翻出相机删删减减,转到一张画面四分之三被不明黑灰色遮挡的图片时,他手指顿了一下。 他往下按,后一张是一副失败作品,再下一张也是。一个模糊得不成样子,画面整个歪斜,近景在一片黑灰色里依稀看得出是鸟群的翅膀,远景是一抹白红相间色块;另一张满是漆黑。 俞海生顿了下,然后把相机揣进包里。 夜祭还未开始,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细微的佛铃声,俞海生的思绪跟着飘回清晨的加德满都,那里也有钟声。 凌晨五点闹钟响了,俞海生闭着眼伸胳膊胡乱摸,位移几下抓到手机,肌肉记忆关闭声音。 原地不动了半分钟后,房间门被咚咚咚敲了三下。俞海生有些懵,懵的间隔门外又传来规律的咚咚咚,他爬下床去开门。 “五点了,刚刚好,”来人上下打量他,“你不会还没收拾吧朋友。” 俞海生盯着眼前人的小羊毛卷,想了几秒反应过来这是谁,他在哪,要干什么。 昨晚吃过饭后南迦问自己住哪,俞海生说xx酒店,南迦哦一声一路跟他回去,在本该分别电话联系的一刻,他转了个身对前台小姑娘露出招牌微笑,说还有空房间吗,我要订房。理由是方便同时出发,十分贴心。俞海生问这花销算谁的,南迦说我的。俞海生表示他开心就好。 本以为南迦会拉着他再叭叭叭一阵,结果人只留下早点休息,明天凌晨五点要出门一句。 俞海生没问他去哪,点点头回房间,像是完全不好奇也无所谓。南迦挑了挑眉看着他的背影,也没多嘴,扭头回自己房间,俩人一头一尾。 “我马上,很快。”俞海生反应过来了,不过也没太多要收拾的,每天穿的衣服前一天晚上已经叠好了,一个袋子一个袋子的,拿取整理都很方便,洗漱一下就能出门了。 你,俞海生想了想,想问他你在哪儿等我,又感觉问出来很怪,不问好像也有点怪,顿时卡了个壳。 南迦目光扫了他一眼,笑着转过身挥手,“我在楼下等你。哦对了,我觉得不用吃药了。” 什么药,愣了一下俞海生反应过来,鼻子像是又闻到什么有些发痒,只一瞬又消失了。他往上拉了拉睡衣领口快步去洗漱。 有类人的一大定律是,没出门前打死也不想动,出了门立马就好了。俞海生属于这类人,至少走在清晨的石砖路上时,他心情不错。 凌晨五点多,路上没多少人,风很安静,灰尘也跟着趴在地上不起来,整个加德满都干净了好几个度。阳光从巷子口打进来,没白天那么热,也没白天那种丁达尔。偶尔有端着食盘的女人路过神龛时虔诚放下,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祷告完从旁边的小盒子里给自己点上tika,起身满脸安慰地往前走。 也有转经筒的旅人、触摸佛铃的老人,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用自己的方式叫醒自己和这座古城。 加德满都的清晨伴随不远处间歇传来的撞钟声一起醒来。 南迦不知道从哪弄了辆摩托,扔给他个头盔。小巷子里的人依旧不多,他们在或宽或窄的线与线之间穿梭,一团团黑色电线像指路牌。 南迦带着他去了博达哈大佛塔,和昨天猴庙那里一样有着注视人的彩绘佛眼,只不过它是全世界最大的覆钵体半圆佛塔,巨大的覆钵形穹顶象征宇宙,很多人来这磕长头,是本地藏传佛教的圣地,被称为“小西藏”,南迦说。 远远望去,蓝白红绿黄,五色经幡随着风飘荡,风中还有喃喃的诵经声,仔细听还有钵的撞击声,混杂着酥油和说不上来名字的香。 俞海生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小鱼。” 正想着,他听见南迦轻声喊自己,这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他转身,看到南迦一脸笑意。南迦张了张嘴,没出声,看口型好像是“你看”。 也可能是你听,俞海生不确定,因为一切都在一瞬发生了:天上是鸽群在盘旋,它们像一根羽毛的侧面,整齐、轻盈且自由;地上是鸽群的倒影,橙黄色的光被铺天盖地的鸽群裁剪成一只又一只;南迦在那片灰色羽毛下,把手聚拢成一只鸟的模样放在嘴边吹哨,音调长鸣,融进鸟群。一刹那,大地被充容成镜子般,天上在飞,地上在追,南迦就在那笑着看它们,格外明媚。 万声振翅。 鸽群绕着满愿塔顶盘旋了整整三大圈,等意识到快结束是,俞海生才赶忙从兜里掏出相机拍照,但还是没来得及。 南迦转身喊他,吓得他咔擦按了个什么键就立刻塞进包里。 塞完心想也不是偷拍,怎么手心里都是汗。他在脑子里回放刚才那一幕,南迦在那里好像长了翅膀的神,好像他也跟着鸽群飞起来了。 紧接着俞海生想到昨晚云霞绚烂的那个笑,他有些羡慕,也不算羡慕,也不是欣赏,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额外得到什么宠爱,一切的画面都刚刚好,好得让人看了本能想记录,想叙述,并且在旁观者视角,人会跟着满足。 “想什么呢?怎么,不喜欢鸽子吗?” 南迦走过来在他面前晃神,动作似曾相识,他是跑过来的,停在面前有些气喘。 俞海生回过神看他,认真赞扬:“你好厉害啊,你会训鸽子吗?” 南迦笑着,“也不算吧,我只是经常来这喂食,比较熟悉他们……那个老爷爷也认识我,我想着差不多到这个点了,碰碰运气,刚好就赶上了。” 说着南迦朝老人的方向默默双手合十颔首,老人看见也对他一低头,双手合十。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南迦这么做。 运气吗,如果真是运气,那也太神了。 南迦眼睛亮亮地看他:“欸,你要不要也试试?我教你!” 有种幼儿园被推上前表演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感觉,俞海生脸颊发热,“算了吧,我真不会。” 南迦:“没有什么是不会的,第一次不会第二次也会了,不难的,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技巧。” 他好像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眉眼都是怂恿。 他又说,你别怕,失败了又没有别人,我又不会笑你。 等反应过来,南迦已经牵着他的手拢在一起,南迦从小拇指往上,顺着无名指和中指一节一节雕刻摆弄,捏成一个半闭合的哨子,又轻轻把他的手往嘴边带,然后自己也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放在嘴边,示意俞海生一起吹。 若有若无的香传来,不是从大殿里,是从南迦胸前的那串珠子上,那是种混着药香和轻微奶香,甚至有些辛辣的味道,硬要说的话,和寺庙香很像。 他们身高相仿,年纪相似,都是一身白,风格迥异,诡异地在巨大佛眼前形成一种对称。 后来有没有吹响、鸽子有没有飞,很多画面变得模糊不定。都说人会本能回避极度痛苦的画面,选择忘却,俞海生不知道为什么记不起来,只是确定那一刻不存在任何恐惧与苦痛。 因为他的耳朵记得,有一个好听的声音说,博达哈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满愿塔,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传闻一天内转完113圈就能实现愿望…… 好听的声音继续展开,和记忆里某个节点对上—— “鱼活在水里,人的一生也都活在河水里。河水汇成海,然后带着一切重逢,这说明什么,说明——” 他又听见“咔哒”一声。什么东西轻微发生改变,像是在平静海面上滴了一滴水。 那道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鱼活在水里,人的一生也都在河水里得到答案。河水汇成海,然后带着一切重逢。” - 叮铃—— 晚上七点整,日落时分,夜祭开始。 俞海生猛地回过神,手伸进裤兜关掉闹钟。他看向旁边,南迦右手拄在腿上注视台上的祭司,河流两侧灯光暗下来,那些人手持大型铜灯挥舞着火焰塔,看不清表情。 俞海生深吸口气,面前是夜祭的钟声、梵音和诵经声。他看不懂祭司的动作,也听不懂唱的文字,两岸的人们大多双手合十,有的人闭眼,有的人只是在摆动作,和自己一样不知道含义。 南迦依旧坐在那看,长久注视着眼前的巴格马蒂河。他好像没在看仪式本身,至少这个角度看,南迦眼睛里没有火的颜色。 随着祭祀进行,人群开始跟着乐曲拍节奏,有人点燃祈愿灯放入河里,求得偿所愿或者祛病消灾。 过了会儿,南迦开口:“这里白天烧尸,晚上夜祭。人们说,一个是肉/体的消亡,一个是灵魂的升华,都在同一条河里,最终一起汇入恒河得到解脱。这么一想,好像很公平。” 他没等俞海生讲话,继续说,不过也不算完全公平,至少富人的葬礼在上游,用牛奶清洗身体。穷人只能在下游,用清水。 南迦又问,活着的人大多为自己和他人祈求幸福健康,他们也会载歌载舞为逝者庆祝死亡,这听起来会不会很矛盾。他没在用问句,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俞海生不知道该不该回应,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南迦并没再说话。 俞海生组织了下用语,“可能他们只想用这种方式回答对生死的答案吧,”顿了顿,他补了句,“毕竟没有‘为什么’,人会幸福很多。对于他们而言,答案是什么样的并不重要。” 南迦缓缓坐直身子看俞海生,他就那么直直地望向他,那双眼睛很黑,里面有一丝困惑,很快又消失了。他问俞海生,那你呢,你有答案吗。 他没在笑,五官角度都平直,放在这张好看的脸上让人有些畏惧。 但俞海生没有回避,他也看向南迦的眼睛,并不试图从里面发现什么,只是长久地对视。 不知夜祭上怎么了,人群小范围开始欢呼,台上的人动作幅度更大,六层油灯组成的塔随着节拍吞并空气,火焰摇摆,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烟雾升腾,混杂诵经声没断过。 俞海生开口:“你念这些,你真的信吗?” ——你曾说很多时候,有信仰的人活得更幸福。 你信吗? 南迦有一瞬间愣住,闪烁着把他从哪里抽离,然后俞海生终于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声,好像是父母立刻哄了下,孩子哭声减弱。 南迦很快恢复笑意,“信和不信有那么重要吗?鱼活在水里,人的一生也都在河水里得到答案,听它的声音,是水声,也是生命之声。我喜欢水,喜欢河流,喜欢海。水能跨过生死,包容一切,水会带着一切重逢。” 第5章 镜子 爸爸说,中文里有一个词叫“重逢”,重逢的意思是就是再次相遇。 小南迦点点头,随即指着左下角问,那这个词呢。 爸爸说,“相逢”的“相”,是“互相”,“逢”是个会意兼形声字,本意就是“相遇”了,本来一个“逢”就能表达,只不过中文里,人们习惯组成一个词语,所以“相逢”就是“相遇”,互相遇见、互相见面。 小南迦又问,那相逢是第一次见面吗。爸爸说不一定。 他有点被绕进去,不太明白,如果不是第一次见,那重逢和相逢没有区别! 爸爸笑着摸摸他的头,没有继续解释,他指着远处的雪山对小南迦说,你看,那里的鱼尾峰,爸爸没来到尼泊尔以前,在家里是和它见不到面的。这样的话,爸爸来到尼泊尔,住在博卡拉之后才能说,爸爸和鱼尾峰见面了、相逢了对吧。 小南迦点头。 爸爸把手轻轻挪到小南迦的腋下,抱在自己腿上,小南迦有痒痒肉被逗得咯咯笑。爸爸也跟着笑,继续温柔地说,但是也可以说“爸爸和鱼尾峰重逢了”。因为鱼尾峰就在那里,它不跑也不调皮,它就住在喜马拉雅奶奶家里。即使爸爸还呆在林芝,依旧也是住在喜马拉雅奶奶的家里,对不对,和鱼尾峰依旧在一起,哪怕见不到面,只要时间够长,爸爸和它总会重逢的。因为爸爸知道它就在那里。 他又指着远处的费瓦湖,低头说,同样的,就算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小朋友,比如费瓦湖和鱼尾峰,比如雅鲁藏布江和南迦巴瓦峰,只要时间够久,他们也总会相见,总会重逢的。因为地球爷爷很厉害,地球爷爷会用水循环魔法给他们搭桥,这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关系。 小南迦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那……刚想继续问,油炸面包的甜味儿钻进来,小南迦喊是草莓酱!妈妈在外屋回,就你鼻子灵。 爸爸把他安安稳稳拖起来转了个圈,然后小飞机降落被捏捏脸,机长说,宝贝你看,就像爸爸妈妈和南迦,无论是相逢还是重逢,我们注定都是一家人,注定都会见到面,注定都会在一起的。 小南迦塞了满嘴的酥,觉得真好吃,真甜。他忍不住咧嘴笑,一张嘴酥皮掉一地,爸爸就笑他,妈妈喊笑什么笑你拖地。 所以—— 所以什么来着,记不清了。他漫无目的地走,一踏一踏地拖拖拉拉,不远处木头架子上几小时前还躺着自己的妈妈,现在换了个被黄布包裹着的人。周围每个人轮流从巴格马蒂河里取水淋上去,没有眼泪,隔壁台子哗啦啦的火焰声都没河对岸小孩咋咋呼呼声大。 不远处坐着位中年男人,皮肤被晒得极黑,头发未白,面容却已老去,胸前挂着金盏花圈,嘴里念念有词,似乎一年到头他都在这守护着这条巴格马蒂河。 每次看向这种苦行僧,他本能的害怕。 小南迦走到一处庙前,他知道这座庙里供奉着一个大石柱,谁的象征不重要,重要的是前几个月妈妈来这烧香磕头求子,继父觉得很灵验,小南迦只觉得荒诞。 他没有在母亲终于怀第上二个孩子时庆祝,也没有难过,他仿佛只是看见妈妈顺着这条河越漂越远,看不见了。 就像今天,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他没有流泪,因为他记得爸爸说过只要时间够长,任何人总会相遇重逢的。但他也做不到和男人们一起欢呼祝福,给妈妈围上金盏花。 他妈妈不适合亮橘色。 河流下游堆积了许多模糊得让人恶心的东西,草绿深绿的河水依旧向前从未停过。说实话,味道真不大,因为两岸到处都是檀香和烧焦木头味,小南迦在里面莫名感到一丝安心。 男人和他说看淡生死,一切会在火与河里得到答案,你妈妈解脱了,不会再来这受苦了,你要祝福她。小南迦觉得不对,因为他记得妈妈之前真正幸福的笑是什么样的,也记得最后一面有多痛苦,她不想走,她只是顺应着走了。 但小南迦张了张嘴,无法反驳“祝福”这么好的词。 面前男人的脸开始扭曲、变形、扩大,然后复制粘贴,分裂成好多好多张不一样的脸,他们叫嚣着解脱、轮回、业力之类的词,火焰噼里啪啦燃烧,人们欢呼、舞蹈、庆祝死亡,庆祝解脱,庆祝不再重逢。他们看上去好像真的幸福。 人群越来越粘稠,抓着小南迦的影子,他退后再退后,退到巴格马蒂河岸边。 河水依旧向前,哪怕尽头是不重逢。 他觉得恐怖。 记忆里有个温温和和的声音,托起他的腋下轻轻向前推,他本能怕痒,往前趔趄了一下,差点踩到路边猴子的尾巴。 他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再抬头,人群也已四散。 他闻到一股腻人的甜,他终于泪流满面。 事实证明无论世界怎么运转,只要人活着,时间永远停不下来。小孩子更是,恨不得一天一个样,对于富人区的小孩体现在一天一换的妥帖裤脚,对于字面意义上摸爬滚打的小孩来说,两年足够死死生生好几轮了,区别在于每一轮的生都带着上一轮死的教训,所以南迦越活越聪明,他像砖厂缝隙的泥,可以变成任何样子,裤脚不妥帖,人可以。 所以当裤脚妥帖的小男孩背着书包吃棒棒糖时,南迦一个人能养活一家子了。只有在阿曼姐姐夸他的时候才会偶尔臭屁一下,摸摸鼻子装作不屑道:“我有在各个地方都能活得很好的能力!” 这种时候阿曼姐姐就会被他逗笑,一边笑一边摸他头,南迦头发软但蓬松,小卷毛扎着辫很好看。他喜欢被阿曼姐姐这样摸头,一顺一顺的像他爸爸。 他也喜欢看阿曼笑。 在尼泊尔语中,Didi是姐姐的意思,是最常用的称呼中年女性的词。而后来,南迦会叫她Aama。 生长在大地上的人比同龄女性更粗糙,长期暴晒流汗种地干活,背石头,编竹筐,年轻时还在砖厂干过,一路下来满身满脸都是痕迹。阿曼自己却不以为意,她的眼睛和南迦一样亮,用这样的眼睛冲别人笑的时候,大家都会被感染。 整个布达村里,阿曼活成了一种盼头,只要看到她,偷鸡摸狗的就害怕,胆小无望的就喘口气。无论面对谁,阿曼永远不知疲累,她就像大地母亲一样,皱纹都让人感觉安心、踏实。 无论是塔拉还是杜杜,或者是南迦,他们都很爱她。 那一天他记得替街边卖甘蔗汁的老板看店,有个外国人来买甘蔗汁,估计看南迦个头小,故意少给了一半转身就走。南迦一把撑过台子翻出来,拽着人衣服全身力气坐下去。那人没想到一小孩力气这么大,根本没来得及平衡就倒了,摔得脑子嗡嗡的,他刚想大骂,睁眼只见身上小孩那双狠戾的眼睛,右眼角一道疤还未完全结痂,跟着动作一使劲血快渗出来了。 男人吓得从兜里胡乱塞把钱推开跑了,街上路人指指点点,南迦瞪着人跑开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拍拍膝盖起身,数好钱扔进钱篓,多的自己揣兜。 人群渐渐四散开,里面走出来一位妇女和他搭话,“小孩子,多少钱一杯啊?” 南迦不喜欢被叫小孩子,头也不抬,“50。” 妇女笑着掏钱递给他,南迦对好数从塑料凳上起身,低头处理甘蔗,弄好了扔机器里,同时一手取过滤网一手拿塑料杯,刚好和榨汁时间对上。 妇女接过来喝了一口,但并没走,南迦这才抬眼看她。妇女看上去四五十的样子,话是这么说,可能五十九也说不定,神态年轻,但头发花白,黝黑皮肤衬着更老了。 可能她看上去实在亲切,南迦到嘴边的有事吗咽进去了,用尼泊尔语整顿措辞,“姐姐,有什么事吗?” 她笑了,说好多人都喜欢叫自己阿曼姐姐,语气轻松极了。南迦看着她,不明白她和自己说这些什么意思。 阿曼对他说,小孩子,父母让你出来打工吗? 南迦心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但嘴上含糊应付一声后,加了句我没父母。有点烦躁的恶趣味。 阿曼没惊讶,她又问,小孩,你要不要跟我回家给我打工,比在这卖甘蔗汁好。 其实我不是卖甘蔗汁的,我就是帮忙看个店,这一条街的店我都能干,我能养活自己。 阿曼见他不说话笑了笑,继续说:“我们家孩子身体不好,平时没时间一直看着他,年纪和你差不多大,要是你能帮忙就太好了,管吃管住。我有空的时候你就可以放假,出来玩儿也没人管你。” 南迦又看她一眼,面前人的笑像是人文街拍里典型的亚洲妇女,淳朴良善。 而关于她那身体不好的孩子也是捡来的叫杜杜,以及后来带回家的塔拉这些事,都是从那天开始的后话了。 总之,南迦觉得她就是很厉害,就是很强大,她一个人拼拼凑凑,拉扯大了一个缝缝补补的家。 阿曼姐姐也供奉自己的神明,所以可能最后告别的那天依旧是在那条巴格马蒂河里,但她从不强求孩子们和她一样的信仰,也从未安排过身后事。有时南迦看着她,甚至觉得她说有信仰是骗人的,村子里每次遇到困难时,她到得比她莫须有的神快多了。 所以好像渐渐的,自己也开始松懈下来了。 直到那天他回加德满都坐在朋友店里,透过窗户看到街边转角处有块白色。 那块白色起初一动不动,后来周围乌泱泱围上一群小黑块,白色色块被挤着抖动,像极了老式电视机的花屏。 他眯眼看着,嘴里百无聊赖咬着柠檬糖。 这会儿人不多,老板娘拉开凳子坐在他对面,顺着南迦目光看过去,颇有深意地发了个音。南迦笑了口气,没理她,换个姿势拄着脸观察。 白色色块好像不动了,没意思。他站起身,膝盖后侧顶开椅子,发出“刺啦”一声。 滴滴叭叭的小黑块们终于散开,白色色块在他眼前出现—— 原来不是色块,人头发顺顺的黑黑的,眼镜框也是同个颜色的,目测无度数,不然眼睛会小一圈,且无神。 刘海和额角剪得利落好看,站得也很直。 大活人看自己,明明该是好骗的样子,但他眼神有种认真的迷茫,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什么都无所谓。 那副游离在外的表情莫名让南迦厌烦。 于是他向他伸手,企图在那张脸上发现一丝波动。 不过失败了,即便是尴尬,这人也是一种很正经的尴尬,仿佛他的设定里没有他自己,像是一面镜子,很快对每个人做出反应是终极目标。 南迦一边莫名烦躁一边又有些兴奋,他好像听见什么人在耳边说“危险危险”。 而镜子依旧平静如水,偶尔流露几滴波澜,也很快再次平静。 直到那晚夜祭,镜子开口问自己,你念这些,你真的信吗。 我念什么,我只念了生活在这里的大家会经常说的话,怎么了,我不该这么念吗。下一秒突然意识到,他不是镜子——他怎么看出来的! 镜子开始像很多年前的那天一样,在南迦眼前扭曲、变形,他往后退,但下一刻画面像极了迪士尼动画片里的魔镜,只是在镜面一圈一圈顺时针地转,然后特效渐次消失,里面露出一张干净的脸。 没有喧嚣,没有火焰,没有欢呼,那张干净的脸只是长久地注视着自己,也没有虚伪,也没有**。 这张脸的五官开始聚焦,安静地融合成俞海生的模样。镜子有些裂纹,那个人在里面看自己。 ——你曾说很多时候,有信仰的人活得更幸福,你信吗? ——你承认你周围的人吗?如果不,那你来自哪里?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一阵婴儿啼哭,他回过神,眼前是俞海生,他还在看他的眼睛,只不过有什么南迦没懂,可能俞海生自己也没懂。 于是他很快恢复笑意,试图回到他擅长的领域。只不过说话时,他好像突然回到了费瓦湖畔的那个下午,被水温柔地接住。 第6章 拍手游戏 这是一家露天花园式的西餐厅,也售卖部分尼餐和印度菜,离酒店两条街,不是很远。 南迦问他坐外面还是坐里面,俞海生说都行。服务生看到他俩顺势招呼在旁边坐下,是一个靠近门口铁艺栅栏的位置,能看到街边偶尔有小孩子路过。 餐厅中间种了各种不知名小花,旁边搭的小台子三四米的样子。小台子周围的木架围了圈暖黄色彩灯,放了一把木椅,木椅旁架了个黑色架子,上面连着话筒,电线绕到后面。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再提那场夜祭。 俞海生开口问:“这里有驻唱?” 南迦回:“嗯,还可以点歌,”他往座椅后面伸懒腰,倾斜成一个懒懒散散的角度,把手里提的红塑料袋挂在椅背上,一会儿一口咔嚓咔嚓,边嚼边说,“是不是比之前要高级一点,而且这里饭菜比较干净。” 服务生拿来两份菜单,俞海生扫了一眼,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也没什么特别不想吃的。为了排版好看,菜单并没有附太多图片,个别招牌菜才有图,其余都是英文和尼泊尔语混杂。 南迦接过菜单,摆正身子坐起来,两肘抵在桌上,“你有忌口吗?” 俞海生想了想,“海鱼和韭菜不太行,其他都好,淡水鱼也没问题。” 南迦点头,招呼服务生过来说了几句尼泊尔语,然后继续靠在椅背上从塑料袋里一口一个咔嚓。 他在来的路上买了一袋油炸的球,俞海生问这是什么,南迦说这个叫pani puri,外面是面粉,里面是土豆和洋葱,撒上那个汁一起吃。 摊主一边从黄得发黑的油锅里捞球,一边蹲下从推车下盛那个汁,观感不是很好,俞海生没想吃,南迦压根没问他要不要吃,也没带他的份。 等油开的过程中,他们注意到旁边地摊摆了一堆花里胡哨的手工编织挂件,还有各种手串,一眼义乌批发同款。 南迦倒是很感兴趣,蹲下翻了翻,最后挑了一串琥珀色的玻璃珠子和两只毛毡挂件。一只是蓝白条纹的鱼,一只是黑色的猫,做工相仿,都很抽象,形状凹凸有/致,黑白瞳仁仔细看大小不一,甚至一圆一扁,统共一百二十卢比。 俞海生没忍住暗示他质量不过关,南迦蛮无所谓笑笑,我喜欢这种丑丑的小玩意儿,你不觉得丑到一定程度反而很可爱吗,而且仔细看,和美术馆挂着的那种也没区别嘛。 哪种?俞海生心里吐槽,毕加索听到你这么讲都能气活。 南迦笑着把那只小鱼挂在俞海生腰带扣子上,自己留了黑猫拴在后腰。 这时pani也炸好了,他一手拎过来,另一只手顺势戴上刚买的手串。 玻璃珠子在水晶和绿松檀木之间闪着廉价又新奇的光,俞海生看着他用这只手一个一个从袋子里拿pani吃,肚子咕咕叫了声,叫得很符合教科书里饥饿的音准。 南迦抬眼看他,笑了,“饿啦?” 也不是好奇味道,也不是太饿,只是看着这人一口一个的样,胃就跟着莫名其妙分泌胃酸感,然后就叫了一声。 他有些尴尬,但解释不清,刚要开口时南迦扔给他了个什么东西,画面似曾相识,俞海生条件反射伸手接住。 是一颗彩纸包裹的……糖,应该是吧。 南迦:“这个柠檬味道的最好吃,不那么甜,酸酸的我比较喜欢。其余都太甜了,尤其草莓的,不过那颗什么味我也不清楚,只能祝福你不要吃到。” 出门前随手抓的,这种小糖,玻璃纸光折射不透色,从外面分不清味道。 那袋子pani吃完了,南迦又从兜里掏出一颗剥开糖纸塞进嘴里,俞海生看见他眉毛挑了一下,但没说什么话。 俞海生跟着也剥开,里面是颗红色的,有点圆又有点方的糖球。他闭着嘴在里面用舌尖舔了一下,一股草莓香精味顺着鼻腔蔓延,甜蜜素蚂蚁般地顺着舌尖往喉咙爬,刺激口腔分泌唾液。 他很少吃这种的零食,上一次好像还是在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 在俞海生嘴里的糖化到三分之一时,服务生上齐了菜:一道口蘑切成片拌进绿叶菜里;两道不锈钢大盘子,里面各放了五个小杯,中间是米饭;一小碗不知名的,看上去像是甜品;一盘咖喱配烤饼和煎蛋,一共五大道菜。 南迦又喊来服务生说了什么,俞海生以为他要加菜连忙说够了,每道量都很大。 南迦只是笑眯眯的,很快服务生回来,手里两瓶啤酒,两幅勺子和刀叉。 南迦冲他点点下巴,示意他赶紧品尝。 俞海生犹豫了一小下,先伸向了熟悉的咖喱。他舀了一勺,里面有肉,“羊肉!” “嗯,味道怎么样?” 俞海生又吃了一口,嘴里有些含糊:“好吃,以前没吃过羊肉咖喱,都是鸡肉牛肉。” 南迦咬了口饼,“是吧,我第一次吃的时候就觉得你一定喜欢这个,这里的人对牛很尊敬,不会吃牛肉的,”他咽下这口,“鸡肉比较多。” 什么叫第一次吃的时候就觉得我一定喜欢,中文又好像不是语序不对就能明白的了。 南迦把那道拌菜挪到他面前,“再尝尝这个。” 除了绿叶菜,还有一些紫红色、棕色的菜梗,上面撒了什么汁。俞海生尝一口,酸甜辣的凉拌菜很爽口,还解腻。他把餐盘往南迦那边推,“你也吃啊。” 南迦笑笑又推回来,“你吃你的,别管我。还有这个,”南迦从拼盘里拿起一小杯,“除了主菜,其余吃完都可以加,管够的。” 俞海生抬眼看,南迦那份和自己的不一样,颜色有点诡异,但他吃得蛮开心的。 不远处的小台子来了两个人,一个人搬音响,一个人坐在凳子上调试麦。都弄好了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放音乐、唱。 前几首是尼泊尔语的,虽然听不懂但氛围还不错,驻唱时不时和周围人互动,随性放松。 南迦吃得很快,几口扒完就歪着脑袋听歌,偶尔哼哼两句。有风吹过,南迦衣服布料很轻,没被挂饰按住的就跟着一起飘,几缕没扎起来的头发也在飘,整个人悠悠扬扬的。 住在周围的小孩子们卡点来听,也不挡住入口,商量好了似的一会儿一批,轮流凑过来看演出,悄悄摸摸的嘻嘻哈哈。 南迦把桌上没动的一小碗推给俞海生,自己又剥开一颗糖嚼着,“大米和核桃做的布丁,蛮好吃的,你尝尝。” 分量不大,不适合分食。南迦说完就侧过身倚着靠背,专心听歌去了。 俞海生吃了一口,香甜,没但有那颗糖那么甜,扎实的粮食味儿。很喜欢吃。 他们的座位离门很近,再加上露天和夜晚,有门没门差别不大。小孩子们打打闹闹,不小心一脚迈进来,食客实在不多,服务生就也不赶。主要还是有点乖,不小心迈进塑胶草坪的小脚丫会主动伸回,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看真没人赶,胆子大的就索性往里征程一步,不出去了,绝佳的听歌位置。其余孩子羡慕,后悔自己没敢这么做,但也不说什么,就在外面蹲着。 俞海生很轻地笑了,那种微弱的漂泊感跟着也轻飘飘的了。 唱歌时孩子们就很安静地听,眼睛一眨一眨的,休息时孩子们就小声聊天打闹。俞海生看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男男女女都是,独属这个年纪的纯真。 南迦不知什么时候又换了个姿势,胳膊拄在桌面上,面前一二三四五六张玻璃糖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产的。他在那安安静静地叠千纸鹤玩儿。 玻璃纸发出细微的、清脆的摩擦声,俞海生口腔本能分泌唾液。 可能是这一刻吃饱喝足的满足感,或者是被孩子们带动得很惬意,也可能是血糖上升脑子停滞,总之这个画面刚刚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出于什么目的问出的这句话。 俞海生看着南迦说,我们玩个游戏吧。 祈使语气,好久不用有点陌生。 折纸的手停顿一瞬,慢悠悠抬头,“什么游戏?” 俞海生说,拍手游戏。 “什么拍手游戏?”南迦又垂眼叠纸,边叠边问。 “就是这样,”俞海生站到旁边空地,隔壁桌吃完没新客人了,这一片的椅子就收回去了,“你得站起来。” 驻唱在不远处弹吉他,小孩子们音量拉低。 南迦轻轻弹了一下两只千纸鹤,然后揣进兜里走过去。 俞海生:“你伸出两只手。” 南迦伸手,身高差不多不用举着也不用垂下。 “啪”的一声,俞海生问,“哪只疼。” 其实都不怎么疼,好吧,南迦翻起左手晃晃。 俞海生又开始捏他手指肚,从小拇指到大拇指,捏完一圈问他哪根疼。 南迦笑笑,其他手指弯曲,留下最长的那根递到他面前。 俞海生轻咳一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作为计量单位,从南迦中指底端开始一节一节数到头,嘴里念叨一二三四五……一共八次。 南迦还是笑着看他,问什么八次。 俞海生有点口渴,可能是布丁吃甜了。他伸出右手搭在自己左肩上,“这样拍一下就是一次,”他拍了一下然后放下,换另一边,“这样就是两次,一共交替八次。” 南迦跟着他动作一起,停在左手搭右肩的动作上。 “到第八次之后,再把另一只手盖上来,这样。” 两个人变成了双臂在胸前交替,双手各搭在肩上的样子,只不过右手在上。 然后俞海生靠近南迦,保持着这个动作,双手去牵南迦的两只手,他牵好后往两边用力,四只手交叠在一起没有拉开。 然后俞海生说,你看,拉不开,说明我们好有缘。 有的事做的时候没什么,做完就很尴尬,比如现在。俞海生开始思考自己干嘛提议这个游戏,两个大男人握着手杵在这好怪。 小时候他见过周围同龄人课间这么玩,但自己从来没参与过。一面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一面是做和不做没多大意义。 他只是隐约记得,他们脸上的笑容和刚才打打闹闹的孩子们的脸上的,是一样的。 南迦攥着俞海生的手盯着他,空气变得粘/稠。南迦攥得很巧,俞海生拉不出来也不觉得痛,其实只要再使点劲,他就能挣脱。 什么东西开始分泌,痒痒的,嘈杂的,黏/黏的。 南迦突然开口:“哦,我记错了,其实刚才做了七次。”一副懒散调子,他松开俞海生,“拍肩膀那个,我们再来一遍吧。” 俞海生愣了一下说好。 两个人又重复一遍,这次俞海生去牵他的时候,四只手并没有在胸前打结,顺顺利利分开了,变成了两个人面对面牵着手。 南迦又问他,那这样呢,又说明什么。 俞海生心脏咚咚跳,空气温度开始降低,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像只是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南迦双手突然往回用力拉,俞海生没防备,重心不稳,一下子被带到南迦怀里。南迦握着他的手停在自己耳边,这样看上去像是他被俞海生锁在里面。 如果不是后者重心在最后一刻被找回的话。 俞海生某种顽强的意志力撑着他的手臂,没被抱进怀里,全身力气停在相握的手上,也是因此更尴尬了。 拥抱可以回避脸,现在只能被迫脸对脸,且离得很近,呼吸都扑在彼此面容上。 南迦越来越近,近到俞海生能从看到他眼睛里看清自己,模样实在算不得好看。 隐隐约约的,有一股酸甜的味道混杂着寺庙香。 下一秒,南迦笑着松开手,俞海生没稳住向前倒去。 南迦大笑着环抱他,大大咧咧一下一下顺他后背,“哈哈,说明我们还是很有缘,有缘就抱一个。” 南迦声音从脑袋后面传来,胸腔一阵一阵的麻。 其实没人看到他们在干嘛,这里的光线很暗,不远处的驻唱和另一桌客人互动,吹了声口哨,人群谈谈笑笑。 这声口哨传到俞海生耳朵里,他一下子脸红了。 第7章 要继续吗 凌晨两点半,俞海生叹口气摸索手机,随便划拉划拉又放下,小房间跟着亮了一小点又熄灭。 这是来尼泊尔的第八天,本来打算随便取取景打完卡就回国,毕竟他那个朋友后来基本没联系过自己。即使真的要搞账号,相机里的东西也够用了,又不是国家旅游宣传大使。 这里杂乱,不乏有趣,有一种混乱的矛盾感,就像—— 况且,六折的服务也该花完了。 其实俞海生对很多事都无所谓,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命运带他到哪里他就在哪里,这是他学会的一种法则。但这不代表他傻,两万卢比,一千三百多rmb,南迦带他玩了四天,从讲解到门票再到吃吃喝喝交通费,一次也没管他要过,问就是都包含在两万里了,这还不算那半颗天珠。 俞海生不懂文玩,但后来在网上查了查,尽管是半颗,依旧物超所值了,准确来说是值太多了。他不想欠别人,尤其不想欠南迦的。 想到这俞海生拿起项链,月光不是很亮,他摸索珠子两侧的绳结,想到那个下午南迦给自己戴上的手,想到他下意识留住南迦的一刻,想到杂货店的那个眼神,想到活女神庙前的不屑,想到那个黄昏和清晨,想到鸽子和烧尸庙。 还有桌上没吃完的药,蓝白鱼的挂件,以及几个小时前的拥抱。 俞海生不抗拒同性恋,也不是天生弯。他和女生谈过恋爱,也被男生追过,都没太大感觉。 高中室友追女朋友时整天整天跑来跑去,后来被家长老师发现,分手痛哭流涕,他明白爱情就是这样分分合合,就是这样牵扯情绪,所以他会适当做出朋友间该有的安慰,也只有安慰。 就像明白也只是明白,明白和真的懂是两码事。 谈恋爱是因为对方小心翼翼追了他很久,态度真诚,不多打扰也不过界。俞海生没有特别喜欢过谁,所以和女孩说抱歉,但女孩只是问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没有,我们试试吧,就这一年,不会耽误你的,毕业就见不到面了。不吵不闹。 他知道做什么,对方大概会开心,什么不能做,会被说直男。他一件一件打上符合标准的勾,周围人都说好羡慕你和你女朋友,俞海生只是礼貌笑笑。 后来女孩提分手,原因是你很好,但你不会爱人,我累了,还是算了。俞海生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尽管他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很多事可以为她做,除了交出自己的心。 因为他也不知道交心是什么感觉。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怀疑过自己性向。互联网发展快,千禧年后那阵,互联网发展迅速,管/制还没有太严,随便搜搜关键词就一堆网站。他点进去看,没有很被吸引,但也不觉得恶心。 总之俞海生十八岁那一年得到的成人礼就是,要不出家吧。 记忆里同一年里的五月十二日,是那场大地震,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新闻里压抑极了,俞海生看了很多,直到那段新闻播报,女主持人哭了时,他觉得更难受了。 但没几个月就是高考,气氛紧张得很,大家恨不得睡觉都能背题,北方距离四川又实在太远。事实上和距离无关,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哪怕理所应当,也不能强求人一定共情他人,尤其在都有自己的大事时,气氛理应憋回去,为其让步。 女孩是班长,老师安排她组织班会捐款。捐多少记不清了,但他只记得女孩收完一圈马马虎虎解散了,毕竟高三学生的时间很宝贵。 她和自己抱怨,班主任家里有事见不到人,收钱这种事儿总有个别人逃,老师不来他们就也不配合,烦死了。然后又开始讲别的,从阶梯教室到回班级。 俞海生看着她,觉得陌生,又理解。他甚至诡异地想,你看,哪怕会爱人的人也有不会爱人的时候,所以太正常了。 他在这种逻辑下活着,一直到那个拥抱。 南迦抱完他就笑嘻嘻地松开了,没什么特别反应,他说在尼泊尔,很多男性之间都很亲密,这没什么的,反过来安慰他别放在心上。 后来他又搂着俞海生肩膀说,你带我回去吧,我头晕了,好困。南迦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随意,俞海生那一刻也跟着冷静下来,和高三捐款时那个下午有种异曲同工的感觉。 但好像还有什么不一样,他觉得有些闷。 紧接着他想,南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尼泊尔人,地陪,然后呢。然后俞海生发现没有别的名词来定义他。 但如果是形容词的话。 南迦说话有种他自己的风格,不简洁,用词奇怪。他的语气词很多,尾音却收得好听,会一惊一乍地开玩笑,口吻像孩子,但调子散漫,所以整个人很矛盾。他身上叮呤咣啷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寺庙香。他头发很卷,但不是小卷,蓬松,扎着辫子像小羊。他—— 他的声音还很好听,眼睛很好看。哦对,他右眼角还有道疤。他喜欢笑,不笑的时候很冷,直勾勾盯着别人的时候像狼。 但, 但他很细心,会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别人需要的东西。他情商也很高,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他也很幽默,讲话会逗自己笑…… 他还很认真。 不是学习认真的那种认真,怎么讲呢,这种“认真”让俞海生觉得熟悉,又有点孤独。 烧尸庙那一晚,俞海生并没有问下去,但他忘不掉那双眼睛。尽管不明白原因,但他觉得南迦不属于这里。 是一个很怪的人,很矛盾的人。 小旅馆的墙薄得很,隔壁不知道怎么了,这个点突然开始嗯嗯啊啊起来,声音太过投入,俞海生甚至觉得床头在震。他叹口气,看了眼手机,两点五十七。 隔壁情侣越战越勇,俞海生翻了个身彻底睡不着了,索性翻开手机调到备忘录,里面是一些准备在眼睛账号上发的内容。 打开又切走,想了想点到联系人界面,看着那串97开头的数字。 要不,续个费? 俞海生觉得如果他不主动开口问那两万是几天的行程,对方好像也不会主动提,一直拖着也不现实。 怎么都不能拖下去。 于是他点开手机,删删减减编辑信息。 手悬在发送上面久久未动,可能是背景音太过激情,他感觉指尖也跟着心脏跳动。 他按下发送,然后锁屏,然后伴随着隔壁爱情的歌闭眼。 黑暗中屏幕闪烁了一下。 俞海生睁眼,打开手机。 俞海生:请问我们那个行程是多少天的啊? 其实他想问超多少了,还有没有后续。 南迦:~ 只回了个波浪号,意义不明。 俞海生学他,发了个问号过去。 不一会儿,手机又震动。 南迦:! 俞海生:?? 南迦:!! 这是干嘛呢,俞海生叹口气,又有点想笑,好像玩起了只要他不先停,那边就也不停的游戏。 俞海生稍微坐起来点,靠在床头打字,想了半天,一开始想发你怎么没睡,一格一格删掉又改成如果钱不够了我可以续费,又删掉,打,后续还有什么安排吗,再删掉。 他搁这删删减减呢,房间门突然被敲了三下。 这个点房门响其实很诡异,但隔壁的热情和刚才的游戏减弱了很多。他下床开门,门外是一张打哈欠的脸,打到一半故作惊讶,问俞海生你怎么不看看是谁就开。 因为本能觉得是南迦,他心说。而他看到南迦的一刻,之前那些想法就都没了。 他好像只是想看看他,然后和他聊聊天。 南迦问,不请我进去?俞海生笑了,退后让人进来。 房间是个标间,一张自己睡,盖了一次性床单,另一张单人床放着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袋子,袋子下垫了张一次性枕巾。没有沙发,旅行箱锁起来放在角落,有人生活痕迹的地方都多多少少垫了卫生纸。 南迦站在那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俞海生把另一张床上的袋子拿走,头也不回地说:“这张床我没睡过,虽然没铺一次性床单但是我擦过,很干净的。” 南迦看着他没动。 俞海生奇怪道:“怎么了,过来坐啊?”表情很不解。 南迦看了他一眼,过去坐下,又问他,怎么这个点不睡觉。 刚才收拾床铺的时候稀里哗啦的,这会儿俩人都坐下来安静后,隔壁的背景音就大了。一个人听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此刻两个人听就很怪。 南迦乐了,“你房间还有这种待遇呢,我那边就可冷清了。” 俞海生莫名燥热,轻轻咳嗽了一下,“那个,我们后续还有其他安排吗?我是说,两万应该花完了,要是没有……” “要是没有,怎么办?”南迦打断他。 俞海生气息一顿,他本来想说要是没有我可以续费,但是听到这句就跟着想,对啊,要是人家真没安排也不能强买强卖。 没开灯,看不太清南迦的表情。 俞海生犹豫开口,“要是没有,可以续费吗?” 南迦没说话,黑暗里好像换了个姿势,俞海生听见床铺吱呀一下。 俞海生等了一会儿,见人没有回的意思,再次开口:“南迦?” 还是没话。 俞海生再次问:“我可以续费吗?” 仍然安静,人好像还翻了个面。 隔壁终于战斗完毕,屋子跟着安静下来,能听到细微的白噪音。 俞海生说,我想续费。说完,他的心脏开始咚咚咚。 另一张床的人又动了一下,转过身朝向他。 床上的人说好啊,我们去奇特旺,还有博卡拉。 然后他坐起来,挪到俞海生旁边,腿靠在侧面。 “你想怎么付钱。” “呃,现金?” “嗯,”南迦挑了个音,轻飘飘的,“可以啊。” 但他不动地方。 “……现在给你?” “嗯,”南迦继续那个调调,“可以啊。” 俞海生床右侧是靠墙的,左侧是狭窄过道,被南迦堵着。 俞海生说:“要不,你让一下。” 南迦没动地方,弯下腰离得更近了。他的手伸向俞海生的脸,俞海生下意识要闭眼。 “确实没度数啊,”南迦笑了,“近视的人眼神发散。” 南迦手撩起他的刘海,仔细观察那双眼睛,“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是装饰,但你不戴眼镜也好看,所以为什么戴?” 南迦离得很近很近,俞海生后面没路了,他回答道:“就习惯了。” “习惯了?那你看我,眼神别躲。” 俞海生看过去,长时间处于黑夜,月光就又够亮了。 那是一双不带笑意的眼,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和人对视时,如果有一方躲闪,那气氛会僵持,但如果都直视彼此,不带有目的性地注视彼此,就会变成一种很深很深的链接。 就像此时此刻。 光线没有足到能看清瞳孔里的倒影,所以只是认真地看着对方本身,并不试图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 他们就是,也只是认真地看着对方。南迦的眼睛形状没有变成桃花瓣,因为他没在刻意笑,眼尾没上挑,因为不是暧昧。在这样的目光里,俞海生自然而然会觉得对视和吻一样亲密,比吻多了一些纯,但也许是吻天生就该是不带情yu的,最原始的真诚。 但凡有一方觉得矫揉造作,气氛一下子就会变得或轻蔑,或暧昧,或调侃,或鄙夷,或等等等等。 可是他们都并没有,因为他们都是被认真对待的。 一种极为强烈的什么冲动,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他好喜欢此时此刻。 上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是什么时候来着,记不清了。父母教会他没有很喜欢也可以结婚,事情没有很擅长也可以做。所以俞海生的人生清单里没有那么多“一定……才”的句式。 他小时候有一阵很喜欢抱着东西睡觉,那只毛绒大熊后来开线了,其实补补就能继续用。但一天下午回来他发现被扔掉了,他想去捡回来,妈妈说一定要抱着熊才能好好睡觉吗,语气甚至很温和,不是批评。俞海生就说一定要它才行。妈妈笑着说,男孩子长大了,不用抱着玩偶也能好好的。 他的父母并不严厉,也不打骂自己,他们只是擅长在“一定……才”的句式后面加上一个“吗”,佐以关心的语气。很多坚持就像多米诺骨牌,随着这个温柔的“吗”哗啦啦倒下,然后结果也并不糟糕,甚至倒下的牌组成的图案也很完美。 俞海生听到“咔哒”一声,这个房间里有挂钟吗,也不记得了。但他此时此刻无比强烈地清楚,那部分属于他的停滞的时间,那部分停滞在很久远以前的时间开始缓缓向前了,不是幻听。 那几个瞬间活过来了,像河流一样向前。 然后他听见南迦说,我好喜欢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漂亮,我都快被你吸进去啦,小鱼。 第8章 你要多笑一笑 好困。俞海生难得打了个大哈欠,去奇特旺的车是早上七点,他们六点四十就到了车站。 南迦不知道什么时候订的票,问他多少钱又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俞海生只能往他包里又塞了两万,他看到没退回来也没说话,像是压根不知道。 大巴车到了,车身白色,挂着紫色路段标识,上面有两道红色线条作装饰。 走到他们位子一排时南迦停在过道,俞海生看他,又是似笑非笑的脸,没说座位具体是里是外,俞海生就只能先坐进去。等人靠窗后,南迦才在他旁边坐下。 车里人不多,是3 2构造,本地人和个别几个一眼看上去就是游客的,基本都买了司机同一侧的票,没坐满。 俞海生想把包拿上去,一转眼没找着。 南迦指了指头顶:“你的包我放上去了。” “啊,”俞海生顿了一下,“谢谢。” 本来打算从包里拿点纸巾备用,不是擦什么,单纯习惯握在手里,踏实。但一是不一定用得到,二是南迦坐外侧,他也就不麻烦身边人再起身取下来了。 车马上开了。南迦靠在座椅那伸胳膊摆弄行李架,嘶嘶啦啦一阵,卡在车开前又坐下,轻轻扔给他一个小蓝包。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扔”这个动作,莫名有种投喂小动物的即视感。 俞海生习惯了,接过打开,里面是各种不知名的药板、塑料袋、纸巾……怎么好像还看见底下压着昨晚的糖纸。 南迦就随手介绍,分别是晕车药、管头痛的,以及防止你吐了准备的塑料袋等等。俞海生和他说谢谢,其实他不是晕车体质,但为了这种小事解释的画面,他思考一下,不太想让它发生,于是就妥帖地放在大腿上,一手一边自然压上去,稳稳坐好。 南迦说话的样子和之前在巴德岗很像,俞海生悄悄看他一眼,这人随随便便翻靠背上挂的杂志,往后靠着像个大爷。 好像昨晚睡前那双注视彼此的黑色眼睛从未存在过。 车上很安静,这个点坐车的大部分都在补觉。俞海生索性也闭眼,没睡好,太阳穴隐约一跳一跳的。 昨晚……昨晚后来怎么来着,他离自己很近很近,他伸手抚摸自己的眼睛,呼吸很轻,他说好喜欢自己的眼睛……然后。 “小鱼。” 耳边突然传来南迦的声音。 南迦凑过来,肩膀挨着肩膀喊他名字,声音和半梦半醒间重合。 俞海生睁眼看他。 南迦却并没在看俞海生,他只是凑过来,手指了指窗户那侧,“你看。” 视线跟着移到窗外,瞳孔一瞬很多很亮的光线汇入舒张—— 特别特别蓝的天下有特别特别绿的湿草地,偶尔有几只黑色犀牛,它们懒散舒适地晒太阳。远处河流真的像地理书上面的蓝色线条一样弯弯曲曲,画面可能寻常,但饱和度实在太高。 南迦在旁边说,今天天气不错,这一侧的风景就会很好看。 他继续说,快到停靠点了,半个小时休息整顿,想去厕所就去厕所,停靠点附近有小卖铺,但是建议你不要吃太多。 俞海生问为什么。 南迦笑了,因为后面的一个多小时超级刺激。 他每次露出这种笑的时候都有种顽劣感,俞海生十分熟悉且听话。 果然后半程完全变质,叮叮咣咣的路况和之前判若两路,尽管不晕车都被晃悠得屁股麻,体质不好的直接吐了,想睡?睡不了一点。 南迦倒是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甚至有些兴奋,也不刻意稳住身体,随着大巴上下左右。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转头对着俞海生:“你听过镜子公路吗?” 典型设问句开头,南迦接着自己继续说:“这里有处公路特别特别陡,你看外面,觉得现在已经够颠了对吧,比起那条差远了。” 这条路后半程外面已经看不到多少绿地了,全是灰黄色泥沙和石块,路也特别窄。俞海生想了一下发现想象不出来。 “那条路呢,又有好多好多个弯,没有护栏,然后呢,”南迦自顾自抑扬顿挫,“然后呢,就好多好多人出事死掉了,实在太危险,后来为了警示众人,就在靠山的那侧挂满了镜子,一闪一闪的。” 南迦顿了下又说,好吧,其实不是为了警示,只是失去亲友的人用来纪念他们罢了。他说,那条路上有多少面镜子,就有多少人死掉了。 过了会儿,他笑着总结,你看,这里的人有那么多方式纪念死亡,却不在人还活着的时候修条防护栏,或挂个警示牌。当然我也知道啦,因为穷啊,没钱吃饭,哪里有钱修路。 说完笑嘻嘻往后一靠,闭眼睡觉去了。 俞海生听他讲着,然后看他的脸,在上面看不出什么。 - 大巴车在十二点三十四到了站,南迦也在十二点三十四准时睁开眼,起身从上面拿包,递给俞海生。 俞海生:“谢谢,你下……” 话没说完突然视线一黑,南迦往他头上扣了顶檐很大的帽子,说防晒。 视线被遮住,再想对话需要抬高角度。 两人一前一后下车,又一前一后跟着上了辆面包车。车里就一个司机,里面被改装成面对面两排和后面单独一排,可能为了多塞点人。 南迦把两个人的包扔在后座,拉开车门坐上去,一上车就和司机用尼泊尔语交谈,插不进话。 前面不知道在聊什么,两个人话里推推拉拉,司机一副为难的表情,南迦这边就是笑,老成的那种笑,对面要是严厉一点,他就跟着乖一点,但语气不容反驳。几轮下来司机叹口气,比了个三,南迦说OK,这会儿能听懂。 车才开了,一路上比刚才好太多,俞海生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 没消停一会儿,南迦又不知道从哪翻出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叽里呱啦和司机对话,谈妥了似的喊俞海生看过来。 是一把……小提琴?还是黑色的。迷你。 南迦握着它发了个音,然后笑着说:“这个叫sarangi,中文是什么我不知道,是尼泊尔最古老的一种乐器,用一整块原木做的,”说着,左手手指附在上面,右手拉弓,发出一串DoReMiFaSoLaXi,有点像小提琴,但音色有种原生态的味道。 “一般都是柚木或桑木刻出来的,以前我还见过一把玫瑰木做的,特别厉害。” 南迦拨弄几个音,然后正了正身子,“这首的尼泊尔语叫Resham Firiri,算是传唱度很高的一首民歌。中文对应好像是木棉花开。虽然Resham本意其实是丝绸,Firiri是形容飘动的样子啦。” 他开始弹奏,听起来很欢快活泼的,又有点田园味道的曲子婉转起来,蹦蹦跳跳的,司机也跟着哼哼,心情不错。 南迦就在他面前唱着“Resham Firiri, Udera, Udera…”,他歪着头,身子微微侧倾,跟着歌和车一路晃晃悠悠,他看起来很快乐,很放松。 过了会儿又开始念叨许多陌生词汇,但俞海生只记住了一个“Chari”,因为说这个词的时候车颠簸了一下,南迦咬到舌头了,俞海生没忍住笑了。 他记得“Chari”指某种小鸟,或麻雀。 和在加德满都的样子像又不像。俞海生觉得此时此刻的南迦很自由,包括自己也是一样,这里和加德满都像是两种风格,少了些许赤黑橙色的神,多了很多蓝白绿的风。 他还记得南迦在车上说,奇特旺的英文是Chitwan,chit在尼泊尔语里代表心脏,wan是丛林,Chitwan就是丛林之心的意思。 听上去就是一个更原始、氧气含量更足的地方。 南迦继续唱着,后来他给俞海生大概翻译了一下。 他唱着—— 木棉花已开 你又何时绽放 花落如白鸟飞到无尽天边 旅人路遥身倦 是否想归乡 还是喜欢飞向更遥远的地方 …… 他轻哼着弹完,扭头冲司机说了几句什么,又是几个来来回回,不过这次司机语气缓和了许多,是音乐带给人的放松。 南迦晃晃脑袋,切换成中文,“一个琴要我2000,怎么不去抢,真当我好骗啊。”反正司机听不懂。 俞海生笑着问:“你砍了多少?” 南迦:“500。” 俞海生:“哦,便宜了一百人民币,还可以。”他自动换算了一下。 南迦:“我说这把琴500。” 俞海生:…… 那就是总共三十多块。好吧。 南迦哼了哼鼻子,往后面坐了一下调整坐姿,“估计还有十几分钟到,再点一首吧。” “唔……什么都行,你随便弹吧。” 南迦想了想,笑了下,身子稍微往后仰,手指拨弦发出几个音,音调有点熟悉,但俞海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很缱绻的调子。 南迦就在对面继续悠悠扬扬地哼,嘴里念的不是英文中文,好像也不是尼泊尔语,哼了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往曲子里添了句e back to me”。 填好以后,可能是记不起来或者写不下去其他的词,南迦就一直用这句e back to me”唱下去。调子高的、沉的、或者轻快的,偶尔只是轻唱曲调,没有任何歌词,都软软的,也很温柔。 车窗吹进热风,吹得南迦的衣服跟着飘起,云朵般蓬松。 这一刻的画面一下子就把俞海生带回了那个露天花园餐厅的夜晚。然后他后知后觉,这首曲子是那个驻唱弹过的,只不过原版是吉他。 热风再次吻过对面的人,转了个圈送到俞海生脸上,一股暖的寺庙香。 他本能地就想到之前那个对视,这句e back to me”也跟着从轻柔哼唱变得迷幻起来。 调子一直在俞海生脑袋里久久不散,直到晚上。 南迦选了个离小镇近的民宿,自然原野风,花园很大,里面的房间也很大,比加德满都敞亮太多了,看起来干净整洁。俞海生在203,南迦在204。简单收拾完,他们就去附近的小镇上边逛边吃。 二人走着走着路过一处七彩小灯装饰的拱门,南迦问要进去看看吗,里面是塔鲁族传统歌舞表演,时间刚刚好,刚落地怪累的,看看舞蹈,结束了散步回去,第二天再去别的地方。俞海生也觉得好,南迦转身买了两张票,进去以后塞给俞海生,说留作纪念。 说是表演,里面类似电影剧场,但光线更亮,台上只有一大块背景板印着草屋、各种动物,以及“THARU CULTURAL HOUSE”几个蓝色大字。全程无任何打光、特效,甚至连电子音乐也没有,纯清唱,辅之各种肢体动作的声音和打击乐。 这种表演按理来说效果不会很精致,但台上的人无论男女,无论年纪,都是洋溢着笑的,并非那种表演出来的笑。可能因为肤色黝黑,服饰原始,搭配在一起笑得让人踏实。 南迦说,在印度教还没影响到这里时,塔鲁族有自己的信仰,他们崇拜野兽,相信世界有各种神灵。即便是印度教传入后,原始信仰依旧没有被彻底代替。塔鲁族是原始森林的孩子,他们很强大,是这里真正的原住民。 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稳,没有讨好或者取巧,听的人就也跟着融进这片大地。 看到最后俞海生也跟着打节拍,台上邀请观众上来互动,很多人围在一起的那种。南迦笑着问他要不要上去试试,俞海生只是想了一小下,随即点头,拉着南迦过去。 南迦看了他一眼,笑着没说话。 上来的游客肤色各异,有的金发配大耳环,有的T恤大裤衩,有的度假风小裙子,还有中年大爷大妈。大家都围成一个圈,跟着本地人摇摆身体,边伸手举过头顶拍掌,边顺时针转。一开始俞海生还有点放不开,后来看到斜对角的大叔已经自嗨到扭得和别人节奏都不一样时,破功了。大叔根本不在意,继续扭动肥肉,周围人全被他逗笑了,大叔也跟着笑,气氛太好了。 一片最纯粹的快乐中,俞海生擦了下眼角笑出来的泪,余光里南迦在看自己。 他们围成一个圆,但因为轻松自在所以并不规则。南迦本来是在他前面的,因为不规则变到了他的右前方,比起前后,更像左右。 他不知道从哪搞了个三眼面具戴上,黑底红面,额头上方是五张微缩的鬼首,十三只眼睛张大,审视对面一切生灵。 其实南迦的穿着打扮是左右游客里最像当地人的,但因为皮肤没有那么黑,以及身上各色首饰,少了很多淳朴,多了一点贵气。 面具遮住好看的脸,又多了几分鬼气。 他对他伸出左手,人群还在欢笑声中。 面具摘下的一刻,周围一切慢下来,像是拉高了虚化,人们的表情与音乐变模糊,獠牙先是退却成上扬的嘴角,再往上翻,露出一张漂亮笑脸。 南迦说,你知道吗,小鱼,你表情生动的样子很好看,以后要多笑一笑。 视野随着声音一黑,南迦的手愈来愈近,俞海生本能闭眼。再睁开,无边无际的黑里亮起两点光,然后逐渐扩大充盈满目。 他透过鬼神面具的眼睛看向南迦。 南迦还在笑,双眸被火把照得很亮,漆黑如珍珠。这一刻太完美了,很遥远,很该被众人捧起来仰望的那种不食烟火。不,他应该是吞掉火焰的,最炙热最漆黑的本源。 南迦一只手背过,另一只维持于胸前的高度,伸向自己。 怎么拒绝?他亲自搭了天梯递过来。 双手相握的一刻,俞海生甚至还在想,可惜,相机在下面。 第9章 象眼 今天是个阴天,本来计划去坐独木舟和去原始森林。 六月原本就是雨季,前几天莫名其妙的没下雨才比较反常。南迦看了看天,说应该不会下,就是闷。他背了个小包,带着俞海生去酒店楼下坐突突车。 季节月份加上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南迦说可惜了,这里的日出很漂亮,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而且运气好的话,日落会和日出一样漂亮。 以后……一个客套又好听的词。 半小时后,突突车在一条河旁停下。上车前还阴着的天,现在已经开始发橙了。放眼望去,一条土色小路穿过非洲草原般的绿地,行人和酒店导游三三两两穿过。 这条河叫Rapti River。 俞海生深呼吸一口,潮湿的青草味,还有藏起来的鸟叽叽喳喳带来的野生味,比加德满都清亮多了。 他本能地对今天行程期待值很高。 进入原始森林之前是水路,人们需要坐独木舟过去。 俞海生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这种窄窄的,一长条样的小木舟,是真的木头做的那种,削得有棱有角。两头尖,中间鼓,容量在十个人左右,宽度仅够一人一排,从前往后一列,座位就是刚搬上去的小木头板凳。 南迦和他说,这种独木舟都是掏空一颗巨大的树做的,一会儿可能有点渗水,不用怕,没太大问题。 两个人坐在靠船头的位置。 南迦自动在第二个位子坐下,他后面是个亚洲女生,不好意思坐他前面,就坐在第三个板凳上,再后面是对情侣,俞海生就只能坐在第一个位子。 酒店配的导游会一点中文,但不多,比起咖喱味的中文还不如直接说英语。 导游大叔在船头介绍自己:“你们好,我叫巴鲁,这位叫卡普。叫我巴鲁或者巴导都可以。一趟大概一个多小时,河里有短嘴巴的鳄鱼,你们的手不要放在外面,不要大幅度转动身体。” 小舟晃晃悠悠游起来了,肾上腺素跟着上升,实在离水面太近了,整个场景很大很大,河与两岸都又高又远,比起家楼下公园的那种多了太多太多刺激生物本能的味道。俞海生出神地想,要是这十个人里有人突然暴起,谁都跑不了。 离奇的刺激。 巴鲁指着远处一一开始介绍,有的词不知道怎么翻译具体,索性用一类词替代。周围的人跟着听,时不时小声交谈几句。 南迦坐在他后面,突然拍了下俞海生右肩。 俞海生侧过头,“怎么了。” 南迦示意他离自己近点。 俞海生往后挪了挪,南迦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不听他的,我给你讲。”语气神秘兮兮,带着气音。 有点可爱。 他本来以为南迦讲的和导游没什么区别,所以没想到会出现具体的名词。比如他顺着导游的话解释,这里主要有两种鳄鱼,恒河鳄和短吻鳄,短吻鳄的头像一个U,会吃人,恒河鳄这种嘴巴长的不吃。 紧接着俞海生就看到岸边青绿色里浮着一只了,真·实况讲解。 俞海生不自觉向后靠了靠。 顺着他们见到的,南迦继续讲,那个头顶一块黑,脖子白,身子黑的是白颈鹳。哦,那个孔雀应该能看出来。你左边那有只鳄鱼。你看那,那有鹿群。小鱼你看那,就那,树枝上,红头青身的白胸翡翠,三只! 俞海生跟着时不时抓拍,和动物园绝对不一样,这里都是野生动物,野性自由,飞啊跑啊都更有力量。 他眼睛都跟着镜头被点亮,脸颊轻微发红,太阳也刚好打过来,南迦看着他笑了。 船到岸边后,同行游客一个一个下船,女生给了导游200卢比的小费,俞海生想了想刚准备拿,南迦按住他的胳膊,“只给他呀?”然后眨眨眼。 俞海生笑着说:“给你,当然也给你,要多少?” 南迦边起身边摇头,“唉,哪有给小费问人要多少的道理,又不是抢劫,我要一个亿你给吗。” “这么高端的服务,我竟然有幸免费享受到,”俞海生故作深沉,又如获至宝道,“一会儿进去我不会被挟持然后变成失踪人口吧……?”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 巴鲁带着人们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交代注意事项。无论是中文还是英语都夹杂口音,语法时有时无,现实沟通不讲究这些。 俞海生对巴导那句话印象很深—— 他说,“Animals’ home, not people’s.” 一个真正自然的地方。 众人跟着巴鲁和卡普走,两个向导一前一后,其他人夹在中间,全程需要保持安静,尊重自然,也是保护自己。 进从林前南迦从包里掏出驱蚊液和一个浅绿色的膏给俞海生,让他涂上这个。俞海生接过说谢谢。 巴鲁喊大家两三个人一组,方便互相照应。十个人里一对夫妻,三个四十多岁结伴来的欧美背包客,一对年轻情侣,还有南迦,俞海生,和那个亚洲女生。 女生听到两人对话,鼓起勇气迈上前一步,“你们好……你们是中国人吗?” 俞海生转头:“嗯,怎么了。” 女生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也是。看你们一起的,我还以为不是。” 说着女生往南迦方向看了一眼,“你们能带我一个吗,他们都组好队了,我,还没找到人。” 俞海生礼貌微笑:“好啊,我叫俞海生,他叫南迦,你呢?” 女生听了觉得少见,南迦看了女生一眼,说不上来什么表情。 她抖了抖没问什么,腼腆地对俞海生笑,“我叫顾雪,下雪的雪,这一路多多关照!” 南迦再次从包里掏出驱蚊液大礼包递给顾雪,也跟着标准微笑,“女孩子也需要,里面蚊虫很多,拿着吧,我们还有备用的。” 那个笑好看是好看,但有点毛骨悚然的。顾雪接过,条件反射鞠了个躬说谢谢,谢谢得幅度有点大,周围人一愣,跟着笑了。 收拾完毕,正式进入原始森林。 巴鲁在前面探路,手里握着棍子,“这一路上有很多植物,可能会有动物,比较看运气,”说完他示意大家看脚下,“你们看,这就是独角犀牛的脚印,印度独角犀牛也是世界上濒临灭绝的动物。见到它们不要走太近,都是野生的,我们不要打扰它们,附近有很多树屋。” 俞海生问:“树屋?” 南迦看他,“你会爬树吗?” 顾雪:“爬树?!怎么还要爬树!” 巴鲁早已经习惯了,安慰大家说独角犀牛对声响非常敏感,如果我们没有骑大象靠近,他们就会对我们发起“冲锋”,不过没太大事,保持安静跟好我就行。 这会儿温度比早上热多了,那抹太阳落是落下去了,但依旧潮湿,尤其是在这种森林里一憋,蒸笼似的。俞海生今天穿了运动装,这会儿拉领子散热。 “我包里有水,你把这个吃了吧。” 南迦说着把小板递给他,还是熟悉的一板两排十二粒的药,“你脖子又红了,不过水别多喝,这趟徒步有三个多小时。” 俞海生都没注意过敏了,接过药,“南迦,谢谢你。” 他喝完水盖上瓶盖,叹气着笑,“感觉这一路上都在被你照顾,太麻烦你了。” 南迦接过水也喝了一口,然后边放进包里边说:“我的人麻烦我一下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吗。” 什么叫我的人,俞海生汗毛炸了一小下。 没等他反应,南迦又补了句,所有的老板都是我的人,不用谢不用谢,而且好歹两万块哎,值得这种贴心服务。说完就往前走了,招招摇摇的,留下俞海生和顾雪在后面。 顾雪推了推眼镜,目光从南迦身上过渡到俞海生那,再从俞海生那看回去,来来回回,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凑过去,悄悄说:“俞哥,你们……嗯?” 她一副八卦语气挑了挑眉,胸有成竹的样。 俞海生不傻,笑着回:“我们不是情侣,就是朋友。” “唔,”顾雪唔得音调上上下下,“我懂,朋友,好朋友,纯洁的友谊,放心,我懂的,你们不用介意我哈,哈哈。” 说完很贴心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完全已经是一副误会的样子。俞海生叹气,也没多解释。 南迦在前面和巴鲁聊天,两人说了几句就笑了,他笑得很健康,很好看,背影完全融进这片森林。 俞海生看着他,拿起相机,拍了一张。 他不是不明白女生的意思,也不是掩耳盗铃。他知道南迦很不一样,也知道南迦对于自己的意义很不一样,但目前为止,他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 很多关系也好情绪也罢,不是一个“爱情”,两个字就能概括解决的。他觉得南迦身上有一些比爱情这个氛围更深的东西,在没彻底找到以前,俞海生不想草草对待。 还有待观察。 走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他们见到了三米多高的栅栏一样的东西,那是攀附在古老高木下的蚂蚁窝。七八只成群结队的梅花鹿一家从他们视野里跑过,比鹿更远的地方,大了好几圈的野生犀牛安静地栖息,浑身漆黑,犀牛角闪着独有的光泽,真实的五彩斑斓的黑。再走一走他们还见到了黑熊,仔细看有老虎的脚印,而脚印不远处的草丛里野鸡和松鼠一前一后。此外,还有巨大的散落在树林里的鹿角和犀牛头骨…… 一切都在这片灰绿黄色调的大地上同时存在,微小与庞大,生命与死亡,野性与庄重融为一体,有种面对庞大自然时生命本能的敬畏。 巴鲁这时突然停下来,他在一处潮湿地面前观察,然后立刻转身招呼人们往另一个方向走,那边有树屋。 不远处,有野生大象在注视着他们。 巴鲁说这里的野象会攻击人,以前有人被杀死过。不要离得太近。 南迦说别怕,别打扰他们,别露出攻击性,他们就不会伤人。 庞大的野象在那边缓缓前进,快要路过他们时,野象回头了。 俞海生拿起相机,在镜头里看到了象的眼睛。 他永远忘不掉这一幕——那是一双仁慈、又毫无感情的象眼,独属动物的浅黄色眸子就那样深深、深深地注视着人类。因为整个体积很大,所以象眼占比很小,因此稀释了一部分攻击性,但被它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放下相机,感到全身颤栗。 不是恐惧。 俞海生一路拍了很多照片,但依旧觉得不够,或者说照片本身不够描述这种震撼,需要真的脚踩在这片地上,用眼睛去闻,用耳朵去看,用鼻子去听,用所有感官一起混杂,融进这片原始森林才够。 而那只野象,那双象眼未被照片记录。只有真正被这样注视过,人才能明白,有些时刻,有些生命不可玩笑化,不可凌驾于其上,不可不庄重。 后来吃过饭、休息好后,下午的行程是坐开放式吉普,一排四个,坐车穿越整个奇特旺国家森林公园。 南迦说,很久以前,这里是塔鲁族的居住地,这里以前也不叫国家森林公园,这里只是他们的家。 换了一名向导,向导在那边介绍一路安全注意事项。车开进原始森林,两边时不时出现各种动物,出现野生动物,车就停下讲解,没有就继续往前开。 总体来说靠近河流的地方比较有看头,聚集着很多鳄鱼、犀牛,以及各种其他小型动物,导游说这很正常,水是生命之源嘛。一到水边,前面的欧美人立刻掏出大炮架过去,俞海生没那么专业,象征性拍拍就放下了,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这时已经四点多了,雨憋了一天没下,到这个点竟然还有阳光。开放式吉普一开,两边多少会有灰尘漂浮,但一路下来的震撼和倦意反而觉得有灰尘的地方有种踏实感,也并不是很在意了。 回程路上由于时间问题,动物大多见不到了,人们走了一天有些累,所以一路上清静很多。 车一路向前,青草和湿地却一动不动,只有夕阳。 俞海生记得南迦说过这里的落日很美,可能就是指现在。他侧脸看南迦,南迦左脸下面被夕阳印红了一块三角,能看清皮肤纹理。 南迦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落日,俞海生看着他。 周围安静极了,风声穿过,俞海生放松下来,两人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和风一起回家。 第10章 “妹妹” 在奇特旺的第三天终于下雨了,雨从昨晚逛完街回来开始下,没什么停的意思,索性窝在酒店休息。 俞海生给房间窗户打开通风,楼下花园旁边是一圈类似骑楼的设计,隐约记得有躺椅。他想了想,锁上门打算去楼下坐坐,下了雨,空气味道还是不错的。 路过204时,俞海生停顿了一小下,房间似乎很安静。 前天国家森林公园一日游结束后,顾雪跟在后面犹犹豫豫,俞海生看见了就主动问她有什么事,女生这才一脸红扑扑地问能不能加你们的联系方式,异国他乡遇见也算缘分。 脸红不是因为害羞,她眼睛里全是八卦的光芒。俞海生笑了,没戳破,互相存了手机号。 等到南迦那里,那人一脸你们在干嘛关我什么事儿的营业微笑,顾雪打了个寒颤直接劝退。 年纪相仿,留完号码,二人又加了微信。 俞海生点进去,看到女孩昨晚发了信息,没注意到。 顾雪:俞哥,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啊?你们两个一起吗? 顾雪:探头.jpg 顾雪: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嘿嘿,你们很般配! 顾雪:我这边要走啦,祝你们一路顺风! 顾雪:Fighting.jpg 俞海生失笑,礼貌回复后切到隔壁界面。父母今早问他什么时候回国,每个人都是单独发的,都还没回复,那边没催,俞海生也不着急。 莫名就想到大学报考的时候。家里人说663分,想报哪里都行,看你意愿,但还是建议他报金融,然后加一句只是建议,语气温和。他说妈妈,我不想学金融,我想学园林设计,他妈妈说一定是园林设计吗,为什么。俞海生说因为感兴趣。他爸爸跟着说学园林设计没出路的,孩子,不如金融或者计算机,爸爸一个同事就是学园林设计的,出来几十年你看看现在……语气依旧温和。 后来对话是以“你已经很幸运了,自己再好好考虑考虑”结束的。其实从他妈说第一句时他已经没再想回答了,但没理由不回。 志愿填完还要老师参考,家长跟着去学校办公室排队,一组一组进。 等一切流程完毕,俞海生看着那张白纸突然就觉得很无聊。 最终上报时,他把第一志愿改成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英语。父母后来知道后也没说什么,依旧很体面。 那一刻心里关于无聊的情绪减弱了一点,多了一些关于荒诞的好笑。 他家里人向来都是该有的步骤一个不少,但真的很上心吗,也未必。 俞海生锁屏,仰头靠在藤椅背深呼吸,雨滴唰唰的不停。以往他不喜阴雨天觉得闷,现在只觉得味道清新、痛快、干净。 要是能在这多待几天就好了。 “朋友,喂,醒醒,就这么睡着了?” 俞海生茫然睁眼,倾斜视角正中心是弯腰的南迦。 南迦:“你也是真不害怕被偷东西,手机都掉地上了。” 说完他把手机捡起来递给俞海生。俞海生呆了下说谢谢,接过来时无意碰到南迦的手,有点冰。 他顺着看过去,衣角颜色发深,整个人透着水汽,不过笑容依旧。 南迦注意到他目光,随意捋捋头发,“雨小了,你饿不饿,饿的话附近有餐厅,不过这里的我不经常来,味道不保证哦。” 雨确实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毛毛雨了。 心情有变好。 俞海生说,我好饿,我们去吃饭吧。 说是附近,其实就是相反方向。以酒店为中心,第一天去的路往左,今天往右拐一条,就是一串红红绿绿的餐饮街。前几天没往这边走都没看见。 南迦说选这里有原因的,离景点近,而且三两步就到Rapti那边,很方便吃完散散步,风景好。 这一顿也是两个大餐盘,尼泊尔这边很多这种样子的饭,南迦说这叫Dal Bhat,一种拼盘,很常见。 两份米饭,有豆汤,咖喱,咸菜,还有鸡肉以及绿叶菜,味道一般般,胜在量大方便。 南迦又叫了两杯玛莎拉茶。 俞海生咬着吸管看向窗外,外边雨几乎看不见了,三两个人慢悠悠走着,一对亚洲情侣牵手说说笑笑,不远处是河流和稻田。 角度似曾相识,心情完全不同。 紧接着他在那对情侣屁股后面看到一个影子挪来挪去。 情侣原本在河边坐下接吻,接完走后,那一大片就没什么人了,影子立刻显得突兀,移动到另一家店门口。 店老板出来嚷嚷着赶人,影子就慌张挪到下一家,以此类推到他们窗户对面。 俞海生:“外面好像,有个人?” 南迦:“什么人,哪里,我没看见啊。”他续了份菜。 俞海生:“就我们对面那个黄色牌子下面,好像是个小女孩,一直往这边看。” 南迦:“哦,可能吧,不重要,”唏哩呼噜吃完,又上了杯奶茶,“你要再来一杯吗?” 俞海生饱了,“不用了,你喝吧——不过那个小女孩是不是有什么事,她真的一直在看我们!” “哪里在看,这么多人不知道是谁家孩子吧。” 俞海生环顾四周,一桌头发花白老年旅游团,以及一位女背包客。 俞海生:“真的吗?我怎么感觉她还是在看我们……你看啊,她过来了!” 然后他听见对面人啧了一声,好似幻听。 南迦喝完最后一口奶茶站起来拉他,“吃饱了,我们走吧,去外面随便逛逛。你还有哪里想去,离得近的还有大象繁育中心,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明天就走了,也可以直接回酒店休息,你觉得呢。” “我都可以,只不过,”俞海生被他拉着往前,力气不小,“你走这么快干……她进来了,南迦,她……” 影子位移十分迅速,好像眼尖侦查到信息,立刻瞬移到面前挡住去路。 也不算“挡”,离近了才看清是个小女孩,才到腰那么高。 小女孩叉腰,神气十足地对南迦说了一串尼泊尔语。 南迦当没看见,拉着俞海生往前走,“要不直接回酒店吧我们,雨天出门不吉利。” 女孩见他不理自己从身边越过,立刻拽过南迦衣角,用带口音的调子大声喊了一句:“南——迦!” 周围人看过来,南迦捂脸,好一会儿军训式转身,蹲下,笑眯眯对她,抬起右手伸向女孩的头,然后标准地弹了个脑瓜蹦。 女孩嗷一嗓子,一手捂着脑袋瞪南迦,一手去抓他手,呲牙咧嘴的。 南迦按着她的头一副不耐烦的样,“Maile timilai bhaneko thiena, mero pachi aunu hudaina bhanera?”(不是和你说了别跟过来吗) 女孩锤他胳膊,想大声反驳,但是没敢,虽然眼神很凶,但在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脸上就成了委委屈屈。 两人对峙一会儿,南迦叹口气,拽着女孩的胳膊出门了。女孩被拽着好像在骂他,听不懂。 俞海生回头拿包,也跟着跑出去。 一顿鸡飞狗跳后,三人坐在Rapti河前的椅子上,谁也没主动说话,安静极了。 俞海生看向女孩,刚才室内太暗,出来才发现女孩很美,和南迦一点都不像的那种,有点像印度那边的长相。头发漆黑浓密,刚才的委屈全然不见,现在看上去还有点洋洋得意。女孩时不时偷偷瞥着看南迦,又怕被发现立刻转回去,过一会儿见人没动静又偷偷转过来,恶狠狠吐舌头做鬼脸,然后再转回去。 其实动作很大,但南迦当眼睛瞎了。好一会儿他才靠在椅子上用尼泊尔语懒懒说了句什么,面朝着河边。 女孩听了清嗓子,绞尽脑汁般开口:“你好,我的名字叫塔拉,是南迦的头……妹妹。” 妹妹?俞海生有点意外,但还是和她微笑打招呼,“你好,我叫俞海生,是你哥哥的朋友。” “yu……haisong?”塔拉中文不太好,念叨重复,半天转化失败选择英文,“How do you spell it?” “唔,just like……”俞海生弯腰用树枝再地上写,写完和她总结,“你可以叫我小鱼。” 南迦回头看他一眼,俞海生回以微笑。 塔拉:“小鱼,小鱼!这个我知道,河里就有鱼!” 女孩笑得开心,这样一看两人笑容很像。 南迦在旁边补充,“什么小鱼,叫‘小鱼哥哥’,没大没小。” “小鱼哥哥,小鱼哥哥小鱼哥哥。”这会儿很乖巧了。俞海生应了一句从包里掏出糖给她,“对了,你吃糖吗,柠檬味道的,还不错。” 还是从南迦那顺来的糖,包装纸都没拆,是南迦凭经验留(省)下来的柠檬糖。 “谢谢小鱼哥哥!谢谢!”塔拉接过,脸颊跟着泛红,很有生气,“你看看小鱼哥哥,再看看你,哪里有你这样的。” “这样的什么?”南迦揪字眼。 “Maile kehi bhanen~”(我什么都没说) “好啊你,”南迦揪她辫子,“有事喊哥没事要么大名要么装没听是吧,欠收拾!等我回家和Aama说,你别想再去店里了。” 女孩越挫越勇毫不示弱,二人打作一团,合着刚才在店里是顾及他人,现在都是自己人了直接原形毕露。一个捏脸蛋,一个拽项链,脚一蹬挂在他哥腿上不放,他哥弄不下去就挠痒痒,塔拉笑着说我错了我错了滚在地上一身泥。 这对古怪兄妹下手都狠,俩人身上狼狈极了,但南迦脸上是带着笑的。不明显,但和他平时的笑比起来很自然。 南迦来回呼噜塔拉的脸,“一脸泥,Aama就是这么和你说的?” 塔拉又乖巧笑:“Aama不知道我来了,我和卡姐请的假。” 说完捂住嘴,糟了,一不小心。 南迦似笑非笑,“之前和我说什么来着?嗯?” 他贴近塔拉,气压变低,“我说过是因为Aama同意我才没赶你,你告诉我,到底谁让你来的?” 南迦顿了一下,用尼泊尔语问她,语法听不懂,但俞海生在里面听到了一个耳熟的词“Ram”。 像个爆炸开关,这个词一出兄妹二人都沉默了,紧接着塔拉甩开他的手嘟嘟囔囔,南迦语气越发严厉,这会儿塔拉没有回怼,低着头在那一脚一脚踢石子。最后以南迦的一句“Sabai paisā phirtā gara”(把钱都还回去)做结,空气变得安静。 俞海生在状况外,他知道以南迦的性子,这样烦躁不是无理由的,但插不进话,只能默默轻抚塔拉头顶,再不懂事,这个模样也让人忍不住安慰。 动作给了塔拉契机,她立刻抱着俞海生的腰,头埋着不动。 小孩子对食物链一类的秩序有种天生的敏感。 俞海生无奈只能一下一下拍后背安慰她没事,你哥哥不是故意的,兄妹之间没有真的嫌弃。 太阳快下班了,在奇特旺的最后一天本来应该好好放松一下,现在三个人都多多少少一身泥杵在这。 南迦看了眼俞海生,把话咽了回去,“这次我当没发生,你听着,就只有这一次,不许再和他联系,如果再有一次。” 他盯着塔拉的眼睛,一字一句,语气平平,“再有一次,我就不要你了。” 塔拉声音从俞海生衣服里闷闷传来:“……哦。” 南迦说完,真的就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一屁股往椅子上一坐整理衣服,“住的地方没骗我吧?” “没有,”塔拉在俞海生身后偷偷打量南迦,见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才慢慢挪过去,隔了两把椅子坐下,“我不是故意气你,我也不傻,我就是……我就是……反正他的钱不花白不花,拿了钱又不代表有什么。”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反正话已经说完了。”南迦淡淡回。 “啊——”塔拉打断牢骚,“我知道啦知道啦,不会有下一次了。” 南迦确保自己身上没有泥后过去检查俞海生身上。 “你最好是没有,”发现俞海生后腰那蹭了一块后用袖子用力摩擦,“过来,你给人身上弄脏了,过来道歉。” “我没事的,真没事,”俞海生连忙摆手,“不用道歉。你那个不好洗吧,哎,别擦了。” “对不起——”塔拉慢悠悠且诚恳地道歉,长得漂亮的小孩子会利用自己的优势撒娇。 她又好奇地打量着二人,许久开口,“小鱼哥哥,你是南迦的男朋友吗?” 南迦动作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整理。 “啊,”俞海生大脑飞速运转,“男性朋友的话,是的。” 小孩子中文不好,可以理解。 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主要是南迦在后面一言不发,这个姿势很怪。而且有的心思自己藏在心里观察是一回事,当面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后腰的终于弄干净了,俞海生刚松口气,南迦又移到他面前蹲下,开始擦前面的,慢条斯理,“我没有好好教过你中文吗?” “啊,”塔拉应一声,然后乖巧微笑,“那太好了,小鱼哥哥是南迦的男朋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喜欢小鱼哥哥,小鱼哥哥比你温柔多了!” 救命。手心里全是汗。你快解释一下啊,别擦了。 但南迦只是发了个语意不明的音,手若有若无地在他小腹前摆弄。 那股香又开始蔓延,鼻子又开始痒了。 在俞海生脖子彻底红了之前,南迦起身轻轻拍了下他后腰衣角,对着他笑,“弄好啦,小鱼。” 后来天快黑了,三个人分开,分开前塔拉还问,小鱼哥哥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呀,俞海生没想过这句话,有一瞬的猝不及防,但很快对她笑笑,揉揉脑袋,语气温和,“具体哪一天不确定,不过小鱼哥哥答应你,等你再长高一点的时候,我们就会再见的,好不好?” 塔拉乖乖地嗯嗯,她很喜欢她的小鱼哥哥。 那一刻南迦看着俞海生,只不过俞海生没注意到南迦的神色。 晚上回去的路上俞海生还问,这个年纪自己回去可以吗,南迦倒蛮无所谓的,挥挥手说我像她这个年纪都跟着人天南海北赚钱去了,没什么的,小孩子越捧着养长大越废。 第11章 正常反应 有点晕车,好想吐。 以前从未想过大巴车路况会颠成这样,到奇特旺也颠,但没到这种程度。好像砧板上喘不过气的那条鱼左右扑腾,不对,可能更像新东方出来的师傅的大勺里的两米高的炒饭。 已经默默吃过药了,得亏吃了,不然现在就不是卡嗓子眼而是直接出来了。 俞海生闭眼尝试睡觉,面无表情,还好南迦也体贴地闭眼休息,不然一开口真的会吐一脸。 硬要说的话,其实有昨晚没睡好的原因。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了那条巴格马蒂河,周围能听到人声,但两岸一个人都见不到,只有三三两两的野狗和猴子。什么人喊他的名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是一声一声叫他的名字。 胸口发紧。俞海生试图跑到河流终点,可怎么跑场景都在循环,没有尽头,那些人还在一声一声喊他,四面八方的越来越近。 心脏跟着喊声越掐越紧,他开始大口喘气呼吸。 就在这一刻,他听到有个人喊了一声,“小鱼。” 四周安静下来,刚才看不见的人群好像融进了巴格马蒂河里,随着这声小鱼渐渐褪去。俞海生面前的河水以肉眼可见速度从深绿变浅、变亮、变成透明,再变浅蓝,慢慢过渡成大海的颜色。 那个声音又喊了自己一句,小鱼。 被蛊惑似的,俞海生跟着走到河边。河不像河了,变成了一片江海。周围场景不再是烧尸庙,好像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什么白色的山,但看不清。 有人向自己走来,他的右手牵起自己的左手,他的左手牵起自己的右手,二人掌心相抵,额头贴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嘴呢,好像嘴唇也触碰着嘴唇。 其实是很温柔的感觉,一点旖旎都无。依旧看不清人的脸,也分辨不出人的声音,但很奇怪地又好像知道那是自己最爱的人。 而一般这种时候,俞海生就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了,只是不愿醒来。 周围海水又开始褪色,褪成发光的白,好像有双眼睛注视着二人,彩绘的蓝色眼眸和红底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想起来了,那是博达哈那双佛眼,那天清晨,有人和自己在那里—— 在那里,什么来着?是谁? 俞海生绞尽脑汁地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晨光、酥油香、有鸽子,还有寺庙香。 寺庙香。 鸽子。 长翅膀的神。 白色的…… 眼前人突然开口,声音唱歌似的循循善诱:“你都记这么深啦,还想不起来我是谁吗,小鱼。” 小鱼。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自己。 眼前人脸上的光不再模糊,化成了一脸笑意的小麦皮,黑亮的双眸注视着自己。他身上没有任何首饰挂坠,在俞海生面前赤/果着r/体看他,轻轻说:“你看,那里有两只猴子在教/配。” 佛眼下,原来画面已经交叠到猴庙。 南迦面对面拥抱着他,又说,人和猴子没有区别,我们看他们,他们也在看我们,你说对不对, 小鱼。 叮的一声,这个称呼像是还魂铃,俞海生猛地睁眼坐起,一身的汗和红。 他掀开被子,原来不只是还魂铃,还是一种身体指令。 - 到达博卡拉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如果说加德满都给人的感觉是杂乱、迷幻、大都会的话,奇特旺更多的是野性和自然,而博卡拉,俞海生刚一踏上这里的大地,最大的感觉就是舒适,空气质量算是这几天最好的,且气温没破三十。 这是一座雪山脚下的城市。 南迦说,博卡拉在尼泊尔语中的意思是湖泊,费瓦湖是博卡拉谷地中最大的一个,它的湖水来自安纳普尔纳雪山的冰川融水。语气十分温柔。 他又笑笑,这几天,我们都住在费瓦湖畔,那里风景很好,离市区也不远。 从城市商业区穿过,说是商业区,二十分钟也能逛完的大小,走到尽头就通往费瓦湖,有水的地方天生带着浪漫,更何况还有雪山。 费瓦湖滨区有点像国内二三线城市的小公园,围绕湖一圈有各种移动小推车,贩卖零食或者小玩意儿。这里年轻人很多,穿着打扮大多为清爽的短袖长裤,公园草地里随处可见牛卧着休息,十分惬意。 湖滨区的下午是本地人休闲散步的时间,游客很少,周边店铺还没营业。 南迦带着他穿过这里,往更远一点的高处走,那里有咖啡店和民宿,再往后走一点,各色招牌渐次消失,是片朴素的住房。 南迦在第二个拐角停住,那里有一排像是手工堆砌的小石阶藏在冒出来的绿色植物中。他伸手拨开上去,十三步后是扇旧锁关住的门。 南迦从腰挂的编织袋里取出钥匙开门。 入门所见,客厅采光很好,正对面还有个露天阳台。左右各有两个房间,左侧门上了锁,其余打开。楼梯通向二楼,好像有花园。 有点闷,但没特殊味道。南迦换鞋进去把阳台的落地拉门拉开,窗户打开通风。 一瞬间风穿堂而过,吹得他衣服鼓起,显得人变小了。 南迦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把窗户关小了点,对了,你恐高吗。俞海生说不。南迦笑了,走,我们去迪士尼玩玩。 迪士尼?俞海生怀疑自己听错了,尼泊尔有迪士尼怎么从来没听过。 离这不远,到地方了俞海生才发现,真的叫“迪士尼”。 ——以一个巨大的蓝色油漆摩天轮为地标的,入口处墙面用喷漆写着“Pokhara Disneyland”,背景是手绘版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游乐园。 怎么不算呢,南迦大笑。 铁艺门也喷了蓝漆,进去沿着笔直小路走,里面各种老旧的娱乐设施:摩天轮、旋转木马、旋转茶杯、大摆锤等等,还有少不了的小推车手工冰激凌,套圈以及各种零食摊。 和八十年代家楼下的那种最大区别就是游乐场里有金色佛像,俞海生一面觉得诡异一面心道罪过罪过,有失功德。 正感受神奇氛围,南迦就拉着他上了个摩天轮。 南迦:“多便宜,才两块钱。” 两张玫粉色小票晃了晃。 坐上去后,俞海生才发现车厢有多抽象——没有门,没有玻璃窗,完全镂空,周围喷漆斑斑点点的都掉了,露出锈,且只有搭在胸前的一条防护杠。 他突然感觉大事不妙。 一个戴帽小哥站在不远处,手里握着推杆。 俞海生:“……人力的?” 南迦:“方便吧,还能根据游客状态随时调整速度。” 小哥坐下,转头张望他们后背空无一人的车厢。 俞海生:“等等,就我们一车,就开了??” 南迦竖起大拇指,“相信我,真的很棒,绝无仅有的体验。” 俞海生握住微薄的防护杆,“没有其他…比如安全带一类的,门,门呢???” 南迦不以为意,手都松开了,“别怕啊,很快就结束了。” 小哥邪魅一笑,死亡摩天……不风火轮出发。 你知道人在滚筒洗衣机里什么感觉吗,以前不知道,不过今天可能5D体验了一把。俞海生全程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那是摩天轮吗?是吧,长得那么像,一节一节组成个圈,然后绕着转。但别的地方的一分钟连一半都没转完,这里的一分钟转了四大圈了。 在不知道第多少圈顶峰,俞海生开始走马灯的时候,摩天轮停下来,他好像听见南迦不紧不慢解释了句,哦,下面有新人来了,所以会等他们上来坐好再开。 俞海生:……。 有时候人可能真的需要某种极限运动突破一下内心底线,经历过后,好像很多事都不算事了。俞海生后知后觉地想,异国他乡旅游没买特殊保险怎么办,转念又想,可能从把摩天轮归到极限运动时我就已经完了。 然后就是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人怎么下来的,不知道了,反正南迦倒是心情大好,一边走在前面一边说,那个大摆锤也很好玩,五块钱,虽然看上去很破,但廉价的快乐也是快乐。还有那个旋转……怎么翻译,反正有年轻人喜欢坐上去搞直播,视角会一直转来转去的,搞不懂,但蛮多人爱看。 身后人没声音,南迦退回去左右盯他。 还是没反应,南迦拍拍他的脸,“小鱼,小鱼,小鱼?喂——hello?人呢?醒醒,啧,喂!” 俞海生缓慢扭头,“嗯?怎么了?” “坏了,”南迦食指和拇指一左一右夹在俞海生脸两侧,“天呐,怎么办,人就这么傻掉了,我这时候和你一起走,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是人/贩子。” 俞海生拽他胳膊,“我没事,你让我缓缓就好了。太刺激了。” 不知道是被捏的还是怎么的,这人脸上一股自然又不自然的潮红。说自然是因为真的很好看,气血很足的样子,皮肤都跟着呼吸的那种饱满;说不自然是因为这种神态不常有,南迦觉得新奇。 “傻得可爱”四个字以前不理解,那是脑子坏了才会把南辕北辙的两个东西拼一起,不过中文嘛,看不懂的很多,不差这一个。 他看着俞海生,眼神玩味又考究。 过了会儿不知道想到什么,止不住无声笑起来。 俞海生就那么被他捏着与之对视。 南迦问,喜欢吗,小鱼。 俞海生说喜欢,顿一下说不。 南迦又问,爽吗,小鱼。 俞海生扯扯嘴角,爽过头了已经不能算是爽的范围了吧。心想再过一点我可能就去医院了。 南迦哦一声,又问,哪里爽?语气实在揶揄。 俞海生无奈顺着回,哪里都爽行了吧,谢谢你带我体验天上人间。 无视后半句,南迦重复他的话,原来哪里都爽,那有没有最喜欢的地方,嗯? 什么意思,俞海生飘着的脑细胞拽回一个,有点回过味儿来,又拽回一个,愣住了。 自然的那部分红变得完全不自然了。 南迦饶有趣味地眨眼,眼前人以肉眼可见速度从粉变红,到一定颜色后达到阈值,转而渗出汗,热气腾腾的,梗在那不说话了。 像那种蒸笼里的馒头。为什么不是包子,因为馒头光滑软糯,有弹性,没有褶皱,很饱满,很好捏。 那馒头即使尴尬也依旧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体面一点,他抿着嘴,视线想躲不躲的,犹犹豫豫还是和自己对上了。 怪了,这动作放在别人那有点矫情,但怎么说呢,脸好看的原因吗,在他脸上还挺…… 像那种,贝壳里的黑珍珠。 这个念头蹦出来的瞬间南迦就打了个激灵。一是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才更矫情更离谱,二是下意识肯定,对,没错,什么馒头,那种饱满更像珍珠才对。 愣神有点久,手里的珍珠又潮了几分。 有趣,好玩。 意外惊喜。 玩完了,南迦尽兴般伸手拥抱,拍拍肩讲抱歉啦不开你玩笑了,接着动作一顿,笑了。 俞海生心脏快跳出来了,他很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是因为联想到早上的梦,完了,一说到梦更掰不清了。 于是俞海生默默把脸按在南迦左肩,声音闷闷,“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 南迦笑着,“正常反应而已,我理解,很健康啊,还蛮厉害的,褒义,褒义。” 好想死。 路边偶尔有人经过,朝他们吹口哨儿。三三两两的哨声和被误会的祝福,衬着滴滴叭叭的电子乐,新的一批摩天轮受害者惊叫,商铺老板的吆喝声,有风经过,有什么甜腻香精味儿混着烤面包香飘过。 这一幕嘈杂得像中学放学回家的那些个街头巷尾,能容纳下少年人所有大大小小的心事。无需为大是大非发愁,也不用规划人生。人生就是当下,就是无忧无虑的每一个放学后、做傻/逼作业、恋爱或被甩、进步或考砸后等等等等,都有朋友或者爱你的家人和你一起,没有分离也没有天涯。 一种不真实却期盼着的美好。可能因为没体验过,俞海生心脏咚咚咚的。 索性不管不顾也可以的吧。 他伸手回抱南迦。眼镜被他摘下来,揣进兜里,“再等一会儿,很快就好。” 很快是多久,南迦一下一下打着胸膛里的节拍,分不清是谁的。 然后南迦听见这个一米八的大男孩在自己耳边小声说,别逗我啦,南迦。 第12章 躺下来吧 雨接连下了四天。 俞海生住在南迦隔壁,这处民宿不远处有条路直通商业街,附近什么饭店都有,白人饭、素食餐厅、印度菜、中日韩料理,甚至还有藏餐,基本吃了个遍。同样的,有明火能做饭,雨小的时候两个人就去采买东西带回来轮流做。 当然,停电也是家常便饭,和在加德满都没区别。 那天南迦做了一锅类似咖喱的炖菜,但香料味不重,有点像北方的 乱炖,食材不一样而已。俞海生尝了一口眼睛亮了,惊讶道你竟然会做饭。南迦一脸无语,搞笑,我都二十四了,不会做饭饿死自己。俞海生说看你不差钱的样子,我还以为你顿顿都出去吃。南迦翻白眼,俞海生就跟着笑。 轮到俞海生的时候,他拿手菜不多。母亲是河北人,父亲是东北人。在家大部分都是阿姨做,阿姨也是东北人,所以全家口味基本是北方菜系大合集。 毕竟现在早已不是一生安于一隅的年代了,除了刻板印象,南南北北又有什么不同呢。 有一晚路过超市买了袋速食饼皮,隔壁酱料区花花绿绿两大排,种类比想象得多,俞海生挑挑拣拣从里面拿了瓶深棕色的。 他简单炒了四道菜:韭菜鸡蛋、豆芽炒肉、“京酱”肉丝,原本想做酸菜炒粉的,买不到酸菜换成了青椒土豆丝。然后加热好饼皮,咬一口,这种饼皮是西餐用的,黄油味重,酥,但也能凑合用。 今天又停电了。晚饭的时候俞海生端上来,把饼放在盘子里,摸黑说这样,每道菜夹一筷子竖着放,然后卷起来,加点葱丝……我忘买葱了,这么凑合着也能吃。味道原本也没这么酸,但实在没找到甜面酱。咬了一口,又给自己打分一般般,有机会还能做得更好吃。 南迦在那边翻箱倒柜找蜡烛。俞海生看见走过去,掐了火苗,点在另一只红蜡上,说这样不吉利。 南迦笑笑,看着人点火,皮肤被映得红又烫。 其实全世界饼卷各种菜的做法就和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腌菜方式一样常见,只不过叫法不同,但南迦还是看着对方咽下,才坐在那学着他一道一道加进去,卷起来,塞嘴里咬了一口。 蜡烛一晃一晃的,饼的味道和自己想象中相似,又有很大不同。他眼皮轻微抖了一下,问俞海生,这种吃法叫什么。俞海生想了一下,春饼?我们那里过年的时候经常吃的。 南迦学着他念那个词,春饼,春饼,为什么叫春饼呢,春天的饼吗。 俞海生解释,原本是在立春那天吃的饼,只是我们家习惯过年吃了。哦,立春是,嗯,可以理解为一种节日。在这天吃,卷菜包好,从头吃到尾,寓意有头有尾,讨个吉利。 原来是这样,南迦把剩下的吃完了,然后认真地对俞海生说,谢谢你,我没吃过,小时候家里不做这些,长大后也没机会吃,谢谢你,小鱼。 俞海生愣了愣,南迦说完又按部就班卷了张,坐在那默默吃完了。 安安静静的,只有火苗在喘息。 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爬上来了,俞海生想,南迦有时很安静,安静地可以说乖巧,让人觉得陌生。 明明毫不相干,眼前这一幕却莫名和烧尸庙那一晚重叠在一起,嘴角弧度、眼睛闭合、眉毛高度、面部肌肉分布明明一点也不一样,但重合起来会组成一个词,叫南迦。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闲散得迷惑人心。 有时雨下到晚上才停,他们就去二楼的露天阳台收拾收拾坐着看夜景。从高往低能看见萤火虫般点点的街景和灯,很惬意。南迦说六月份不容易看见星星,不然在这里躺着更好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仰在长椅上,自然舒展地像水面荷叶,好像他真的很爱这里一样。 俞海生脑子里一闪而过什么,很快又消散了。 - 这天下午三四点,雨终于停了,空气洗刷过后很干净。南迦和他说。我们去费瓦湖玩桨板吧。俞海生说我没玩过,我不会。南迦说没事,很简单的,我教你。 南迦租了两个桨板,一个浅蓝色,一个白蓝色条纹。南迦边安装边给他讲解,“你看这里,”南迦竖直举起杆子,“下面这个叫桨叶,你把杆子这样垂直拿起来,能看到桨叶一侧向前倾斜。” “那这一面,”他指着朝向身体的一侧,“这一面就是迎水面,划水的时候,这一面就是先接触水的一侧。” 俞海生学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了两下,南迦说对,就是这样。 “然后,右手在下,左手在上。左手握着的时候可以根据不同姿势调整高度,比如跪着、坐着的时候,就可以往下点,站起来的时候就可以握在顶部,但左手的虎口始终朝上。新手建议跪着或者坐着,掌握好平衡再慢慢站起来。” 南迦:“抬脚,”他蹲下来,手里拿了一个黑色魔术贴一样的东西围在俞海生右脚腕,“这个是脚绳,一边连接身体,一边链接桨板,这样即使不小心落水也不要怕,桨板就在你身边跑不了的。” 他又问,你会游泳吗。俞海生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会,但不太熟练。南迦说没事,有救生衣,我也在你旁边呢。 南迦右臂夹着桨板来到湖边,把板子放进水里,“你看,怎么上桨板,就这样跪着上,这里有条中线,一条腿先跨过中线跪上去,另一边慢慢跟上,跪在另一侧,两边对称就找好平衡了。” 他说完示范一下,人已经跪上去了,“你试试。” 俞海生犹豫一下,按照记忆跟着他的动作,右腿先上,左腿跟上,找平衡,平时有健身习惯,不难。 南迦夸他对,就这样,很厉害嘛小鱼。 视线跟着下降到离湖面很近,俞海生有些兴奋。 南迦继续说:“你要记住的就是怎么向前向后划,以及转弯。前后划差不多,你看我。” 南迦把桨叶浸在身体右侧的水里。 “像刚才说的一样,迎水面这一面始终朝后,右臂尽量伸直收回来,这样借力最大。除此之外,要想划直线,这样从前划到这,之后,”南迦把桨叶停在脚附近,“右手往桨板一侧转九十度,让另一面贴着桨板回。” 他划了一下,桨又回到前面,“右手再往外转一百八十度,以这个姿势做结尾。这样一来一回是一次,做好这些你就能往前划直线了。” 南迦对他说,你试试。 俞海生握住桨,稳住身体顺着南迦的动作从前划到后,“这样?” “对,不过,”南迦用桨另一侧轻轻伸过去戳了下他的右手,“右手不用握这么紧,勾着就行,握太紧了不方便发力。” 他看着俞海生做动作,过了会儿又说,“别太紧张,桨板始终只是一种接纳你的身体和水面的道具,别怕它,尝试想象你们是一体的,放轻松。” 听是一回事儿,放自己身上是另一回事儿,俞海生不想掉水里,每个动作都尽可能完整,做成标准答案似的,但越这样其实身体越僵,划十几下就累。 南迦看着他,想了一下,“小鱼。” 俞海生头也不抬,还在尝试,“嗯?” “你看我。” 说完,旁边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俞海生连忙抬头,“南迦!南迦!你还好吗!!” 过了两秒,落水的人哗啦一下冒头,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呼了一声,头发被他捋到脑后露出额头,显得人爽朗。 “哈哈,我没事,玩桨板落水很正常,不小心掉下来怎么办呢,有脚绳,有救生衣,不用担心,桨漂在水面短时间也不会下沉。” 他双手扒在桨板上,“先把板子翻过来,然后这样扶好,双腿用力往后蹬,注意是往后,这样力往上的。” 南迦边说边做动作,“保持往后蹬的劲,手臂再一起用力。” 他一使劲,腿立刻自然地抬起来架在板面上了,另一条腿惯性跟上,又重新安稳地跪回桨板中间,“你看,没什么难的,不要害怕水,不要慌,一步一步来,就很安全。” 浸过湖水,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但不狼狈,是潮湿般的生动,这时候的他又不像在奇特旺时那么遥远了。你看,他脸上还有水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和心跳的频率一样。 他就在那这样笑着,俞海生好像也跟着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于是又尝试划拉几次,这回桨板往前走了两三米,他惊喜回头看南迦,又无师自通解锁了往后划。 “对咯,就是这样。”南迦笑着喊。 南迦又教他怎么转圈,怎么换姿势,两人一前一后,说说笑笑的功夫已经游出去很远了。 他们在费瓦湖的中心。 雨停后不久,这里没有人,岸边离得也很远,不过夕阳露出来了,悬在山头,整个湖面真的是波光粼粼,那一刻就像小时候语文书里写的“湖光跃金”的字面意思。 俞海生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很感动,他说:“好漂亮!” “什么!”南迦跟在他斜后面两三米左右的样子,“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俞海生放开心情,“这里好漂亮啊!南迦!” “哈哈哈,是吧,”南迦在后面笑得很大声,他又喊了一声什么,然后对着俞海生说,“试试躺下来,我教过你的,别怕!” 说完他自己先倒下去了,桨平放在腿下,笑声推着他四处慢慢漂浮。 喜欢。 好喜欢。 俞海生深吸一口气,核心收紧慢慢向后倒,没想象中那么难,很自然地平躺下来。身体随着动作与湖面平行,视野旋转,与湖面垂直,目之所及都是天,没有酒精麻痹,却是真正的不知天在水。 他们成了平衡世界的一个切面。夕阳在脚下,左手是两岸青山,右手指尖是雪山顶,偶尔换个视角观察世界,原来这么新奇。 俞海生抬头,不,现在不用抬头,应该说是睁眼,他睁开眼,于是满眼都是水的颜色。雨过天未完全晴,在一片白茫茫又夹杂一块橙色的天幕下只能看见熔铁般的落日,他突然就觉得,太阳好美啊。 俞海生笑了,什么东西不再束手束脚,此刻他不怕落水,不怕衣服变脏,不怕回不到岸边。南迦在旁边跟着笑,两只截然不同的手距离很近,哪怕没有相握,仿佛只要伸进水里,也已经算是十指相扣了。 他们在同一片江河湖海里。 “小鱼。” 南迦喊他,声音不大,但俞海生听着,好像水面也跟着他震,听着像是被水淹没的朦胧。 “你看那,那边就是喜马拉雅。” 俞海生没有看他,视线随着南迦声音往那片白山望去。他好像只是随口一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说话。风和水声都安安静静的,躺在湖面上会困。 意识放松,跟着水面浮浮沉沉,南迦张开身体,手没入湖面,一下一下在水里划来划去。 俞海生听见他声音很轻地说,我的名字就来源于那里,namja,在藏语里是天铁的意思,伴随雷鸣从天而降,是神赐予的圣物,可以带来好运。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传说哪里都有,哪里的故事都不同,所以我也不信这些。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你看那片雪山就在那里,明明它哪里也去不了,但莫名其妙的,水汽蒸发蒸腾再降雨,只要给它时间,它总能遇见一些新的东西,你说,多神奇。 第13章 for the wind 俞海生:我马上到了,你已经到了吗? 两分钟后,手机震动一下。 南迦:你到了就先去准备好,会有人带你。 俞海生:那你还要多久? 车拐过两条马路往坡上开。 南迦:才七点半,不着急,还要等风来呢。放心,我一会儿就到。 南迦:一个人别害怕啊。 南迦::) 谁害怕了。怎么还发颜表情。俞海生手指戳了一下那个笑脸,跟着嘴角上扬。 目的地是萨朗科山起飞场。俞海生关上手机往后躺靠椅背,头歪向车窗看沿路的大树和灌木,路的尽头是连绵雪山。 一车大概十四人左右,有从酒店就一起上来的教练和游客,大部分都是两三人一起的。司机在前面时不时搭话,什么多少钱啊,一个人吗,推荐我们家的套餐,便宜。俞海生就哈哈营业微笑,装成听不懂的样子。 他是真不知道,全算在两万套餐里的,昨晚回去南迦问他,桨板都玩过了,你看,我说你可以的吧。要不要再试试滑翔伞,也不难的,比桨板还好玩。博卡拉是世界三大滑翔伞基地之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桨板体验感确实很好,是没尝试以前想象不到的感觉。放在之前俞海生对这类提议会犹豫,现在就只是点头说好啊,我们一起吗。南迦看着他慢慢笑开,说对,我们一起。 到达时已经是八点多了,今天是最近几天里难得的好天气,南迦说能见度很高,到时候应该会看见雪山,六月里算幸运。整个山坡可以俯瞰博卡拉,这个角度的费瓦湖像蓝宝石块一样。 车上的人陆续下来,来之前已经签过相关免责书和保险协议了,这种东西到哪里都写得吓人,俞海生扫了一眼直接签了,收表的人和他一一确认,比如体重是否合规,超重需要额外付费或取消,比如这趟飞行时长在半小时左右,是否包含GoPro视频照片、是否接送一类的。 这车一共六位教练,里面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专业飞行人士,也有出于爱好考证的,年龄大差不差。其中一位黑皮大哥招手示意人们围过来,开始讲解飞行注意事项。 黑皮大哥叫Bill,是本地人,中文英语口音纯正。他拿来一个蓝色塑料盒喊大家依次过去抽签。 俞海生好奇,“这是抽第几个飞的吗?” Bill拍拍他肩膀,“Nonono,不是的,是我们抽你们,教练选择带谁飞!”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蓝色卡纸,“谁是214!谁是214!抽到214号的举手!” 后面一个白人青年举手,“Here!” Bill冲他比大拇指,转头和俞海生说:“你看,就是这样,我的编号是214,抽到214的两人就是一组,这是规定。你也去抓一个,运气好的话今天有我们美女姐姐Sarah带,她很厉害的,总飞行在1100次 。” 说着他朝右前方挥臂打招呼,那边是一个荧光绿配浅粉的金发姐姐,飞行背包看起来十分整洁,听到Bill喊她,也挥挥手,举起双臂竖了两个大拇指。 俞海生和他们打过招呼过去抽签,大家都抽完了,抽签筒前只有一位女工作人员坐着。 “你好,”俞海生走过去,“我来抽签,是在这里抽吗?” 工作人员看他一眼,点头,然后摇头,一脸困惑,“你们是XX酒店八点来的那批吗?” “嗯,是的。” “不对啊,”女生挠挠头,“你等我确认一下,”她拿出电话打过去,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半天才挂电话。 女生问:“你们是十四个人吗,一共。” “嗯……好像是。” “那边提交的人数也是十四,但怎么对不上呢,”她说着又掏出手机翻信息,“Bill也是按这个人数上报的,怎么对不上。” 俞海生:“请问什么情况对不上,我直接抽签不行吗?” “不行的,”女生把签筒倒扣,“你看,已经抽完了,”她开始核对,指着手机里的图片给他看“Yu……haisong是吧,年龄24这个。” 俞海生点头,女生说等我下,Bill来电话了。 他看着女生接起,一开始一脸着急,后来像是搞定了,手拍拍胸脯说,没搞错没搞错,对的上的,你的教练不是和你们一辆车来的,她解释道,有的教练没和酒店签合同,跟着基地合同走,有点像自由人,所以不在一辆车上。 她说,你再等等吧,Bill说他很快就到。 俞海生又问,但十四个人里有一个人也没和我们一起来,是我朋友,他有点事晚点到,这样的话他的教练怎么办,好像还是少一个。 女生挠头,问他朋友叫什么,俞海生说南迦。然而信息里没有他。 怎么会没有,俞海生拿出手机打电话,没打通,他又发信息问,你到哪了,这边怎么说没有你的登记信息? 第一组飞的人已经在他左前方空地上穿戴好装备了。滑翔伞铺得很大,但还没起飞。同伴们有的站着拍照,有的躺卧在翠绿草地上,享受起飞前还算不紧张的美景。 那边没动静,俞海生又给他打了一个,还是未接听。 他去找Bill,Bill刚给他的搭档穿好坐袋,来回拉扣子确认松紧。 俞海生说,我有个朋友和我一起的,但这边查不到他的信息,他应该还在路上,我打电话联系不上,请问这种情况怎么办。Bill问他名字是什么,俞海生回答南迦,那个白人小哥和Bill交谈,大概在问时间,Bill说再等等,现在还不能飞,然后才转头和俞海生说It’s OK,just wait. 白人小哥以为在和自己说话,顺嘴道What are we waiting for?Bill回,For the wind。 然后风真的就来了,第一组的小倒三角在远处慢慢爬升,升到空中飘向远处,白人小哥在那wow,Bill跟着笑。 这时手机响了,是南迦的电话。 俞海生立刻接起,“你有看到我发的消息吗,基地这边说没有登记录入你的档案,怎么……” “小鱼。”南迦打断他,声音很近,顺着话筒流入风里。 下意识的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湖蓝色速干衣的人背着包向他挥手。一般人挥手打招呼时都是用一只手,这个人和自己打招呼时用的是两只手,而且力气特别大,连带着动作幅度都很夸张,以至于迎接这一幕的所有观众心情都跟着雀跃。 一下子像回到了加德满都的那个落日。 他朝俞海生奔过去,在人面前止步大喘气,电话还没挂,“我到啦,小鱼。” 俞海生握着手机,耳朵还双重混响着,南迦就这样干净利落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头顶户外墨镜,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头盔,脚下是一双黑色登山靴。 眼睛看直了。 “hello?”南迦围着他转了一圈,“这就不认识我啦,伤心啦!” 不远处那个女工作人员往这边跑,边跑边喘,“查到了!那个叫南迦的人的信息查到了,他不是学员,他是和你们一批次的教练!” 南迦适时再次伸手介绍自己,“你好,本人正儿八经的双人滑翔伞教练,双人飞行次数900 ,有证的那种,需要核对一下吗,朋友。” 他递给俞海生一张淡黄色卡片,上面印着217,和南迦胸前的号码一样。 有一阵风过,Bill在不远处背着搭档主伞反挂,朝这边笑笑,竖大拇指,白人小哥往Bill相反方向跑,伞翼鼓起,Bill转过身大喊:“Run!!” 嘭地一下,伞起飞了。 南迦把头顶的墨镜摘下,架在俞海生双耳上,“今天你的飞行搭档就是我了,还是老规矩,听我的话就没什么难的,你要全程信我,能做到吗,小鱼。” 眼睛好亮,也好年轻。 真的是教练吗,什么时候考的证,这是本职工作吗,好酷,那你以前一直在做这个吗,怎么想到去当滑翔伞教练的,各种有的没的问题一股脑堆在嗓子眼,但一路下来经历过的促使俞海生肾上腺素飙升,面对这样的南迦,开口只是,“当然,我当然信你。” 那双很年轻的眼睛笑了。 南迦带着俞海生往空地走去,放下背包安装扣带,时不时讲解一句,比如首先要检查副伞的把手和插销是否脱落,脱落要先复位;比如有无其他线的缠绕,不过这些不是你需要记的啦,到时候不要碰这个地方,记住了吗,诸如此类。 大概弄完,又过来俞海生身边替他穿坐袋,连接主伞,处理备用伞。 他示意俞海生看后面,“你看,到时候我就在你背后,所以不要怕。” 然后是腿带、胸带、肩带、头盔,从下往上依次系紧,上下来回拉拽,南迦问他勒吗,俞海生说不,刚刚好。 再就是铺伞,南迦问他,刚才其他教练有和你们说注意事项吧,俞海生点头,南迦说那其他没什么太需要注意的了,哦对了,第一次玩滑翔伞头晕是正常的,晕的话少往下看,看眼前就不会晕。 他们来到刚才Bill那个位置,两人一前一后,互相背对。南迦拉着绳子,站在那看云看天。他说现在还飞不了,再等等,一会儿不要管我做什么,你就沿着前面一直跑,跑直线,能用多大力就用多大力,跑得越快越漂亮,跑不动也要跑,直到悬空,记住了吗。 俞海生说好。 周围能听到游人各种谈笑声,是排在他们后面的。没轮到自己前是一种旁观视角,等到了即将起飞的位置,比起担忧害怕,俞海生莫名有种久违的爽快。他想到Bill和白人小哥的对话,从旁观者转到当事人,对话也从指令变得生动。 ——What are we waiting for? ——For the wind. 多么浪漫。 似乎有什么预感,俞海生觉得身体变轻,他回头看向南迦,南迦也回头注视着自己。 风来了。 南迦背朝着他大喊:“RUN!!!NOW!!!” 指令生成另一种意义的奋不顾身,俞海生往前迈开脚,那一刻他感觉到巨大的阻力从背后拽着他,差点没稳住,但南迦还在喊run,run,run。高密度的风里,呼吸不顺与快要跳出来的心脏都在叫嚣着,他拼了命般往前奔,一步、再一步、再往前一步,越往前身子越轻,越往前越无恐惧。 比起跑,他更像是在朝天空迈步。 之前听到过的咔哒声变成了一种玻璃碎裂的清脆。 他睁开眼,像南迦说的那样看向眼前,如万花筒一般绚烂剔透—— 那是远处雪山、村庄、湖泊、森林、溪谷和稻田组成的,溢满氧气的画面。 它们和俞海生胸膛里的那颗一起叫嚣着,别再拽着我。 南迦的笑融进风里,四面八方的自由和快乐承托着他们,组成这个蓝红相间的滑翔伞的热气流。南迦大声笑着欢呼,大喊:“喜欢吗!小鱼!” “喜欢!!!”俞海生也笑着喊:“太爽了!!!” “哈哈,你看那里,”南迦示意他抬头,与他们不远处平行的是一只黑鹰,体型很大,“那是black kite,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比他更酷的himalayan buzzard,体型要大一圈。” 俞海生第一次离鹰这么近,第一次真的明白为什么会用“盘旋”来形容,也是第一次理解人类对飞翔的迷恋。 “这已经很酷了!”俞海生感叹,“我们现在真的就像鸟一样在飞!!” “我喜欢各种会飞的,也喜欢海里游的,他们都好酷,”南迦在后面控着伞,往远处飞,不打扰那些生命,“我的梦想是像他们一样环游世界,哈哈。” 问你有什么爱好,十个人里一半会说旅游,问你喜欢去哪旅游,一半里可能都是环游世界。这几个字放在南迦身上,好像一点也不突兀。 他相信他真的能做到。 结束滑翔伞爬升阶段,他们沿着山脊和湖面巡航,远处还是那片喜马拉雅,近处还是费瓦湖,桨板的视角是沉静的共感,水天一色;换个角度去看,人跟着变得更轻盈自在,这一刻俞海生甚至觉得,他们能跨过山顶,跨过边境线去往任何地方。 这是独属飞行的魅力。 他想,这也是南迦的魅力。就像他的工作一样,只要他想,哪里都困不住他,他是这样一个无拘无束的人,有底气有能力,心是活的,人也是活的。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人。 后来巡游完一大圈,南迦问他感觉如何,有头晕吗,有恶心吗。俞海生说完全不。南迦就又说,那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说着他用力一拽,以整个伞翼为轴,身体跟着前后摇摆。 开始还是轻微晃动,然后俞海生听见他在耳边说,别怕。话音刚落,前后摇摆突破平均值,他们在空中荡起秋千,一股强烈的超重感和轻微失重感交替而来,人是坐在坐袋上,此刻又仿佛完全浮在空中。 似曾相识的神魂归位,南迦笑着说好玩吗,比起那天的迪士尼,这才是真正的空中海盗船。 极限一破再破,那一刻有人体本能的流汗,但过来了又觉得刺激,和那天的死亡摩天轮相似的心跳频率,但奇怪,是阈值拉高了吗,好像并不是恐惧,为什么不是,好奇怪。 就像此刻,两个人离得很近,坐袋之间仅隔了一个锁扣,其实是更暧昧的距离。但他只是认真地享受在观察南迦的过程中带给自己的任何感觉,并不一定要参与进去,也无需占有,一切顺其自然,和当时的尴尬完全不同。 高度在降低,不远处的费瓦湖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南迦问,你信我吗? 俞海生毫不犹豫,我信你。 然后南迦说了句什么,没听清,耳边麻麻的。 伞面一降再降,南迦让他抬起腿,“保持这个姿势,在听到我说stand的一刻立即站起来,可以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南迦控伞往湖面飞,越飞越低。 俞海生全神贯注地握紧绳子。 过了几秒,已经隐约能看见远处水面上的木舟了。 南迦还是没说话,俞海生心脏跳得愈发快。 又过了几秒,按照这个速度可能会跌入湖里。 手心出汗了。 再过了五六秒。 就在这一瞬,南迦喊,stand。 湖面上玩皮艇的、划船的、滑桨板的在远处嘻嘻哈哈,人群集中在那一大片。角落里有碎石泥沙沿着岸边弯弯绕绕划了一道线,偶尔有短草冒头。 而靠近北岸老树林的线上,一前一后落下两双脚,俞海生的脚稳稳踩在上面,再往前一步就是湖。 他们定点降落在费瓦湖边。 南迦在旁边笑哈哈地边解坐袋边自夸,说厉不厉害,好不好玩,快夸我快夸我,这不给我1000小费。 砰、砰、砰。心脏像烟花一样。 有什么破镜而出,俞海生往前走了一步,他定定注视着南迦。 草草收拾完背包,注意到视线,南迦问他怎么了。 俞海生猛地把人扑倒在水面上,岸边很浅,身上的水珠晶莹饱满,像葡萄,有股青草味。 俞海生对他说,我很喜欢你。 第14章 普通叙事 俞海生第九次登陆眼睛账号。 他手指下划,页面更新屈指可数,大部分是图文和链接文章,偶尔穿插几段简短视频和几句意义不明的文字,时间跨度从2014至2019,关注人数30.1w。 他返回“我的”,往右上角移动,在小齿轮上停留。 时间是什么呢?答案从很久远以前,耳熟能详的“金钱”到成功学的“生命”,文艺工作者会美化成更多分支。发展到现在,也有理论家说时间不存在,一切只是熵增定律balabala。谁都有道理,俞海生想,无论时间是什么,至少目前为止,人类肉身无法穿梭时间,几百年后能不能就和我无关了。 除此以外,时间的向前,是需要动力的。机械表、电子表、四季变化、生命流转,什么都好,都需要各种动力。有动力,它们就能各自运转更迭变化,而缺少动力,时间就会停在那一天,直到找回那份驱使他前进的力,才能向前。 为什么会缺少动力呢。俞海生想,可太正常了,生活节奏快,压力大,或者重大变故等等,太多理由摆在每个人的人生中了,累到自顾不暇,无意间弄丢那份动力很正常。 所以放眼望去,厉害且幸运的人,他们与时间平行,虽有坎坷,但至少大体自洽平和;软弱或厄运缠身的人,他们走在时间之前,徒增年龄未长心智;痴人,或者脑子有问题的人,他们走在时间之后,妄想在变化中刻舟求剑。 就像事实上我们无法理解超级英雄,哪怕为他着迷或者唾弃,因为我们只是观众,而电影只是电影,我们不能活在电影里。这句话是顾雪和自己说的,她当时没继续展开说下去,讲完后叹口气,说俞哥,虽然……害,还是自己过得轻松幸福点比较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俞海生刚咽下一口芝士蛋糕,这家糖放太多了,咽进去嗓子眼甜得发苦。他笑着和顾雪说谢谢你,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超级英雄,但,他顿了顿,睫毛小幅度颤抖了一下,但,无法被彻底理解本身就是一种魅力点。 说完他沉默了,继续咬了口蛋糕。 后半句没说出口的,存放在眼睛账号的草稿箱里,时间落款于2019—— “而被这种魅力点所以吸引的人和事,所有参与者都属于‘你情我愿’,包括超级英雄本身,以及追逐和塑造超级英雄的人。” 千金难买乐意,尤其对于乐在其中的傻子。 俞海生深吸口气,镜片被荧幕照得反光。 他手指下划再下划,时间退回到2014年7月17日,那是账号的第一篇文章,九张图和三千七百字,阅读量17w ,类似游记的视角记录了从加德满都到奇特旺和博卡拉的旅游见闻,风格轻松明快。 因为和本地人一起,中间穿插了很多地道餐厅和非大众地点的tips,本来去尼泊尔的人就不多,攻略更少,这篇一发受到的关注理所当然比想象多,随着时间积累了一小批忠实粉丝。 更重要的是,全文最后放了一张Gopro记录下来的空中飞行照片。俞海生不知道南迦什么时候拍的,角度有点死亡,但架不住风景美的背后,有两位笑得开心的大帅哥,带着墨镜也能感觉到氛围帅。 最热一条评论来自一个叫白白白snow的粉红小猪头像,在下面啊啊啊博主好帅,同伴也好帅,好好磕!!!爱心.jpg爱心.jpg爱心.jpg 点赞量很高,以至于俞海生一直觉得关注他的人一大半都是跟着磕cp的,尽管他从未透露过任何信息,顶多用友人代指。 顾雪严厉批评这个行为,说你不懂,写友人更好磕了好吗。 语气十分理直气壮,但说完又变成鹌鹑,俞哥你别多想哈,我就是,就是开玩笑,介意的话我以后不说了,保证闭嘴。说完双手合十连连低头,像过年超市卖的恭喜发财猫。 俞海生被逗笑了,说没事,我不介意。 白白白snow就是顾雪,那一年的微博还是很容易搜到的,人没现在这么杂,况且俞海生发的图和他在朋友圈发的一模一样。 俩人虽然一南一北,但还是会偶尔聊上两句。硬要说的话有一点点私心,顾雪是身边唯一知道南迦这个人以及共同经历过一段旅程的人。 那一年的互联网也比较松弛,好多大大咧咧发言放到现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拉黑举报网暴是家常便饭。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往上翻,时间来到2015年。 2015,2015啊,他眼睛下垂,目光发散。 这一年对俞海生来说很模糊,模糊到除了两个时间节点,其他事情记不起来。 他打开互联网输入2015国际国内大事,大数据转了几秒圈,分为国际政治、经济驱动、科技发展、灾难事故、社会文化五大类,条理清晰。各种名词短语罗列:巴黎气候变化大会、欧洲难民危机、俄罗斯介入叙利亚内战、美国与古巴关系、引力波探测取得重大进展、美国同性婚姻合法化、黑色星期一股灾、《复仇者联盟2》上映……国际时间表距离自己很远。 他刻意略过一个红色词条。 俞海生切到国内,词条变成了更熟悉的记忆:中国发射首颗暗物质粒子探测卫星“悟空”、天津港特大爆炸事故、屠呦呦成为首位获得科学类诺贝尔奖的中国本土科学家、O2O发展、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政/策激励、融资难融资贵问题依然突出、移动支付方式比如微信、支付宝普及率大大提高……更亲民的就是影视行业,《捉妖记》、《港囧》、《夏洛特烦恼》、《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琅琊榜》、《花千骨》、《芈月传》、《伪装者》等等,没错,都是那一年出来的。哦对了,还有网剧爆发,《盗墓笔记》开启了超级网剧时代。 总体来说,是充满朝气与变化的一年。 俞海生那个“合伙”朋友是盗墓笔记书迷,那一年喊着什么十年之约,眼睛红得和脸一样,想拉俞海生去长白山。俞海生没看过,那个时候没能共情,只是祝他一路顺风,转头为第二次去尼泊尔做计划。 朋友在旁边瞅来瞅去,不对劲,你很不对劲,干嘛呢你,恋爱了?俞海生笑着搜机票酒店头也不抬,没,怎么不对劲了,出去帮你搞账号内容还不好。朋友啧啧感慨,敷衍,太敷衍了,孩子心不在焉的,孩子心里长草了,野了! 很久以后的某天闲来无事,他朋友约他出去吃饭,俞海生答应后突然记起来这件事,于是也去看了盗笔,而这个时候盗笔已经成了时代的眼泪。 当时不理解的一些哪怕现在理解了,很多事也比不上当年的那个当下了。 顺着那个十年,他喃喃道,原来已经快十年了吗。 从那句“我很喜欢你”以后。 - 说完这句后,对面人笑容停滞了一下,两个人跌落在水塘里,浑身湿透,挨得很近,有那么几秒安静下来,不知道谁的心跳声很大。 俞海生定定注视着他,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慌乱,紧接着人又笑了笑,“我也喜欢你啊小鱼。” 俞海生没从南迦身上下来,他说:“不是的,南迦。” 声音很认真。 “我说‘我很喜欢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很好,我很喜欢你这样的人,不是我想和你发展一段关系,不是我想和你上床、不是想占有什么,”他看向对方的眼睛,“就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这句话,仅仅如此。” “所以说完了,也不代表什么别的,”俞海生笑了,身子往后站起来,裤子贴在大腿上,他弯腰往外拧水,不经意道,“你那么好,喜欢你很正常。” 语气太真诚,太自然,分不清是给自己搭台阶还是真的就只想说一句。 “以前听周围人讲过,人会喜欢上三种人,能理解自己曾经的人、像自己的人、以及自己想成为的人。” 俞海生取下眼镜擦干,挂在胸前领口上,睫毛沾了水有些潮湿,他笑着摇摇头,“以前我觉得这种就是心理模型测试,没实际意义。现在又觉得好像有一点道理。” 他看向南迦,慢慢笑着,“你既属于第三种,又不属于第三种。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你,但我被你吸引,哪怕我们两个有好多不同。这种感觉很珍贵,好像看着你,我就也能变得很厉害。所以我要谢谢你,南迦。” “谢谢你带给我这样的感觉。” 南迦没说话,维持着双手撑在身后的姿势杵在水里。 俞海生挽起袖子向他伸手,“过几天我要回国了,不过我还会再来的,南迦,你会不喜欢我来找你吗?” “是吗,”南迦顺着他的力站起,手泡在水里发凉,速干衣影响不大,只是辫子尾巴湿了,“那下次带你去别的地方。” 没有直白肯定或否定,俞海生想,那至少不算太坏。 两个人又恢复一前一后的状态,俞海生在前,南迦在后面背着包。 走出几十米,他听见身后人说,雨季好多东西见不到,想来的话,下次春天来吧。 第15章 好人 等人期间,俞海生找了个石阶坐着,这里刚好能照到太阳。 今天是2015年四月一日。 南迦在手机上问他怎么挑了个这样的日子,俞海生笑着回他想给你个惊喜来着,忘了到地方还得联系你。顿了会儿又打,这次刚好待三个礼拜,时间很充裕,麻烦你了。末了又发了句,这次还是两万吗,对方没回。 切出信息界面,和上次来这隔了快一年,很多东西都悄悄变化。比如虽然他那位朋友后来根本不管账号的事了,但俞海生发了第一篇文章后,关注人数从2变成了8000 ;比如联系人界面多了颗星,星后面是一串9773624874;比如顾雪知道他又来尼泊尔后给他发加油;又比如,白天气温下降了十多度,二十出头的温度很舒服。都是一些让人感觉很可爱的小事。 当然,也有很多没变的。泰米尔街依旧嘈杂混乱、猴子对在乱成一大团的黑色电线上爬依旧情有独钟、空气里依旧是焚香和汽油柴油味、灰尘依旧大……不过。 俞海生捏了捏背包侧面,那板药还没吃完。 他抬头看向四周,一眼扫过,这里几乎不曾变化。甚至拐角那家唱片店的大红大紫招牌还没换。 俞海生从包里拿出相机,蹲着拍了一张。 相机包背带调节扣位置有些磨损,在来之前的候机厅里不小心和别人刮了,能用就没换,况且上次来尼泊尔就是它陪着自己。 这些不变的东西又莫名让人怀恋和安心。 俞海生打开手机:南迦,我到了,还是那个路口。 上一条的两万依旧还未回复。 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复。 南迦在咖啡店窗边靠着,胳膊伸直搁在桌上,脑袋枕着,另一只手扒拉手机,打开又关闭。 去年俞海生回国后,南迦从认识人那搞了个中国手机号注册了一个微信账号,光注册还要其他人身份邀请认证,怪麻烦的,都搞完也有功能限制,暂时只能当个聊天软件用。 哦,还有个叫什么来着,朋友圈?这个也可以。 不过南迦谁都没加,列表空空的,朋友圈也空空的,就只是偶尔想起来时拿出来扒拉几下,发会儿呆又关掉。 今天也是一样。他叉掉微信,手机屏幕扣过去,歪着脑袋放空看向窗外。那里拐角处石阶上靠着一个穿驼色风衣的中国人,头发看上去是一小块黑。 南迦背后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传来,说尼泊尔语的。 女人开口:“光看着你的小情人有什么用啊,去见他啊。看看看,都成望夫石了还看。” 南迦头也不回,懒得搭理她,“不是情人。” “哦?”女人凑过来坐他对面,坐下的时候桌脚高度不统一,跟着晃荡,“你们睡过了吗?” 桌子跟着女人的劲一左一右,就不能不动。南迦被晃烦了,坐起来往椅子后面靠,不碰桌子,“睡过没睡过和你有什么关系,中文里管你这样的叫八婆。” 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词,女人也懒得怼他,“吃呛药啦脾气这么大,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女人见他不说话,转去吧台端了盆瓜子过来,“你喜欢他?” “从哪看出来我喜欢他了。” “不喜欢还老盯着人家看,”女人边嗑瓜子边吐皮,“不喜欢最好,你配不上人家。” 南迦听到笑了,转头看她,“哪里不配了?我长得不好看?我没钱?” “哪里都不配,”女人上上下下打量,“这和好不好看有没有钱没关系。你俩站在一起,外人瞧一眼就觉得别扭,你们不像一个世界的,不搭调。” 哦,你也这么觉得,巧了。南迦没回她,伸手抓一把瓜子掰开,皮扔了,瓤摞在桌上,不一会儿累了个小金字塔,下一秒,砰,金字塔被一只蓝白小鱼推倒了。 这只鱼是临走前南迦拉住他胳膊,笑着说我就不去送你啦,哝,这只猫给你,就当是替我送啦。俞海生接过,垂眼摩挲一下,这个动作和眼神在南迦看来讨厌。 俞海生又从包里把那只蓝白条纹鱼掏出来递给他,说那也留给你一个,等价交换。 无法拒绝的理由,推掉反而有鬼,南迦看他两秒,眼睛弯弯说好啊,谢谢你,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被瓜子瓤覆盖的鱼不好看。南迦在发呆,过了会儿又伸手把上面乱七八糟的扒拉掉,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 喜欢和不喜欢有什么区别,都是俩眼睛一鼻子一张嘴,可能也有区别,说句喜欢你就能理所当然睡你,索要好处,然后打发时间。腻了再来一句不喜欢了,拍屁股走人。 男人和男人可能还好一点,男人和女人这样,受苦受累的只有孩子。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好像夫妻间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做/a,怀上当然好,多个人干活,怀不上也没事,什么都不耽误。村子里的好多都是这样的,他看惯了。 就算可能有真爱,概率是多少,走到最后的又有多少。 我不喜欢不确定的东西。所以再穷的时候也不想贝者,赚钱嘛,什么方法都有,砖厂裹灰、成坨、丢进模具,不熟只能说做得少了;服务行业就更简单了,用脑袋观察,少走心多走套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至于飞行,当然因为去玩滑翔伞的人都不差钱,富人的钱最好赚啊。 为了活下去,人真的有很大潜力的,做不到说明还没被逼到份上,仅此而已。 那些每天打工,赚钱,累得要死要活,但在我面前总是笑着拜佛的人们,告诉我要有信仰。可信仰带不来安稳,也带不来钱,我只能感觉到他们很累,也没人来救他们。去看看巴格马蒂河旁边那个庙,里面都是等死的人,大家把他们移到那接受洗礼祝福,然后呢,屁用没有。 信仰是什么,信仰只是一种安慰。 所以一切不确定的东西都很危险,真放松警惕被他们骗了你就完了。 所以为什么你要说喜欢呢,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呢。 好吧,也不完全一样,你说你不是想和我发展一段关系,不是想和我上床、不是想占有什么,只是想说“我喜欢你”。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你还想说谢谢我。可谢我什么呢,不明白,谢我给你当导游吗,也不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瓜子剥完了,有什么难过的情绪涌上来,也不算难过,不知道,南迦有些烦,去前台自己拿了杯冰奶茶咬吸管,吸溜一口,不是很好喝。 唉,想吃草莓酱,拌着千层酥一起吃。 南迦打开手机,对面人上条信息是半小时前。他看向窗外,那个驼色影子还是一动不动杵在那,像假人模特。 他长长往外呼一口气。 打开手机,给对面发了一个:D 对面秒回::) 噗,好傻。这人也不问自己到哪里,也不说别的,学我发表情。 过了一分钟,南迦又发过去一个:( 俞海生:&**&(&( 南迦:什么东西? 俞海生:啊,乱码吗,可能是系统不兼容,我刚下载了一套颜表情。本来想发拍拍头的。 还拍头,多大人了还拍头。 俞海生:你饿了吗? 寒暄完了,开始步入正题了,想说什么呢,饿了我们一起去吃饭?我饿了先不等你了,xx餐厅见?我好饿你什么时候到?够委婉。 他没回,过了会儿手机震动。 俞海生:不知道你想吃什么,不过我给你带了柠檬糖,是国内的牌子。对了,这个牌子的草莓糖也不错,是酸甜的类型,没那么甜,应该合你口味。 后面附了两张图,不是廉价的彩色玻璃纸,像什么可食用的米纸做的,包装纸颜色很淡,看上去和俞海生那种人很像。 都是一样,好得让人烦躁,想摧毁或者占有。 也让人嫉妒、羡慕,想成为这样的人。 关于你说的人会喜欢上三种人,什么理论模型我不懂,但之所以能被称为模型,至少有一定参考吧。 人会喜欢上三种人,能理解自己曾经的人、像自己的人、以及自己想成为的人。说得没毛病啊。 俞海生像什么? 他像个好人。气质干净,一眼看上去很“好”。就是很好,我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你们没见过那种,看一眼就感觉很好的人吗。好像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和镜子一样安静、忠诚,永远在那里。 但这样的人,又像个旁观者。 所以从第一面开始,我就很好奇,到底什么时候会露出不一样的脸。 然后他真的开始不一样的时候,你满意了吗。 他一脸只要看着你就够了的虔诚,让人不理解,也生气,还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俞海生……他不属于这里,他很干净,他像河流的终点。 南迦再次拿出手机。 南迦:久等啦,我马上到,我的摩托借出去啦,路上堵车,多担待多担待。 俞海生:没事,我不急的,注意安全。 南迦把电话揣兜里,整理下表情,招呼道:“我出去一趟,辛苦你备几道好吃的菜啦,记我头上。” 老板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嫌弃样。南迦笑了,算是乖巧地说谢啦,挥挥手往街上走。 正午十二点,四月的天没有很热,属于本地人晒着舒服的温度。 南迦绕路在便利店买了两只雪糕,一只香草一只巧克力。他用手在塑料袋上搓搓,摸到雪糕有些软了才跑过去。 “hello!”他在俞海生面前稳住,喘完气把雪糕递给他,“抱歉啊,来晚了,一根巧克力雪糕够不够赔罪?” 俞海生被逗笑了,接过来咬一口,哪有你这么用词的,还赔罪。对了,他从兜里掏出水果糖,说手伸出来。 南迦咬住雪糕,双手接了一二三四五六七颗糖。 糖纸和图片里一样,不会在阳光折射下反廉价的光。和俞海生的笑一样,圆、润、舒适、厚重的白,不刺眼,也干净。让人想到羊脂玉。 他真的很像珍珠玉石一类的啊。 嘴里雪糕开始融化,南迦回过神,一只手轻易拢起糖揣兜,一只手拿雪糕。雪糕的牛奶含量大,化得快,他慢慢咀嚼舌头上的糖水。 南迦问他,我可以吃一口巧克力的吗。 顿了顿,眼前人把雪糕递过来。 南迦没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咬的时候目光扫过那双或羊脂白玉或黑珍珠的眸子,后者跟着一颤。 “谢谢小鱼,”南迦笑着说,“你的很好吃,谢谢你。” 第16章 单镜头 他们坐下来时菜还没上齐,只有两杯柠檬水面对面。 店里有风扇,但风衣吃饭不方便,俞海生索性脱了。他背了相机包和一个随身包,两边都是餐厅常见的双人座,包堆在一边后没地方放衣服,于是团了两圈给风衣对折。 南迦一手拄着脑袋看他,一边想着这人这次没戴眼镜,一边伸手,“给我吧,我这边有位置。” “啊,”那人笑了笑,“没事的南迦,放上面就行。” 桌子不大,宽度也窄,是稍微直立身子就能碰到的距离。南迦侧身,抬手拿过风衣,“可怜巴巴的干嘛,你这么放衣服!”说着利落翻折,叠好放自己右边。 哦?南迦挑了挑眉,衣角这里脏了。他抬眼看俞海生,对面人像是没知觉,还是一脸安逸的笑。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想剥糖纸叠。 于是从兜里掏出七颗糖,盯了会儿,指头揉来揉去,再揣进兜里,只留下两颗,一白一粉。 他伸手轻轻往对面弹,“这什么味道的?” 方糖裹了一圈包装纸,摩擦力刚好停在俞海生左小臂前。 “可能是荔枝的?我也不清楚,颜色像。” “你没尝过?” “我,”他顿了一下,“就挑了粉色包装的尝了。” 你爱吃草莓味的,所以我提前尝过了。 说完他看向南迦,那个笑也染上了点粉,淡淡的,衬得人气色好。 南迦哦一声拉长,故意装听不懂话,“那你现在试试。” “这是给你带的,我包里还有很多。”说着,俞海生拿起糖想递回来,被南迦一个眼神止住了。 南迦拆了自己的那颗塞嘴里,含糊道:“一年不见这么客气,让你吃就吃嘛。” 也是,对面人点点头,剥开含嘴里,眼睛眨了三下,桃子的,神奇了,桃子怎么是白色的。南迦就回,不然还能是红色的吗,那苹果怎么办。俞海生反驳,苹果可以是绿色的啊,青苹果。那照你这么分没完没了了,对面接过话。 毫无营养的交谈最能打发时间,一年嘛,也不长,至少现在没那么板着了,南迦咬着糖想。 俞海生变了,感觉变呆了,你不主动说话他就也不说,中文管这样叫什么,客套还是客气,好像差不多意思。 这种糖纸不好叠。南迦把四个角往中心折了四折,纸面很软,没支撑力,他又打开压平,手指按着慢慢在桌上画圈。 老板娘端了四道大菜上来,各种肉拼盘、炒饭和咖喱锅一类的。不知道什么材质,乍看上像珐琅锅。 俞海生笑着双手合十和她打招呼,看来记得她。 好吧,也不算呆,甚至有点游刃有余。除了面对自己。 拼盘里有馕,南迦借题发挥,“想吃你做的饼。” 什么饼,俞海生没跟上脑回路,见到南迦一副意有所指的样子后试探开口:“春饼?” “嗯,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想吃。” 俞海生就又笑了,不谄媚也不害羞,他就只是静静地笑,眼睛没有弯成弧,微曲地看向面前的玻璃杯,这个角度竟然很温柔。 怎么会想到这个词,南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咬了口吸管,冰块放多了,在桌面留下一圈断断续续的立体线,右手沾满杯壁的水珠,顺着小臂往下流,洗过一串水晶石头,没能越过后面的松石。 俞海生说:“我还没订酒店,二十一天可以找找短租房了,有明火我就能做饭,你有空的话也能过来住。对了,来的路上看到有超市,总感觉这里的品种会比博卡拉的全,会有甜面酱吧。” 嗯,大都会嘛,游客多的地方确实。南迦抬眼看向他,咬了一口馕,“这里确实比博卡拉方便,人也多,热闹。” 这人吃东西的时候脸会鼓起来,像松鼠,南迦想。 松鼠回道:“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博卡拉那边,气温舒适,空气质量也更好,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家的感觉,可能因为在那边住的是民宿?” 语气很认真的一番剖析,南迦看着他,脸上依旧是属于俞海生那样子,就淡淡的,但很生动,让听者想听下去。 但也因此,讨厌这种被操控的不由自主。 家的感觉,南迦琢磨这四个字,怎么这么讲,好像对那里很熟一样。 他又把一盘菜推过去。 “尝尝这个,味道不错,这次真没骗你,不对,第一次也不算骗吧。” 需要浇汁和组合在一起一口吞的那种,南迦笑着示范,然后眨眼看着他交作业。 再然后那人似乎脸红了,南迦就笑意加深。 在俞海生一比一复刻到一半时,南迦不经意问:“既然更喜欢博卡拉的话,为什么要来这。” 对面人刚塞进去,张不开嘴说话,好不容易咽进去才回:“你以前不是不问这种问题吗,还说不要太纠结意义。” 嚯,南迦乐了,刚想笑骂什么,就听见俞海生继续说:“不过有时候确实需要意义,至少我需要。比如我来这是想见你,如果你在博卡拉,那我就去博卡拉,因为你在加德满都,所以我来了这。” 说完,没有窘迫,大大方方继续做作业,第二个更熟练,包好甚至直接放在南迦盘子里了。 和想象中又不一样,好像在自己面前也开始游刃有余了。 之前是看到他面无表情烦躁,现在看着他这幅样子也烦躁,烦。 但南迦不想太纠结,烦别人总比烦自己好。所以他继续平淡又直接地问:“你还喜欢我?” “喜欢啊。”俞海生没有犹豫,理所当然。 “我是男的。” “我知道,没关系,我也是男的。” “我的意思是,你就不担心我的性取向和你不一样吗?” 俞海生终于卡了一下,不过也就只是一下,“说实话,我还真没想过,总觉得你像那种对性别无所谓的人。不过就算你喜欢女生,和我喜欢你好像也没关系。” 末了想了想又补了句,“至少看起来不讨厌吧,不然早就连来都不让我来了。” 南迦没回复,只是继续问:“你喜欢我什么呢?” “喜欢你……”俞海生措辞,“有很多啊,比如最直接的,好看,声音好听,人也有趣,感觉什么都会,很厉害,而且很自在,是我没见过的那种人。” 可是就像世界上没有新的故事,人也不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的。南迦听完突然有些疲,不知道,总之就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俞海生说完却笑了,笑得很……是那种叹气的笑,但不是压抑,有点无可奈何的味。 “除了这些,我还喜欢你的眼睛,喜欢和你对视,也喜欢一些目前为止我看不懂的东西。” 什么意思。南迦沉默抬眼。 俞海生继续道:“我总觉得你有时候很矛盾,明明就在这里但好像又不在,就像不属于这里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你,更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因为我不了解你过去的经历,我能看到的只有那十几天的你。” “但我依旧好奇,且清楚地知道被你吸引。产生这种……盼头?我不知道怎么定义,总之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很重要。你本身,和喜欢你时我自己的样子,都很重要。所以你不用担心,喜欢你本质上只是我的一种自我感觉,不会对你造成实际影响。” “不过,如果你真的反感,就告诉我,我保证只字不提。” 说完,俞海生就在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坦诚、且干净。 没有拒绝空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念头。像是未熟透的山楂果,涩,能吃,但也不好吃。 南迦没说话。 俞海生主动问他,“那你反感吗,南迦。” 反感,反、感。反感吗,他咀嚼这两个字,什么叫反感,中文很奇妙,反和感可以代表不接纳吗,不接纳等于信息传输失败吗,那可以理解为不理解吗,好吧,其实不能,就只是讨厌的意思。 那讨厌吗,其实也不是。说了俞海生很好,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讨厌好人。 可是会烦啊,像有虫子噬咬指尖,伴随一种心慌,然后一点点蔓延,想立刻甩手甩掉星星点点的麻。 想起来了,这种感觉像是以前寺院里来的一部分义工,或者是支教老师。他们都很厉害啊,用自己的本事换钱也好,换经历也罢,总之本质上是一种买卖交换。 但他们总有一天会走,走的时候流好多眼泪,说不舍,实际上还是会离开的。当然我也承认会有部分人很多年后还记得这里,可是有什么用呢,只要会离开,离开以后再怎么冠冕堂皇,也不是想真的对这里的孩子们负责。 因为那些孩子们接受的,从来都只是来自全球各地的、一段一段不连贯的施舍,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不连贯的意思等同于分离,对一部分人潇潇洒洒,对另一部分人就是戒断反应。 有多少孩子真的能因此改变人生的,不都像给那些游客体验人生的NPC吗。 游客。游离、游动、游走;客人、做客、作客。你看,中文其实很有趣、很美,又很正义、且残忍。 想到这,南迦笑了。深吸口气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鬼话,他再次笑了。唉,好吧,对不起,我收回上面对义工一类人的话,还是很欢迎你们来的啦,也感谢你们来,不然社会怎么发展。 他打开手机翻了翻又放下,没什么食欲,望着窗外喝奶茶。 “这次来尼泊尔,有想过去哪里玩?” “嗯……还没想好,你有什么推荐吗?对了,这次还是六折吗。” 六折什么,我压根没想到你来,根本没做准备。现想的话,去纳加阔特的观景台,蓝毗尼那边也有好多寺庙,或者对ABC路线感兴趣的话我也可以介绍几个背夫和团……有很多可以去的。但是。 但是。 南迦抓抓头发,我可真牛逼,烦着烦着给自己烦难过了。 “有啊,我知道一个地方很有意思,小鱼哥哥。” 不远处一个女孩子接话,古灵精怪地打破俩人间的平静。 “你真的来啦小鱼哥哥,我可想你了!” 女孩走近,自来熟地往南迦那边一挤,一屁股坐旁边。 俞海生抬头,和记忆里不同的身影让他眼前一亮。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变化这么大吗,比起去年,高了一头,长相风格原因,比起国内的同龄人成熟太多了,笑容多了几分美,少了点稚嫩。 南迦暗自嘟囔了句什么,深呼吸提起笑,一把捏她后颈,“今天不是你上班,怎么又跑过来了?” 在他哥面前那份年长一岁的端庄瞬间瓦解,和那天一样的姿势,碍于店里还有其他人,挣扎几下瞪着南迦。 “我有眼线!” 说完脑袋一撇,吧台处那位嗑瓜子的共犯掩都不带掩饰的。 塔拉在桌下踢他一脚,南迦对她说了句尼泊尔语就扭开头不管了。 见状,俞海生笑着打圆场:“好久不见呀,这次突然来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塔拉自来熟拉他手,“怎么会!这次晚点走好不好,我带你去我们家玩,离这不远,杜……” “我看你是真闲了。” 南迦冷冷打断她。 他看了俞海生一眼,转成听不懂的话和塔拉对峙一会儿,又双双静下来。 气氛有些怪。 俞海生试着问:“你是说,住的那个家吗?” 塔拉不管南迦什么样,大大方方回:“对呀,就在布达村,离这不远,坐大巴就能到,和我们一起回去嘛。” 俞海生偷偷观察南迦,好微妙,皱着眉,脸色也不好看,却也没明确拒绝。 俞海生就问,我可以去吗,南迦,方便吗。 过了能有半分钟吧,他才看到南迦看过来,说行啊,欢迎你来布达村。 他在笑,但笑变沉默了。 第17章 布达村 上来的时候,俞海生第一个想法是居然有空调。 回忆上次坐大巴的经历,这辆车干净许多。这个点人很少,因此也安静许多。 左右各两个位子,塔拉先上了车,堵在过道中间笑嘻嘻地看着俞海生。 南迦没说话,索性越过他们直接坐到里面。直到俞海生也坐在南迦旁边,她才慢慢溜到后面,眼神不明地眨一下,隔了两排缩回椅背。 上车前南迦说,大概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要换乘,还要走山路,路比较陡,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去。塔拉瞥他一眼,俞海生却笑着说没事,这次不会再晕车了,有准备药。 南迦盯了一秒,像回到初遇的那种审视,又有什么不一样。但他只是说那就好,我们走吧。 车开了,窗景里的房屋庙宇逐渐稀释,街边金盏花的橙色过渡到一种艳丽的红色,有的红娇一点就开始发粉,远望变成玫粉色。 四月的加德满都周边被大片的绿叶和高山杜鹃覆盖了。 五个小时不长不短,车身摇晃但幅度不大,周围人大多闭目养神,俞海生没来由的兴奋,睁着眼睛发呆。他视线扫过手机,一小块四方的漆黑锁屏里能反射看到旁边人的脸,人脸居于画面左下角,倚着窗户,但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扭过头,索性对着这块屏幕放空。 其实直到现在也没太多实感,借着做账号的名义第二次来,和朋友,和父母都能这么说,唯独自己心知肚明。来之前的几个月里,俞海生一有空就搜各种旅游攻略,搜得多了大数据就开始推荐,一打开手机界面都是,以至于只要打开手机,无论是查资料还是刷软件,画面里总是充斥着各种和尼泊尔相关的信息勾着他,在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见缝插针,像是回到学生时代作业没写完的诱人摸鱼乐子。但俞海生从不点开,只有忙完后,洗漱完躺在床上或者要睡前才会去看。 就像现在,南迦不说话也不看他,他就也不点开。只是坐在他旁边,五个小时就很快过去了。 等到太阳也将落山,他们换乘摩托开往盘山路。空气里明显多了泥土味和花香,俞海生坐在南迦后面搂着腰,隐约混杂熟悉的寺庙香。塔拉坐另一辆车跟在他们后面。 山里有很多菩提,也有叫不上名字的树。抬头,它们与杜鹃一起盘根错节,高远且巨大;低头,河床在夕阳下泛着波光,给山谷里的浅灰石头搭幕布。 在这种环境里穿梭,一时间分不清在哪,此刻不像在东南亚,也不像在国内,没有国别和地域之分,他们只是在一起,在此时此刻。 俞海生眼眶有些湿润,他深呼吸山里的空气,胳膊不自觉搂得更紧,填补身体的间隙,南迦没躲,但也没说话。 路的终点是半山腰。他们下了车,南迦走在最前面带路。这可真是最原始的路,就是那种纯粹被人踩出来的路,只有一条,枯草枯枝和泥土腻在一块,斑驳起伏,看着不结实,踩上去却很稳。 隐约蹿出几处涂粉色蓝色漆的小平房,一开始是零星的,后来逐渐多了。俞海生想,原来之前在猴庙看到的马赛克小屋子就是这样,尽管那个距离根本望不到布达村。 他们在一处红砖搭的房子前停下。塔拉先喊着跑了进去,发音听起来像“didi”。 夕阳橙得发粉,不远处有乌鸦在叫。 南迦说到了,这是他一下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可能是六个小时没吃没喝,听上去发涩,俞海生不自觉跟着舔了下嘴唇。 红砖房后面蹭的一声钻出条大黄狗,还没等人反应就把南迦扑倒在地,哈着气,粉色舌头直往他脖子上舔,尾巴快摇成螺旋桨了。 南迦哈哈笑着撸毛,嘴里说了句什么,大黄狗听了叫得更欢了。 南迦抬头和俞海生说,她叫哈里,六岁了,是个温柔漂亮的女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温柔,笑得也温柔,俞海生愣怔了一下,心想我知道。 一位妇人从屋里出来,比俞海生低了两头。女人戴着红蓝格花纹头巾,头发没有全白,一块白一块黑,搭着黝黑皮肤反而比全白显老。但看向她的眼睛就不这么觉得了,哪怕没有介绍,俞海生也知道那是南迦的亲人。 他们有着一样亮的眼睛。 “Aama!”南迦喊了句。他选择直译,转头低声对俞海生说,这是阿曼姐姐,她能听懂一部分中文和英语。 俞海生没有问为什么是姐姐,跟在南迦后面走过去双手合十,“Namaste,阿曼姐姐。” 阿曼听了后笑着对他们点头,微倾上半身合掌。她好像很喜欢这位素未谋面的中国人,反复念他的名字,满脸欣喜,嘴里“生”的发音和塔拉很像,介于“song”和“xing”之间。 哈里又屁颠屁颠往阿曼那边围过去,欢快转圈。 阿曼先在衣服上来回蹭蹭才伸出手,一人一只握住俞海生和南迦。她的手不大,不足以完全覆盖两个年轻人的骨节,所以掌心只是轻轻覆在手指上,大拇指紧扣,这样也能很好地托他们起来。 俞海生摸到上面的老茧,那里还有着刻刀般的皱纹,但指甲里没有泥灰,温暖干燥。 他能感觉到身边的人也跟着柔和下来,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俞海生记忆里没有奶奶、姥姥的形象,她们走得早,这份亲切第一次出现在人生里,像拼图一样和谐地融进掌纹。 阿曼就一直笑,发自内心的高兴。她边拉着两人,边看向他们,眼睛认真地从俞海生到南迦之间来来回回,说着好啊,真好啊。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拍自己的嘴,“叫我阿妈吧,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把这当成自己的家就好。” 塔拉不知何时藏到她身后,左右手大张,毫不顾及形象地搂着阿曼,阿曼就笑着揉她脑袋。女孩笑得很甜,乖乖蹭手,小大人不像之前那样古灵精怪了。 阿曼说,别站着了,都来进屋吃饭吧。 俞海生回头,落日打在南迦身后,勾勒出光边,他背着光,和车上的手机屏幕一样漆黑模糊。 那副表情有些陌生,不是常见的眼睛弯弯,勾着你去看的那种,但他确实在笑了。 南迦一进来就往里屋走了,阿曼和塔拉从灶台前端了几个盆,俞海生跟在她后面想帮忙,被打发回来,按在桌前说等着吃饭,力气大得俞海生都没掰动。 屋内空间不大,俞海生第一次进这种砖房,不像楼房那么高,臂展长的站直一伸手就能碰到吊顶的昏黄灯泡。水泥地正中间有一张木质方桌,有点像俞海生小时候喜欢去的苍蝇馆子那种,油烟不分区,时间久了凝结一层腻人的膜,但表面是干净的。 桌上堆满了各种盆,四周不同程度的凹陷,面上很亮,应该刚洗完不久,攒了几滴水珠。 哈里在旁边安静地趴着,尾巴一摇一摇的。 俞海生忍不住弯下腰,伸手轻轻试探。 “哈里,哈里,你就是哈里呀,”他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轻声念叨,“你知不知道我早就认识你啦?不仅认识你,还认识和你同名同姓的兄弟姐妹呢,都是你主人介绍的。” 哈里微眯眼睛,呜? “它长得比你大,毛也比你亮,成天窝在街上晒太阳,可会对人撒娇打滚了,所以大家都会摸它,被喂得都胖了。” “不过,我怎么就觉得你比它可爱呢,哈里,你说为什么呀?” 俞海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忍住对着她笑了一下,“你说你能听懂中文吗,嗯?” 哈里哼哼一声,往掌心拱了拱。 南迦掀开帘子刚从屋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第一个音节卡在声带还未震动,他喉咙滚了一下,放下右手拿的东西倚在门框静静看着没出声。 哈里好像被摸舒服了,哼哼唧唧伸出一点舌头轻轻舔舐俞海生的手指。俞海生被她逗笑了,一只手伸着让她舔,另一只越过头顶顺着毛抚摸后背。 “干嘛呢干嘛呢。” 俞海生抬头,塔拉抻长嗓音神神叨叨,左手端了一大盆拌菜,右手架了个铁托盘放在桌上。她坐在俞海生对面支下巴,一下一下左右歪头,然后又笑了,又念了句干嘛呢。 和哈里玩了会儿,俞海生回。 塔拉含糊地嗯,不置可否,笑眯眯望着,摇头晃脑又嘟嘟囔囔不停,干嘛呢干嘛呢。 她说中文时口音比其他人重,而且有意无意发出抑扬顿挫的调子,怎么奇怪怎么来,但声色柔美,独属少年人的清亮,所以听上去像百灵鸟一样。 俞海生疑惑,刚想回头,南迦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拉过他左边凳子一迈腿,侧身跨坐上去。 百灵鸟不唱了,笑得很刻意,停顿一下一字一句道,干嘛呢。 这回发音挺准,声音很轻,不知道在对谁说。 南迦往后一靠,抬眼看着塔拉,嘴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咔”。 一股甜腻的草莓香精味道弥漫开来。 没人说话,气氛有些诡异,塔拉最后笑了一下,朝着棚顶使劲皱了下五官,做了个普通人照猫画虎一定会特别丑的鬼脸,然后恢复正常表情,站起来从后边水泥台子拿了五个铁盘开始分菜。 俞海生跟着她一起分,塔拉自然交给他做,转身去灶台又盛上来两盆菜,一盆咖喱一盆炖肉,和俞海生分好的紫叶菜放在一处,动作利落。 满满五大盘分量均等,方桌四边摆好,塔拉端着剩下一盘弯腰,招呼哈里过来,然后拿起铁盘上的壶倒水。俞海生和她一起倒,两人都先倒给坐在对面的位置。 于是她把其中一杯推给俞海生,玻璃和桌面摩擦发出轻微响声。 俞海生边说谢谢边接过来,然后把手里的那杯轻放在塔拉面前。 他刚想继续给南迦倒,旁边一只小麦色的手就伸过来,直接拿起倒好的那杯放在他自己面前。 俞海生看向南迦,南迦没说话也没看他,只是左手拿了只空杯,右手端着满杯倒进去。然后不知从哪弄了瓶蓝盖子的矿泉水,拧开重新倒回俞海生的杯子。 一时间只能听见流水逐渐拔高的音调。俞海生视线打在他右小臂,余光扫过胸前那把月牙弯刀,莫名地想,他那些叮叮当当的珠子去哪了。 水停留在“Si”没再往上,南迦递给他,说,你喝这个。 第18章 月亮的蔓 老房子有四扇井字玻璃窗,入门一扇,三间屋子各一扇。 院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往下走不远,来的路上,那一片都是火红的木棉树,四月花期红得灿烂。 山里黑得比城市早,也比城市纯,白天看花,晚上看枝干。借着一点光亮,花也融进枝干里,它们一起往窗上空白处蔓延攀附,盘虬成月亮的蔓。 俞海生平躺在木板床上,头发没干透,偶尔有一两滴水珠很慢地顺着发梢流到脖子上。他怔怔望向窗外的月亮,那里有乌鸦在叫,还有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有些恍惚。脑子有种不真实感,但身体疲劳整天,洗漱完沾到床会本能孕育一种眷恋,冲大脑叫嚣着要休息了,放轻松吧。 他轻挠脸颊,有些痒。又发散回忆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 菜很丰盛、朴实,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和摆盘,实打实的白肉和蔬菜,包括咖喱一类的香料调味都不重,可能是顾及他的口味。 这顿饭吃得俞海生各种程度上不好意思。 南迦在他左边安安静静的,准确来说自从上大巴后就一直这样,他还在笑,但没人和他说话时他就只是在那夹菜,饭没怎么见少,目光放空,不知道飘哪去了;阿曼坐在他对面,对他很感兴趣,一边夹菜夹到冒尖了,顶到嗓子眼了,一边问他饭菜合不合口味、吃得惯吗、不用和我们客气。又问南迦对你好吗、喜欢尼泊尔的生活吗、好不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 然后她想起什么,转身从厨房端出一只干净的瓷碗,用干净一词是因为它的画风和周围格格不入,像那种西餐厅会出现的。 阿曼把碗放到俞海生面前,里面是糊糊。她说尝尝这个,专门给你做的。 俞海生动作一滞,阿曼以为他想要勺子,从桌上擦擦递给他一只。俞海生跟着条件反射说不用,拿起碗溜边喝。 南迦还是安静看着他。 味道很家常,淡淡的米糊香,和小时候吃的很像,但有一点点辛辣,他用舌头品味,神奇的味道。 谢谢阿……他发了一个介于曼和妈之间的音,说完有些后悔,直接喊阿妈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阿曼并不介意,只是笑,说多喝点,我们这里的孩子从小就喝这个。 她又问塔拉,要不要和阿妈睡,给哥哥们一人一屋,宽敞。塔拉摇头,我长大啦,女孩子要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哥又不在,两个男生又没啥不方便的,就让小鱼哥哥和他一起呗。 语义没完全懂,俞海生插不进去话。阿曼说了好,她微笑看着俞海生,俞海生竟然从她眼里看得心头一惊,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东西托着他。 南迦没说好也没拒绝,仿佛和他无关。 后来收拾碗筷,南迦和俞海生蹲着涮碗,阿曼遛完哈里在晾几个人的衣服,俞海生的衣服和包也在其中,夹着小夹子,整整齐齐,风透过来有洗衣粉的香味。 南迦过去和她说话,俞海生听不懂也听不清,山村的白噪音效果太好了。 从门望过去,阿曼用手掌点了一下南迦胸口,俞海生看不懂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夜云散去,圆月高悬。院子里的流水声停了,一时周围安静下来,俞海生挪动腿,床板发出的吱呀声被放大。 他靠墙坐直身子,月光落进来,不远处桌上有东西闪着光。 俞海生走近,那是只小臂那么长的透明玻璃罐,瓶口约一掌宽,堵着有疏通口的木塞。里面满是各色斑斓的千纸鹤,是那种玻璃糖纸叠成的,糖纸发硬,堆在一起也不会挤压变形,被光一照,影子和教堂花窗一样。 他喉咙一动,拧开盖子倒了出来。 无数只大小不一的千纸鹤翻涌而出,像糖果海浪。俞海生轻轻推开,有一处明显黯淡,他捏起来,有些眼熟。 那是一只浅粉色的、不反光的,纸面柔软的千纸鹤。 太安静了,很短暂的瞬间,俞海生听到胸膛咚的一声。 院子里脚步声拖沓接近,俞海生猛回神,双手在桌上快速划,将千纸鹤往罐子里拢,赶在南迦推门进来的一刻塞好木塞物归原位。 南迦穿了件浅白背心,一手用毛巾擦头,一手抚着门把手,不明显的肌肉线条随动作若隐若现。 他抬眼看俞海生,目光停在他身上,语气玩味道:“半夜不睡觉杵那干嘛呢,偷看我洗澡?” “没有!”俞海生立刻否认,“就是躺久了身子僵,睡不着起来活动活动。” 俞海生边说话边用余光扫玻璃罐,位置和原来大差不差,乍一看没任何不同;即便看出来了也可以立马诚恳道歉——真对不起,我不该随意碰你的东西,抱歉。 不是大问题,可明知如此,嗓子还是发紧,心脏跳得厉害。 南迦不说话,就着这个姿势继续擦头发,眼神从未离开他身上。 俞海生心想,别看了,紧接着又想,别跳了,快说些什么。 但南迦好像又只是随便盯盯,越过他往床上一躺,自觉留了外侧给他,“别愣神了,过来睡觉,躺着休息也好。” “哦……。”俞海生磕绊应了声跟过去,四五步路走得和礼仪兵似的。 两人一个枕着双臂正面躺下,左腿伸直,右腿半支起来;一个侧过身微微蜷缩身子,对着窗户闭上眼睛。 夜风轻轻吹响木棉花,有几只乌鸦叫,好像还听到什么奇怪声音,像狼嚎。 刚才还有点困意,这会儿完全精神了。越精神注意力越集中,就越能把微小声音放大。俞海生还不敢动,一动床就吱呀来吱呀去的,然而越不动越精神,完美闭环了。 俞海生在心里叹口气,轻挠了下右脸,悄悄伸展全身。他索性睁开眼,睁累了可能就困了。 床正对窗前的木桌,这个角度望过去,好像玻璃罐正中间暗了一块。 坏了。没那么不凑巧吧。 俞海生不近视,但眯眼睛试图看清。 就在这时,南迦声音从背后传来:“睡不着?” 俞海生没回身,不知道他是到现在一直醒着还是被自己吵醒的,声音闷闷懒懒,还有点哑。 俞海生背对着他回了一个嗯。 紧接着他听见背后窸窸窣窣,南迦伸手戳了他后背一下,“这个给你。” 俞海生翻到正面,昏暗里接过时摸到了南迦的手指。 那是一罐刻着尼泊尔语的小塑料瓶,里面液体微微倾斜,流动不快,有一定粘稠度。 南迦说:“里面有薰衣草,还有些别的东西,都是天然的,材质很安全。睡不着往手腕上滴两滴,驱虫止痒,对睡眠也好。” 俞海生说谢谢,握着瓶子没动。这一幕隐约眼熟。 “我劝你还是涂一点,”南迦换个姿势平躺,“山里不比城市,等你睡着了不一定有什么东西爬上来。” 俞海生在他面前很听劝一人,没吭声照做,一股草木味迅速被推开,整个屋子都是淡淡的味道,很好闻,让人跟着放松下来。 俞海生笑了,“你怎么什么都有啊,这又是从哪变出来的?” “你管我,”南迦臭屁哼了一声,“哪有人像我这么贴心的。” 语气有些夸张,俞海生觉得他很可爱,又觉得完了,但嘴上笑意不减,“是啊,没人比你贴心,”他顿一下,又跟了句,“也没人比你好。” 话音刚落,气氛肉眼可见的凝固,但俞海生不后悔这么说,说完甚至觉得比刚才要舒服,浑身上下都舒展开了。 两人都是平躺着,但谁也没侧头看对方。 被子动了一下,木板发出轻微响声。南迦看着天花板,语气平平问:“为什么来这。” 同样的问题第二次出现,那只淡粉色的千纸鹤不由得让俞海生多想,宾语是尼泊尔还是布达村。 他没回,南迦也不介意,继续淡淡道:“这里……你也看到了,有很多很多木棉树、乌鸦、蝉鸣,还有许多条叫哈里的大黄狗。对,现在的哈里只是之前她妈妈生的其中一只,生老病死,送走后留下的那只。哦,往远走点还有豹子。” 俞海生认真听他讲这些,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介绍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地方。 南迦伸手悬空,试图抓在屋顶的灯泡,“从加德满都来这要大半天,还好现在是四月,过两个月,不,过一个月再来,光是路上就够你受的了。而且全年闷热潮湿,洗澡也不方便,人也……硬要说的话可能树多一点,这不是废话。” 说到这南迦笑了,“总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其实什么也没有。” 后来俞海生又听到他隐约说了句,声音不大,也可能是自言自语。 南迦说,在这个时代,失去土地就无法生活的人,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他想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可哪怕脑袋还没开始转,直觉第一个回应就是不奇怪。不奇怪为什么有这样的问题,不奇怪南迦在想什么,不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没有任何值得奇怪的东西。一切事物围绕南迦展开,盘根错节地生出许多条枝蔓,弯弯绕绕是它的本来形状,哪里有横平竖直的道理。 和南迦有关的一切都充满未知,他甚至感谢这段旅程给了自己接触到南迦的机会。总有些人和事不会出现在日常生活里,与它们拥抱、感受,无论好的坏的东西,无论得失,这才是旅途的魅力。 不是吃饭睡觉这种必要的生存条件,他想,没有也不会死,但。 但有和没有,差别可太大了,尤其对自己来说。 而南迦只需要是南迦,这就够了。规规矩矩才奇怪。 所以他坦然开口:“不奇怪啊,怎么会奇怪,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所以哪里都不奇怪。而且,这是你长大的地方,你愿意带我来,向我介绍你的家人,现在还能躺在一张床上,怎么算也是我赚了好吧。” 说到这俞海生故意拔高语气,“你可别忘了我喜欢你。” 南迦看他一眼。 “家人,”南迦念这两个字,缓缓笑了,“她们不是我的家人。” 俞海生疑惑侧头。 南迦却只是伸手在空中舒展右手,指节从小拇指到大拇指一点点收起,攥成拳又张开,定定看着掌心。 “塔拉是捡来的孩子,我也是,至于阿曼姐姐……阿曼姐姐就只是阿曼姐姐,她很好,很厉害,也很自由,她不属于任何人。” 南迦笑着放下手闭眼,枕在脑袋后,“你也是。还记得我和你讲很喜欢你的名字吗,是真的,好听,好看,也很像你。海、生,海生,多好的两个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意,但每个字听得都很清晰。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南迦念自己的名字,不是小鱼,不是俞海生,而是海生,虽然不连贯,但听上去太好听了。 美丽寒冷又客观,俞海生想到广寒这个词,紧接着他又想到星眸,因为月光打下来了,月亮旁边本就该有星星。 这样的南迦对他说,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小鱼。但人只有一辈子,你要为自己而活,别被困住,这就好啦。 第19章 虚假和平 俞海生是被一阵嘈杂的狗叫喊醒的。 睁开眼,不是熟悉的刷白漆的天花板,而是砖石垒的顶。意识未彻底回神,鼻子有些堵,吸了一下嗅觉才慢慢回笼。 昨晚的草木香隐约钻进鼻腔,他深吸口气,鼻子通了。 不到八点,外面天亮得很,床上的人已经不在了,摸上去被子不热。 俞海生搓把脸坐起来收拾,院里的声音陆续传来,和独属清晨的复苏相悖。 奇怪,推门出去,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今天太阳很大,一到外面就已经觉得热了。 哈里在阿曼周围踱来踱去,毛茸茸的黄中能看出焦急。阿曼对面还站着一个中年人,皱眉叽里呱啦和她说着什么。 俞海生不知该不该过去问,犹豫间哈里嗅到味道,嗷呜嗷呜地冲他跑过来。阿曼立刻跟着回头,看到俞海生后转头和大叔说了几句话,大叔听完点点头往外走。 阿曼走过来。 她脸色不大好,但声音柔和,“昨晚休息得如何,还住得惯吗?” 俞海生:“我睡得很好,嗯……阿妈,多谢招待。” 听到阿妈两字,阿曼神情明显缓和了几分。哈里还在脚边哼哼呜呜,俞海生跟着问,“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位是……?” 其实他还想问南迦去哪了。 话题一回来,她又严肃下来。阿曼说:“塔拉不见了。” 俞海生跟着一紧绷。 阿曼紧接着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她经常不打招呼就出去,那几个孩子离得都不远,可能是去找朋友玩了。” 但她看上去不像放心的样子,俞海生想说我也去找,可人生地不熟的甚至连这里有什么,小路通往哪里都不知道。 看样子大概从早上人就不见了,那个时候没人喊自己起来,事实上也没理由喊自己起来。要不是听到声音可能现在还在睡。 想到这,有些说不上来的闷。 他不想待在这,各种意义上的不想。 但阿曼说完就只是抱着胳膊往山下看,没有进一步往下聊。他知道不是隔阂,甚至是关心才不开口的。 可他想被“麻烦”。 要是南迦在还能跟他一起出去找,对啊,南迦呢,他也不见了,去哪儿了。 正想着,哈里突然蹿起来往下坡路口飞奔,嘴里哈着气。 两个眼熟的身影一前一后,小的在前面低头,大的在后面面无表情。 俞海生听见阿曼颤抖吸口气,又重重吐出去,恢复以往气势大声招呼,语调上扬:“我的小祖宗,又干嘛去了,下次有什么事提前和阿妈讲,阿妈什么时候拦过你,女孩子大了,别总让人担心。” 哈里又开始汪汪叫,欢快地转螺旋桨。 塔拉没像以往一样撒娇,就只是默默低头,站在她对面不说话。南迦神色淡淡地瞥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越过他们三个往后院走了。 俞海生跟着他背影望去,身子钉在原地没过去。 阿曼有一瞬没说话,不过很快过去呼噜她脑袋,给她往屋里带。 小女孩平时喜欢把头发扎在肩膀一侧扭成麻花辫,每次南迦捏她后颈或者拍头都会被炸毛挣开,女孩子的头不要随便碰,尤其是刚扎好,一碰都乱了,懂不懂啊。 而今早起来并没有绑起来,从后面看去,原来已经过腰了。 俞海生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三两步后停下来,看了她们一眼,随后转身走向后院。 说是院子,其实就是半山腰拐进来的一块黄土平地,路面压得实,溅不起来太多尘土。 放眼望去下面是一大片谷地,隐约有种植的田块,但看不出来是什么,一大片土黄色、绿树和影影绰绰的红色,再远点是发青的山头。 南迦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背对来人坐着,白得突兀,只有小腿处沾了些许深棕色块,不像灰,有些湿,大概是泥。 俞海生走过去,挽起裤脚在他旁边坐下。 一时间又静下来,只有太阳有热度的白噪音在蒸腾。 南迦看着眼前,“这里很无聊吧。” “不会无聊。” 俞海生答得很快,说完又不吭声了。 南迦打量俞海生:规规矩矩双腿并拢,手搭在上面,占着一屁股的表面积,就连衣服都是,合身轮廓保持和自己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像他这边,风一吹,衣角会飘起,膨胀成不规则形状吞掉更多的空间。 俞海生活动身子,有些热,他解开衬衫前几颗扣子。那里挂着半颗天珠,绳子被重新烧过,后面多了一个略微凸起的结。 身边人气息重了。他本能想看南迦,但有那么一刻竟产生一种莫名恐惧让俞海生不敢看,而等他再抬头时,那张笑脸似乎从未变化过。 “我们进去吧,”南迦一拍屁股站直,幅度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朝俞海生伸手,“走吧。” 俞海生握住南迦,南迦攥得很紧,他感觉指尖一下一下炸着跳动。 里面明显比外面低两度,红砖遮盖下有种土房子固有的阴冷潮湿味。外厅很静,阿曼大概在塔拉屋里。 俞海生在餐桌前停下,南迦只是又看了他一眼,继续拉着他推门走进去。 门没全关,只需轻轻一下就能开。俞海生手心发汗,想往后退,但南迦握得实在是太用力了。 他跟在南迦后面,看到了窝在床尾的塔拉,阿曼在她旁边侧了条右腿坐着。单人床整理得十分整洁,深蓝色被单像军训叠的四方块。 阿曼凑过去一下一下顺她后背,没抬头,语气轻柔,“有什么和阿妈说,嗯?这里是你家,有什么怕的呢。” 塔拉只是双臂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南迦冲她说了几句什么,只见女孩浑身颤抖,开口回了什么,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南迦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表情,眉毛都没皱一下。 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发音Ram,塔拉声音明显尖锐了,看上去有些生气,似乎在辩解。 阿曼一直捋她后背,听到后动作慢了一下,接着又恢复那个频率,小声安抚。 南迦平静地看着她,声音发冷。他说了一句话。这句结束后,塔拉安静下来,咬着嘴唇,愤恨、幽怨地看着他。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望向俞海生。 南迦拉着俞海生走过去,在床边站定。 塔拉一下子扑倒俞海生怀里不撒手,脸埋着,“我不想走,”好像找到靠山似的,她搂得特别紧,“我害怕。” 俞海生抬手,南迦还在牵着自己。他冲南迦点点头,后者沉默,随即松开。 俞海生轻轻抚摸塔拉脑袋,看似扎手的卷毛摸起来是格外柔软的,他声音尽可能放轻,没问害怕什么,也不说别的,只是一下一下顺着。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子的身体渐渐没那么僵硬,但还是不松手,“我害怕。” 声音弱下来了。 俞海生嗯一声,用力搂住她,“我知道。” 塔拉一下子哭了,那种憋着的哭,哭湿了俞海生胸口。谁也没说话,等她慢慢平复下来后,俞海生用袖子给女孩擦鼻涕。 塔拉吸吸鼻子,声音还有点堵,“我可以不走吗。” “没人让你走呀,”俞海生回,“没人赶你走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塔拉抽噎一下,“我……” “傻孩子,”阿曼突然喊她,“多大点事儿,你说说。” 她笑了,声音踏实,“阿妈不赶你走,阿妈怎么会赶你呢,这是好事情,证明我们是个大姑娘了。” 塔拉听到后抬头,眼睛又大了一圈,好像又要哭,“真的吗,可是芙莱说……” “有阿妈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赶你出去。你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想干嘛就干嘛,和以前没区别。” 阿曼继续温和地说:“这是正常的身体变化,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都会有。你很健康、美丽,这是神的祝福。不要听其他人说什么,也不用管他们怎么做,阿妈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好的。” 塔拉嘴角弯下去,一边嗯一边努力憋着不哭。 “明天我回去一趟,”南迦说,“刚好,早就应该辞了。” “不行!”塔拉声音拔高,“阿妈都说和以前一样了!” “你在家想做什么都可以,这几天过去也没人拦你出门,你还是想去哪儿去哪儿,只不过不许再去店里。” “我不!我就要去!我碍你什么事了,凭什么管我!” “凭这份工作是我给你的。” 塔拉噎了一下,理亏但嘴不饶人,“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好?”南迦像是被气笑了,“你管那叫好?像个傻子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恶不恶心?” 阿曼皱眉,但也没制止。 “你才恶心,”塔拉恨恨瞪他,“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南迦弯下腰,视线平齐,“你呢,你知道,知道还上赶着,恨不得天天住一起。” 俞海生第一次听到他毫不掩饰恶意的调子,空气流质跟着变浓稠,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听见南迦一字一顿地说,贱不贱啊。 就像戏剧舞台的背景音乐在进行到**前会空一拍,人的心跟着呼吸一滞。紧接着“啪”的一声,华丽的管弦乐继续跟着悠扬。 女孩胳膊保持扬起的姿势,脸上的愤怒随动作稀释成半点惶恐,好像对自己的举动不可置信。 演出不允许撤回,时间无法倒退,于是她只是强装镇定地对他说:“你才贱。” 南迦捂着脸,回过头边喘气边看她。 他笑了,重复道,对,我贱。 第20章 不要嫁给太阳 俞海生追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想,他只是觉得怕,怕什么东西一不留神就飘走了,再也找不回来。 他一直觉得南迦就像哆啦A梦,有一扇神奇的任意门和一个百宝袋,习惯了他会变出很多很多东西出现在很多很多地方。 现在才意识到原来不是这样的。他主动迈开步子去找,竟然无处落脚。 下山的土路只有一条,和往山上走的是同一条,他站在分岔口有些绝望,简简单单的一个分支,百分之五十和百分之五十,就能隔开天差地别。 要是带手机就好了,转念又变成,带了能怎么样,他会接吗。 早上看见的那个大叔刚好顺着往他们家走,注意到这个显眼的中国人。 “阿曼家的?”是带着印度味的英语。 俞海生回头,他想到什么,立刻问道:“请问您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吗,大概这么高。” 大叔想了一下,“噢!Namja!right?” 是的,是的,俞海生点头。大叔笑着指上面,往那边去了。 他连忙道谢,往山上跑。 跑了大概十多分钟,不知道,总之他沿着这条崎岖小路一直跑,终于在一处茅草房附近看到了南迦。 他开始庆幸是这种“最原始的路”,人烟稀少,没多余的脚踩出其他分支的方向。 他慢慢朝南迦走过去。南迦不知什么时候又挂满叮叮当当的珠串,越接近寺庙香越浓,衣服倒没换。不知为什么,裤脚染的泥和满目琳琅放在一起,看上去显得比之前狼狈。 俞海生蓦地想,是因为习惯了不戴首饰的南迦吗,那些曾挂满的五彩斑斓此刻怎么会那么刺眼。 深呼吸几大口,俞海生喊他,南迦。 南迦靠在那抬眼又往山下看,勾着嘴角,“哎呀,你好烦,跟过来干嘛。”还是好听的带着笑的声音。 俞海生站到他身边,视野比之前更广,能清晰看到接连不断的山后面还是山,房屋和树木都变稀薄了。 “你还好吗。”俞海生问。 “我有什么不好的,”南迦笑着顶腮,“那点力气还不够爽的,没跟她一般见……” “你别笑了,”俞海生第一次打断他,皱眉看着发青的嘴角,“喊一句疼能怎样。” 哦,好吧,南迦听完很配合地迅速面无表情,定定看着他。 俞海生又问,为什么说那些话。 为什么,其实没有为什么,想说就说了,南迦想。他以前不会问这么多为什么,甚至有些怀念这人一开始那个一副“神游在外与我无关”的正方形,而不是现在这样,刘海飞起来,因为出汗黏在额头,衬衫衣角翻出来的多边形。 南迦伸手给他把扣子系好,从下往上三枚。到第四枚就是最顶了,那颗天珠露在外面。 手跟着一顿,最后还是没系下去。 越过这个问题,南迦说,阿妈一共收养了三个孩子。 在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土地上,阿曼遇到了杜杜。杜杜经常容易弄伤自己,生个孩子投入与回报不成正比,在这里被父母遗弃是常态。 “我刚来的时候替阿妈照顾他,”南迦缓缓道,“这样的孩子大多没被世界太善待过,性子善良但怯懦。说是照顾,其实就是找个同龄人陪他说说话,一起走走,他一个人的时候像个蘑菇,不敢也不好意思。” 说到这,南迦笑了笑,很怀念的表情。 “后来有一天,大概二十出头吧,阿妈说我们有妹妹了,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要好好对她,别成天咋咋呼呼的。大家当时都很高兴,等到阿妈领回家我才发现是她。” 南迦继续说:“我在泰米尔那边的一个酒吧打过工,有天晚上喝酒,钱包被偷了,除了客人只有她和我说过话。” 他边回忆边觉得离谱地笑,“她胆子是真的够大,偷完东西还回来搭讪,说想和我上床,涂了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口红和眼线。被我戳穿后一脸厌恶地骂,又立刻低头双手摇着道歉,别人看到还以为我在欺负她。” “里面没多少钱,我没管她要,可能因为这个吧,后来她又找了我几次,每次都神气地讲相同又不同的故事,比如今天傍上了谁,谁夸她漂亮给了多少小费。有时化了艳丽的妆,有时只是沉默地坐下来蹭我的酒喝。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她这个样子,这样的人有些时候很厉害。” 他喝了口酒,散散慢慢,像潇洒,像累。 “酒吧出门右拐,一条街,那些挂着艳丽牌子的按摩店,背地里全是q/s交/易的,没别的原因,有时候只有做这些才能养活自己。很多人背着家里来到加德满都,想着这里人多,地方大,能赚更多的钱,实际还不是每月工资下来分三份,两份上交房租,一份自己吃饭。好一点的能够分,还有很多分都分不过来的呢。所以大家都偷偷摸摸地做,家里人问起来就说在厂里打工。怎么办呢,谁不想光鲜亮丽的?很多人除了自己还要养一大家子,等那些张嘴吃不饱饭的时候,你能怎么办,宣扬自尊独/li?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祈祷多接/个客。” 他笑笑,“都这样,全世界都年轻人可能都差不多,只不过这里更穷罢了。” 俞海生一开始静静听着,后来珍惜地听,皱着眉听,突然想抱抱他。 你别这么看我。南迦喝完自己的又续了杯,回到他和塔拉的故事里。 他讲,后来时间久了,有天她和我说,其实她从没上过任何人的床,能对小孩子下得去手的都是畜生,她只想宰那些畜生的钱包。 南迦没说话,看着塔拉笑,想这样类似自嘲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孩子脸上才对的。 塔拉似乎也只是自言自语,讲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今天死了。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们也并不算称职的朋友。 “不称职”,南迦能理解。摸爬滚打时期结交的人最无力,除了精神慰藉,真的忙谁也帮不上。帮忙要钱的,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的。 不习惯被卷入这个语境,南迦提起嘴角笑了,你和我讲这些干嘛。塔拉盯着他右眼角的疤,也笑了,因为你长得和我一样好看。 “所以后来在布达村看到她的时候有一瞬想骂街,”南迦挑眉,“她看见我也一样,不过我们都没和别人提过这件事,她愿意扮家家,我也不介意配合。” “好快啊,一扮就三年了。”南迦淡淡地说。 “干嘛这个表情,”南迦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别和我矫情,每个人都这么过来的。和你讲这些是想说,我不生她的气是真的,觉得她贱也是真的。这又不是什么贬义词,体面的人在那里活不下去。” 你以为库玛丽很痛苦吗,其实她已经好很多了,有人敬仰,有人供她吃供她喝,活得也算过得去。如果在这里出生,掉下去摔死的、吃不饱饿死的、烧死的,甚至被豹子咬死的都太正常了。 南迦看着俞海生的眼睛,里面漆黑如夜,“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什么高尚的思想道德。小鱼,我们不仅活得不一样,死法也不一样。” 他望着俞海生,缓缓笑开,“不过有一点我们都一样,就是穷死的。” 什么是穷?穷可不是没钱,贫才是没钱。爸爸讲过,穷是走投无路,也是求而不得,对于那些遥远的、无穷无尽的东西,都抓不住,被困在其中。 - 坐上通往加德满都的大巴时,俞海生闭上眼睛,脑海里南迦的那双眸子挥之不去。该怎么形容呢,黑色瞳孔有光点,才会有精气神、好看;而南迦那一刻抹掉了那点眼神光,依旧好看,但像枯萎的菩提。 南迦和他说,我要去趟加德满都。俞海生回,我和你一起。 混着寺庙香,和在那晚的巴格马蒂河河畔一样。 路过巴德岗附近的一个寺庙时,街边聚集了很多人,许多**岁的女孩子身着橘红色花纹服饰,脖子带了一大圈金饰,约半掌宽,最外层点缀着绿色玛瑙,和发上繁复的头冠相同颜色;女孩们大多点着tika,有的还在额头处涂满红色颜料,俞海生看着眼熟,和库玛丽脸上的很像。大人们双手合十、互相祝福、授礼,伴随热闹喜庆的音乐和远处行人的混乱噪音,独属加德满都的味道。 俞海生问:“她们在做什么?” 南迦答得很快:“在结婚。” 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南迦补充道:“真的是在结婚,民俗婚礼的一种。尼瓦尔族的女孩子一生结三次婚,你看到的叫果实婚,就是嫁给一种叫贝尔果的果实。因为外壳坚硬,可以存放很久,这样也算嫁给了湿婆,一生与之相连,得到永恒不变的爱情。” “第二次是嫁给太阳,大概在十二三岁刚来月/经的时候。期间把女孩子们关在黑屋里,住满十一天,由父母送吃的喝的进去,不能让其他人见到。到第十二天,女孩必须在太阳升起前沐浴、涂抹油膏,蒙住眼睛来到外面迎接日出,然后睁开眼睛礼拜太阳,获得洁净。第三次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婚礼啦。” 南迦说得详细,语气却满不在乎。如果是之前听到这些,俞海生会觉得新奇有趣,现在再听,莫名胸口堵堵的。 他犹豫开口:“那塔拉也要结三次婚吗?” “不,”南迦摇头,“只有尼瓦尔族这样,在他们的文化里,自己是最高种姓刹帝利的化身。” 接着他又笑了,和俞海生分享自己道德感不高的冷笑话,“不过呢,被关小黑屋倒是不论种姓高低,这里的女孩子们几乎都会经历。” 俞海生抬头,南迦笑完表情变得狠戾,“记得我和你说过被豹子咬死这件事吗,是真的发生过,芙莱的姐姐就是这么死的。” 芙莱,他记得好像是塔拉的朋友。 “月经在这片土地上象征罪恶,大部分女孩会在这个时候被送到离家很远的小黑屋里度过。布达村的夜晚很危险,山里不能明火,会招来豹子和狼,夏天还有各种毒蛇、虫子。” 剩下的话南迦没说出口,但俞海生已经脊背发凉了。 无外乎在一年冬天,作为芙莱的姐姐的那个小女孩实在太冷了,身子不舒服需要热源。 她未曾想过一小束温暖的火把也是烧死她的柴。 沉默一阵,南迦缓缓补充,等月经结束,她们清理完身体才可以回家,不然总有人觉得不净,会给其他人带来厄运。 叠在他声音下面的是寺庙里的笑声和听不懂的祝福,诚恳、热烈,且真的能感觉到她们很向往、很欢喜。 无数张女孩子点着tika的笑脸一张张绽放在眼前,她们都稚嫩美丽,充满新生的朝气。然后什么东西开始流逝,这些脸庞淹没在岁月的河里,变成和阿曼姐姐很像的脸,有的脸依旧和阿曼姐姐一样在笑,有的不再笑了,也有的消失不见。 一滴血融进河里,向四周伸出细细密密的爪子,染红了整条河。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现象,但俞海生的的确确看到了水位跟着上涨,逐渐也把自己淹没。 溺水的窒息和耳膜传来的钝感听觉缠住他,像昨晚窗前的月亮。而那份浪漫的心绪萌动此刻被苦闷浸染,像南迦裤脚的泥。 俞海生打了个颤,烈日暴晒下浑身发冷。他觉得荒诞,这可是二十一世纪。 他试图安慰自己,可能初衷是好的,但随着时间流逝,和一些不知名的东西膨胀,美好的寓意也会变得荒谬。 不远处一位穿着鲜艳的妇人拨响礼器,铃的一声,手势和夜祭的祭司很像。 一人在庆祝新婚,一人在祭奠死亡。 他突然想起南迦的那个笑——信和不信有那么重要吗。只不过此刻,他觉得比起空洞,那个笑更像哀和伤。 唱歌似的好听声音娓娓道来,与之重叠:“我祝愿她永远不要嫁给太阳。” 第21章 爱于人间的姓名 爱是什么? 南迦坐下来的时候突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很莫名的。不是喜欢,不是好感,而是爱。没有来由,没有铺垫。 真是脑子喝浑了,也可能是坐他们对面那对情侣亲得像三/及片,男人边亲边浮夸表达对女人的爱,弄得一起来的那位大红脸,眼巴巴想看自己又畏畏缩缩的样子挺有趣的。 为什么有趣?不该厉害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懂,该懂的时候又像第一次见似的。看出来我烦说带我来酒吧散心,那模样好正义,拉着胳膊力气也好大;真到了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别讲你没来过不知道,亲个嘴怎么了,看对眼直接去厕所/做的都很正常。 南迦喝了口酒,毫不掩饰目光打量对面。皮肤黏/膜接触、唾液体/y交换,正常的生理反应,和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不好意思,不太懂。 所以他直接问,没和别人亲过? 南迦……!俞海生脸更红了,像在提醒他小点声。南迦咽下嘴里的酒,拆了颗糖嚼,没亲过就好好学学,喏,那个男人,技术挺好的,经验蛮丰富,你看他就行。 对面情侣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弄得停下来,女人一脸嗔怒地瞪他一眼,拿起包就走,男人立刻追上去,临走前不忘骂南迦一句什么,语气不善。南迦哈哈大笑,亲的时候不怕被人看,评价你几句反倒恼羞成怒了。 多矛盾,南迦想。 好吧,他其实也明白在很多人眼里,性是羞耻的、不能摆上台面的,爱反而像口号,随处可见。 俞海生呢?他也是这么想的吗?大概也是吧,你看他那个样子。 南迦看他,俞海生酒下了一半,上脸倒蛮快的。但他也不说话,就在那坐着一小口一小口的。 这时候蔫了,南迦叹口气,朝吧台打了个手势,要了杯冰水。 俞海生没动,就握着杯壁一动不动盯着,好专注。南迦皱眉,干嘛呢你,不能喝就别喝。他夺过俞海生酒杯,哦,力气还蛮大。 南迦掰他手指,刚想用力,旁边人倒是顿一下后乖乖松开手。南迦把杯子挪到自己这边,换成冰水,“把这个喝了,清醒一点,醉了可没人管你。” “没关系,”俞海生摇头,“我还能喝。” 说完他也不来抢,就只是安安静静坐着。 “那你喝啊。”南迦回他。搞个大红脸在那卖萌装乖干什么,烦,也对,我干嘛拦他,我也是够闲。 俞海生继续摇头,幅度很标准,“我不喝了。” 他侧过身子转过来,正对南迦右面,“你别不管我。” 南迦眯眼,拄着侧脸看他。俞海生直勾勾盯着自己,脸和脖颈是红的,眼底却黑白清明。 “也别怕麻烦我,我喜欢你麻烦我,”俞海生继续补充,听不出来醉没醉,“塔拉不见的时候,你们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办法,就我像个外人,既不知道去哪找,又不知道该不该去找。” 他声音越往后越低,嗓子发颤,有潮气。 “后来她打了你……我一下子慌了,等跑出去后才发现竟然完全不知道你会去哪。仔细一想,我好像连你喜欢吃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一直讲喜欢你。” 俞海生越说越激动,因为他哽咽了。这种时候也不吵,他努力把眼泪咽回去。 本来从咖啡店出来的烦躁借着酒意扩大,结果现在被这个氛围浇灭了,躁没了,闷多了。 南迦不喜欢这种感觉,会让他想起那个中午女人和他讲,你们不像一个世界的,不搭调。 咔嚓,柠檬糖咬开了。这种廉价糖果咬碎后融化特别快,不一会儿就没了。嘴巴好空,又闷口酒,含了块冰。 就你会说?我当然知道啊,别讲我了,俞海生都知道。看他站在院子里用舀子往身上浇水,大半都浇外面了,明明一点都不习惯,他能不清楚这个大道理吗? 射灯从这时突然开始转动,不紧不慢的频率,斑斑点点的粉紫色光打在人们脸上。午夜场开始了,三年前就是这个颜色,竟然一点也没变。 为了不让自己烦,他决定先安慰俞海生的烦。这样那人就不会絮絮叨叨,世界就清静了。 于是他本想说没关系,喜欢也不代表完全了解,然而张开嘴的时候声音却发不出来。他甚至有一瞬问自己真这么觉得吗,然后下一秒答,放屁,不了解的喜欢多廉价,但再下一秒,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了解俞海生吗? 这个问题产生的时候,其实南迦已经不觉得奇怪了,但他仍然感到奇怪,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心酸,奇怪自己为什么听到俞海生后面那句“好怕一个不注意就找不到你了”时,会抬手抚上他的脸。 他只是觉得俞海生笑起来的样子比现在要好,看了让人跟着开心,不让人烦闷。 如果这样的时候多一点就更好了,如果这样的时候永远都有就更好了。 人要为自己而活,有的人只能陪伴一程,抓不住就没有以后了。阿妈那天就是这么说的,所以小鱼,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去追,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你想喜欢我,那就喜欢我呀,喜欢哪里有什么标准,直接做直接说就好了呀。 所以你不要不舍,你也不要流泪。 所以,想着想着,下一刻他朝俞海生微倾,距离一点点拉进,后者好像茫然,张着眼睛一眨不眨。里面好黑啊,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涌。 与上次小旅馆的对视不同的是,两个人气息愈近愈浓重,有花果味的酒气,还有柠檬香精的甜,射灯落在他们身上,实在算不得心无杂念。 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就在这一刻,南迦停住了,他没再往前,俞海生看见他的目光定格在自己背后。 俞海生回头,罗摩朝他们挥手,怀里搂了个男孩。他们那边灯光很暗,看不清脸。 花果香没了,罗摩嘴里叼着烟走近,笑着坐到俞海生右边,招呼吧台来杯酒,甚至颇为和善地朝俞海生笑,用英语和尼泊尔语夹杂着问他喝点什么,推荐xxx。 是那种自己卷的烟丝,俞海生不抽烟,品不来好坏,只是本能觉得刺鼻,不动声色往南迦那边靠。 罗摩很会给自己台阶下,见他不说话也不继续问,只是颇为玩味地打量他们俩,笑了,转头小声和身边的男孩说,小塔,过来坐。 俞海生听得很清,因为从这句开始罗摩切成了中文。 吧台呈圆弧状,叫做小塔的男孩闻言安静坐在罗摩右边。本来只是不经意一瞥,结果看到南迦和俞海生他们时愣住了。 俞海生也愣住了,只有南迦淡淡扫了小塔一眼没再看,拿起酒杯自顾自喝起来。 俞海生悄悄观察南迦表情,看不出来,就转为观察小塔。 这也太像了。 说不上来哪里像,不是那种外在条件,如果只看外表,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南迦五官更锋利,眉骨更深,对比之下小塔会偏向阴柔些。是那双眼睛吗?还是额角差不多的位置有个疤?抑或是小塔看到他们时一闪而过的惊愕里多的一份戾气? 小塔也穿了件白色宽松的袍子,所以这些所有加在一起,会产生一种明眼人看得出的违和感。 罗摩仿佛浑然不觉,笑着问俞海生知道这是哪儿吗。南迦带你来的? 南迦眼神不悦。 罗摩笑得更开心了,“他没和你讲过是个g吧吗,传闻因为店老板是个g,不过也不准确……哪有男人天生想敢另一个男人的,恶不恶心?” 讲到这服务员过来递了杯酒,他抿了一口,手指比了个模拟xx的动作,继续说,“什么同x恋,那叫洞/x/恋,哈哈哈。” 小塔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但他不经常与人对视,只是安安静静垂眼坐着。 “有什么屁快放,别磨磨唧唧的。”南迦突然说。 “着什么急嘛,随便聊两句怎么了,”罗摩不紧不慢,转头朝着俞海生,“别太实诚了,男的就这样,这才是现实。不过呢,现实点没什么不好,总比有的人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全是见不得人的心思强。” 罗摩对南迦举杯,“你说是不是?” 凝固了两秒,南迦突然笑了,叮地一下和他碰杯,“穿得人模人样就忘了自己像条狗的,谈什么现实,你说对不对。” 罗摩咬牙,镶金的牙在射灯下一闪。 “我听说,你给塔拉工作辞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那么闲不介意你去卖,不然也是白瞎天赋。” “费那么大劲干嘛,”罗摩一点也不气,“咱们关系这么好,我不就是关心关心。这下好了,以后还得绕远登门拜访,不过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心诚则灵?对,心、诚,则灵嘛,哈哈哈哈……噗,咳咳咳————!” “狗就要有狗的样子,忠诚、安分,”南迦放下空杯,眼神冰冷,看他像看尸体,“好心好意最后和你讲一次,少乱吠。” 太突然,小塔跟着一震,伸手去扶低头捂住膝盖的罗摩,被后者一巴掌挡开。 罗摩好像被冰水刺激到了,脸上有惊恐,喘了两口又抬头瞪向南迦,阴冷的脸让俞海生忍不住把南迦往身后拽,南迦只是握住他手腕,掌心传来阵阵热意。 罗摩又笑了,那副招牌生意人的味儿,好,好,好,我记住了。 南迦拉着俞海生往外走,没管这两个人,在罗摩渐远的笑声中越走越快。 他从未掩饰过对罗摩的恶意,披着人皮的玩意,唯利是图还装模作样,以为自己有钱就能只手遮天。 倒不是自己多有道德感,只是这种人让他觉得恶心。 尽管早就知道,但刚才在里面看到罗摩的一刻还是被恶心到了。准确来说,从那个视角,罗摩和俞海生出现在同一处画面里时,比起对罗摩的厌恶,更多的是怨,一种莫名的对俞海生的恨。 就像教科书上写,火把能驱逐猛兽,那你活得可太天真了朋友,饿得要死的时候哪里怕火,明明是哪里有火哪里有肉。 脑袋胀痛,他想到烧尸庙前的火焰塔,安魂铃不停,越来越急促,火舌跳跃着吞没举着礼器的祭司,蔓延到两岸的木架石台子,它没吃饱,继续吃掉上面裹着草席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不够,它点燃了整条巴格马蒂河。 ……。 “……南迦!” 有人喊他,他回头往岸边看,白净的脸没烧焦,是方圆百里唯一鲜活的生命。 那人又念了遍自己的名字,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他茫然问。 俞海生说,回家,回布达村,虽然热闹,但这里的月亮没有布达村漂亮。 火是不会把河烧干的,于是红色的河温度降下来,逐渐恢复成平静的海流,甚至比一开始要清澈,可能因为火把里面堆积的**糜肉烧光了。 南迦笑了,这一刻他因为“流水不腐”的字面意思,踏实地笑了出来。 对面的人一会儿看他一眼,脖子故意梗着以凸显扭转的微小角度,一副想看又忍着不看的样子,似乎为自己的愣神担心。 南迦说,好,明天我们就回家。 他望向四周,熟悉又不太一样的泰米尔街。这个点依旧亮着各色彩灯,有一块按摩店牌子上的艳粉霓虹灯照在俞海生脸上,他觉得比酒吧的光线更好看,哪怕依旧很俗。 不过艳丽的东西一定是惹人注意的,饱和度越高越鲜活,他喜欢这样,喜欢华丽繁复的东西,所以他往身上挂满水晶、石头和各种串。俗怎么了,我就是喜欢。 他想到之前那对热吻的情侣,女人穿的那件橙黄色的纱丽。于是和俞海生说等我一下,转身走近隔壁店,两三分钟后胳膊上挂了件大红的纱丽走过来。 其实纱丽是要从衬裙衬裤开始穿的,但月色实在太美,他想现在就把镶了金边的纱丽披在俞海生身上。他皮肤很白,头发很黑,穿起来会好看。 果然如此,比木棉还好看,不过临时起意,没有其他饰品,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南迦把胸前那串马拉ok摘下,穿过发丝往下,戴在了俞海生脖子上,沾了一手的寺庙香。 南迦看着眼前的人。 俞海生怔怔的,眼眸微颤,一点点往下错开视线,伸手抚摸丝绸和沉香珠子。他咬了下嘴角,又抬眼看自己,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南迦伸手摘下他那副不搭的平光镜,笑着说,这样好看。哇,你眼睛真的像大海一样啊,小鱼,怎么全是水。 俞海生还在用着那副表情看着。 那眼神也太,唉。别这么看我。 “别哭了。”南迦说。 俞海生嗯了一下,紧闭眼睛停顿三秒,又睁开,一眨不眨望着他,好认真。他说,我不会真喝醉了吧,他又掐自己胳膊一下,好痛,这是醉了还是没醉啊。 有点搞笑,南迦喉头一滚,但又尝出几分涩,顺着舌根往腮扩散,神经性还是心理性的呢。 小鱼,别哭了。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有些不耐烦,声音虽然温和。 俞海生还是直勾勾通红地望着自己,那股子涩蛰得他嘴里发苦。 他叹气,擦掉对面人的眼泪,手没收回,打量着俞海生因为自己摩挲他眼皮一边眯起来一边睁着的样子,这样又有点可爱,也有点难过。 “别哭了,”南迦说,声音不自觉放轻,“是真的,小鱼,所以别哭了。” “我不信。” 他其实没有不相信,只是无论是南迦给他穿上的纱丽,还是送他的那串沉香,包括摸自己脸的手,任何一个举动单独拿出来都让他酒精麻痹般的上头,何况全部加起来。 俞海生握住他手腕,和那天南迦拽着他走进那扇门一样用力。 他这种时候又变得很聪明,脑子里的声音是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牢牢把握,别听漂亮男人的花言巧语。 “是你先不放手的,你对一个喜欢你的人这样做,你……”他本来想说这样不公平,但爱里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南迦喜欢我吗?俞海生也不想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社会身份认同的一种。他都这么对我了,他都已经这么对我了。 俞海生深吸气,认命似的改口道:“我没办法了。” 纱丽店老板是个中年妇人,南迦一开始挑了件蓝绿色孔雀花纹的绸子,妇人问他买给谁,南迦想了想,脑子一热回,买给我的爱人。妇人就笑了,说,那还是红色吧,祝愿你们爱情热烈美满。 此刻他看向俞海生的眼睛。 他再次问自己,爱是什么。 爱里有贪有嗔。 他想,原来真的有人翻过喜马拉雅,从那片土地来到这里了。原来爸爸没骗他。 生命如海,岁月无法回流。可俞海生正坚定地、温柔地、缱绻地望着自己,那份爱意好像就此永远不会分离。 因此,是否有那么一刻可以让我傲慢地以为某些情感,某些精神可以恒久存在? 于是他也跟着痴迷。 他听见什么声音诡异地在自己耳边呢喃,爱情一旦发生,危险危险! 他忽略这个声音,心想,就这样和我对视,对我多笑一笑吧。 南迦不信教,比起神佛更信自己。但也有时候,他也去看那些有信仰的人的神明的话语。 佛教讲求各种业,贪嗔痴会让人产生烦恼,勘不破无法修成正果。因此会引发人的贪嗔痴的业就是恶业,反之则为善业。书里还细分很多,后来老师和他讲,不能太片面,脱离因果缘三种概念去论业力,虽有可取之处但不客观,也不现实。 老天,我都去讨论神佛了,哪里还有什么客不客观。不过至少这一刻,我觉得您说得没错,爱是什么,爱是恶业。 第23章 平凡的一天 尽管赶早出发也实在不近,太阳快下山才到达一处驿站,他们在里面住了一晚,南迦说到这就不远了,第二天再过去。 往海拔高的地方去的体验不多,一路上有雪山、五色经幡、转经筒……没有博达哈的佛眼,这里反而和西藏很像,异国里的亲切感使俞海生兴致蛮高,也有部分原因来自意识到南迦和他一起。 身体的链接使得他们更亲密,不是说柏拉图不好,只是以往很多不知道说什么表达什么的时候放到现在,可能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起,气氛也不会僵硬。这样很好,唯一的缺点可能是他感觉自己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发现可能患有皮肤饥渴症。不过药就在身边,有什么所谓。 他们无意识间多了很多独属彼此的小动作。 比如俞海生开始喜欢发呆时摸南迦手腕上绿色石头的纹路,摸完往下一颗一颗滚水晶,有时候力气大了,珠子被挑起,能摸到里面透明的水晶线。俞海生就轻轻弹一下,珠子哗啦哗啦,南迦就回头看他,拽过手与之十指相握。 比如他发现南迦睡觉其实一点也不老实,头天晚上板板正正,放在腹部的双手第二天就会一只钻到自己脑袋下,另一只压在胸前,腿一伸,整个人挂在自己身上,奇怪的是这样也没做噩梦。 比如俞海生说穿短T衬衫戴这串香会不会不搭,南迦看他一眼,说那你穿我的,反正身形差不多。俞海生点头,又问那你怎么办。废话,我穿你的啊,难不成让我光着出去吗,你舍得吗,南迦一脸受伤。于是六边形外扩的角削掉挪到了正方形上面,变成了两个一眼看上去奇怪但看久了又觉得本应如此的五边形。 反正他们本来就相仿,都是正值青春的少年。 哦,他也很喜欢摸自己脸和下巴,俞海生想。 是那种手掌托着下巴的姿势,边做别的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挠,这种时候俞海生就会放下手里的事,就着这个姿势看他。而当他看向他时,主动摸人的那位就会也跟着停下来,与之对视,然后接一个漫长潮湿的吻。 有时南迦亲着亲着会往下啃,顺着下颌线挪到脖颈,他说小鱼,你的这里,到这里,骨骼肌肉都很好看。俞海生被亲得舒服,他想,以后要注意练背了,好像叫胸锁乳突肌。 又比如呢,似乎南迦还很喜欢玩他耳朵,软骨折一折,耳垂捏一捏,玩红了就笑眯眯地看自己,亲一下,然后接着玩。 俞海生也不阻止,虽然很痒,他问南迦,怎么不打耳洞,浑身上下就差副耳坠了。他想象一下,一定很合适。 南迦说,我怕疼啊,说着从发绳上解开卡扣,把那颗花绿的随形玛瑙往耳朵上比,好看吗?俞海生嗯,南迦挑了挑眉。 俞海生盯着他,问,南迦,我可以给你扎头发吗。南迦没说话,转过身背对他刷手机。 俞海生笑着接过发绳,心说这人可真奢侈,用这种东西当发饰,不过他喜欢南迦这个样子,很新奇的体验,又很心安,在和南迦恋爱的中像重新活了一次,体会到了好多以前知道但并不明白的事情。就像现在他格外共情一发工资就上交给恋人的打工人,如果可以,他想把钱全花在南迦身上,让他从头到脚都穿着自己买的东西。有的人穿什么都好看,花钱怎么了,养眼不行吗。 不小心拽掉几根发丝,俞海生就用白纸包好放在自己口袋里,这里以前放着平光镜,现在已经不用再戴了。 南迦头发很蓬松、柔软,卷得不大,巧妙地修饰了脸型。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好看,谁能想到现在给他扎头发的人会是自己呢。 他吻上向上弯曲的发尾。 命运可真奇妙。 第二天天亮,他们来到一处寺院。 俞海生看到远处站着一群穿藏红色的小喇嘛,高矮不一,偷偷打量他们两个。南迦表示可以拍照,老师说了,欢迎你把他们的生活记录下来。说完他摸了下俞海生的头,这里的人都很好,他们会喜欢你的。 走近了,一位面色慈祥的中年人对他们弯腰,双手合十,看起来像住持。 南迦介绍道:“这位是寺院孩子们的老师,你可以叫他齐夏。” 说完他认认真真朝齐夏行礼,笑着说:“他也是我的老师。” 俞海生低头,和南迦一起。 齐夏看到他们很开心,感慨南迦长这么大了,以前可没少气自己,南迦跟着笑着挠头,说我带了朋友,老师,别说啦。 齐夏笑了,招呼孩子们了几句什么,小喇嘛们一拥而上,他们每个人手里捧着金盏花和哈达,围着俞海生,好奇地看这个奇怪的中国人和他手里的相机。 齐夏说:“欢迎你们来到穆卡利寺,我代表这里的人赠予你们祝福。” 说完,他把手里的哈达围在俞海生脖子上,小喇嘛们跟着献上哈达和金盏花。两个人脖子挂满了,这是俞海生人生里第一次收到这么多哈达。 金盏花在高原的太阳下绽放,比加德满都漂亮且富有朝气,澄澈得像孩子们的脸。 夏尔巴人的文化里,对重要的客人的迎接与别离都会用哈达和花朵表达,南迦说。齐夏顺着接,希望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有些受宠若惊,俞海生捧着花问,可是我没有信仰,会不会冒犯到你们。齐夏笑了,这里没有种族、肤色、信仰之分,我们都是生长在大地与雪山间,我的孩子。 小喇嘛们也点头,腼腆地笑,他们的脸颊红红的,有的孩子还在换牙期,有的已经十四五岁了,不过他们的瞳仁都又圆又黑,笑起来的时候亮亮的,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未经污染。 俞海生看着他们,远处的雪山顶寂寥高远,寺院后成片成片的松柏支撑着,白云涌动,哪怕不是秋天,真正的秋高气爽也不过如此,俞海生想。 咔擦一声,俞海生拿起相机记录这一幕,他借着小块取景器的遮挡抹掉眼眶里莫名的泪。 完整的一天从早餐开始,他们在木屋里收拾好包出来时还不到八点。南迦带他来到食堂旁边的屋子,里面只有一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喇嘛,脚踩板凳,手持一柄快赶上他半个人长的大木勺在大铁锅里搅。早餐是用各种蔬菜碎和土豆熬煮的糊状物,煮到粘稠往里面撒黑胡椒、盐和其他香料;另一边的大锅里蒸了馒头。小喇嘛一会儿站上板凳看锅,一会儿下来添柴,再踩上去掀盖子盛饭。 清晨很安静,只有老火炖煮出来的热香充斥鼻腔,这种白噪音让人心跟着温暖。 南迦说,这里的孩子们必要的技能就是学会如何生活。从吃饭、学习到睡觉,洗衣服做饭砍柴编织种地等等,都由自己完成,不论年龄。今天轮到他,那就是他一个人负责所有人的饮食。 会累吗,俞海生心里问。南迦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又接了一句,每个人都对此感恩,因为这里的孩子们大多来自贫困的低种姓家族,抑或是孤儿,有地方教他们怎么凭借自己的能力活下去,不用乞讨已然很幸运了。 小喇嘛做好饭才注意到两个人,他在围裙上抹抹手从凳子上下来,转身从里屋拿了什么,两个蓝色的长方体。 他把长方体放在铁盘里,又盛满两碗咖喱,摆好馒头,小手一边一个端过来。 “这是你们的早餐,祝你们吃得愉快。”声音是这个年纪的稚嫩,语气却成熟。 俞海生边说谢谢边接过来,他拿起那个长方体,背面印着milk,“这里还会统一采购牛奶啊,车上来一趟可不容易。”他对南迦说。 “不是的,”小喇嘛摇头,带着一点口音小声嘟囔,皱着脸像在措辞,“客人,你们是客人,这是单独给你们准备的。我们不经常吃这些的。” “你竟然能听懂中文?好厉害啊!”俞海生惊讶,他知道尼泊尔大多是本地语言、英语和中文三通,但喜马拉雅山脉里的小孩子竟然也是。 小喇嘛被夸后低头笑,“这是课程里有的,你们的语言很悠久,里面有太多值得学的。而且老师们还教藏语。” 小喇嘛颇有朝气地念了个词的发音,类似la,“比如这个就是藏语里高山的意思,不过还有很多不同的叫法,很有意思的。对了,比如说‘雪山’,直译成中文其实不叫雪山,应该叫‘存在’。” 比划完小喇嘛笑了,小孩子的那种表现好成绩的样子,“再比如,‘藏布’是‘江’,‘曲’是‘河’……咦,这样的话中文里我记得有个词叫江河,那是不是可以叫成藏布曲……”他边捋边否认,“不对啊,好像没有这种说法。” “嘉措。” 小喇嘛和俞海生看向南迦。 “江河湖海,中文里有个词是这样,知道为什么吗?”南迦问小喇嘛。 小喇嘛摇头,语言系统转换失败。 南迦:“顺序不是随便的,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所有的江水、河流、湖泊的最终归宿都是海。所以如果是‘江河’这个词,你不如翻译成‘嘉措’。” 嘉措,藏语的大海。 “‘嘉措’……‘嘉措’,”小喇嘛小声念。南迦笑着肯定道,对,嘉措。他看向俞海生。 俞海生眼皮一热。 “原来是这样,”小喇嘛笑了,“谢谢你告诉我。我以为江已经很大了,原来海更大吗。” 是啊,南迦点头,海是一切水的总和。 好神奇,小喇嘛超出自己认知,“我还没见过大海,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去看看,”说到这,小喇嘛突然有些向往,“对了,老师说你以前也住在穆卡利,你……你好厉害,可以和我讲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外面的世界啊,南迦想,外面的世界并不好。他看向小喇嘛睁得大大的双眼,还有高原红的脸颊。 南迦说:“外面的世界很糟糕。” 小喇嘛一愣。 “有很多疾病、冲突,人们会因为金钱困扰,也会疲于生活喘不上来气,有很多坏人,有很多离谱的事,会让你觉得真他妈恶心。一点也没有没有穆卡利好,虽然一直在这里会无聊,”南迦停顿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想。 “不过,也没有那么可怕。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人都是靠自己活下去的,如果你现在学好技能,掌握好知识,坚持下去,有一天走出山里就会发现,外面和这里也没区别。” 小喇嘛眼睛一眨一眨的,嘴巴微张,在思考话里南辕北辙的意思。 南迦罕见地摸摸他的头,“而且,有些人和事,只有走出去才能遇到。他们会让你偶尔觉得,外面好像也不错。” 流水不腐,树挪死人挪活,本质上都是一个意思。 流动会痛,痛怎么不算新生。 俞海生眼神微动,他伸手默默握住南迦手腕,轻按腕骨凸起。 小喇嘛的眼睛没有之前那么亮了,但却笑了,“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告诉我。” 一颗年轻的种子不一定会开出绚烂的花,但的的确确落地了。 小喇嘛看到俞海生的动作问:“他就是你遇到的人吗?” 南迦也笑了,加深这个牵手变为十指相扣,“对,希望你有一天也能遇到让你觉得还不错的人和事。” 真奇妙,有时候哪怕地域不同,经历不相似,人好像只需用心沟通,很多浮于表面的误解和陈腐的社会意义都会烟消云散,只留下最原始的表达问好和道谢的心情。 这种心绪如此珍贵。 小喇嘛其实可能并没懂他们的关系,也可能隐隐约约懂了什么,毕竟小孩子的潜力很大,但不重要。他只是认认真真退后一步朝两人行礼,再次看他们一眼,道谢,然后跑回去接着做自己的任务了。 人不多,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南迦握起俞海生后就没再松开。 - 吃完饭,南迦又带他在寺院里转。如果说一开始觉得这里偏僻,生活艰难,一大圈拍下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这里有着完善的自给自足系统,除了食堂和睡觉休息,缝纫房、洗衣房、礼拜堂都有,甚至还有图书馆和运动场。非上课和念经时间哪里都有人,路过他们时,小喇嘛们就行礼然后笑脸相迎,和平常的学校没太多区别。 不远处山坡上有孩子在放牛,捡拾牛粪。南迦顺着他的视线讲不光是牛的,就连自己的排泄物也会分类好处理,都是生活燃料,都有用处。进山一趟不容易,物资难免不足,仁波切供几百口人的吃住已经是一大笔钱了,剩下的能循环利用的都要自己解决。生活在这里的人自然地爱护这里,爱这里的环境,爱山、爱树、爱河流湖泊,不仅因为环保,更是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 “爱护环境像爱自己的家”不再是句口号,这里真的是家。他们生于此,长于此,喝雪山融化的水,吃土里种出来的食物,食物转化成排泄物再次滋养生命。他们养土地,土地也在养他们,循环往复。 正午太阳很大,他们两个散步在长满草和枯枝的山上。 抛掉紫外线损伤皮肤的概念,放下人类社会对屎尿的刻板嗤之以鼻,转换角度去看生活,俞海生觉得晒得很舒服,浑身上下充满能量。 什么是生活。尼泊尔有加德满都这样灰尘大、杂乱无章的地方,也有贫穷、观念桎梏的山村,有贴近小资的博卡拉,也有像这里一样最原始的雪山大地。有人怀揣信仰,有人落魄乞讨,有世人看不懂的苦行僧,也有最最平凡的人。这些都是生活,无法用枚举回复“什么是生活”的哲学答案。 追求得越多越容易忘记生命之初那声划破空气的啼哭是怎么来的。用自己的方式喘气,用自己的能力活下去,去经历一切好的坏的,接受一切好的坏的,懵懂间你已经就在生活了。哪怕只是喘一口气,你也很厉害,很幸运,这是真的,俞海生想,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他明白“活在这里”是什么感觉了。 远处的喜马拉雅隔开尼泊尔与中国,这是政治意义上的,独属人类文化的概念。 俞海生开始不止因为遇到南迦而庆幸。他感恩命运的机缘巧合带他来到尼泊尔,来到这里。 他突然很想流泪,这是生命面对浩瀚,难以用语言概括时最本能的回馈。 算是反抗吗,他又想,其实没那么严重,比起古往今来人们的各种遭遇,实在称不上反抗的概念。改了志愿学的英语并没让他很喜欢,好像硬要说的话,按照父母选金融,或者退一万步,真学了自己喜欢的园林设计又能如何,本质上没太大区别。 那为什么会这么做呢,他现在才明白,原来我可能只是想喘口气,就像现在一样。 蓝天白云下的房子里,还有在画唐卡的师傅,和加德满都随街售卖的不同,这里大多是教学,以及师傅们的自我修行。小幅唐卡耗时平均一到三个月,巨幅曼荼罗甚至可达数年。 路过那里时,南迦看他往里面望,问想进去看看吗。俞海生摇头,算了算了,我不懂这些,别唐突了什么。 南迦思考了一下,“我也不太懂,当时不怎么感兴趣,听完老师讲的基本七步就溜了。” 他笑了,伸手指边数边说:“我记得是绷布、起稿、勾线、上色、描金、开眼,以及最后的装裱。彩唐卡最常见,《药师佛净土图》的那种就是。做佛陀、菩萨、曼荼罗的比较多,也有做天文历算图的。我们之前看到的路边卖的那种,有很多未经过开光仪式,只能算作艺术品,真想请购的话,没有太高追求可以去帕坦市场,那里有很多。不过也有印刷出来的,需要鉴别,毕竟纯手绘比较麻烦,而且唐卡画师需要持戒,每日诵经,流程繁复。” “所以你别这么看我啊,”南迦往后躲了躲,语气浮夸地表示否定,“我做不来那个。” 他拉起俞海生的手,俞海生条件反射看周围,没人在看他们,天太高了,也没人在意他们。 南迦对他笑,贴近耳边:“光闭关保持身心清净一点,我就做不到了,你比我清楚。” 俞海生眯眼,脸红但不妨碍他强装镇定。 南迦觉得这个倔强的表情蛮可爱的,下一秒可爱的脸凑过来亲了他一口。 “确实。二十三蹿一蹿,二十五还能鼓一鼓呢,”俞海生挑衅,“多摄入点营养,说不定哪天我就你比高了。” 老天,南迦失笑,这人真是。 后来两人回到那间木屋,里面一左一右两张单人床。南迦有事出去了,俞海生铺好床,看到外面的落日,走到窗前。 他拿起相机,拍了今天的最后一张,是从木窗前的角度,一张雪山和松柏的远景。其实不过刚六点多,只不过寺院的钟表是太阳。俞海生跟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间表,体验他们的生活。 来得突然,他没能给孩子们准备礼物,倒是受了他们很多帮衬,接了很多的善意。他想给这里准备点什么。 滚轮后拨,俞海生整理相片时发现拍了好多小喇嘛的笑脸,那种半身照,正中位的。 一开始觉得南迦的眼睛像阿曼,现在看其实更像这些孩子。准确来说,无论是南迦,阿曼,还是孩子们,他们都像大山。 翻到最新一张,俞海生注视着相机里的图片,他抬头看窗前,果然肉眼更美。南迦推门进来,把手里的衣服和毛巾放在自己床上,声音从背后传来,问俞海生发什么呆呢。他们屋子只点了床头灯,昏黄的那种,此刻外面已经黑成深蓝色了。 俞海生笑了,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活着真好,还想说我爱你。 南迦从背后搂住他,用牙齿咬他脖子,小动物磨牙那种来来回回。当然要爱我。 真好,这就是平凡的一天。能呼吸,能吃饱穿暖,太阳会再次升起,世界不会突然末日,明天还会到来。真好啊。 第24章 正常的人 比起激 /情,昨夜做得更温馨,可能因为一豆灯光太暖了,导致俞海生起来时身子还软绵绵的。 这个早上,尽管最后两人没睡同一张床,但他没再一个人醒来。 俞海生嘴角忍不住上扬,他挪到南迦床边轻轻戳那张毫无防备的脸。 南迦没睁眼,嗓子还有点哑,没完全睡醒的哼哼一声,接着懒懒地问,几点了。 不知道,俞海生答,可能快七点了。 唔,南迦应了一声,俞海生也不催他。缓了半天,伸懒腰终于活过来似的,歪头冲俞海生笑着说,早啊。 南迦鬓角的头发翘边了,整个人凌乱得毛茸茸的。 俞海生可太喜欢他这个样子了,痴痴地笑,低头亲他额角的疤,早。 窗外的鸟儿也应景,鸣声敲响清晨的钟,俞海生抬头,能从窗外看到孩子们已经陆续出去了。 “今天好热闹,是有什么活动吗?” 南迦又闭上眼睛,“仁波切回来了,早课有讲学,你想去听吗。” 俞海生想了想,其实没兴趣,君王不早朝占据大脑,但一丝理智挣扎招手,注意影响。于是颇为正经地说:“好啊,我还没接触过,感觉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我也可以去听吗。” 南迦没回应,一动不动。 俞海生又戳一下,“南迦?”还是不动。俞海生就亲他一口。 南迦这才叹口气,嘴角哭丧着脸,“唉,怎么办,不想动,不想下床。”眼睛还闭着。 忍不住用“可爱”形容男人,我也是没救了,俞海生想,但又一面因为这样痒痒的,一面心甘情愿配合道:“那请问怎么才能起床呢?”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看着办吧。” 听这句的时候阳光透过白纱打进来,俞海生盯着他下巴一层绒绒的汗毛,没忍住又亲了一下。 床上的人嘴角变平。 是有用的。 俞海生又亲了一下,这次亲在嘴角。 那人嘴角微弯。 再来一下。 嘴角上扬,但还是一动不动闭眼。 好吧。俞海生偷偷笑,但语气故意很沮丧,“我没办法啦。” “哦,”南迦应道,“嗯。” 下一秒,俞海生往下移,被子窸窸窣窣间,平躺的人突然撑起上半身按住他,眼睛里哪有困的样子,“干嘛呢小鱼,真不想起床了?” 嗯,俞海生边想边亲他一下,站起身子说才没有,走吧,我们去洗漱吃早饭。说完这句他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染上什么奇怪习惯,这什么寸止挑战。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没去听,也没吃饭,已经走到门前了,南迦拉着他转了个方向去院子的石桌前晒太阳,说年轻人要多补补钙。 石桌也是手工的,棱角不明显,坐起来蛮舒服。这个角度正对着对面讲学的房子,里面隐约着大大小小的紫红色身影。 事实证明意志力在这样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先放弃时,会格外脆弱。俞海生在心里给自己开脱:心不诚,进去了也是不敬,不如多晒晒太阳,还能补充流逝的钙,对身体好,也算一种诚实。 现在竟然能大言不惭到如此境界,好罪恶,俞海生忍不住笑意。 想什么呢,笑成这样,南迦趴在桌上侧头问。不过就是一句接一句的那种废话,不需要答案,也不需要把对话进行下去。 有一搭没一搭的。 又安静了会儿,南迦突然开口:“你还记得我说阿妈收养了三个孩子吗。” 俞海生点头。 “今天带你见见他,比我大一岁,”南迦说,“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没提名字,俞海生记得杜杜两个字。 他发散思维认真想,杜杜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很好指什么呢?性格?外貌?人品?太片面了,能被南迦这么形容,让他也跟着重视。而且不是家人,而是朋友。 尽管还未见面,俞海生也觉得会是一个很好的人。 正想着,南迦突然坐直身子,朝着人群方向说:“他来了。” 人太多了,俞海生在一群喇嘛里寻找杜杜。比南迦大一岁,可是成年长相只有三四个。他们聚在一起聊着什么,没有过来的意思。 南迦已经越过他的视线,朝杜杜走过去弯腰拥抱,“好久不见。” ——那是一个比他们矮两头的,面容稚嫩的少年人。藏红僧服下的身形瘦弱,所以腕骨很明显。 杜杜没有像其他喇嘛一样对他们行礼,只是慢慢将手抬到南迦肩膀处,笑了笑。然后又走到俞海生面前做了相同的动作。说不上来哪里怪。 杜杜和他打招呼:“你好,我叫杜杜,我知道你的名字,俞海生。” 有口音,微妙得和那种尼泊尔语自带的调调不同,但都很亲切。 “走吧,我们进去吃饭。”南迦径直往食堂方向走,没等他们。杜杜也跟在后面,摇摇摆摆速度不快不慢。注意到俞海生看他,他就回以微笑,礼貌真诚,又有点呆呆的。 这个点的食堂已经没什么人了,饭还有。南迦到得最快,等俞海生和杜杜进去的时候已经摆好三个位置了,二对一。 犹豫间,杜杜走过去坐在一的位置上,他坐下的时候没注意到脚下,腿不小心磕在桌腿上,因为空旷听着声音大,但他眉头没皱一下。 “啊,”他笑笑,毫不在意道:“快来吃饭。” 南迦就拉着俞海生坐过去。 气氛一时很安静,俞海生不知道聊什么,南迦倒不以为意,仿佛很习惯。 俞海生刚咽进去,就差点吐出来,舌尖又辣又咸,他使劲忍住不咳,因为旁边两人像没事人似的你一口我一口。 放下这碗“粥”,说是粥,米不多,有一些长得和香椿很像的菜沫,他抿一口,菜是苦中带甜的。 那就是调味料的问题。 俞海生默默放下,不动声色地夹起另一盘的momo吃。 一股熟悉的味道和嚼感扑面而来,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南迦。 南迦并没在意,边嚼东西边问:“这次怎么样?” 问完停留大概两三秒,杜杜想了想回答,“还可以,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说到这他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向俞海生,咬字变快一些,“我忘了,不好意思,你能吃得惯这些吗?” 杜杜神色变化,俞海生能从那张稚嫩的脸上看出确实在关心自己,并且十分焦急,虽然听上去语速和常人无异。 力道没把握好,杜杜有些激动,胳膊肘不小心碰洒了俞海生的水杯。 俞海生赶紧弯腰捡起来,说没关系没关系,之前在加德满都就已经吃过了,习惯了,不用担心。 水不热。两人都像怕唐突对方,一时间各有各的哑语忙活,这么一弄,气氛突然打开了,南迦在旁边笑了,问你们俩搁这结拜呢。 俞海生正欲反驳,没等说出口注意到杜杜也笑了,格外敞快,才跟着松口气,也笑着问杜杜没事吧。 “当然没事,”杜杜低头,为难道:“对不起啊,弄脏你衣服了。一会儿我和师父再拿一套新的给你,实在不好意思。” 俞海生摆摆手:“真的不用,这种天气一会儿就干了,而且本来就很热,这样反倒凉快。” “真的吗?”杜杜抬头。 “真的。” “那就太好了!”杜杜用力拍手,一下子不纠结了,他把嘴里的东西咽进去才继续开口:“从加德满都到这,好辛苦呀,那么远。” “还好,不辛苦,”俞海生真的觉得还好,“一路下来很有趣,这里的风景也很好,有时候会羡慕你们的生活。” 杜杜好奇道:“羡慕什么?” 俞海生想到了那些个笑脸,“嗯,羡慕这份善良,或者是真诚吧。” 是只有极度纯净的地方才能孕育出来的笑脸,不过这句话有点矫情,俞海生没讲出来。 杜杜歪了歪头,听懂了,“南迦说得没错,你是个好人。” 怎么就好人了,前言不搭后语的。 杜杜笑着看他,那一刻眼里的笑意是目前为止接触下来最符合他年龄段的表现,甚至是超出这个年纪的深。 杜杜说:“他能遇到你真好,我也是。”说完又扯了扯嘴角,表情顽皮。 这样的眼睛和表情出现在这样一张小孩子的脸上,一时的错愕激起俞海生一身鸡皮疙瘩。他突然像回到博达哈那个清晨,被佛眼注视的一刹,毫无缘由的。 杜杜吃完就去上课了,下午是手工课,要缝制衣服,南迦和俞海生没跟着去,说完再见就看着杜杜慢慢走了。他站起来的时候又没注意到桌角突出来的横梁,趔趄一下,背影一歪一歪地走直线。 南迦问俞海生:“你觉得他奇怪吗?” 俞海生摇头,“不会。” 南迦就回头看他,眨了两下笑了,“你可别为了哄我讲谎话,我不喜欢听。” “不会觉得奇怪。”俞海生又重复一遍。 食堂实在不是**的好地方,不过这样坐着让俞海生想到了初遇南迦的那个咖啡厅。 南迦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喊自己尝尝的。 俞海生夹起一个似曾相识黄瓜馅的momo咀嚼了几十下,嚼到成糊状、对胃的健康度达到120%才咽进去。 味道并不好吃,但他像饿了三天的人第一次吃饭一样往下咽,像吃了人/肉一样的后怕,像吃掉南迦一部分血一样疼痛。 俞海生觉得愧疚,哪怕他实际上并没做错什么。 等到把一盘子吃光,他问南迦,附近有能冲洗照片的地方吗。 南迦和他说有,不过在山下,想去的话可以等仁波切下次下山一起,他们每周会去,中文怎么说,开办讲座?不重要,总之他们会下山并且给一些人讲课,筹集资金,然后用这笔钱采买物资,供应这个寺院的日常开支。 后来南迦和他一起跟随那位德高望重的仁波切下山。南迦陪他去了旁边一家不远的照相馆,俞海生把相机里拍的东西全洗出来裁剪好,封在牛皮纸袋里。 回去的时候赶上个尾巴。他们听见仁波切讲,当你遇到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能引起你内心波动与不安时,不要害怕,平静地接受它,但不要对它产生任何期待与希望。任何关系都不要以爱的名义勒死对方,如此即为佳话。记住一切皆为短暂,时刻产生一种最后一面的警觉去感知周围,才能真正去享受和去爱。 俞海生觉得在提醒自己什么,尽管讲学对象是围坐在屋子里的众人。他早就明白这点,所以从未问过南迦什么,也不打算束缚什么。 南迦也听到了,应该吧,不确定,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俞海生看他。 而关于那个片段的最后记忆是小喇嘛们腼腆的笑。他们边这样笑边双手接过一张张印着他们同样表情的照片。这里的孩子们可能一辈子都未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张照片,一张能记录自己在一段岁月里的准确模样的照片。 分完一沓,牛皮纸袋瘪了,俞海生把它折叠揣进裤兜,看着孩子们捧着他们自己的样子,在一片欣喜和感谢中深深、深深地注视着。 后来杜杜把这些照片歪歪扭扭地贴在墙上,在照片的最上面,用做tika的颜料写上了串尼泊尔语。 这些单词最后,那个做早饭的小喇嘛搬来凳子踩上去,画了一个三角的尖,又在下面填了三条平行波浪线。俞海生一开始以为他画的是尼泊尔国旗,毕竟和国旗最上面的三角上那个星星和月亮很像。 小喇嘛解释道,这是山,这是海,这是你们两个!我问过老师,老师讲南迦巴瓦是雪山的名字。 说完嘿嘿笑了,这里没有你们的照片,我想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遇到你们对我来说是一件“觉得不错”的事。 尼泊尔国旗上的太阳和月亮代表人民期盼国家像日月一样长存,两个重叠旗角代表喜马拉雅山。 希望我们也能一直幸福地在一起。杜杜走过来跟着说。 何德何能。俞海生有些哽咽。 俞海生搂住他们,说,相片的意义就是这样,哪怕分别,我们也一直在一起。 第25章 破镜能重圆吗 是该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喜欢的人会逐渐变得相像来回答这个问题。 俞海生问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矛盾起来了。 穆卡利的生活节奏让人莫名警惕,对于呆了半个多月明明没变化但依旧觉得自己胖了的那种警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散步、和孩子们一起编织竹筐、看书、晒太阳,看对眼就接个吻,放松下来就牵牵手,累了靠在一起,困了睡在草地里,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当俞海生和南迦在一起。 这天依旧如此。昨晚折腾得晚,南迦趴在他对面木桌上睡着了。他最近胃口很好,且每顿饭后都吃颗糖,血糖上升就睡一觉,每次南迦都让俞海生喊他起来,每次俞海生都没喊。 俞海生随便找了本书,是那种给孩子们写的语言书,紫色封皮卷边儿了,右下角不能用力捻,不然一手纸沫。 全世界的图片书里的小人儿都有着一样圆的脑袋,这本配色鲜艳,没有国内某机构统一排版那么高级。 小人手捧一本书,嘴是半个圆弧加一条直线,右侧对话框里是一句“我有一本书”用尼泊尔语怎么表达。 不典型的三语结构讲解,分别是古老神秘的天城体、印刷体英语和正楷中文。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版本的对于这句话的用法解释。光看图片像学前书,但字数可不像,满满一整页16开大小,密密麻麻。 俞海生翻了几页的总结是,这句话翻译成尼泊尔语是一个类似“with”的结构。 我有xx,这个“有”,和“with”很像。 单看一种语言的话没太大感觉,但是母语本能促使俞海生条件反射把它放在中文语系后,它突然就变得温柔了:我拥有一件东西,不是我占有了什么,而是它和我此时此刻在一起。 缺乏主体性的同时,人类的傲慢也缺失了。 没往后看这种用法需不需要考虑词语不同分类,比如有生命和无生命是否有区别,比如阴性阳性是否有区别。俞海生只是轻轻合上书,伏在桌前和对面睡着的人同一水平线。 占有欲在爱里本能作祟,尤其最近做得频繁,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而且翻倍增长。 某些时刻,占有欲的产生和维持在爱情里如同保鲜剂,让人头昏脑胀地被感觉驱使,没有生理副作用,但精神上像致幻剂。 在这种爱里,被吸引与迷失感欲罢不能。只是时间久了,某些时刻使人偏执,俞海生想。 比如有时看着南迦,明明自己心甘情愿承接南迦带来的一切,但突然的某一瞬会想狠狠咬他,骨肉和血都吞掉。想把他藏起来,别看了你们,都说别看了,也别对他笑,只有我才可以。 再偶尔几个瞬间,俞海生会想,你别这么耀眼了好不好,带着一点委屈的恨。 每次产生这种想法时其实并不可怕,因为大部分时候,俞海生都是面色沉静甚至在微笑的。没人看出来,就没人觉得他可怕。 他照镜子。里面的人阴暗可怖,他伸手挡住和自己一样的那张脸的眼睛,和它掰手腕。俞海生有这种一分为二的能力——有多想勒住爱人,就有多大力气掰开自己勒住人的手。 他只是独自享受着这种拉扯,在拉扯里反复认证对南迦热烈的爱与自己的无私。 气氛太好,空无一人的图书馆,爱人睡在自己面前,阳光是暖的,书也刚提醒完。俞海生压抑自己的那部分黑。 “我拥有你”,在你们的语言里不就是“我们在一起”吗。 他站起来,弯腰朝南迦鼻尖吻去。借着异国语言,他自嘲地偷偷于心里给自己缓刑。借着一个吻,他又包容地宽恕自己的**。 隐约有敲钟声在风里躲猫猫,路过白色帷幔时没藏好,吹得桌上的人鼻子痒得一动,闭眼休息的人没醒,俞海生却从这种隐秘里醒了。 他也和风一样没藏好。 没想象中的惊慌,更类似于一种破釜沉舟,他朝书架后面的齐夏走去。 真的是巧合,今天下午的藏语课本来是齐夏上的,其他老师有事临时换了一下。以转经筒为中心,手工课在西,语言课在东,图书馆也在东。 不重要了。他想。尽管如此,走到齐夏面前时还是不自觉的紧张。 齐夏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门外的方向。俞海生回头,南迦还在睡。 他跟上齐夏。 出去的路一百米不到,是直接坦白还是解释一下,不对,都这样了解释什么,我是没什么,但齐夏是他的老师,尼泊尔人对这种有偏见吗,有的话怎么办,南迦呢,他会反感吗。 然而路总是要走完的。胡思乱想间,齐夏笑了,“今天天气很好吧。” 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句,俞海生抬头。 听南迦讲过,尼泊尔不同民族长相有区别,比如很多jun /警、电视明星或者模特等的高种姓民族切特里就是偏欧化的脸;塔芒族和马嘉族像中国人;奇特旺那边的塔鲁族肤色就深了,与印度联系密切,不过也有像蒙古人种的;齐夏和这里的孩子们大多数是古隆族或是夏尔巴,他们的祖先约600年前从西藏康区迁徙至尼泊尔,语言属藏缅语系。至今仍有约4000人左右生活在西藏。 部分夏尔巴人每年春季用铝梯和绳索在昆布冰川裂缝上搭天梯,他们还负责运输登山物资、架设营地、拖拽体力透支者等等,承担了极高风险的工作。和喜马拉雅相连,他们是珠峰天生的守护者,也是许多攀登珠峰者的基石。 在这样的宗教氛围和地理因素影响下,齐夏乍一看和藏区高僧没太大区别,嘴角胡茬略发青,和头顶一样,俞海生想起了以前老家住对面的邻居大叔,五十多的年纪看上去像四十。他觉得格外亲切。 天确实很好,湛蓝高远,俞海生深吸,有些酥油的味道混杂了寺庙香。 胸前那串珠子发烫。 齐夏见他不说话,坐下来拍拍旁边,“这么一看,你们确实很像。” 俞海生坐过去,似懂非懂。 “孩子,”齐夏语气平常,“任何感情都有它的源头,没什么可避讳的。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别紧张。” 齐夏也确实是舒展的样子。俞海生肩膀放松一半,手肘撑在膝盖上,领口没全系上。 “是我先提的,”俞海生坦白,“我……是我没注意,擅自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如果没有我,他可能会……正常一点。” 齐夏只是看着他,眼神定格,随即望向远处,淡淡笑了,“有时候真的会感慨命运这种事。” 顿了顿又很怀念似的缓缓道:“带走一些东西,又会送给你一些补偿,都是命啊。” 齐夏问,他和你聊过他的父母吗。 父母,父没有,不过倒是见过阿妈了,包括杜杜和塔拉。 齐夏说,不是的,我是指亲生父母。 仿佛此刻他们的面前也有一扇门半掩着,和布达村那里一样。 我可以吗?他手指缓慢攥紧。齐夏意有所指地看向俞海生脖子上的那颗天珠,如果连你都不能,那就没人能听了。 …… 如果给这段故事加一段引语,大概会是——流失的爱能找回来吗? 有时答案是肯定的,哪怕双方恩断义绝般向对方举起砍刀化作一对恨侣;有时答案是否定的,在尽管藕断丝连了半生仍无法释怀的恋人身上。 南迦的父母属于后者,也不属于后者,过程不同,结局相似。究其根本是生死之隔,然而早在这扇门之前,错位认知搭建的海市蜃楼才成了爱情坟墓。 爱里常憾,因为爱没有常理。一朵波斯菊开在林芝的风里,她该怎么呼吸? 没有标准答案,就像两人的相遇。来到加德满都的男人只是多看了人群一眼,就再也无法忘掉那抹裙摆的红。她跳得太好看了,有什么办法,像艺术家的缪斯可遇不可求。好在女人对他也是如此,喜马拉雅另一侧的雪山有刚好能承接自己热情的温和。 相爱理应如此,浪漫范本很多都这样。 他们有着先天默契、性格互补又对彼此充满好奇,相遇前从没想过结婚,遇到后顺其自然成立三口之家,甚至连他们的房子都坐落雪山脚下,费瓦湖畔,一切按照节拍表进行到这里,下一步就是分歧。 因为是范本,所以往后阅读发现真是这样。爱与共同生活不同,前者天马行空,后者天马落地。 两人顺利解决了很多问题。生完孩子后女人开始更多地追求安稳,男人依旧像风。工作性质和国别因素,男人时常外出十天半个月。他们感情依旧,精神出轨与二人无缘,生活琐碎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甚至更宝贵。那问题出在了哪里? ——家的概念让人心安的同时,人也会被心安的概念困住。 孩子的降临是爱的结晶,他们都很爱孩子。要不然说人真复杂,尽管如此,潜意识还是摆脱不了社会概念的身份束缚:比如,无论比例、排名如何,他们称呼对方一定不再只会是爱人,会多一个孩子的爸爸/妈妈。 而尽管知道这是人类社会强加的概念,还是无法完全逃脱这些字眼背后的压力。 “家”听起来温暖,每个人无论是否结婚,早晚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家。而“孩子、爸爸、妈妈”虽也代表家,但隐约会多出一种完整感。 为了完整,所以追求在一起;为了完整,所以哪怕明白对方的不易也会暗自不满;为了完整,原本享受的琐碎竟也会变成宣誓自己付出的证词;为了完整,所以怕出现裂痕而隐藏了伤心的真心话。 当浪漫范本不再纯粹的浪漫,故事也就迎来了结局。他们走完了各自的角色,像安徒生童话中公主和王子幸福地在一起般戛然而止,下一步是谢幕。 罗列理由,其实他们的爱有迷茫很正常,这才是常态,只是一开始误以为完美。他们照着完美的模子去爱,与事实不符后分开,说得有道理。 此外呢,甚至可以回溯到初见,被荷尔蒙、气氛、搭错弦的头脑一热、眼睛瞎了等等等等,什么都好,总之可以说从一开始就误以为相像的两个人,其实内核完全不一样。差异化的互相吸引促成爱情的魅力,分开后就成了分歧的烂泥。也可以,满分十分给你打八分吧。 或者上升到人类概念,比如要是纯粹一点,远离世俗的身份认知就好了,他们已经克服那么多常人应付不过来的柴米油盐了,最后竟然败给了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集体潜意识,恶意也太大了吧。听起来更客观了。 回头去看,到底谁的问题?或者,谁的问题真的重要吗? 哪怕当事人都想挽回,而爱已经流失了。并非逝去,是失去了。 “我第一次见到南迦的时候他才这么高,”齐夏比划胸口,“不过十一二岁,和这里其他孩子一个年纪,他和杜杜一起来的,在外人面前一直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警惕性很强,护着杜杜,像只……小豹子。” “我以为他们关系很好,后来才发现私下里,俩人各做各的没任何交流,准确来说是南迦单方面切断对话,除非必要吃喝拉撒。” 齐夏苦笑,“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我是说,他像为了杜杜来的,为了让杜杜能在这里生活下去而来的。不是因为关心,也不是因为善良。” 能想象到那个样子,其实。俞海生摸向脖子上的天珠。 “但他是个好孩子,”齐夏叹气,“杜杜……你也见过了,那时候比现在状态差,一个人不敢和其他人交流,有南迦在还能好点。也是磨合来的,那个时候杜杜身上有几块青紫,南迦身上就有几块。” 只是听着,这种紫红色好像也出现在俞海生手上了,他喘口气,下意识松开手舒展。 “有一次杜杜没找到他,跛着找来我面前,磕磕巴巴讲南迦不见了,他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一类的。穆卡利很安全,只要别出去太远,山里容易迷路。我就去找,后来发现南迦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发呆,没受伤,但见到我了也没反应。” “我陪他在那坐了很久,后来他就直直看着我,那模样太……” 齐夏顿了一下,“太无助了。” 俞海生嗓子发干。 “然后呢。” 齐夏回忆着,那个孩子就那样看着自己,也可能并没看自己,眼睛呆呆的。风一吹头发和衣角飞起来,显得更单薄了。 小南迦说,老师,原来杜杜的病不会好了。 齐夏不知道说什么。小南迦就平静地继续讲:“阿妈和我说吃几年药,多带他和人接触接触会慢慢好起来,今天仁波切带他下山,我听到他们说这是先天的。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们骗我,就是故意折腾我,不过已经习惯了,但我也不恨他,虽然也没那么喜欢他。” “可是现在,我只觉得,”小南迦哽咽了一下,听起来的确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了,“我只觉得……” 咽下那口气,他平静地质问大地。 “凭什么啊。” 俞海生鼻子酸了,那酸沿着往脑袋上钻,和鼻腔进水一样痛。他也想问,凭什么啊。 齐夏伸手悬在半空,然后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安抚。 一晃十四年了,那个说着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觉得他不正常的小孩子,也算做到了。 齐夏很感慨,因为过去和现在感慨。 “所以我今天看到你们……我是真的不介意,我很高兴。” 齐夏笑了,他眼睛也有点红,“如果可以,别轻易放弃他,孩子,虽然每个人生来自由,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也算半个父亲了。你脖子上的那半颗天珠是他亲生父亲的,他能送给你,说明你对他很重要。” 如果可以,俞海生不想在今天窥探到别人的过去时听到这个答案。 放在以往或者以后会变得感动与满足,可此时此刻,比起意识到“原来他很爱我”或“原来我对他很重要”,更多的是沉重的难过和明白什么的毛骨悚然。 刚活动开僵硬的指尖泛起一阵麻,钻心的难受。 奇特旺原始森林里那个没找到的、还有待观察的问题的答案,那个勾着自己去探索南迦身上矛盾点的答案,会是爱吗? 不是爱情,是爱。哪怕南迦嘴上从未讲过爱他,哪怕他从未讲过爱其他人。 俞海生想,南迦身上有一种诡异的对于身边人纯粹的爱,在这种爱里,哪怕他自己不擅长、不习惯,也会去承担爱的身份。 扮演爱,付出爱,想得到却一直在失去爱,属于他人生的河,流经了很多人,每一份经历都是短暂的,拼接成现在的模样。俞海生想,原来是这样,所以才会觉得他有很多本事。 ……。 那些杂七杂八的能力和故事哪里算爱好特长,明明是破碎的人生切面。 也因此,他对身边人的爱与恨都是真实的,就像自己对他的爱与恨同等。 但南迦比自己要纯粹,从未掩饰过这部分“恨”。 无论是杜杜、塔拉、罗摩,还是他的亲生父母,也可能包括阿曼、齐夏、仁波切,甚至包括穆卡利的所有人,包括尼泊尔的所有人和事,也包括俞海生和南迦自己。 如果爱比恨多一点,人就会幸福,如果恨比爱多一点,人就会坦荡,无论那一边都是自洽,都比在中间摇摆舒服。 所以时常觉得他明明就在眼前,又仿佛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他不属于这里,准确地说俞海生不知道他该属于哪里。 如果一切诞生于莫名的爱,又伴随而生莫名的恨,那终点会流向哪里? 他们的爱呢,也属于这些莫名其妙里的一部分吗,南迦也会把他们两个的爱划分到流失的结局分支吗? 俞海生想到他和自己说别被困住的脸,又想到博卡拉的那个家。错位时空带来的感触湿了眼眶。 我又能做些什么,他又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太重了,这个问题,甚至是反人类的,我该做出怎样的答卷才能回复你。 第26章 要得再多一点 南迦发现这人最近很奇怪,老喜欢盯着自己看,不说话,但等视线对上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一开始以为在和自己玩什么眼神版的一二三木头人,但吃饭这样,睡觉前这样,接吻的时候也这样,搞什么飞机。 于是索性在离俞海生嘴唇几毫米处停下,呼吸间痒痒的,属于人和人肌肤没接触前的那种错觉。 俞海生眨眼,疑惑地看向自己。 南迦退回来。 “不想做就直说,别一脸心不在焉的,烦。” “我没不想。” 说着凑过去,却被南迦一手挡住了。 哦,这会儿回神了,南迦挑眉。 对面人愣了下,又拿脸往自己手里拱,一下一下蹭着说,我不会拒绝你的,你别烦我,也别躲我好不好。 听起来怪委屈的,搞得像是我欺负你一样。 他摊开被蹭的那只手,改为托起俞海生下巴,“谁躲谁啊,”南迦食指和拇指一左一右捏着俞海生脸往上抬,从下往上和自己对视,“有事说事,别支支吾吾的,怎么,你怕我啊?” “我没有,我就是……”俞海生有些急,就着这个姿势伸手去覆盖下巴处的手,“对不起。” 憋半天憋出个对不起,真牛。南迦笑了,他最讨厌别人和他对不起,尤其是俞海生。 南迦松开手,身子往床头靠,“讲讲吧,到底怎么了。” 习惯了近些日子的上扬语调,一下子语气淡淡的,俞海生以为他生气了,也想缓解自己的慌,转身抬腿跨 /坐在南迦身上去亲,又被挡回来。 “不想做了,”南迦看向他,“想听您讲一下您难以捉摸的心路历程。” “你……”俞海生打量他,“你生气了吗?” 南迦:“没有,不过你再磨磨唧唧的我就睡觉了,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快点的。” 俞海生身子往后坐在他对面,犹豫着问:“南迦,你有什么愿望吗?” “干嘛,现在是四月,而且我不过生日。” “哦……”俞海生又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俞海生不动声色继续道:“那,我们有时间再去趟博卡拉吗?听说那边颂钵体验很好,而且有世界和平塔,日出观景台也在那边,还挺感兴趣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南迦,你在听吗?” 南迦点头示意,对面人就又补了一句,“我就是觉得上次去体验很好,没住够,这次还想去看看。” 南迦不说话,静静看着俞海生。 屋子里没空调,今天有雨一直没下,闷闷的。俞海生穿了件米色宽松T恤,领口随着动作往胸前坠,露出一片白皙的肉/ 感,上面什么也没有。 南迦眯眼,“他和你说什么了。” 俞海生张了张口,又沉默。 能猜到个大概,南迦往后面靠了靠。 好久远的故事,南迦想,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他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于是南迦伸手勾了勾,示意人靠过来。为什么,不是想做,单纯手里空,不舒服,想握着点什么。 俞海生和他一起靠在单人床头前,对面窗户的月亮和那晚一样亮。 南迦轻轻捏他后颈,那里的骨头很好摸。 “那颗天珠的确是我爸的,不过没那么贵重,毕竟都断了,而且磨损严重。当初给你也没想太多,觉得你戴着比我好看,不然放在那也是落灰,就这样,你又不是没给我钱。” 那不一样,手里那节骨头挣了挣,南迦安抚着揉揉,示意人安静,又继续讲下去。 “至于我爸妈……我爸妈恋爱自由,在一起,分开,都很正常。他们不是不讲道理的成年人,做什么有自己的考虑,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更何况,婚姻本质是契约,除了维护社会稳定,没有任何其他作用。你别这个表情啊,我都没那么在意,这都多久了。” 谁也没规定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爱上一个人不是吗,谁也没规定爱上一个人就会迎来完美结局不是吗,拿着固有名词去定义关系,或者一个红本去审判人性,这才奇怪不是吗。 “好啦好啦,别讲我了,”南迦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翻过身,手肘支在两边趴着,脸枕在胳膊上歪头看俞海生。 “……中文里管那个叫什么,岳父岳母?”见旁边的人神色染了点红,南迦笑了,“对,岳父岳母,我没记错。” 红脸的人下一刻又有些落寞。 南迦眼神闪动,选择继续把话题进行下去,说讲讲你的成长故事吧。 他语调又飘起来了,跑一千米的人轮到俞海生了的那种看热闹,以及一些恶趣味的对于“先交了底”的报复。 只是他又在最后加了一句“无论如何,能把我的小鱼养这么大,我还是很感谢的啦”,以及想了想又去握着捏俞海生手玩,因为他看见俞海生一闪而过的回避。 俞海生遥远地总结:“很千篇一律的故事,就是典型的到了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我爸妈和我都一样,和你比起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加工才不无聊了。” 无聊吗,你吗,没有吧,南迦心想,扮猪吃老虎,谁信谁傻缺。 但开口却是认真的语气,“我不觉得无聊,小鱼,我们生活环境不一样,我对你那里好奇,我想听你讲。” “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讲。” 俞海生慢慢捋,像解数学题一步步来,“要分成童年、少年和成年吗,还是从学习成绩、专业、兴趣爱好、特长、家庭背景、人生目标来介绍,好像很多人都会这么做,但总觉得在你面前讲这些不好,就,没有意义,也不合适。” 俞海生没忍住乐了一下,“又不是在相亲。” 南迦在他手心里轻轻画圈,示意自己在听。 俞海生双手捂住南迦手指,继续说:“如果是对你,对你讲我的话,其实……我很困惑,也不是困惑,我也明白,甚至可以自己回答自己的疑问,所以怎么说呢,可能是无聊吧。” 有疑问,产生好奇,共情,回应他人等等都是人们把对话进行下去的办法。如果不是模仿,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想聊下去。因为问题可以自我答复,好奇并不多,共情……很多时候只是自我感动,而单纯的回应不需要走心。 无聊,无聊。无处可聊,无所能聊,无法去聊。 “很奇怪吧,哪怕我这么想,有时候依旧会不甘心。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你和别人讲心里话,他们觉得矫情;你不讲话,他们觉得你是异类。我把握不好这个度,时间久了我会怀疑自己,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他们有问题。但我不想自怨自艾,我想解决问题。所以后来我发现,要说话,但只是做出说话的动作就好了。” 就像人需要照镜子,但不需要镜子反馈你,不然就成灵异故事了。 “意识到这点以后我就活得很好了,”俞海生笑了笑,“我不再和身边人争,人际关系融洽很多,而且慢慢的我还发现,其实包括我爸妈在内,很多时候大家也不是真的关心你,他们也只是做出关心这个行为,或者说出‘我关心你’这四个字,这样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很好。所以我干嘛要阻止别人做让自己感觉好的事呢。” 俞海生叹口气,略带歉意,“你看,我在你面前一放松,就开始讲这些大道理了,怪无聊的,本来没想讲这些的。” 大道理,南迦想,大道理在中文里好像是指很厉害的话,经验总结,人生名言一类的,总之是给别人启发,差不多吧。哦,硬要说的话,好像现在变成了贬义词,往好为人师方向倾斜。 好怪,不太懂,这样也算讲大道理吗,多讲一点也无妨,只是有点啰嗦,我中文不大好,缓一缓再听,不然脑袋好痛。 想到就做,于是南迦往他下面摸,挑起衣角钻进去,慢慢一下一下揉。这也算中场休息吧。 南迦……!俞海生又一红,喊自己名字,你看,是有用的,他也没再继续讲下去了。 虽然我也喜欢听你讲,但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因为前面让我生气,我觉得你那样好蠢啊。 至于哪里蠢,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都蠢。 什么“到了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你二十五了,怎么不读研读博不结婚生孩子。 什么“在我面前讲这些不好”,你不讲话才不好好吗。 至于无聊,我很多时候也无聊,人生常态,没必要因此觉得不好。 而最后的那些话,你干嘛那么替别人着想,你是他们亲爹亲妈吗,自己活得舒心才最重要,他们不理解你,你就去找能理解你的人啊,别对那些没必要的人和事付出感情,累不累啊。 有那功夫还不如像现在多…一会儿,再过几年都……不动了,你说对不对。 南迦有一搭没一搭地动,没有大动作,弄得俞海生皱眉忍着……,他不阻止自己,也不多进一步,手按着自己胳膊不进不退。 其实这样很难受,南迦想,大家都是男人,怎么会不懂什么感觉。 就连……声都是压低的,哪怕附近都是空房子。 放慢速度,南迦懒懒地讲,小鱼,不带个人期盼地去观察记录别人,是很厉害的事。如果没有白纸,全是彩色会视觉疲劳,也成不了一幅作品。同样的,如果没有镜子,人就会狂妄自大,看不见自己真实的样子。 所以你很好,我说了很多次了,他想。 身边人难受地往下蜷,坐在自己旁边被……着,不好大幅度 活动身体。还是好看的眼睛,沾上……依旧干净。 南迦手不经意往外面挪了一点,是和一开始停在他……前一样的距离,只要再一点就会……,但就差一点。 他隐约感觉手里的……开始往自己这面动,很小很小的幅度,但他开始动了。 有一瞬走神,不是什么好习惯,但南迦放任自己想一个莫名又合情合理的问题:海是什么。 海就是海啊,所有流水的终点。是所有。 断断续续的……音量降低。南迦认真望着俞海生,一字一句道,你可以要得再多一点的,小鱼。 第27章 康奈提格的牡蛎(上) 二十一天能养成一个习惯,掐头去尾数一数,十九天也差不多。 俞海生看着手机右上角的四月十九号发呆。 决定来尼泊尔前,他设想了很多第二次的旅途会做什么。南迦会不会拒绝他,会不会不耐烦,往远了讲他甚至查到了蓝毗尼,然后思考南迦会不会不喜欢这种地方。 南迦像什么呢,俞海生想,他好像什么都像,但什么都不是。与他相处的时间又慢又快,来之前你需要支付的是你自己的一部分,走之后他会交还回来,不过已然是完全不同的了。 零件更换后还是原来的自己吗,这种忒修斯之船的论题于大脑一闪而过。 俞海生被南迦的手捏成了气球的样子,膨胀得想要的越来越多。他想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拥抱和亲吻,更多的放在以前会憋住的话,更多的醒来的清晨躺在枕边的南迦。 所以有一部分惆怅来源于今天睁开眼时旁边没人。最近南迦很忙,一天大部分时间找不到人,不过每天睡前都会回来,看上去和平时没区别,俞海生没问,因为自己马上也快回国了。 总要习惯告别的。 而关于这张机票,有一个晚上南迦问他要不要洗衣服,一起带过去的时候从包里掉出来了,非常戏剧性。 有拉链的口袋怎么会掉出来,原来是上天好心、直白地替他打开话题。 忐忑中南迦捡起来放到他桌上,语气平常讲,二十一号的话,那留出一天时间回去见一面阿妈吧。俞海生愣愣地回,好。 南迦没问回去多久,下次什么时候来,甚至也没表现出一点不满——比如为什么不多待一阵。对这份体贴,俞海生既感谢又不甘心。 人生不只有爱情。来之前就买好了回国的机票,这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的正常举动,不正常的是他没想到现在和南迦会变成这样,以及心里隐约地有个声音在说,如果他开口,我就多留一段时间。 现实却是两个人很默契地一个不问一个不答,好像一旦聊起,就会牵扯出一大片辩论,最终导向都是两人不想也不必面对的“我们是什么关系”这样的老生常谈。 俞海生叹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去拉窗帘。今天是个晴天,万里无云,说好的离别总伴随着电闪雷鸣呢。 行李昨晚收拾好了,推开门,广场中央金色转经筒在清晨里闪着,俞海生停住脚步,有想拜一圈的冲动。 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聚集了很多人。 他朝那边走去。 靠近大门的位置停了几辆刷蓝漆的大货车,约莫五六个尼泊尔人从车上一趟趟往下搬,司机靠在车门边休息,齐夏和他聊着什么。 半个多月的相处,小喇嘛都认识了这个长相不同的中国人,毕竟这里也不常有外人。 大家让出一条路给俞海生,俞海生问:“这是在做什么呢?” “有好多新书,和一些吃的!”一个小喇嘛回道。 “还有好多新衣服!听老师讲每个人都有,我还没见过那样的,老师说再过几个月,天冷的时候穿很暖和。” 余光捕捉到一个白色身影,俞海生眼睛像黏住了一样没再看别的。 很轻薄的布料,没有看上去那么热,这件衣服曾穿在自己身上。隔着衬衫,他抬手覆上锁骨的那颗天珠,深吸口气。 好奇怪,是今天的太阳太亮了吗,就连走向他这个行为,在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时都莫名感动。 隔着一定距离,齐夏和南迦聊着什么,听不太清,南迦讲了几句笑了,齐夏也跟着笑,然后叹口气,拍拍南迦肩膀。南迦又转头和司机交代几句什么,指了指西侧砖房,过了会儿又比个四。司机点头和他握手,冲后面的人喊了句,力工们应了声继续搬。 直到车上的蛇皮袋全部搬空,南迦认认真真向司机工人们双手合十,前倾上半身道谢。司机笑着回应,然后拉开车门招呼大家走。 直到最后一辆蓝皮货车驶离大门,空了后才发现还有辆白色面包车停在那。南迦还维持着这个姿势朝向那边,晨雾散去,那是太阳的方向。 俞海生在人群里看向南迦,他耳边响起鸽群振翅的声音,一如博达哈那个清晨。 孩子们笑着交谈,俞海生突然很难过。他突然觉得这种地方不能轻易来,来得容易,走得难,会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里。 齐夏注意到他,朝南迦喊了一声,南迦随即转身,背着光对俞海生挥手,双臂左右摇摆。 南迦朝他跑过来,“醒得好早!本来想让你多睡会儿的,一坐又是七八个小时,屁股都两瓣啦。” 本来就是两瓣,俞海生笑笑,“你最近就是在忙这个?” “嗯,”南迦点头,“这边路不好走,普通司机不愿意来。和他们比较熟了,说给孩子们送东西的话,不加钱也接。不过一码归一码,这是他们应得的,多两倍三倍也很正常。” 南迦望着穆卡利的小喇嘛们说:“这里很不错吧。” 嗯,俞海生说,这里很好。 南迦笑了,我们走吧,今天中途不停车休息了,直接回布达村。 八点整,南迦左右各背了个包,手里拉着行李出来,俞海生想接,被一个眼神制止了。等南迦和司机把东西放好,小喇嘛们围过来,齐夏和杜杜也在。 齐夏对俞海生和南迦说,随时欢迎你们回来,穆卡利永远为你们敞开大门。说完他走上前用力抱了下俞海生,然后望着他。俞海生看见了齐夏眼眶潮湿。 杜杜慢慢走上来,把手里的金盏花围在俞海生脖子上,然后笑着拍拍他的头,来回摸,俞海生一面感动一面哭笑不得。杜杜紧接着又把另一串戴在南迦身上,南迦轻轻弯腰,搂了一下杜杜,说下次再见。 杜杜说好。 和来时一样多的哈达和花,俞海生转头又深深看他们一眼,用眼睛代替相机记下这一幕。 挂在墙上的相片代替无法相见的时间,放在心里的相片指引人终有一天重逢。 八点十分,车开了,沿着相同的路。南迦和俞海生坐在行驶方向的同一侧,对面放着他们的包。 南迦突然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俞海生说好。 熟悉的旋律哼起,南迦唱着e back to me”注视着平行掠过的山和灌木林,车拐弯,雪山逐渐变小,然后看不见了。 唱完一遍,南迦身子一歪靠在俞海生右肩膀。谁也没在说话,引擎的白噪音昏昏欲睡。俞海生右侧偶尔传来一阵低低的e back to me”,和皮肤下的骨肉共震。 身体放松,意识飘远。俞海生想到昨晚打开微博准备编辑前,刷到了一个E开头博主的文章。浏览了一半,消息提示震动。点开是他妈妈,交代俞海生21号下午五点准时在xx餐厅,注意着装。一场未经当事人同意安排的相亲。 “嗡”,手机再次震动,是他爸发的,大致意思都一样。他的父母向来都这样,奇怪的心有灵犀,又仿佛没商量好似的。 不是第一次,俞海生之前觉得无所谓,恰到好处不进不退,不让女孩子难堪,也不驳父母的面子。然而昨晚看到的那一刻,他第一反应是拒绝,手指按上屏幕,想了想停下,直到自动锁屏。 像一枚石子投进夜晚的湖面,只是一小圈荡开的涟漪,却足以搅乱月亮平静的倒影。 右手握着南迦,不知道他睡没睡着。 俞海生深呼吸,左手划开手机,打开微信,九字输入法点了几下,半分钟不到,他又把手机放回兜里。 已发送信息栏写着三个字,我不去。 至于那条浏览一半的微博,是一个关于牡蛎的故事*—— 1954年,生物节律研究者F.A.Brown从康奈提格的海边挖下来了一批牡蛎移入人造玻璃箱研究。 牡蛎会随着潮水的涨落而起居。前两个星期里一切如常,牡蛎们依然按照它们正常的规律生活:它们时而缩回去,时而张开壳,捕捉海水里的浮游生物喂养自己。一切遵循着遥远的康奈提格海岸的潮起潮落。 而接下来的两星期里,事情开始变化且难以解释。牡蛎依旧一下一下动,但节律却不再与康奈提格的潮汐变化吻合了。Brown发现,不仅与康奈提格不符,也不符合科学所知的任何一张潮汐表。 经过反复计算,Brown意识到,牡蛎们依照的是芝加哥的涨潮时间。但芝加哥没有海。 尽管牡蛎们被挪到实验室里的人造海水中,尽管不见天日无法回到故土,它们却有意识无意识的知晓海的存在,因为它们的祖先已经在海边生活了几亿年。它们离开了海,但海不会离开它们。 人们开始猜测,是牡蛎感知到了气压的变化,从中反推出了潮汐应来的时间而改变自己应有的节律吗? 故事停在这里,俞海生没有看到最后。他也问自己相同的问题。 如果芝加哥没有海,那牡蛎的那片海到底在哪里? 不存在地球任何一个角落的海,也可以确切地主宰生命的开合吗? 附:最后一段关于牡蛎的故事源于互联网的一段记载,进行了部分借鉴,原帖处处搜不到了,在这里标注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康奈提格的牡蛎(上) 第28章 康奈提格的牡蛎(下) 在尼泊尔的最后一天,南迦和俞海生回到了布达村的老房子。 他们是晚上八点多到的。 崎岖小山路尽头站着两个人,阿曼一脸欢喜招呼着,塔拉在一旁别别扭扭,好像一半“记恨”着南迦的先斩后奏,一半碍于她的小鱼哥哥不好发作。 等他俩走近,塔拉张张嘴啊了声,没啊出个所以然。南迦理都没理,拉着俞海生进屋了。 南迦屋子里的床铺了新被子,躺上去比之前柔软,不过也没那么厚,依旧属于硬板床。 俞海生躺着问他:“塔拉那样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不用管她,过一阵就好了。”南迦回。 见旁边人似乎还纠结,南迦又说:“她就是跟我不对付,也不是分不清是非。就算不是我搅黄的,阿妈也不会不管的。” 俞海生翻过身子,侧躺着听。 “怎么说呢,阿妈……以前有个朋友,她叫苏曼,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南迦表情变得很怀念,“我叫她阿姐。她比阿妈小七岁,但两人关系特别好,可能因为名字里都有个‘曼’,她们特别亲。” 南迦缓缓,接下来的声音变得遥远。 “她对谁都很好,对罗摩也是。她总说罗摩人没那么坏,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想区别对待。时间久了,罗摩对她产生兴趣,开始追她,被拒绝多次后,有天就趁着天黑偷偷闯进去,恰巧那个时候阿姐在我们家……后院,扑了个空。” “后来罗摩就一直蹲点,时不时去那边晃,有一次……逮到机会进去了。你要知道,就是她家里人都在的情况下,罗摩也敢下手。” “那个时间大家都睡着了,是阿姐哭着哭着,忍不住了才叫醒家里人,她父母发现后第一反应是瞒住,不许往外说。” 南迦说完牵起俞海生左手,慢慢搓着,俞海生就任他摸。他边弄边继续讲:“阿姐很绝望,去找阿妈,阿妈得知后直接去敲罗摩家的门,你也能猜到,根本找不到人。” 南迦笑了笑,“阿妈就学罗摩,在他家附近蹲着。有天夜里抓到他回来,阿妈直接踹过去,又往罗摩右膝上狠狠补了一脚,他家里人出来制止,阿妈不甘心,把半个村子的人都折腾起来了,当面打他骂他。” 俞海生感到右手的力气变大,于是轻轻挣开反握住南迦,把他包在里面。 南迦侧头对他笑一下,带着他的手挪到自己腰上,用另一只手盖在上面。 “不过没任何人信,也可能有人信,不论如何,没一个人站出来,反而从那以后,大家总是明着暗着避开阿妈,也就隔壁的明叔态度依旧。“ 明叔,大概是之前指路的那个尼泊尔人,俞海生脑海里浮现那人的样子,心想确实如此。 “大家都觉得阿妈是个疯女人,发生这种事还弄得人尽皆知,一面指指点点她不害臊,以免又有些忌惮。” 南迦往俞海生那边伸腿,压在他小腿上,“不过真出了事,他们又想请阿妈帮忙。她也真是够傻,每次都答应,就事论事,丝毫不谈之前被怎么对待的。” 南迦语气带着不屑,但紧接着又说,阿妈是一个好人,我做不到她那样,但我觉得她很好,我很尊敬她。 “那你那个阿姐……后来怎么样了?” 南迦眼里一闪而过冷光,闭上眼睛再睁开,笑着没说话。 讲到这时门突然响了,一扣一扣一扣,有规律的三声。 过了四五秒,阿曼推开门,手里拿着两杯热牛奶。 “明天还要早起,今晚别睡太晚啦,”阿曼把杯子放在木桌上,抬抬手隔空示意俞海生不用坐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们,没别的事儿。” 阿曼走过来,挨床边坐下,与其说坐不如说靠着。她伸出双手把俞海生和南迦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温柔地看着他们。 “孩子啊,来一趟不容易,阿妈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她腼腆地笑了下,从后面拿出了个眼熟的物什,“上次洗衣服的时候就看到这个地方不结实,里面那相机,好贵的,别摔哪儿了。” 阿曼抻平背带,指着调节扣的位置,“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阿妈就擅自补了你的名字上去,别嫌弃!” 名字? 那是一只浅黄色的星星,粗线缝制,为了加固,周围连接原背带的位置打了深蓝色的底,另一边也对称缝了颗,和卡其的背包搭配十分和谐。 有点眼熟,这种材质像曾经在哪见过。 比如南迦腰间挂的那个…… 他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回头看南迦。南迦眼睛弯了一下表示回应他,以及自己也不知情。 “hai……s……oing,”阿曼依旧发不好这个音,索性又歉意地笑了笑,“我用翻译软件查了查,好像在中文里是星星的意思。” 不怪语音识别,俞海生又无奈又想笑,觉得眼前人可爱和感动的那种笑。 俞海生:“是的,阿妈,是星星的意思,谢谢阿妈。” 他感觉到南迦瞥了自己一眼,装作没看见,因为他想把这个美丽的误会延续下去。 阿曼听了笑得更开心了,“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对了,下次有机会再来的时候,阿妈给你们做……‘饺子’吃,用咱们自家种的菜做。是这么说的吧,在你们的国家。” 能在这里感到平和,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阿曼给他的爱。这种来自长辈细致入微的爱,此前未曾拥有过,俞海生很珍惜,就连被此刻这双有些老茧的手握住的力度和温度,都很好很好。 好像和第一次来尼泊尔的那个黄昏,南迦笑着对自己说欢迎来到加德满都时一样,很莫名的有种被接纳的安心。 俞海生往喉咙咽了咽,是的,阿妈。 阿曼眼角的皱纹弯了,“好,好,好啊,”她的手用力握了握,“阿妈给你们留着,给你们好好留着。不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阿妈都能给你们备着。” 无需纠结字眼,俞海生明白她的意思。他感觉到南迦在阿曼的手里握住自己。 他看了他一眼。南迦对阿曼说,我们会经常回来的。 阿曼舒了口气,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牛奶放那了,记得喝。她和来时一样,关门也很轻。 之前摔碎的玻璃瓶换了一个更大的,千纸鹤堆进去占了四分之三的体积,和两只手工陶杯比起来格外巨大。 南迦眼里一闪而过什么,他随意抹把眼睛往身后倒,床板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吓得吱呀一声。 他幽幽地说:“怎么办,我觉得比起我,阿妈现在更喜欢你哎。” “哪有,”俞海生笑了,下床一手一杯递给南迦,“她喜欢我也是因为你,因为我是她儿子的朋友。” “朋友”二字出来,南迦盯过来,俞海生心跳得极快,然而对面人的目光又移开了。 紧张,恐惧里也有一丝失落。俞海生刚想说点什么,比如他为什么刚才要握自己的手。 床上的人好像已经不再继续扩这个话题了,他接过杯子三两口喝完,然后看着窗外发呆。 俞海生跟着抿了口放下,牛奶很甜,加了糖。 外面有云盖在月亮上,云层很厚,月亮好不容易露出全貌,一阵风刮过,下一秒又被云层挡住了。 南迦突然开口:“阿妈小时候在布达村长大,十五岁被父母卖给隔壁老头结婚生了孩子——在这里很正常,有的女孩甚至刚来月经就出嫁了。后来老头死了,孩子也夭折了,大家就觉得阿妈命里带煞,她父母也不待见她。我和你讲过的,阿妈都经历过,不过不一样的是,年纪越大她好像越清醒,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罗摩那件事之后,她就不再去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了。她开始力所能及地拽那些女孩出来。后院那个房子是专门给她们搭的,至少月经期间有个落脚点,不用担心冷不冷,有没有蛇和豹子。有的女孩感动,也有躲开她的,生怕和阿妈走近了也被周围人说不干净。” “所以我一直觉得,阿妈是布达村所有孩子的妈妈,只要他们敢迈出一步,阿妈就不会抛下他们。” 南迦说完安静了一会儿,“小鱼,她也是你的妈妈,妈妈喜欢孩子理所应当。” 不是因为我,南迦心说,因为你是她的孩子,也因为你很值得。 俞海生愣住了,一是因为他想这种爱真的是理所应当吗,二是因为南迦声音很轻很轻,像摇篮曲。 “不说这些了,”南迦笑着,“我们做吧。” 很突然的,也很南迦。而只要是这样,俞海生无法也不想拒绝。 热牛奶变凉了,喝牛奶的人却热了。 刚亲上来的时候还慢悠悠的,南迦压着他一下一下啄自己嘴唇。不知道从哪个节点突然加速,力道也变重,他用力吻着,说是撕咬也不过分。俞海生尝到一点血腥味,疼痛在此刻像是刺激泪腺,他突然鼻子酸了,累积多天的难过借着嘴上的小口子一股脑跑出来,留下了一串潮湿的泪。 南迦不喜欢他哭,但没停下,反而愈来愈凶狠,恨不得连着 肉一起吞进肚子。 再多一点吧,无论是他还是我,无论是想要的还是留下的,都再多一点吧。 没一会儿俞海生就*了一次,南迦停下来,当着他的面添掉,盯着俞海生不好意思的样子,亲了亲他眼皮,又开始动了起来。 身体ding/…弄并不累,脑子想得多才会疲倦。 南迦边动边想,一个不缺信仰的地方,为什么会如此贫穷?但人们好像确实又是幸福的。明明是再也不相见,为什么要欢呼?有什么可庆祝的?但我也明白,生死向来避无可避,自然规律现象,除了烧尸送别,还能做什么呢? 身下 的人突然推了自己一下,慢点,有点难受。 哪一边都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有我夹在中间,这种感觉很痛苦,你知道吗小鱼,你不知道,南迦想。 南迦笑着对他说,真的很痛吗,没有吧,我觉得你很/ 爽啊,说着他示意俞海生看他自己 ……,你看,小鱼,明明很精神。 俞海生浑身烧开了,迷迷糊糊地嗯嗯啊啊。 南迦盯着他被浸泡的脸。 刚才和你讲那些是想告诉你,如果可以,你也要喜欢这里,虽然贫穷,但有很好的人,比如阿妈,比如杜杜,比如穆卡利,不是吗。 乌云再次挪开,夜月照得桌上的玻璃纸一闪。 ——如果。 如果哪一边都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你要带我走吗? 一个没忍住,南迦惊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这句话怎么来的,甚至不知道刚才有没有不小心脱口而出。应该没有吧,毕竟俞海生和之前没变化,依旧一脸爽。那就好。 南迦安心地笑了,说糖吃完了,下次你再多带点来吧,不然罐子好空好空。 俞海生唔一声,好。 等到清理完,连杯子里的牛奶也喝完。南迦和他并排躺着,说睡吧,说完没有声音了,老房子安静得能听到尖锐的白噪音。 俞海生慢慢地往外吐气,满脑子都是刚才那句“你要带我走吗”。 他听见了,他想说好,但又一闪而过什么意思,去哪里,我可以吗,你愿意吗。犹豫间没能立刻回应,下一秒南迦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此时此刻他后悔了,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说好。无论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想,我会带你去任何地方。 不过世间没有完美无缺的故事,有时候差一点都不行。人无法回到过去,要等到下次机缘巧合的出现,也要等人们选择再次伸手抓住。 有点困了,俞海生意识飘远。风吹过木棉花的声音和海浪声好像。 潜意识的那个问题再次冒出海平面:如果芝加哥没有海,那牡蛎的那片海到底在哪里? 他想,大概在它们心里。 相隔再远,哪怕我的海和牡蛎的海无法在地球上找到,哪怕不被理解,能主宰我的潮汐节律的人依旧是你,也只会是你。你再等等我,很快就回来,我保证,我也答应你。 第29章 白日梦 晚上十点,俞海生洗漱完往床上倒,头发没干湿了一圈,他往旁边翻身,对着天花板出神。 房间很简单,黑白灰配色,然后就是一米八×两米的床,红木衣柜和红木桌。桌上摆了台式电脑,接电脑的那面墙挂了个白底黑针的时钟。 摘掉黑白灰滤镜,红木桌上除了未开机的显示屏,一串深棕老型108沉香重叠摆放,圈内是半颗白花纹底的天珠。书桌右上角仔细看,还有只玻璃糖纸做的千纸鹤。这只小鸟被那只很丑的畸形黑猫抱在怀里,是俞海生临走前藏进包里偷渡过来的,没告诉南迦。 他还在时钟边上打了个悬空防尘架,里面摆着价值三十人民币的萨朗吉。可能是打光问题,现在一看还有点像鬼脸面具。 而如果拉开衣柜门,在一众浅色系衬衫西裤的正中间,缝了金线的大红纱丽格外突兀。 卡其相机包和纱丽挂在一起。原本没那么珍贵。他摩挲着背带绣的两只星星,现在不一样了,绝版了。 房间不再像宾馆,哪怕变化的只是很小的东西。原来软装这么重要。 不过还没到像家的程度。这座房子里的三个人已经冷战四天了,从21号推掉那场相亲开始,准确来说是从俞海生21号回国开始。 蛮新奇的体验,俞海生面对一起坐在对面的父母问话时想,印象里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哪怕是当时申报志愿也没这么僵硬。 他妈妈双手叠在腿上问:“为什么不去。” 俞海生答:“不想去。” “之前为什么都可以,就这次不想。” 俞海生沉默。 俞母往后面靠,打量自己的儿子,“你有喜欢的人了?” 本场谈话里的第一个问号而非句号。 俞海生抬眼看自己母亲。 “我看不像,”俞父插进来,“算了,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不去就不去吧。” 俞海生不动声色观察自己父亲,试图从中年人脸上发觉一丝异样。 客厅很安静。 果然下一秒,俞父转移到主场话题。 “儿子,”长辈关心晚辈的说教语气,他苦口婆心道,“毕业后你说想做自由翻译,爸爸虽然不理解,但是不是也没干涉太多。你看,一晃都七年了。” “爸爸不是一定要你有份稳定工作,能养活自己就行,这是最基本的。但以后结婚了,至少得能负担起你一家三口的开支吧,是不是这个理?” “爸,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我知道,我是说‘以后’,你现在不想结,还能一辈子不结啊。” 好理所当然的语气,俞海生想笑,他没忍住,平静地问:“要是真一辈子不结呢?” 俞母啧了一声,伸手在桌下怼俞父,用能听到的音量,“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儿子!二十五了!都二十五了!还讲这些!”荒谬的语气。 该荒谬的人想笑,因为说荒谬的人好笑。 好了好了好了,俞父扒拉下她的手,清清嗓子,“儿子啊,年轻的时候谁都这么想,可等你到三十五,四十五的时候,身边人都成家立业了,谁和你有共同语言呢?人都忙着自己的小家,谁照顾你呢?等你老了,膝下无儿无女,生个病怎么办?” 俞海生说:“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而且结婚又不是为了找保姆。” 俞父噎了一下,“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唉,到那个年纪,你就知道了,不结婚多孤独!” 我觉得你俩现在也挺孤独,俞海生有些累,没说话。 他的安静让俞父以为自己有道理,遂又恢复语重心长,“咱们先不聊结不结婚——这事儿到时候了就想了。那个什么,尼泊尔,我那天去查了查,怪动荡的,不安全,以后没事儿别往那边去了。”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俞海生跷二郎腿往椅背后面坐,对面俩人看到明显面色不好,压着没发作。 俞父继续讲:“那边那么穷,谁知道人都什么样的,而且去那有什么用?你真想出国走走,去美国,加拿大,意大利,日本,哪怕俄罗斯呢,护照是不是更好看?对不对?爸爸又不是拦你,不让你出去。趁年轻多走几个国家,西欧那一片,还有北美,多好,还能长长见识。” 说完俞母也跟着应和,完全没有刚才的焦急。 原来在这等着呢,俞海生嗤笑一声,这铺垫够长的。 动荡,哪里不动荡,就算现在下个楼,运气不好赶上地震或者抢劫都很正常,这玩意儿不就是天意,和国别有什么关系。至于穷,穷怎么了,我喜欢那里,又不是国/家总/统,管得好宽。 其实被父母叫来时,他还是怀着那么一点点期盼的,不过现在他只想回屋躺着,那里更能喘得上气。 而在类似这种的阶级压迫,权利让渡式对话中,年纪小的一旦沉默,对话的收束一定就是以年长者的“你好好考虑考虑”“我是为你好”“没有人比自己家人更关心你”做结。哪怕开口反驳,也只是展开下一场辩论的引子,没完没了的诡辩。 才四天,好想他啊。 不再去纠结这些,浪费脑细胞。 手机适时震动,点开是顾雪发来的微信。 顾雪:小猪探头.jpg 顾雪:俞哥,听说你回国了? 顾雪:怎么样怎么样,有无进展! 顾雪:星星眼.jpg 扫过信息,俞海生笑了。 俞海生:嗯,21号就回来了。 俞海生:我们…… 打完“我们”二字,俞海生停下来思考怎么回,他和南迦之间无需多言,但和第三个人介绍总需要用他们的世界里能懂的名词。可顾雪和其他人不同,她应该能懂。 俞海生再次点开输入框: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我和他说了喜欢,他也应该是喜欢我的。 俞海生:我能感觉到。 发出去约莫十几秒,手机狂震。 顾雪:! 顾雪:! 顾雪:! 顾雪:! 顾雪:! 顾雪:! 顾雪:! 顾雪:卧槽牛逼啊俞哥!!!!!!! 意料之外又意想之中的反应,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笑得多温柔。 顾雪:那,他有没有和你说啥? 说了什么,想从南迦和自己说过的话里摘几句有代表性的好难,不如一股脑打包个zip发过去得了。脑补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于是他遵从内心回复:说了好多,各种意义上的,各种场景的。 顾雪:! 顾雪:! 顾雪:! 顾雪:! 顾雪:! 顾雪:! 顾雪:呜呜呜我磕的cp是真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转眼就快十二点了。顾雪又问了些趣事,有分寸地没细问,俞海生能感觉到。聊完对面说俞哥那我先去睡啦,你也早点休息,期待尼泊尔游记更新! 那场来自家庭审问的烦躁基本没了,俞海生换个姿势躺着,嘴角还挂着聊天时的笑。 他打开联系人界面,那里有一个空白头像的N。 回国前,俩人坐在前往机场的大巴上时,南迦突然问他微信多少。俞海生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对方举着手机示意他看才一板一眼地往里面输。 可能信号不好,也可能技术问题,才上市几年,而且和尼泊尔还有两小时十五分钟的时差,总之回来后俞海生给他发过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包,但南迦没回。 不过不重要,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俞海生划拉联系人界面,五光十色的头像里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白,和通讯录背景融为一体,一打眼像是隔开了上下,突兀又有趣。 他伸手轻轻抚摸白色色块,想的全是穿白袍扎小辫的人对自己笑。 小人对自己摇摆挥手,他身后发光,好多黑色的鸟围着他,有鸽子有鹰有黑鸦。南迦笑着一吹口哨,他也跟着鸟儿唰啦唰啦飞起来,一副白得淬了金边的羽翼展开,有五六米那么长。 俞海生朝他跑去,但总是差了一段距离追不上,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 意识到的瞬间,俞海生背后发痒,紧接着有些疼痛,什么柔软的东西从背后撕开,他感觉身体一轻,他也跟着飞起来了。 然后他看到南迦身后不远处的那双佛眼,和南迦上扬的翅膀组成了四翼的样子。 南迦捧着他的脸亲吻眼睛,南迦说,我好想你呀,小鱼。 俞海生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说我想你,我想你,我也很想你南迦,我好想你。 南迦轻轻吻去他的眼泪,又轻轻亲他,说好了下次见面会亲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南迦往后退一点和他对视。 那双佛眼就又变到南迦脑袋后面的背景板了。 俞海生看向南迦,此刻两双不一样的眼睛都在看他。 他听见什么东西有规律的咚、咚、咚,像鼓点,像心跳,像祭神舞人们踩在地面的脚步声。 南迦笑了,声音拉远。他对自己说e back to me。 辛德瑞拉的十二点被这句蛊惑意味极强e back to me唤醒,失重感促使俞海生猛地一蹬脚,他大口大口喘气,从床上坐起,过了两三分钟才逐渐回神。 拉开被子,里面湿了一片,和头顶的那个圈一边一个。 俞海生赶忙从床头抽了几张纸盖上去擦,收拾完靠着枕头。他拿起手机,空白对话框依旧没有回复。 他看向屏幕右上角,今天是2015年四月二十五日,零点四十五分。 第30章 清明梦 然后怎么来着,好像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不清楚,总之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是凌晨一点十四了。 俞海生稍稍伸胳膊,枕麻了,指尖发凉。他想下床去趟厕所再睡,不过很诡异的突然想到卫生间有镜子。小时候大人讲不要在凌晨一点十四醒着,如果醒着也不要看镜子,不然会发生不好的事。 其实只是为了吓小孩让他们早点睡觉,因为俞海生的生日是一月十四。 不过也许是没在一个完整的睡眠周期后醒来,有点懵懵的,他还是没下床。 俞海生打开手机设置第二天八点的闹钟,刚想放下,微信有新消息。 那个空白头像的对话框发来一条“小鱼”。 心脏跟着一跳,俞海生屏住呼吸。深夜里一时只能听见钟表咔哒咔哒声。 南迦又发来一个捧鲜花的小人表情包,问,干嘛呢。 俞海生愣愣地回:刚要去厕所。 打完又删掉:刚准备睡。 又删掉,变成什么也没在做,在发呆。停顿一下,把后两个字改成了想你。 那边好像网很好,俞海生刚点击发送就收到了回复,速度快得心头一惊。 南迦:小人哭哭.jpg 南迦:想抱着你睡,怎么办。能不能过来找我啊。 俞海生脸一热。 俞海生:我也想,那你等等我好不好,我去查查最近的机票。 南迦:查机票干嘛? 俞海生:不是想见我吗? 南迦:不懂,明天出来吃饭不就能见到了吗。 南迦:睡傻了? 南迦:喂——?人呢? 俞海生:你不是在尼泊尔吗? 南迦:在跟我开玩笑吗,明明我们一起回来的,你还说特意准备了两张机票,要带我回中国。这才几天就不认了,哭。 太阳穴跳着,俞海生往下划,手机状态栏写着2015.04.25,01:34。 俞海生喉咙发紧。 南迦见他没回复,自己一条一条继续发。 南迦:唉,没办法,谁让我喜欢你呢。 南迦:话说回来,你妈妈对我真的很好,她说话好温柔,她还问我来中国习不习惯,要不要和你住一起。 南迦:老天,我是多大的意志力才没去,真去了我俩一整天不出门的,怕吓到你爸爸妈妈。 南迦:所以明天中午出不出来? 对话界面停留在这。 只要俞海生说好,就可以去睡觉,然后等着第二天醒来,戴上南迦送给他的项链,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可以抓抓。如果是晴天就吃完去散散步,他第一次来中国,对了,他不是想吃春饼吗,xx街那家就不错,刚好旁边还有商业古城。里面没什么东西,但南迦一定很感兴趣,估计钻进去就出不来了,他一向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 想到这俞海生笑了。 如果是雨天,那吃完饭可以去看电影,南迦喜欢看国产电影吗,等等,也可以去私人影院,我还没去过……母亲喜欢他,还能带他回家,窝在房间看投影,打游戏,或者就是躺着说说话,只要他在我身边什么都好。 一滴,两滴,温热的东西从俞海生眼睛里流出来。 真好,其实什么都不做也很好,俞海生想,这样日复一日再循环两万七千次,一生也就过去了,这是完美的梦寐以求的一生。 俞海生颤巍巍伸手,在屏幕上敲。 俞海生:方便打电话吗? 对面好像因为没收到回复时间久了,并没再回自己。 手指移到通话键上,他下定决心般按下去。 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 “小鱼。” 两个发音足以让俞海生泪流满面。 俞海生:“嗯。” 谁也没开口,时间仿佛停滞下来,俞海生吸吸鼻子,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嘴角却上扬着,“给我唱首歌好不好。” 对面说:“好啊,想听什么。” 俞海生:“就唱你一直喜欢的那首吧。” “好啊。” 一阵熟悉的旋律传来,从初到尼泊尔的那个唱片广告牌,到花园餐厅的夜晚,经过奇特旺路上的萨朗吉,再到面包车握在一起的手,还有刚才那个飞起来的梦,都与现在手机另一侧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耳朵痒痒的。 “真好听,”俞海生还在笑着,嘴角忍不住抽搐,“真好听。” 对面循环播放起来,直到俞海生喊“南迦”。 对面停下来了。 俞海生深呼吸,狼狈地用袖子在脸上擦擦,维持声音最好的状态开口。 “南迦,”俞海生尽量让自己每个字都清晰,十分郑重地说,“该醒了。” 耳朵边能听到细微的气息,似乎疑惑。 俞海生继续讲下去,“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想留在这,如果能交换,我愿意把我的全部都给出去,只要我能留在这,你知道吗南迦。” “可是这不现实,实际上我连此刻都小心翼翼地祈求,至少让我把话说完再醒过来。” 他语速加快,但依旧温和,“你和我说要我信你,我当然信你,我一直信你,不然怎么会等了你这么多年。所以你也要信我好不好?” “你信我。”俞海生仰头喘气,他眨眨眼睛。 “你信我,我们一定会再相见。我保证。” 说完这句,其实梦就该醒了,甚至当俞海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就应该醒了,只是那个时候他对自己仁慈了片刻。 画面开始破碎,一块一块从天上塌落,一切都轻柔地没有砸伤任何人。 就在最后一块发着白光的瓦片消失前,俞海生听见那个唱歌似的声音说,好,我信你。 没有玩笑化,很坚定。 滴——滴——滴—— 这次是真醒了吗,俞海生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伸手摸到手机,是2023年2月7日,14点33分。 他用力掐自己大腿,好痛。 俞海生笑了,笑声逐渐变弱,断断续续地,最后化成鼻子的气音,嘴还张着,但声带没震动。 有多少年没梦到南迦了?从18年往后,俞海生数了数,往少了说也有五年了。 是的,现实没有完满的结局。什么思念的人会在梦中重逢,最后一次从尼泊尔回来的半年内确实,每晚每晚地做梦,睡得一点也不好,不过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这样下去。 但命运不想放过他,半年不到,真就几乎没再梦到了。相反的,没有颓废,甚至精神头很足,工作效率高了不少。 命运和他说,你要扮演一个正常人去生活,你要养足精神,养好身体,不要想东想西,这是为你好。 不要,他问命运,你带我回去好不好。命运摇了摇头,人无法回到过去,但可以去往未来。 俞海生茫然抬头。他看不见命运长什么样子,眼前只有一阵阵覆上沙滩边缘的海。 他伸手抓住海水,而水应该是抓不住的,不断地从指缝溜走。他索性用身体搂住,跌入水里,耳朵朦胧,鼓胀,好像过去了很多年。 俞海生从床上坐起,外面的天很蓝,他下去打开窗户,风温柔刮过,吹起一张放在红木桌角的长方形的纸。 他弯腰捡起,上面印着成都天府国际机场T1——加德满都特里布万国际机场国际航站楼,9:35——10:45,四川航空3UXXXX,空客319,日期2023年2月8日。 放回桌面,用盒子压好后,俞海生一顿,手伸向盒子正面的锁,轻轻一掰,锁扣应声弹开,黑色绒布上安放着半颗天珠。 他伸手拿出来,再次挂上自己的脖子。 几乎是在那天接到南迦打来的电话的一刻,他就已经想好了要去找他,怎么挂掉的电话不知道,不记得,不重要,他只知道他要去加德满都找他。 俞父俞母听说后自然想阻止,可他们已经老了,看着如今三十三岁的儿子,岁月带来的不仅是长年累月的家庭矛盾,有什么根深蒂固的顽结好像也在老去。 这些年来无数的争吵在得知自己儿子去尼泊尔是为了一个男人的那天达到峰值,他们试图用以往红白脸的方式解决,然而俞海生已经变了,他软硬都不吃。 俞父俞母寄希望于对方消失,再也不联系自己儿子,事实上前些年的确如此,无论因为什么,两人松懈下来,开始往里面穿插介绍女孩子。俞海生平时也不理他们,这种时候更是找不到人。 他的身影愈来愈高大,给了俞父俞母莫名的威慑,但俞海生没说过一句重话,他只是沉默,所以时间久了,这份沉默从指责的导火索逐渐变成气氛传染病毒,扩散到这个三口之家的每个角落。 直到那个谁也未曾想到的电话。俞父俞母对其又恨又不得不承认的感恩。 那是他们三十三岁的儿子这些年来第一次主动找他们谈话,和多年前的那天一样,坐在他们对面,坐在同一张餐桌前。 他们听见他们儿子喊,爸,妈。 俞父俞母眼睛一下子湿了。 俞海生顿了一下,声音沉稳,“我要去尼泊尔,机票已经买好了。” 他注意到对面的两个老人想开口,但并没停下,“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没想过有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所以在合理范围内,我都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和其他正常人没区别。如果他不联系我,我真的想好再也不打扰他了,反正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可是没有如果,”俞海生看向父母眼角的皱纹,“爸,妈,我不恨你们,我知道可能哪怕这个年纪了,你们自己也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但这太正常了,每个人都有不理解的,但不理解不代表错误。我给他打电话的那一刻,不,是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甚至都已经觉得这么死了也很好。” 他声音颤抖,不是在哭,好像只是生理条件反射,手也有点颤,“爸,妈,我真的试过了,试过了所以知道不行。” 俞海生双手落在老桌上交叠在一起,手指慢慢摩挲,“我是真的很喜欢他,我爱他,一定是他才行。” 这个熟悉的小动作让俞母没忍住哭出声。 她的儿子走得太远了,所以不再是无法掌控的愤怒,更多的是茫然无助。而在今天,她看到儿子回头,依旧是不远不近的距离,但转过身时,俞母看到了他手里抱着一个脱了线的毛绒大熊。熊太破了,也太老了,还脱了线,头无力地搭在一边,露出发黄的棉花。 俞海生很珍惜地抱着,一只手扶着那个头。 俞父深深叹了口气,扶着俞母的肩膀。等到俞母哭完,两个人没再说话,转身回他们的卧室。 **型原生家庭生长痛,没有那么多抱怨,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哪怕有很难沟通的问题,也无法完全抹除带给他生命这一事实。何况,除了价值观差异,他们也并非没有感情。 此刻除了苦涩,还有一份释怀的悲哀,不消极,只是淡淡的。 亲子间的战场从来没有胜者与败兵,无法很好解决的问题放纵,只会互相伤害。 俞海生选择把问题好好包起来。 既然命运曾对他开过玩笑,也给予他机会,那不如把这个包裹也扔给它,别再纠结了,好的坏的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这也是南迦带给他的改变,俞海生平等地怀念有关那里的一切。 闭着眼往后倒,客厅的灯映在眼里是橙红色的。 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哪怕止不住眼泪,俞海生笑了。 第32章 破布娃娃 从罗摩店里出来,南迦抱着几大袋子压缩饼干和水走在瓦片木头堆里。 腾出只手,信号依旧是个大叉。一小时前成功发送的两条短信依旧未回复,收件人分别是Aama和杜杜。 电量剩余30%,调成应急模式后,南迦把手机揣进兜里。 人都是会死的。 他们在离泰米尔街几百米的Te Bahal社区。这里除了大白塔和一些建筑倒塌,人没怎么受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能因为许多居民躲到附近的Indravani女神庙里祈求湿婆庇佑,街上相对安静,南迦开始突兀地想这个没必要想的常理问题。 人生第三次经历大地震,他不怕死,某些时刻甚至觉得,其实死掉也无所谓,毕竟思考死不死的也不妨碍继续努力活着。 现在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不明白。 距离大地震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确定暂时安全后,南迦和老板娘利落交代完几句立刻从咖啡店那边赶过来。杂货店离得很近,平日步行约五六分钟。 震后二十四小时,甚至几天内最要紧的是干净的食物和水源,越多越好。至于多少钱?他要多少钱都得买。 时间宝贵,下次余震不知什么时候到来,也暂且没空和偷跑出来的塔拉算账。 南迦跑了一路,奇怪的是店里只有罗摩的妻子在。女人看到是南迦,没说什么,转身从里屋拿了许多吃的喝的,南迦给她钱,女人只是摇摇头继续往他怀里怼。 杂货店还算完好,除了灯罩和玻璃碎了,但南迦还是先打手语问你还好吗。女人点点头,眼里全是赶紧把东西拿走。南迦这才深深看她一眼,低头双手合十接过。 女人不是天生哑巴,小时候发高烧父母去庙里上香,坚信神会保佑安全,神也的确保佑她退了烧,只不过多带走了一副嗓子做交换。罗摩不嫌弃,说我很喜欢她,我会对她好,女人的父母感激涕零,趁女孩还年轻赶紧嫁了出去,一嫁就是二十三年。 如今她已经三十六岁了,身体发福,面容憔悴,但依旧有双温和的眼睛。 烛光里这双眼睛更为有神。 南迦喜欢这双眼睛,像她的妈妈和阿妈。 他犹豫下,还是问,要不要和我走。 女人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摇头,这里很安全,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再来。说完女人一拍手,回屋从里面捧了许多蜡烛、火柴和铝膜保温毯,示意南迦赶紧一起带走。 这里挂着杂货的招牌,平时真真假假混着售卖赚钱,与此同时也充当罗摩的小宝库,里屋藏了许多珍奇玩意儿,算半个小型便利店了。 女人看南迦一眼,又说,他去因陀罗广场中心了,那边有军警救援。 这个“他”指的是她的丈夫。 想笑,南迦扬扬嘴角,自己留下食物和水,只给他们你不缺的钱。哦,不对,硬要说的话钱也有用,毕竟后续物资发放还要靠你们。 南迦再次问女人,要不要一起从这离开。 他边打手势边缓缓念,语气认真。 女人定定望向他,良久。最终还是闭上眼睛不再回话了。 -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左手边的小巷子有什么东西经过,格外突兀。 南迦右手轻轻揽过牛皮纸袋,左手慢慢摸向胸前弯刀刀柄,拔出两寸。 几秒后,一个黑黢黢的身影一跛一跛从废墟里出来。 南迦眯眼。 是个小孩。 小孩看到他一时间松了口气,又纠结地皱眉,脸也皱在一起哎呦哎呦,语气夸张,变声期的那种搞怪。 男孩又朝他笑,“我记得你!你是之前和那个中国人一起的!” 南迦不动声色挑腕收刀,掌心还虚握着打量。 男孩继续说:“就,去年吧,不过当时也不怪我,五百卢比哎,那是五百!够我十天的饭钱了,不要白不要,而且他也不差钱的样子。” 哦,原来是你,南迦重心后移,改为了双手抱着纸袋。 “我有在反省啦,而且,”男孩低头晃晃左腿,“你看,就像你当时说的,不过不用你打,已经断啦。” 纸袋发出细微的嚓嚓音,被身后电线杆上的乌鸦叫盖过去了。 男孩嘟囔了句什么,觉得可悲,也觉得离谱,他又笑笑,“哈哈,报应……我真的已经在反省了,后悔死了。所以能不能可怜可怜我,给我点吃的,两天没吃东西了。” 南迦走过去,男孩见他过来索性也不演了,倒吸口凉气顺着墙壁滑坐。南迦看见他脸上有三道黑灰色的痕迹,中间颜色浅,两边深,像勾了线。 南迦蹲下来。那只小腿从脚踝往上半掌长的地方整个向外弯折,黑色裤脚洇湿一大片,上面沾了灰,混着各种液体,变成了泥。 男孩脸上也都是泥,仍能看出面色苍白。他颓在土堆上,像只没有多余线脚缝补的破布娃娃。 南迦放下手里的东西,“就你一个吗,其余的朋友呢?你父母呢?” 刚才的对话已经是咬着口劲的了,不知道是谁经过,赌一把,赢了就赢了,输了也是命。这时男孩放松下来,意识也跟着模糊。 “不知道,我们跑散了,回去找,找不到……”他缓了会儿又自顾自笑了笑,小声念叨,“我哪里有父母。” 不喜欢这种感觉。南迦整理了半纸袋的东西放他怀里,拽着男孩的胳膊用力让他拿好,又从自己这边撕开一袋饼干递到他嘴边。男孩借他的手含进去嚼,南迦就又拧开瓶盖喂过去。 这样的孩子太多了,没人比他更知道是什么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嗓子发涩,盯着男孩一口一口吃完一整袋饼干,右眼角的陈年老疤随面前人的咀嚼隐隐作痛。 他对男孩说:“这里面有五包压缩饼干和三瓶水,袋子就不给你了,饼干直接揣兜里,水……你喝完一瓶再拿着。从这里出去,往你右手边走,两百米不到,Indravani庙那边有临时帐篷,我不确定有没有空位,但你过去应该会有人接你,比在这里好。如果实在不行,你再用吃的和他们交换,听明白了吗。” 南迦看向相反方向,“我没时间带你过去,想活命就拿出你刚才和我说话的劲儿。” 补充过能量,男孩好了许多,他看向南迦,“我知道,已经很谢谢你了,真的。” “别谢我,”南迦站起身活动脚腕,蹲得太久麻了,“这个给你。” 男孩抬头,伸手接过,是两颗糖,糖纸颜色很浅,一个发绿一个发橙。 男孩攥紧,“谢谢。” 南迦不耐烦似的啧了声,补充道:“这个你可别给他们啊,你要是给了我就和湿婆告状,你脚就彻底好不了了。” 男孩笑了,“不会的,我才不给他们,这种时候糖可重要了,我又不傻。” 他又说,你快走吧,别磨蹭了。 南迦点头,最后看一眼,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男孩眨眨,没听清。南迦淡淡笑,没什么。 男孩朝他摆摆手,小大人的模样。等走出几米远,男孩又在背后喊:“喂,你叫什么。” 白色身形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在男孩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时,那个人喃喃了个什么音,像“samundra”。 天灰蒙蒙的,鬼样子看不出早晚。南迦一路跑着跑着,扬起尘土,鼻子难受,他边跑边咳,像是把心肺都吐出来才畅快。 他路过倒塌的大白塔和中央佛塔,人的哭喊声和救援口号混杂一体,这一幕像极了舞台剧,南迦只是跑着,他不能停。 同一条路,他曾拉着俞海生跑,在满愿塔佛眼的注视下,他们跑过很多很多个地方。 中央佛塔和满愿塔属于同类型建筑,都是覆钵式佛塔。唯一的区别是,此刻中央佛塔顶部的十三天相轮已坍塌,这双智慧之眼的鎏金铜饰也已脱落。 不远处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紧接着哗啦啦地倒下。 好疼。 想吃甜的。可是没有了,他亲手给出去了,没办法,也不至于要回来。 推开咖啡店的门,大面积停电依旧未恢复。 老板娘闻声出来,问南迦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个表情。 吧台点了只白蜡,被推门闯进来的风吹得一摇一摇。 我什么表情,南迦心想,嘴上回没什么,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觉得你顺眼。 老板娘一副见了鬼的神色,接过吃的没再怼他。她示意小点声,塔拉在里面睡着了。 这个样子真是亲切,南迦笑笑没说话,也许你之前说得有道理,我们好像真不像一个世界的。 嗓子越来越干疼,跑得吧,也没怎么吃东西。只是,这样一看,确实红蜡更好一点,红蜡……想吃中国菜。 突然的,他就有点怀念博卡拉那些个停电的夜晚,只是怀念,也仅仅只能如此。 哦对了,老板娘回头,我捡了个人。 什么人? 她示意南迦上楼。那里有个露天阳台,南迦看过去,躺椅上盘腿坐着个发型不羁的老人,闭目双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词。 老人没睁眼,等人上来大声开口:“好渴啊!水!水!我要喝水!” 老板娘不知道怎么应付,递给南迦一瓶矿泉水赶紧挥挥手,自己下了楼。 南迦走过去递给他。 老人伸手摸过来,指甲缝脏兮兮的全是黑泥,他胡乱摸了几下,蹭得南迦前面满是灰才准确摸到水瓶位置,拧开咕咚咕咚大半瓶,喝爽了叹口气,这才睁开眼看南迦。 老人说:“小伙子,我见过你。”江湖骗子的语气,高深莫测的表情。 南迦嘴上随意回嗯,我也见过你,心里想巴格马蒂河那边从头走到尾,苦行僧一抓一大把,跟复制粘贴似的,你还能找他们合影,一张五百卢比。 老人不介意他的态度,换了条腿在上,笑眯眯望向南迦,过了三秒,他说:“水真是个好东西啊,生、命、之源,生命之源,可不是白叫的,你说对不对。” 这点我认同,南迦安静礼貌微笑。 “我在恒河住了大半辈子,那条河里死死生生生生死死,人离不开水的!”老人摇头晃脑,“那位好心肠啊,这种时候不嫌弃我,还给我水喝。” 南迦点头,心想你手里的水是我带过来的,我管她要她都不给,说省着点喝,实在渴自己出去找啊。 “小伙子,”老人看他,语调慢慢,“你有什么解不开的呢?” 南迦抬眼。 “解不开的问题,去问问母亲河吧。人可以没有信仰,但有时候信仰也能救你一命。” 说完,老人往后动了动身子。南迦看着他,觉得真他妈离谱,这种鬼天竟然有光打下来,照着老人眼角涂抹的姜黄膏和朱砂。 他的脸比手干净。 老人再次闭眼,小声念起南迦听不懂的东西。 南迦转身往楼下走。 “小伙子,”老人慢悠悠叫住他,“尘世间每个人身上都有枷锁,你解不开自己的,但不代表解不开别人的。” 喘口气,老人又说了句。 “人都是这样的。” 南迦没回头,他停顿,又抬脚下了楼。 他再次去想,人都是会死的。 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命运。什么是命运?命运就是反反复复让你躲不开的,隔十万八千里也让你经历的事,比如生死。 那,俞海生呢,他属于命运这一类吗?严格意义上来讲不属于,那我为什么会下意识把他放进我的命运里。 而,是因为我做了弊,错误分类,所以你用这种方式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吗? 他抬头望天,上面变成青灰色,黑云滚滚,远处Indravani庙的方向倒是空了块白出来,隐约发亮。奇怪的天。 那块空白的天十分干净,和俞海生一样。 南迦注视着那个方向,目光死死钉过去,直到眼睛干痛、发红,他甚至有种快从里面流出血的错觉。 风推着云再次盖过去,Indravani庙的上空也与他头顶的颜色融为一体了。 那些无法逃避的东西、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些解不开的枷锁。 ——那些原本可以不去面对的。 如果我解不开自己的,我能解开别人的吗? 如果你解不开自己的,你能解开我的吗? 他终于眨了第一次眼,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再次眨动,眼球被眼皮扯得痛,索性彻底放空,不睁开。 耳边有鸣笛声,大概是区警集合的哨子。震后第四个小时,这是所有活着的人最想听到的声音,象征未来与希望。 就像男孩坏掉的腿,想好,就要用生命之河的水冲刷掉脏污和腐肉,无论多疼。同样的,无限与完美的生命并不存在,因为只要能称之为生命,就是流动的,没有一成不变。 好疼,南迦想,原来,人都是会死的。 当我看见你,好像看见了我的死亡。 第33章 两小时十五分钟的时差 Te Bahal区域集中避难所位于Bir公立医院东南方向一公里左右的位置。其实哪里分得清方向,只是因为废土堆里发现了破损的雕花木门。 这里传统民居大多为内向型庭院布局,“Bahal”就是公共社区的意思。 木门雕满了孔雀、象和狮子,典型的纽瓦丽风格的一片切角。它原本象征着Te Bahal回型建筑的吉祥,永远指向东方或南方。 在南迦手机电量剩余11%时,几个人到达了避难所——几个临时搭的帐篷,空位不多。 他看见罗摩和警察说着什么,注意到他们一行人来了就对警察示意,隔着五六米远冲他笑笑。 其中一位负责人招呼他们过去,那边有两个帐篷。 南迦没说什么,拽着塔拉从罗摩眼前过去,看都没看他一眼。老板娘和塔拉住一起,安顿好塔拉后就去领物资了。 至于那个奇怪苦行僧,到了就找不到人了,没空管他。南迦整理好随身包裹立刻给手机充上电。 这里有上面定点运输的一辆应急通讯车,统一提供临时电力和手机信号覆盖,目前语音通话和数据网络还不稳定。 他打开短信,面色稍缓。 Aama那边不再是未读,点开,上面写着一切平安,信号不好,勿担心,照顾好你们自己。另一边的杜杜依旧没有回信。 南迦放下手机,双臂拄在大腿上,肩膀放松,上半身缓缓往下压,全身随着地面震动轻微左右摇晃。 数不清大大小小多少次余震,这种程度的算休息了。 他长长吸口气再吐出去,坐直身子点亮锁屏,电量31%。手指移到屏幕右下角荧光绿背景的图标,悬在上空一厘米处,然后往右一划,手机另一个主页密密麻麻的英文尼泊尔语软件,分别是各种工作联系人、备忘录、景点相关、浏览器和常用社交软件五大类。 其中有个锁起来的小图标。 再划回去,白色气泡右上角一个红色的“1”,他怔怔呆了会儿,点进去。 只有一个联系人,南迦扫了眼头像挑眉,以前好像不是这个。 放大图片,是只形状奇怪的黑猫抱着个千纸鹤坐在桌上,两边爪子轴对称围着,背后靠墙。如果打开手机拍照参考线,标准位于中间最下两格,端端正正,反而显得那个随意戳成的丑猫不伦不类。 退回聊天界面,黑猫头像只发了个gif,挥手小人应该是在问好吧,表情包都这么正经,南迦笑了一小下。时间是4月21日19点33分没再更新。 有看到这条信息,只不过不擅长隔这么远一本正经地打字聊天,聊什么,怪尴尬的,不聊又好像是讨厌他。如果在面前不说话也很好,耳朵好捏,嘴巴好亲,做什么不好,都不用张嘴讲话。以前怎么没觉得聊天这么累,好像莫名其妙的,和俞海生在一起久了就变懒了,蛮怪的。 总而言之,无论怎样,诸如此类,就是拖到现在没回。还好对面也没追问,南迦松口气。 反正到了现在也没机会回了,不是不能,而是没必要。 说什么呢,在做什么?想见你?也学他发图片云里雾里?还是讲这边地震了,然后引申一堆好麻烦好麻烦的话题?你看,没一个是必要的。 往现实了讲,什么时候突然再震一下,说不准又失联多久,也不是没可能死掉,等你发现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这就是命嘛。那还不如一直当做没看见,或者不重要。不是吗。 ……如果。 如果当时……。 临别月夜下那张潮红的脸浮现。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啊,这样的眼睛从下而上望着自己,好像他什么都可以为我做。 骗子。 那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要犹豫。 也不对,是我没问出口。也幸好没问出口。 余光中什么人影透过帐篷,南迦定睛,是罗摩。 对方在帘子外礼貌问,我可以进去吗。也就是问问,说完过了两秒就掀开进来。 南迦面无表情看着他,等人走近,南迦气息加重,视线从罗摩脸上挪到右后方,罗摩背后跟进来的人身上。 塔拉没全抬头,眼睛往上瞥着看他,“我……” 她说话的时候南迦漠然望着她,塔拉见这个样子更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俩自从俞海生走后一直没好好沟通过,要么没时间,要么有时间半天也憋不出个屁,各种不了了之。 今天也是如此,所以南迦只是看了她一眼,又抬眼冷冷扫回罗摩。 “别这么看我啊。”罗摩拽了把椅子坐他对面,外面比蓝色棚里亮,帘子拉开有光进来,脏了也不能否认今天原本是个大晴天。 南迦眼里没有情绪,只是这么看着,桃花眼不笑的时候纹路很深,尤其上眼皮和眼尾。光稀释部分瞳孔的黑,显得更浅了,十分不近人情的美。 罗摩与这双眼睛对视,越看笑意越深,毫不掩饰赞赏:“我是真喜欢你这张脸啊,还有这双眼睛,比女孩子都漂亮,这种时候也这么好看,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好看。” 他当然知道南迦不爱听,自顾自感慨完转了话题。 “你放心,布达村那边没太大事,我有认识的人在那……不是监视,这是保证安全,事实证明我的做法很正确不是吗?穆卡利那边也没事,虽然肯定不能完好无损,毕竟太老了。当时我想整个推了翻修你还不让,看看,还好我坚持,至少现在西广场那边没问题,真是。” “对,关于这些确实多亏了你,”南迦语气平平,“我没无聊到这种时候和你讲闲话,你也不用觉得我找茬,不用特地来通知我,做好你该做的。” 一码归一码,这些都是实话。什么人派上什么用场,不管你心里什么狗屁,现在给我老老实实配合救援。 “至于你,”南迦往后靠,“之前没时间找你,现在是不是应该给我个交代?” 南迦语气没有很严厉,就事论事的那种淡淡,也可能是累了。塔拉觉得好像没那么吓人了,她往前挪,坐到南迦右边,床不高,她就一下一下脚尖点地试探。 罗摩不知道来干嘛的,好像真的就是聊两句,看他俩这样很自觉地往外走,出去的时候甚至贴心拉上了帘子,朝他们挥挥手。 一时帐篷里只剩兄妹二人,塔拉往边上移,鞋接触地面面积扩大,摩擦声也变大。 南迦确实也不想跟她计较了,生气也耗心神的,而且,她要是不跑出来自己现在可能更担心,总之没受伤,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的,南迦心里已经过这个坎了。 因此也不打算为难小女孩,他主动开口:“我不管你以前想什么,做了什么,咱俩那些弯弯绕绕一笔勾销。从现在开始,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别再乱跑,不是限制你自由,这种级别的地震几个月内都稳定不下来,等这几天过去,如果要出门,事先和我讲,就这样,有无异议?” 女孩眼睛瞪大了,认识七年第一次听到这人用询问语气和自己讲话,一时间被唬住,愣愣回:“好。” 其实是选择疑问句,还在自己给出的话题范围内。当然塔拉没选另一个,这种细节就无需在意。 南迦又说:“你现在是个成年女性了,需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既然答应我了,我就当你认真考虑过了,这次如果再不听,以后我真的就不管你了。” “我有说‘好’啊,”塔拉声音稍稍拔高,意识到南迦真的没和自己计较,心情跟着雀跃了些,“我答应你,出门和你报备,行了吧?” 这种开心当然也有部分因为成年女性这四个字。她明白南迦的意思,被亲口认可这种称号,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很骄傲,是一种信任的交付。也只有在这个年纪,人才急着想赶紧长大。 塔拉也不是现在才明白,之前俞海生回布达村那阵她就明白南迦的做法了。反应过来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想到这塔拉也乖了许多,“我之前……” 南迦打断她:“都说了不用提以前了。” “我知道,”塔拉接话,“我是指,我心里有数。” 南迦身子往床头靠,从侧面看着女孩。塔拉很漂亮,是那种象征着什么,一看到会跟着心情变好的漂亮。这可能就是阿妈说的那种,能代表新生的希望的感觉吧,独属年轻人的。 他目光跟着柔软下来,心想我可真是,怎么突然感慨这种事情了。 塔拉一下一下卷着头发。 “我知道你不喜欢罗摩,我也明白为什么。只是……”她尝试怎么把话说得更诚恳,“只是,他也不是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比如现在这种时候,外面的人谁管他虚不虚伪啊,捐款的是他,露面的也是他,大家才不在乎他现实生活里什么样子,大家只觉得你能救我命,你能提供食物,你就是好人。” “我也不是……好吧,我是有点喜欢他,长得不难看,对我又很好,这种人适当利用利用也没什么不好的,”塔拉注意到南迦看着自己,连忙补充,“但如果他没钱,我也不会那么喜欢他。你别忘了我以前怎么过来的。” 南迦当然没忘,所以也没觉得她说得不对,客观来讲能接受。况且女孩有意的真诚表达,于情于理都很难让人对她冷脸。关于会说话这点兄妹二人倒是一致。 塔拉观察南迦的表情,最后缓缓补上句,“人都没有完美的嘛,你得允许人有一些缺点,无论是他还是我。” 话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可再展开的了。南迦听到这句甚至有些赞赏地看她一眼,有种小孩长大的欣慰。 他们俩某些时候知根知底得比俞海生还深,他俩属于同类人。 塔拉讲完也有点累了,靠在旁边,垂下眼睛。她很注意自己形象,哪怕外面不安全,天满是尘土,女孩依旧梳着以往精致的辫子,只是鬓边多了碎发,形状乱了点,不妨碍大体整齐。 南迦看着塔拉,过了会儿和她讲:“你睡会儿吧,我看着。” 一股脑吐完心里话,加上接连地震没休息好,塔拉眼皮开始打架。她问:“那你呢?” “我喝过咖啡了,”南迦回,“现在优先照顾好自己才是替我着想。” 哪里有咖啡,咖啡店都做不了咖啡了,塔拉心里默默吐槽,接受了这份难得不夹杂其他东西的好意。 震后第五个小时左右,尼泊尔当地时间17点11分,三级余震像摇篮曲,唱着哄女孩陷入美梦。南迦只是坐在床边望着天,安安静静。人们大多也都安顿好自己,避难所获得短暂平静。 与此同时的X城正是千家万户灯火通明的蓝调时刻,19点26分,就连新闻联播都未结束。人们伴随着背景音吃晚饭,处理工作,然后安然入眠。 如果不是这场8.1级的大地震,谁都无法否认这是一个如此美好而平和的夜晚。 第34章 数不清的 时间一针一针缝到十天后。 南迦睡眠很浅,期间数不清多少次被震醒,哪怕只是轻微晃动。如果震得大了,也能第一时间喊醒睡着的人。 从4月25号到现在,最强的一次似乎震源离他们很近,至少是相同的方向。后来看到数据才知道那天是6.7级,距离第一次大震刚过去一天。 Te Bahal社区这条街大概算附近相对安全的地方了,人员伤亡不多。往外扩到Bir公立医院,数字就数不清了,每天都在增长。 唯一的问题是地震破坏了大白塔下的Sundhara水池供水系统,这是Te Bahal社区赖以生存几百年的关键水源供给。人们仰仗这处甘甜喂养牲口、洗衣做饭、饮用、洗漱。这里曾是Te Bahal的生命之源,现在枯竭了。 此外,4月30号下了场大雨。尼泊尔的雨季快到了,往年都会提前预警洪涝泥石流,今年被廓尔喀地震影响得没多余精力关注。 从短信到语音通话再到数据网络,移动通讯也在逐步恢复。 有天南迦和阿曼通过话,听上去精神还好,他才安心许多。挂了电话,南迦发现短信通知未接来电有一串眼熟的号码,上面写着 8613900271166。 南迦眼睛陷进一场有风铃的梦里。 梦里那个板正的男孩在落日里拿着自己的手机点着。他手指很好看,骨节分明又不过分突出。太阳里走了一下午,鼻梁细密汗珠浸红了镜框压痕,一瞧就是不经常戴眼镜。 男孩笑着输好联系方式递给自己。出于礼貌,出于当时风景正好,不知道怎的,南迦接了过来。上面三个方方正正的汉字格外刺眼。 南迦没有存联系人的习惯,怪癖是背重要的人的各种联系方式,就算工作遇到的也不会存,基本都能记住。实在忘了或者不熟的一般也不会主动联系,这种人有事会直接打给他,接电话,听声音,现场发挥就好了。 因为他觉得这样算真的记得你。如果有一天信息清零,有网的情况下多少人拿着手机都联系不到对方,多滑稽。 俞海生、海生、小鱼、嘉措、samundra、那个中国人、你、他、13900271166……人随着时间或增添或减少不同或相似的称谓。再怎么排列组合,最后也都指向同一个人。 所以后来回去就删掉了。他往下划,俞海生打来四个电话,都是25号晚九点多,压根没收到。打开微信有三个。 另一个界面,杜杜那边还未有消息,但距离震源远,且加德满都通往穆卡利的道路桥梁受损严重,暂时只能相信翻修过的西广场。穆卡利那边没有政府的报道,有时候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而关于穆卡利那边的万米雪山,俞海生比南迦了解得更早。 这半个多月没人过得轻松。 从微博到央视网,互联网能覆盖到的信息俞海生都在持续关注。4月26号晚间新闻报道了廓尔喀地震引发珠峰雪崩,珠峰大本营(EBC)南坡接尼泊尔侧,震中距其约220公里,70%帐篷被掩盖或摧毁,致19人遇难,其中包括一名中国公民。后经统计,死亡人数更新为22人,含登山者、夏尔巴协作和随行医生,重伤超过60人,多为不同程度截肢或颅脑损伤;北面为中国西藏侧,震中距其约300公里,相对较远,但仍引发了绒布冰川区域的雪崩,1名藏族协作遇难。 这一天成为EBC登山史上单日最高死亡记录,其中60%为夏尔巴协作。 相关人员探讨,EBC南坡三面环山的地理位置导致雪崩沿山谷俯冲时被聚焦放大。 俞海生在网上看到有印度登山者上传的废墟照片,浅黄色帐篷,不,应该说是浅黄色破布一半被雪块掩盖,另一半露出来沾了血,缠着断线的经幡。 后续还有幸存者用GoPro视频拍摄到了雪崩半分钟前地面剧烈晃动的影像。如果说城市地震还有避难经验,茫茫雪山上,高密度流体里,空气冲击波先于冰雪到达,有的地方发电机整个砸下来,帐篷翻飞,人体抛掷,能放过谁全凭运气。 在那个通讯中断的冰天雪地里,没有任何办法,满眼的白色恶魔随时吞噬生命。救不救人、谁能获救,都是未知数。 无论对尼泊尔还是中国,这场地震引发的雪崩都是珠峰登山史上最致命的灾难之一:EBC南坡三分之一损毁,后续部分位置西移,线路永久变更;北坡前进营地(ABC)部分被掩埋。地震导致珠峰山体形态位移,峰顶向东南移动3厘米,整体高度暂时下降2.5厘米,此外还加速了冰川解体和新裂缝带生成。 2015年4月26日尼泊尔政府宣布关闭所有8000米级山峰,经济损失超过4亿美元,同时2015全年登山活动都被当地政府宣布禁止;中国暂停登山活动至2016年,重修绒布寺至ABC 公路,包括但不限于318国道部分路段。 这就是史上首次出现的“珠峰静默年”。 如果之后再翻阅相关资料,还能看到夏尔巴向导多次冒险穿越冰川裂缝运送伤员的记载,或者用冰镐挖掘被埋者,无一不让人动容。 被报道出来的新闻有具体数字,此外又有多少数不清的鲜活生命卷入其中。无论是加德满都还是珠峰,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尼泊尔人,抑或是2015年还是此前与以后,有多少数不清的生命葬送于毫无道理的天灾。 灾后可重建,人类不会被完全摧毁,但不乏同体相连的悲哀。 俞海生指头微弯,滚动鼠标,电脑页面下滑。每过一天,数据都变得更具体,更鲜明,页面也跟着越来越长。他一下一下拨动指尖,有种怎么翻也到不了头的错觉。 屏幕上的那些加德满都、辛杜帕尔乔克、加雷帕蓝恰克、拉特利普尔、努瓦科特、巴克塔普尔、廓尔喀、达定、奇特旺、拉苏瓦…… 他眼睛浏览数据,心脏格外疼痛。人都是有私心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浏览那个他体会不到的属于南迦的生活。 那个不只是红砖瓦土的、充斥着鲜艳神秘色彩的、让人迷恋被吸引着的,真实的生活。 该怎么定义这种感觉呢,俞海生脑袋里面,难以描述的位置连着胸口一起发沉,哭是哭不出来的,就是……他呼吸起伏,氧气都显得如此珍贵。 他甚至为自己唾手可得的平和感到羞愧,就像之前在穆卡利吞咽黄瓜馅的momo时一样愧疚。 ——南迦第一次见自己时,把那盘momo推给自己时,那得是什么样的心情? 紧接着他突然就想起来之前,布达村,他找南迦的那天,呆在那个岔路口时的感觉。只不过现在比那个时候更甚。 那个一直推着自己向前,拉着自己向前跑,向空中迈步的南迦。那个亲吻过自己眼睛也进入过自己身体的南迦。那个一直在用他的方式接受自己的南迦。那个和自己截然不同又如此契合的南迦…… 他和自己说过很多次别怕,所以我就真的没在怕。 可是如果养大了这样的南迦的那片土地也开始崩塌……俞海生越想手越抖。 他不是一个求神信佛的人,但佛祖、观世音菩萨、湿婆神,还是什么别的神,这样讲会不会冒犯。可我真的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怎样划分信徒求愿的区域,请您保佑南迦和他身边的人平安,保佑大地上的生灵都平平安安。 我也求他好,求他幸福,求他命里无灾无厄,求我执因得果。 俞海生双手合十,朝天边郑重磕了三头。 天也在看着他。 下一秒,刺耳的声音惊醒人。俞海生缓缓看向红木桌,手机随着震动一点点朝他平移。 伸手截住,俞海生拿起电话放到耳边,手指碰到耳廓,凉得一哆嗦。 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讲话,两边沉默着,只有呼吸。 对面先说话了。 “喂,小鱼。” 像巴普洛夫的狗,身体刚捕捉到这个发音就分泌液体,眼泪、唾液、汗水、体ye。他听过太多次喊自己小鱼,有的干净有的格外暧昧,有的难过有的欣喜,有的会让自己眩晕,也有的让自己疼痛,比如现在。 他觉得那股子疼更厉害了,好像分泌的液体里有血。 南迦好像清了清嗓子,“喂?13900271166?是这个号码吧,怎么不说话?才几天就不认人啊,你怎么这样。”一贯上扬的调子。 好听,俞海生想,但越听越难过,明明南迦在笑,他都能想象得到嘴角上扬弧度,还有南迦笑起来时眯成月牙的眼。 他出了个声表示自己在听,就把话题主动权交给对方。他想多听听南迦说话。更多的是因为他怕一开口就止不住——你还好吗,有受伤吗,疼不疼啊,周围怎么样,安全吗,食物和水够吗,身边人怎么样,之前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能去找你吗。 南迦说:“我很好,大家都没事,你别担心。” 客套的表达,却心有灵犀地总结回答了俞海生所有重要的疑惑,俞海生也相信他的话。 南迦又说,之前没信号,才看到你打的电话。顿了顿,他又讲,抱歉啊。 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尾调却平平的。为什么要道歉,难道你想震就震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俞海生想。 他侧身靠墙支撑身体,听着南迦絮絮叨叨。从还好你走得早,到区域发的吃的还没压缩饼干好吃,早知道的话你走之前我就把那半箱零食留下了。 听着听着俞海生淡淡笑了,他喜欢这些没意义的车轱辘话,好像聊这些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好。 侃了几句日常,氛围开始轻松。南迦又叹口气,没头没尾道:“哎,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就好啦。” “没有如果,”俞海生被语气可爱到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指什么,但他真的这么觉得,“所以现在也不晚,等路通了我第一时间就过去。” 所以你要好好的。 “我查过了,有直飞加德满都的班次,不过暂时不稳定,但中转……” “小鱼。”南迦温声打断他,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过了会儿,南迦小声道:“想亲你,亲不到。” 俞海生也跟着小声:“那怎么办啊……”他顿了下,家里其实一个人都没有,但他还是做了下心理准备才打开扬声器贴到嘴边,轻轻亲了声。对面没反应,俞海生怕他没听到,又红着脸故意亲得大了点,带了不明显的口水音。 做完这个不像自己的举动后周围显得更安静了,他这才听到南迦那边憋笑,像是忍不住了,气音抽抽着。 “你,你都听到了干嘛不说话啊……搞得我尴尬死了。” “要是说了还能听到额外福利吗?” 南迦这回放开了笑,笑完才冲俞海生亲了一口,很标准的mua,奇了怪了,放在南迦身上怎么这么合适。 可能由于那个“mua”过于饱满,俞海生也不尴尬了,反亲一口后,南迦又亲回来,俩人玩起了你不停我也不停的幼稚游戏。俞海生在这个过程中放得越来越开,开始随着身体反应带了没有情/se意味的喘息。 那是身体本能地对另一个身体的思念。 南迦也注意到了,从调笑变得柔和。 后来他们就开始笑,为哀伤和幸福而笑,笑声缓缓爬坡,到山顶又下来。两人再次安静,不过现在是都想沉溺于温馨的那种静,他们都想再多享受一会儿,此刻除了呼吸还有心跳声。 电话另一边有些嘈杂,从很远的地方有什么哨子吹,背景人群突然有些攒动,不明显。俞海生这才意识到南迦之前的环境很怪,从哪找来的空处,那么安然以至于迷惑着自己打了一通如此美好的电话。 那种怕又蔓延上来,可南迦依旧稳稳一呼一吸着,好像那边什么也没发生。 他知道这是南迦不想让自己担心而创造出来的一个短暂的乌托邦,可能不完美,但俞海生贪恋此刻的静谧,也因此刻的静谧无法剖心掏肺给他看。 不要可怜与同情努力挣扎的人,除非他们主动伸出求助的手,否则就会成为一种变向的侮辱。 正如正遭受苦难的人没先掉眼泪,旁观者的眼泪再真诚也不免带有鳄鱼的味道。 但是哽咽是被允许的,于是他用这种声音说,我爱你。 南迦说,我知道。 俞海生又重复一遍,我爱你。 南迦就回嗯,我知道,小鱼。 “你信我,”俞海生说,“我会去找你,我卡里还有八万,虽然不多,但够我们去东南亚那片待十天半个月的了,花完再挣。你要是不想去东南亚,我们还可以来中国,你想回林芝看看吗,那里的桃花很美,雪山也很美,我有做攻略……可能没你专业,但应该还可以。中国很大的,走完了……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去别的地方,世界很大的,南迦。” 俞海生哽了下,电话那边听到也跟着气息一动。 “世界很大的,”俞海生把曾错失机会没说出口的话说完,“南迦,只要你想,我就带你去任何地方。”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想,我会带你去任何地方。 南迦一直没出声,俞海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俞海生又说了句我爱你,说完自己眼睛红了。 南迦看不见俞海生,其实信号也断断续续的。老板娘在那边喊他去集合,别呆在这了,区警朝这边说了什么,人一多,俞海生的声音就更模糊了,像是从很遥远的国度传来。 我有问过他那句话吗,南迦恍惚地想。我有和他说过什么吗,他开始不相信记忆。 面前摇摇欲坠的唱片广告牌在晃动中终于掉落,板子从正中断裂,只留下一个“back”,旁边一起的还有个印着儿童笑脸的冰激凌宣传照。等它们都被压在木架下后,震动罕见停止,人群逐渐不再奔跑,慌张或疲惫地环绕四周。 这时他听见俞海生对自己说,我爱你。 南迦觉得心酸。 有的话说了没必要,有的话说一次就够了,有的话即使说了也没用,南迦想。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但很多事情的发生其实都没有个因果,不然怎么叫命运无常? 命运无常……命运无常,对啊,如果不只是反反复复躲不开的东西才能称之为命运,那一些明知没意义但仍忍不住去做的,是不是也可以算作命运? 他对着废墟里压着的那个儿童广告牌看了许久,也可能只是几秒。然后他向空中伸手,选择把那个玩捉迷藏的自己找出来,拉着他脏兮兮的胳膊让他看看,电话对面的人这个样子,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了吗。 捉迷藏是个很有趣的童年游戏,考验脑子和耐力。但有时候藏得太久了,一起玩的同伴就被叫回家吃饭了,没人再记得躲得很好的那个你。 攥着手机的手往里面用力。 南迦说:“我也……” …… 不。 “我爱你。”南迦说。 第35章 水 中国直飞加德满都的航班五月初就有了,俞父俞母坚决不同意,说都不知道安不安全。俞海生声音不高不低,说商用航班早就放开了,国航东航南航川航都有,如果不安全不会开这么多。 他们觉得俞海生疯了,问过去干嘛。俞海生就回,我说了我有朋友在那,我要去看看他。 俩人表示什么朋友,女朋友都不至于这样。 俞海生心想当然不是女朋友,但嘴上只是说他很重要,以前照顾我很多,这次尼泊尔震这么严重,于情于理都得去一趟。 你也知道严重,俞母说,这么危险还去,不怕给你震那啊。打打电话发发短信就够了,而且有救援队,给他们拿钱就好了呀,哪里用得着你过去帮忙。 捐钱有什么用,而且我早就这么做了。俞海生答。 俞父抬眼,什么时候的事,你捐了多少。 俞海生本来只是随口一提,但他爸问完,他妈妈也跟着看过来,不是追究,他们就像真的不理解。 俞海生音量不大,字字清晰,三十五万,是不多,所以没麻烦你们。 父母俩互相看看没说话,但满脸的疑惑,是那种超出自己认知的疑惑。 俞海生在心里自嘲。他俩可能以为我脑子坏了吧,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刻什么心情。从开始到现在的一切,南迦带自己看过的,经历过的,自己眼睛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构成了那个矛盾而美丽的尼泊尔—— 没有信仰,但看到妇人虔诚的脸会被感动;不适应炎热与脏乱,但迈出一步躺在阳光烤过的砖石上会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身子湿透,毫不顾及形象地奔跑,就能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不同的景色;走近丛林,与那些古老生灵对视,才会浑身战栗,被生命本质洗礼…… 他也本能地怀念热风,怀念风带起的佛铃,怀念布达村的月亮,怀念那些张或年轻或慈祥的脸。还有黑鸽,若有若无的寺庙香,黄澄澄的金盏花,甚至是夜祭和那些理解或不理解的风俗人情,这些都构成了尼泊尔。 如果未曾踏上这片土地,这三个字大概也只会组成冷冰冰的一句“一个位于印度和欧亚板块交接处的东南亚国家”。 可是没有如果,至少对于现在的他来讲,尼泊尔已经带有一种根脉的味道了。 有时看着相机里的砖木红房,俞海生会产生一种小时候和父亲回东北过年时,鞭炮的闪光灯和雪地的打光灯一同照出来的那些赫鲁晓夫楼的熟悉感——它们如此不同,不完美,甚至混乱。比如还记得那炮仗好大啊,震得耳朵都要掉了,也可能是东北的冬天冷得耳朵要被冻掉了。可这份嘈杂又很朴实,亲切地包容了所有人的呐喊与互相祝福,那是在精致完美的环境里体会不到的快乐和亲切。 这就是尼泊尔,这就是我时隔多年再次找回这份感觉的、异国里的、他与我的故乡,是我遇见、并与之相爱的南迦的一部分。 也不只是爱的人,这片土地上一切好的坏的都毫无办法地在心里留下一份特别的潮汐节律。 所以我做了什么,怎么做都不是标榜善良。我不是善良,我只是心甘情愿。 三个人各想各的,宋姨推门进来问他们吃什么,俞父俞母才尴尴尬尬转移了话题。俞海生趁这个间隙转身越过宋姨,说我去外面吃,不用带我的份。 他刚离开家就给南迦打了过去。 上次聊过天后,南迦有意无意主动发过几次微信。俞海生每次都回得很快,但不再主动发了,因为他相信如果条件允许,南迦会第一时间联系自己。 我爱你三个字不是虚的,俞海生想到就忍不住笑,心也跟着甜,以前那些有的没的胡思乱想都随这三个字一锤定音。 很安心。各种意义上的,对于关系的稳定,对于现实的平安。 所以一个冲动,俞海生直接打了个电话,拨过去才反应过来尼泊尔那边都晚上九点多了,不一定能接到。 刚想挂断,南迦接起来,“怎么了。” 有点哑,难道在睡觉? 俞海生在楼下长椅前坐下,“想你了。” 南迦唔了声,在那头慢慢笑,“这么黏糊?” “是啊,”俞海生轻咳一下,又坦然接了声“男朋友”。 光听声音完全不知道这人说完浑身都红了。 南迦被这三个字喊精神了点,他在那边靠墙坐起来,“语气这么自然,以前也谈过男朋友?”男是重音。 “怎么可能,我……你是第一个。” 南迦满意地发了个音,声音没那么沉了,学着俞海生的语气念那三个字。 “男朋友,晚饭吃了什么?” 他开始觉得自己在南迦面前变得奇怪,表白内心的话张嘴就来,实打实的认真。而换成日常话题就词穷,好像在一本南迦给他的词典里面寻找答案。 找完了,他才开口:“就……春饼。” 南迦笑了,“怎么又是春饼,你们家天天过年吗?” 俞海生尴尬道:“我……” “那讲讲吧,”南迦换了姿势躺下,“做了几道菜?什么菜?你别糊弄我,我听中国朋友讲过大概都有什么。” 六月初的北方气温上升,晚上出门不大幅度活动还好,心率上升就会出汗。俞海生回了句:“就,韭菜炒鸡……” “韭菜鸡蛋、豆芽炒肉、京酱肉丝,”南迦打断他,“不会还有个青椒土豆丝吧?” 和南迦那本字典里的答案一致,他被抢答了。 “小鱼,你在紧张什么。” 哗啦啦,电话这头有风吹过,俞海生本能握紧手机。 南迦叹口气,“你之前一紧张就支支吾吾的,讲讲吧,现在在哪里。” “公园,长椅上。”他呆呆回。 “穿了什么衣服?” “短袖和五分裤,”想了想又补了句,“深蓝色的T,卡其裤子。” “嗯,”南迦又问,“天气怎么样。” “嗯……白天是个晴天,现在……算万里无云吧。” “那今天都做了什么?” 俞海生掠过之前不愉快的谈话,总结道:“上午写东西,下午去健身房活动了一小下,你不是喜欢摸我脖子吗,现在照镜子还觉得蛮好看的。” 可能是初夏夜晚太温柔,俞海生被几句日常带入了一个柔软的语境里。 他笑了一小下,“南迦,你想视频吗?” 南迦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缓缓问:“那晚上呢?” 晚上……晚上。 俞海生又安静下来,“晚上……晚上就出来散步了,看到旁边情侣牵手就想你了,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 电话那边有呼吸声,随后轻声说:“嗯,我也想你,小鱼。” 俞海生愣住,因为这是一句原本不期待听到,却意外收获的话。 “我爱你”三个字很满,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所以比起开心,他更多的是舍不得。 哪怕确定了关系,很多现实问题仍横亘在二人之间。能为对方死的不见得能随时拥抱,同苦的人未必能同甘,坚定又脆弱的关系。 但南迦的声音太好听了,这种人在耳边轻声讲话,就快让人溺死了。 想着想着,俞海生有点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联系上南迦,或者和他互相说完爱以后,反而比一开始容易难过。不是没有幸福快乐,只是鼻子比起以前更容易酸。 一切思绪化作一个闷闷的问:“我可以去找你吗。” 南迦没说话,俞海生继续慢慢坦白:“其实晚上和我爸妈吵了一架,他们不让我去尼泊尔,我明白,但我不是一股脑冲动,最早的航班4月27号就有了,4月30号普通旅客就能买票了,再稳定点可以坐川航……就是从拉萨直飞,网上说高原机场起降受余震影响小。而且这都半个多月了,已经很安全了。” 他又说:“我是个成年人,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做不到隔这么远只能透过数字和新闻去看你,时间久了我甚至会恨自己当时为什么21号就回来了,我……” “小鱼,”南迦喊他,“你先放松下来,别哭。你一哭我会难受。” 我哭了吗?俞海生深呼吸,仰头看那轮干净的月亮,紧接着就想到心中布达村的月亮。明明都是同一轮月,他却仍旧看不惯头顶这个,甚至有些憎恶。 他觉得好假。 平复了些,俞海生又问:“我去找你好不好。” 不是疑问语气,也不是祈使句,很轻很轻,比起商量更像自言自语。 他嘴里含着的心里话快忍不住了。但他需要得到对方许可。 ——只要你说好,我就来。 夜风变得凉爽,也可能因为一口气吐完,俞海生没有刚开始那么热了。 他听见南迦还用着那样让人沉溺的声音清晰、缓慢地讲,你不要来。 一句本以为顺理成章,所以不会出现的话出现了。 对面并没给他反馈的机会,继续道:“这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近几个月,不,近一年你都不要再来了。” 好温柔的调子,好残忍的话语。 俞海生问为什么。 “我说了,”南迦有些不耐烦,“这里没有那么好,你别来。” 过了会儿他又补了句,“我们可以聊天,打视频,我们也可以做/,做完还可以挂着电话睡觉,这些都可以的。” 俞海生手攥紧,“南迦,我没懂什么意思。” “南”和“男朋友”的“男”发音相同,俞海生念的时候恍了下。 “我说的不是中文嘛,你怎么回事,”南迦笑意又上来了,“又不是永远不见,只是这一年你别来了,不安全。” 一口一个“不安全”,“不好”,他讲这些词语口吻和自己父母好像。 俞海生忍不住驳他,“哪里不安全了,我有查过基本……” “‘查’过,”南迦打断他,“你觉得,网络和我哪个更真实?” 俞海生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你知道这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吗?是,基本稳定了,但基本稳定是怎么个稳定?如果在你看来每天三四级的震都不当回事并且每天持续几十次都算稳定的话。” 南迦喘了口气,继续讲,“好,那我觉得你蛮厉害的。此外呢,你知道五月十二又震了吗?就前两天。我说的不是余震,是又震,知道多少级吗?” 南迦那双没在笑的眼睛透过屏幕望向他。 俞海生沉默,明明没有开视频,他却好像看到了烧尸庙那晚,那双黑洞洞的无光的眼睛。 “7.5级,”南迦自问自答完接连问,“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他再次回答:“我知道的里面,2200人不止。至于重伤转移的,数不清的,小鱼。” “你知道为什么能飞过来吗,除了因为飞机相对稳定,还因为樟木口岸全线瘫痪了,吉隆那边房子也全塌了。” 中尼友谊公路是连接中国西藏与尼泊尔唯一的陆路通道。樟木口岸和吉隆口岸是它的两个核心枢纽。 “查。如果你上网查,可能有很多统计数据,但那些太缥缈了小鱼,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根本不会记录在上面。” “让我想想,比如什么呢,”南迦顿了会儿,恍然大悟的语气,“哦,对了,比如水。人几天不吃饭不会死,但不喝水会死,多正常的事。就是这样正常的事,在我这,每天都会有大批的人没水喝,或者喝不到干净的水死掉。是不是和听到之前我说有人被豹子咬死一样离谱?” “可这就是现实,小鱼。” 南迦眼睛没有聚焦,在一片黑里发散。今天全天停电,开着节能模式到现在,只有30%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呀,小鱼。” 很长一段时间里,俞海生没再说话。南迦能听得见俞海生在电话里深深浅浅、克制地呼吸,好像很痛苦。 他听了也会跟着俞海生一起疼,但疼总比死要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有再想说的话,再想做的事,再想听到的声音,再想见到的人,都无法实现了。 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任何光亮,甚至连黑都不再是黑,那是一片完全空的世界,南迦觉得怕。 这一刻他好像也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听见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又一阵听不懂的声音,类似人声实验,模拟各种语言的发音,但实际没任何意义。分不出男女老少,像海浪涌起又落下。用了半音,很冷,很哀伤,夹杂着什么鼓声打节拍。 仿佛回到了妈妈火化的那个下午,那条巴格马蒂河边。 南迦用力闭上眼,再睁开,眼前依旧一片黑,外面好像有人点了什么,帘子映出一点荧光。 那边是罗摩帐篷的方向。 上午他去送完水刚想走,罗摩就很亲切似的从侧面搂过来,说早知道你有一天能这么对我,还不如早点震呢,开玩笑的。 南迦没说话,罗摩就拧开喝了三大口,笑着又说,希望以后咱们也能和现在一样和谐,我是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那都过去了,大家相识一场,我是真的想和你搞好关系。你也别活得太认真了,南迦,你得允许人有一定缺点不是吗。 蹭的一声,什么刀锋相撞的音在南迦脑海里一闪而过。 你得允许人有一定缺点。 多熟悉的十个字。多有道理的十个字。多适合口口相传或者言传身教的十个字。 我的妹妹。 南迦再次闭上眼,没再睁开,他对着电话,安静地说:“这就是现实呀,小鱼。你还记得之前来布达村的那几天吗。你喝的水都是干净的,是从瓶子里新倒出来的矿泉水。可能因为之前住酒店,你不知道,很多外国游客来这里肠胃都不适应,严重的会送医院,我们习惯了所以没事,但你不一样。” “我们连喝的水都不是一条河里的,小鱼,这才是现实。”南迦笑了。 哀伤的人群吟唱分声部似的渐次越来越小,最后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手机不知何时耗完电量关了机。 南迦听见帐篷外有人喊他。他在里面捕捉到了一个可怕的发音,叫做“Aama”。 第36章 连环失窃 哪怕身边没有中文环境,南迦也喜欢读各种歇后语和谚语。 在许多中文俗语里,有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翻到这句话时挑了挑眉。他喜欢中文,很生动又很形象不是吗。 而当现实依照发生时,说实话,没太大情绪波动,硬要讲的话甚至有点想笑,是荒谬地分不清自己在哪的那种好笑。 好像刚刚还在和俞海生说话,又好像是很久之前了。 28小时没合眼也不是很困,哈里在旁边呜呜拱他腿。南迦垂眼看她,哈里没受伤,只是毛脏脏的,没之前那么泛油光了。 他伸手摸哈里的头,暖洋洋的软、温,没忍住多摸了几下。 这是哪里呢,他想,像菜市场,像洞穴,像开的各种趴,甚至因为满眼的红黄绿黑手环,有点像铺了经幡的什么仪式现场。 而正确答案是医院。 这里是Bir公立医院,更准确点,这里是Bir医院在停车场设立的家属等待区。叫做“等待区”,其实也就是围了条红线。 南迦坐在等待区外面的露天长椅上,里面人太多了,哈里不适应。 五月中下旬昼夜温差减小,约12度左右,但夜里的停车场依旧凉。人们裹着外套,没外套的就蜷缩身子。 这里是黄标家属等待区,没有提供多余保暖物资。只有红标区才会在夜间发放铝箔保温毯。 南迦把垂在椅子上的衣摆放下拉了拉,布料拖地盖在哈里身上。 “……黄标78号黄标78号,这边空位,你去接他,我先登记下一个。79号在不在,79号,好,左侧中间,往里走。” 南迦目光沉沉,注视着不远处嘈杂的人群。一位年轻女性医护人员喊完,一手迅速盘头发一手握笔,旁边的医生边用尼泊尔语问对面受伤的人,边小声和她交代,女孩点头,随即低得更深,手里唰唰唰不断。 被她支过去的那位医护人员和旁边的人一起组成人力担架队,将78号送往新的临时帐篷。 这时女孩身后的同事拍她肩膀,“我来吧,你去休息。” 女孩头也不抬:“你去第二分诊,这边不缺人。” “悠着点吧你,”同事抢走她的笔,在她右手腕的绿上点了两下,“就应该也给你系个黄标。” 女孩这才无奈笑笑,快速和同事交接便签本上内容。 “两小时,两小时后我准时来替你。”说完争分夺秒跑去后面的帐篷休息。 南迦对她有印象,她是第一分诊区的主负责人,三天前他们几个赶到这里时女孩就已经在了。不高的个子,动作麻利又专业,用ABCDE评估法对来人依次进行初筛,每人只能分到30秒。 轮到南迦他们,玛雅被判定为黄标。 黄标代表第二级别,需要2小时内处置;第三级别是绿标,大多是轻伤等待,平均排到6小时后再处理;第四级别是黑标,代表已死亡或无可逆性损伤;而第一级别是红标,需要立即救治。这就是Bir震后分诊帐篷区所选用的四色分区功能。 作为决策中枢,Bir还设置了四个分诊区,每个区用2顶15多平方米的军用帐篷拼接而成,配备一张大的折叠桌、手电筒和对讲机,人员搭配为“1名国际资深创伤医生 1名本地翻译 2名护士”的模式。 医院主楼在震中受损,部分墙体开裂,天花板坍塌,外科楼和门诊部尤为严重,被列为不安全区。这迫使医护人员将病人转至外面的停车场或露天花园等场所,这里地面平坦,方便快速清理碎石,铺设防水布。 一个天然的场所,4月25日主震后2小时内自发形成,24小时内由国际医疗队系统化改造成现在的“野战医院”。尽管简陋,但这座停车场已然成为加德满都这场生死战里的前线堡垒。 蓝白红绿黄是佛眼下经幡的颜色,黑白红绿黄是野战医院里生命的颜色。其中的白是死者身上的布,没有代表天空的蓝。 南迦视线随着女孩进入帐篷断开。 她曾进入过休息区两次。第一次是几个小时前被抬进去的,整个人一下子晕倒了,等出来后手腕上多了个绿标,被定为过度疲劳;第二次是刚刚。 南迦稍微活动下身子,坐得久有点累,哈里感觉到上面人的动作朝他更紧地贴。 不止他一个人累,这里所有的人,除了系上黑标的都累。 Bir首周伤员处理超过15000人,日均在200以上,是平时的20倍。但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大家没有闹,也没有给别人添乱,在这种环境下,他们都没有多余精力分给别的东西,你听话一秒就快一秒,也安全一秒。去纠结顺序先后,或是按腕标分诊冷血这些事,合理但不现实。 和咬死女孩的猛兽怕火合理,但现实是火阻挡不了任何死亡一样。 喊得再撕心裂肺也没用,有什么苦痛请往肚子里咽,就像黑标是第四级别,而红标才是第一,活着的人更重要。 南迦明白,所以他只是有些静。脑袋自动给事情先后排了序,后面的就不要上前,所以一点也不难过。 他在等红标治疗区的玛雅醒过来。 玛雅是明叔的女儿。5月13日凌晨,那场7.5级的地震催发了布达村泥石流倾泻而下,整个位于半山腰的村子大半被卷入其中。从陆军工兵营空降直升机到运挖掘设备,再到现场寻人救人,最后在72小时内将幸存者全部转移,部分送到Bir接受后续治疗。 罗摩那边的人是这么和自己说的,但什么叫全部转移,这种时候政/府怎么突然靠谱了?搞笑。他摇摇头,不太明白,还有没联系到,没搜到的人呢。 老板娘见他这个样子不知怎么开口,犹豫再三拉他往医院走,你该去接阿曼救下的那个孩子,事已至此,她平安才重要。 部队车先于他们到达,对上玛雅那张茫然的脸时,南迦看到她右侧衣服颜色很深,简单包扎过用夹板固定,打了破伤风免疫,手腕系着黄标,正等待下一步治疗。 这种状态问不出个所以然,他只是用力盯着玛雅的脸,和老板娘说你在这陪着她,我带哈里出去。 布达村那边送来的伤患总共41名,绿标22个,黄标13个,红标6个,外加一个不占数的哈里,没有黑标,黑标都在地里。 后来清完创玛雅就睡过去了。第二天南迦去看她,发现玛雅没反应,他跑去叫来医生护士,这些人讲着南迦听不懂的东西,什么开放性骨折、无休克的挤压伤通常不影响意识一类的,分诊无误的前提下只能依次排因,然后列了几个继发恶化条目,把黄标换成了红标。 如果说黄标是与感染博弈,那红标就是与死神赛跑。前者靠系统耐力,后者靠技术速度。 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没办法,如果是平时可能很快就能对症下药,可现在,有的地方用煮沸的菜刀代替骨锯,竹片充当夹板,由于碘伏短缺,伤口用稀释的肥皂水冲洗……在医院的这八十多个小时里他见过太多太多了,任何一个分支都可能引发意外。 医生们来了一批又换了一批,病床上的玛雅辗转多处,最后暂时判定为缺氧性脑损伤。医生已经做了高压氧舱治疗,现在就是等。昏迷可能持续数天至数周,醒了也可能遗留后遗症。 老板娘拍拍他后背。 南迦没有选择待在有铝箔保温毯的红区,温暖会让人麻木,中文那句话怎么讲的来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此时此刻的他需要警惕。 事情揪细节可以到4月30日的那场大暴雨,起初没人在意,没人来得及在意,况且那天过后阿曼有和自己通过信,状态还很好,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和明叔女儿扯到一起,明叔呢?玛雅向来属于 “不敢”接近阿曼的那批,她们都怕被周围人指责“不干净”。 等。只能等。等她醒来去问。 他想到俞海生,俞海生也在等,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等。一下子,他又跟着之前那通电话开始疼了。什么时候关的机?俞海生有听到那些话吗?南迦嘴角用力扬起,试图用这种疼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又想到塔拉,哈哈,这时候是真的宽松地笑了,南迦想。如果不是这么一出泥石流,他可能因为那句本以为是真诚的沟通,实际上是罗摩和塔拉串通好的、用来劝自己对他们的“爱情”松口的十字真言生气。但现在,无论因为什么,人是安全的。 人是安全的。 南迦觉得难受,这样明明也应该算是好的结果,可为什么胸口堵堵的。 闻不到熟悉的香,他伸手覆上心脏上面的皮肤,也摸不到其他珠串,只有弯刀刀鞘的冰,和刀柄连接处挑了麻绳的粗糙。 为什么喜欢这些首饰,南迦遥远看着那片空里的,长得和自己相似的小男孩,一件一件把他挂成圣诞树的模样。 挂满了好像就没那么孤独了。 …… 就这么一直等,等到第三天,女孩手腕的红标终于被撤下,南迦亲眼看着护士把这条因为反复流走在各个手腕上,系了又摘摘了又系上的褶皱布条收走,然后护士又在上面换了个黑色的结打上。 由黄变红花了24小时不到,由红变黑大约72小时。 他记得他妈妈从肉色变成黑灰色,花了三个小时零四十八分。 原因没查清,南迦去问医生,医生给出一张单子摇了摇头,南迦不想看,看不懂,刚想再问,从他身后越过来一双苍老的手,抓住医生的袖子,喃喃道,大夫,求求你救救我老婆,她是个孕妇。声音不大,很有礼貌,虽然颤抖着。 这一刻静得像定格画面。 男人有一张和手不一样年龄的脸,大约三十多岁,皮肤很黑,眼白很分明,这样的眼睛渴求生的机会,直勾勾得令人害怕。 医生转头说了几句,男人点点头,退到南迦后边等待。 不远处一起来的护士和担架队也在等。 医生又转过身,“关于这个女孩子,我们……” “辛苦了,”南迦打断医生,双手合十,认认真真行了一礼,“谢谢你。” 医生眼眶满是血丝,连轴转48小时没合眼的红,闻言,里面涌上薄薄的一层泪。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一口气提起来,胸膛也跟着膨起,两人对视后,这口气又落成句叹。 医生用力拍了三下南迦肩膀,走到他身后,“红标家属留在这,你们其余人跟我来。” 周围人依旧很多,人潮涌动的海浪也像那条巴格马蒂河,运来生,运走死,一个完整的轮回。 部分治疗相关是查阅相关资料后写的,有不准确表述还请担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连环失窃 第37章 新世界 其实那天的那通电话俞海生全部听见了。 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电话自动挂断。俞海生攥着手机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度日如年的他几次点开对话框都没再输入信息。 他也有那么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没敢再点开相关新闻。 这半个月里有三个不同的他在心里拉扯。一个是个子很矮,只有六七岁样子的小俞海生,倔倔地问为什么不去找他,管他说什么,你直接飞过去就好了啊,不是爱他吗;旁边那个十八岁戴着眼镜的俞海生就回,人家明确拒绝了你,你就要接受对方的选择,感情的事没有强求,不能这么幼稚,这么自以为是。况且别忘了,你以为的关心在别人那里可能并不需要,只是一种拖累,这些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所以你要做的是当一面合格的镜子。 六七岁的小俞海生摇摇头,“可你爱他!你明明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 十八岁的俞海生说:“但他们都是人,是人就都是独立的个体,需要互相尊重。” “那不叫尊重,”小俞海生抱紧了怀里的大熊,头埋进去,“你只是害怕了,你不敢迈出自己的舒适圈,你怕失望,怕最后没有好结局,怕最后他也会和这只熊一样离开你,你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两个人对峙完一同转头望向现在的俞海生,异口同声道:“你呢,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我觉得都有道理,可是,又都不对。 两人疑惑。 俞海生看着小俞海生,蹲下来对他说:“我是爱他,但在他回应我之前,我只敢说喜欢他。我可以在不打扰到他的前提下肆意地去喜欢,只要他拒绝,我就会闭嘴……不是收回对他的喜欢,只是变为安静的喜欢。我也从未期待过完美结局,准确来说,他对我什么反馈不重要,能有一个吸引我的人出现,让我看见这样的人,我真的已经很感动了,真的。” 不然…… 不然漫长人生里太孤独了。 小俞海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俞海生站起来,对十八岁的俞海生缓缓道:“所以你说得有道理,但前提是‘在他回应我之前’。” 十八岁的俞海生眼神微动。 俞海生知道他可能明白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但还是开口。 “他主动对我说了爱,这太犯规了,他把‘so’变成了‘so that’。” ——他擅自给这段爱引导到了一处可能结果的结果。 “所以,”俞海生挥掉意识海里的两个自己,“我爱他、想占有他、想抓住他和我尊重他、不强求他都有,它们可以并存。” 两个小人颜色越来越淡,轮廓变成云朵气泡一点点消失,他们又一齐问:“那你现在还在纠结什么?” 俞海生再次点开带有“尼泊尔”三个字的新闻报道,眼睛停留在两个英文单词上。 “我不是在纠结,”俞海生对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我是在等他。” …… 曾几何时,关于那个人会喜欢上三种人的模型,两年后,答案天翻地覆。 能理解自己曾经的人、像自己的人、以及自己想成为的人,这三种看似不同,实际都是,也只会是指向同一方向。 6月1号,拉萨直飞加德满都的航班只有国航CA407一班,经济舱单程3000 ,往返5000 。俞海生输入乘客姓名和身份证号,点击下一步。 我已经明白了,你呢,南迦。 他放下手机,推开门,朝楼下沙发上两位中年人走去。门缓缓自动关上,红木桌上屏幕亮了,短信提示您已购买成功,扣款3717元。 俞海生在自己父母对面坐下。 他们家的谈话像文字游戏的“save and load”,区别是游戏里的SL**是玩家推到完美结局的工具,而现实里的他们仨,只有选择读档才会开始下一段对话。无论聊了什么,对话结束就需要存档,等到下次交谈再点开——他们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动进行下去。 所以两人看到俞海生坐下来时,俞母先是眼神示意俞父,自己不出声了后,俞父来接上之前的未完待续。 不过换了个角度,“还记得你梁阿姨吗?” 俞父见他不说话,继续说:“你梁阿姨家的女儿前段时间从英国回来了,有空你俩见一面。” “我和她很久没聊过了,没什么共同语言,上次见还是七八岁。” “谁上来就有共同语言?你得去培养,培养啊,见见面吃吃饭,一起出去玩玩,这共同话题不就有了吗。” 爱是培养出来的吗,那你们呢,俞海生心问。 俞父当他默认,又交代道:“就下周一吧,刚好你们年轻人现在都流行什么,过儿童节,带她出去转转。” 俞海生回:“下周一我有事。” “那就周末。” “带她出去可以,”俞海生顿一下,淡淡道,“不过我只是请她吃饭,吃完饭各回各家。” 俞母这时抬头了,俞父转头,俩人交流眼神。 俞海生当没看见,继续说:“我不喜欢她,也不会喜欢她,所以也不会和她增进感情,我不是去相亲的。” “那你……” “我不会喜欢任何人,”俞海生越说身上越轻,他迎上父母的脸:“也不对,应该是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不会去喜欢别人了。” 俞母松口气,眉毛微弯,“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不和我们讲?多大?干什么的?家里怎么样?” 俞海生笑了,“去年认识的,之前不确定就没告诉你们,和我同岁,不过不知道谁更大……职业的话,他是飞行教练,平时也做很多副业,至于家里……” 俞海生选择了一个他父母能理解的词,“他挺有钱的。” 两个人态度明显温和许多,边夸这样的女孩少见,得好好把握住,边拉着俞海生唠了几句家常,然后不经意地讲,有空带她回来看看,互相认识一下。 “他确实很好,我周一就是去找他的。” “那正好啊,”俞母接话,“周一我刚好休息,你们逛完了,晚饭回来吃啊,我让宋姨做一桌——她喜欢吃什么啊?” “这倒不用,我当天回不来。” 俞母表情一顿,立刻又笑开,“也是,你们都这个年纪了,那要做好保护措施。” 俞父轻咳一下,“人家要是不愿意,你也注意点,别吓到人家女孩子。” 俞海生顺着这句“吓到”,脑补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影像,没忍住笑了下。等他被可爱完,才缓缓地、十分眷恋地低头念:“他吓我还差不多。” 俞父俞母第一次在他们儿子的脸上看到这样陌生的表情,滞了滞。 本来应是感情很深的象征,俞母却莫名鬼使神差问了句,这女孩是哪儿的人啊。 眼里的那点恋意还维持一个微弯的弧度,他就着这个笑对自己母亲一字一句道:“他叫南迦,是中尼混血,是我的爱人。” 俞父听到尼泊尔三个字眼皮一跳,怔住。俞母则心中警铃大作,这实在不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俞海生颇为耐心地补充:“我不是同性恋,当然也不排斥这个群体。只是恰巧喜欢的人是男生,也仅此而已。” “上面讲的那些都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真的。不过还有一件事——” “我已经决定下周一去找他了,票买好了,回程没买。不会超过一个月,事情处理完我就会回来,顺利的话可能两个人一起。我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各种原因拖到现在,所以只是和你们报备一下。” “我知道这件事你们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我需要说出来,我不想骗你们,还有个原因是,我想告诉你们,我现在很幸福。” 他一口气讲完,客厅突然传来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宋姨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刚好赶上不尴不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的父母一向在外人面前客客气气,于是俞海生对他们微微笑,“你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说,行李还没收拾,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路过宋姨时,她朝俞海生小声道:“其实我不是很在意这种……” 话没说完,俞海生笑着对她眨眨眼,用谢谢您三个字化解了她的尴尬后上了楼。 而随着那个有意或无意的玻璃杯的碎裂,什么东西不再束缚他。每往上跨一个台阶,都有种踏上自己的人生路的踏实和爽。 我不要只做一面镜子,他想,所以他从镜子里往外砸,咔擦咔嚓,清清脆脆,也可能是一声哗啦,像海浪,干干净净,从他流向他。 俞海生眼前浮现之前新闻里的那两个英文单词,分别是“rebuild”和“evolution”,一个代表重建,一个代表演化。 那是一则跨越时间,从当时连接到未来的新闻报道。 理论上来讲并不存在这种现象,因为截止2015年5月底,还未统计完全,数据依旧与日俱增。但当他选择走向他,过去经历了什么、现在正忍受着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这三个问题就和“人会喜欢上三种类型的人”一样了。 ——他们都会也只会指向同一处。 甚至连答案都是相同的,俞海生低低地笑了。 报道写着在这场8.1级大地震中,总死亡人数约8964人,超22000人重伤,无家可归人数约280万,占当时尼泊尔总人口的10%;基础设施方面,全部损毁建筑60万栋,半损毁建筑25万栋,其中包括12处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约750座寺庙佛塔坍塌。此外全境超50%公路瘫痪,70%供水管道破裂,60%的中央医院瘫痪。1.5万所学校损毁,超100万的学生因此受到影响;经济自然方面,直接经济损失超70亿美元,占尼泊尔GDP35%。其中50万公顷农田被毁,粮食减产30%。珠峰雪崩、山区滑坡。游客锐减80%,支柱产业的停摆导致50万人失业。 后续直至2024年,这些破碎才基本修复完毕。一个采访视频中,有专家用“evolution”把此次地震概括为进化与演变,他表示客观上来讲催生了当地人民防震意识升级,国际援助的增加也使得整个加德满都更为崭新。 但同时也令人悲痛,俞海生想,演变的代价是生命的淘汰。 尼泊尔人在镜头前流泪,流完擦掉,我们很伤心,但我们期待更美好的未来,期待新世界的重建。 他们选择“rebuild”。 很多没及时去的地方,很多说着“下次一定”的地方,哪怕复原也变了味道,尽管如此,人们也只能接受并向前。 而这次的新世界里会有我,俞海生在心中默念。 第38章 关于称之为家的锁 “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从Bir出来走了五六分钟,小塔也不说话,就默默和他隔着三四米左右的距离。南迦看他那一脸幽幽怨怨的有些讨厌,也不是生气。 不过同样的问题第三次出现,再不讲话真有点烦了。 小塔偷偷瞄他,眼睛往地上看,紧接着下决心小声道:“……你觉得我很没用吧。” 南迦:? 开了个头,话匣子打开:“一个替代品,和正主比起来什么都不是,连买个药都买不到,还得你帮忙,我……” “停停停,”南迦制止他,“这都什么有的没的。” 小塔冷笑:“你讨厌我也很正常,我就是活该,别管我了。” 啧了声,南迦长长叹口气,试图理解现在年轻人的脑回路。理着理着拐到一个他不喜欢的角落,索性放弃,直接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讨厌你了?又什么时候说你没用?” 小塔咬着嘴不说话。 南迦又问:“现在的小孩都流行自怨自艾吗?哦,就是指自己嫌弃自己,你可以这么理解。” “跟了别人一路,一开口就像个怨妇似的,别人反问两句现在又不讲话了?我也很莫名其妙好吗,而且我都说了只是恰巧赶上了,不是因为喜欢你想管你,也不是要你感恩戴德,到此为止,ok?” 小塔还是直勾勾盯着。 “你真没嘲笑我?” “笑你什么?”南迦无语,“请问你哪里好笑了?” 小塔噎了下,想了想低头,“我不是同性恋。” 南迦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不是同性恋,”小塔又强调一遍,拿着药膏的手攥紧,“我只是……只是……” 是一支涂屁股后面的药膏,对伤口结痂和炎症有效。这种非处方药随便找药店就能买,非得来Bir这种忙得要死的地方,有人管你就怪了。 不过小药店的老板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也没其他地方能去了。 南迦挑了挑眉,“我没兴趣听你的心路历程,不管你开心难过还是什么别的。” 他眼睛没看对方,转身慢慢往前踱步。 小塔意外看他一眼,也跟上去,在他右后方一前一后。 南迦没赶他,也没招呼,提着袋子往前走,语气厌厌。 “我只想告诉你,你这个年纪,人生还没定性,你做了什么都不会影响以后怎样。每个人都不是一帆风顺过来的,也没谁规定人生该是什么样子,你之所以做出一些选择一定有你自己的道理,不要因此恨自己。明白吗?明白点头。” 一口气下来,小塔只能跟着点点头。 “好的,”南迦也点点头,“识字吧?回去按照上面写的仔细涂,也别不好意思。你现在活着就很好,有多少人再想体面一点也没机会了。” 这句话讲完,他们就没再对话,一路走到一处十字路口,南迦停下看他。 “我啰嗦这些,你听进多少和我没关系,生活是你自己的,所以同样的,你也别总觉得我对你有敌意。” 这句意有所指的味道强烈,小塔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颤了一下。 南迦背朝他挥挥手,“到这里就结束吧,你也回你自己的地方,我们也大概率不会再见了,我走了。” 小塔眼睛一直跟着太阳下那个人,背影一晃一晃的,飘飘摇摇。他几次想说什么,但终是没开口。小塔把药揣进兜里系上拉链,转身往相反方向走了。 南迦也并没再回头。 他在避难所前站了一阵,没进去,和区警说了几句,放下手里装着安神药物的袋子,漫无目的地继续走下去。 这半个多月南迦一直在找阿曼,各种途径地找,齐夏那边有了联系后也帮着他找。没人拦他,因为他们知道拦不住他。 如果一直找下去能缓解内心的难过,也未尝不失为一剂苦口良药。 那是南迦第一次见到塔拉在自己面前掉眼泪,睁着眼睛一颗一颗往下滚的那种。后来这样也不够,女孩瘪着嘴满脸通红,鼻涕也下来了。 她没说任何话,只是一直在哭,南迦就看着她哭,没制止也没安慰。哭够了,南迦就问:“还哭吗?” 塔拉慢慢地摇头。 南迦嗯一声,“你现在好丑。” 塔拉扯嘴角,没笑出声。 “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 “睡醒真的会好吗?”塔拉抬头问他。 “至少比现在要好。”南迦回。 塔拉又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小声道:“我睡不着,我怕睡着。” 南迦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使劲呼噜两下塔拉头顶。塔拉没挣扎,有一瞬默默往这只手里拱了拱。 “睡吧,”南迦说,“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 他们俩的关系一直这样,似远似近,维持一种古怪的平衡,往哪边多倾斜一点都很怪,互相都不适应。 所以总有些话难以当面开口。所以在医院碰到那个一直没人顾得上的男孩时,选择伸手的原因里会不会有一点是因为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塔”? 一路边想边走,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一处似是而非的地方。 有些眼熟,南迦四处扫扫。这里的碎石被清理过,空了块地出来,上面铺了蓝色防水布,周围剩余的半边围着黑色铁艺栅栏。 踩上去,有细碎的绿色小线头散落,不多,弯弯的,长度不超过一厘米。 这里是那个露天花园。 南迦伸手摸地面,捻起草坪未清理干净的一根,松开手,塑料轻轻落下,风一吹就散了。 这里距离Bir有一定距离,暂时未被选用改造成野战医院,提前铺设了防水布预备紧急征用。 刚好位于两个邻区避难所连成的线段正中间,暂时空无一人。南迦打量四周,可以用断壁残垣来形容。光绕过柱子和半损承重墙打过来,空旷得宛如什么神秘传说遗址,也有种难以言说的宁静。 他目光顺着某处打过去,没再移开。 那片墙的角落,曾有两个穿着白衣的少年,白皮肤的那个笑着说我们好有缘,拉着另一个玩无聊的拍手游戏。 其实本质只是数字概率问题,和有不有缘完全无关。他看到俞海生那样的表情,突然好奇,如果换一个数字,解开手臂,把“有缘”变成“没缘”,他会什么反应。 所以他就这么做了,有些恶趣味,也有些执着。 南迦蹲下,就着这个姿势缓缓抱住双膝,头埋了下去,缩成一团。 他知道有的东西粉碎了就不会再生,知道有什么情绪都无法改变一些史实,但此时此刻他只想休息一下。 什么苦涩的味道顺舌根蔓延,他想吃点甜的。四肢保持同一姿势太久,从麻木的痉挛到没知觉。 在他以为自己可能已经死了的时候,腰间挂着的编织袋突然震动,因为很安静所以很突兀。 他伸手掏出手机,懒散无光地点开。 8613900271166:南迦,方便吗? 8613900271166:我来加德满都了,你在哪里?你有时间的话我去找你。 什么鬼东西?我眼花了还是脑袋傻掉了? 刷新界面,依旧显示6月1号。 南迦沉默。 因为刚才的动作,僵硬的肢体麻疼麻疼的,他倒吸几口,实在太难受了,于是直接躺倒等待血液流通。 ……。 好难受。 他望着天。下午四点,没那么蓝,但很亮。 就这么突然笑了,一开始是气音,后来越来越大。喘气,吼了声,胳膊抬起挡住阳光,举着,又放下,最后挡在眼睛上。 他拿起手机,点了几下,站起来整理衣摆,往咖啡店的方向走去。 编织袋里,手机再次震动。 8613900271166:好,我现在就过去。 8613900271166:我在那等你。 - 泰米尔街本身没有像杜巴广场或帕坦那里大面积坍塌,许多建筑墙体开裂门窗变形,部分倒塌。也有一些临街老房和旅馆,因为用木桩钢管等做了临时加固还算看得过去。 一些做餐饮或旅店的刚需商家提前开业,有限恢复经营,但提供的资源简化,营业时间也缩短了。 想到这,南迦又发:别去咖啡店了。 然后甩了个地址过去。 那是附近的居民区。南迦以前在泰米尔街买了套房子,面积不大,七十平左右,不经常来住。他喜欢租房,或者借宿朋友家。买了是因为买房这个举动本身让人安心,也仅此而已。 俞海生到得比他快,但不知道具体哪一栋,到了也是安静地站在街边,四处观察破损的七彩房子。 南迦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好像经常在这样的视角观察他。 有……大约一个多月没见,怎么像是一年。他穿着打扮没变,这样看过去却有些陌生。 他刚想喊俞海生,结果声音卡在嗓子眼。 他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和人问好。 好在这时俞海生转过来看到了他,率先冲这边挥挥手臂,朝他跑来。 稳住呼吸,俞海生带着笑意:“终于见到你了。” 南迦张了张嘴,舌头在空中滑了一圈回到原位,也笑了,“是啊,终于见到了。” 俞海生没接话,只是灼灼地看着自己。南迦有些不自在,越过他掏钥匙开门,“这次什么时候走?” “我没买回程票,”俞海生跟过来,“我想亲眼看看这里,看看你们我才放心。不着急回去。” 南迦有点头疼,但好像不止不会问好,拒绝都变得生疏了,只能顿了顿道:“进来讲,别杵在那了。” 俞海生在门口打量,一脸想问这是哪的样子,他可能也已经猜到答案了,因为是非要自己亲口讲出来的那种眼神。 “我家,不过不经常住可能没什么东西,凑合一下。” 俞海生这才笑着进来,关上门。 换好鞋把背包放下,墙皮有些脱落,但整体是能住的,除了卫生间和厨房,其余完全打通,只放了一张双人床和沙发。 南迦注意到地上那个绣了星星的相机包,又移到俞海生脸上,仿佛当作没看见。 “坐吧,随便坐哪都行。” 南迦边说边去拉开窗户,一瞬间风穿堂而过,带着俞海生回到了博卡拉那间小屋子。 他再次觉得先斩后奏这个决定很好,而且现实里的南迦好像比电话里的南迦更温和,不知是不是错觉。 “晚上你就住这吧,这片前一阵有进行过加固,比别的地方好点。” 正中下怀,俞海生说好。 南迦靠在窗框边,眼睛看向远处,“来的一路你也都见到了吧,这里……现在就这样,所以我叫你不要来。” “你知道中国有句话叫‘来都来了’吗,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看见南迦眯了眯眼,也不知明不明白这个梗,但没解释。 可能因为这座房子除了XX街区XX路XX号的指代外,还有个叫做“南迦的家”的称号,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味道。 俞海生想,这个称号让人觉得温暖。 也像温水煮青蛙,南迦心里念。 家。 可什么是家? 家里总得有人吧,不是是个人就可以,是得有那种感到安心和依恋的人。这样的人有的叫作亲人,有的称为爱人。 但这个地方除了自己,除了今天,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这样的人在了。 我的家在哪?南迦心里问自己。 费瓦湖畔?也不再是的。穆卡利寺?可能也许是。 他看向布达村那个方向。 布达村贫穷落后,交通不便,邻里也很讨厌,他一度不喜欢待在布达村,但阿妈在那,所以那里是家。 随着年龄增长,对布达村的厌恶消失了一点点,可依旧不适应。很矛盾,一面觉得好像我就在这里长大,一面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一点也不轻松。 看到阿妈面对那些人的表情会不轻松,看到她老去会不轻松,看到人们因为恶心的事死掉会不轻松。 但那片土的味道,那些个月夜和木棉花确实也是美的,不精致,但那属于我。 而也因此,所有好的坏的东西加在一起,更不轻松了。 不是不愉快的恨,只是不轻松,像枷锁。 南迦回神,似乎自言自语,他说小鱼,你看,这里也是加德满都。 这些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截肢部分很久后会愈合,变得圆滚滚肉头头的地方,也是加德满都。 不轻松,这样的加德满都不会令人轻松。 之前的加德满都也是,那条巴格马蒂河也是,都不会让我觉得轻松。 他突然记起苦行僧那句话。 尘世间每个人身上都有枷锁,你解不开自己的,但不代表解不开别人的。 似懂非懂,一这样就会很想吃点甜的,他想到了俞海生,俞海生就在旁边。 五点多的金黄色染红了俞海生的黑发,中和变成紫红色,衬着那双一动不动只看着你的眼睛,太危险。 南迦走向他,左手揽过俞海生脑袋,右手覆上后颈,咬上去。 他想接一个很长很长的吻,最好能填满这座房子空的那些时间那么长。 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再次转动,不是朝着好或者坏,只是再次开始动了。 命运是发牌官,一张一张递没有好坏之分的牌,尽管如此也不是全凭天意,一切选择都在你自己,要你去主动选择伸不伸手。 而只要动起来,生命才开始流动,流向一切可能的结局,片段也会因为更完整而被称作故事。 所以虽然悲痛,但铐住南迦的那条称之为家的枷锁也因为人的死亡解开了。 避无可避,甚至南迦愿意不轻松地一直被铐在这里。 但没有机会了。 南迦吻着他,咬·着他,用力地抱他,紧紧箍住不松手。俞海生被勒得热,难受,但也稳稳接住他。一开始还是双臂拥抱回应,渐渐的,随着吻越来越痛,俞海生突然觉得怀里的人越来越单薄,轻飘飘的。他怕他飞走了,于是张开五指,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拍南迦后背。 哒。俞海生肩膀一滴潮湿。 南迦闭上眼,伏在俞海生肩窝,“小鱼,我阿妈没了,我没有家了。” 那盘饺子再也吃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沾着泥土的味道,沾着勤劳,沾着坚韧。这双手轻轻抚摸南迦头顶,好像在说,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我的孩子。 没有哭声,南迦在哭。他们紧紧拥抱,他们都出了咸咸的水。南迦久久埋在俞海生右肩,想把自己也融进这把骨血里。 第39章 氤氲的雪 你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氤氲的雪吗?不是电影镜头营造光影氛围的那种,不是鹅毛大雪,也不是“撒盐空中差可拟”的那种,就是一种,湿湿的,又很轻盈的雪。 我见过。俞海生看着仰躺在沙发上的南迦,他敞开四肢,身体任由重力下陷于一片柔软里,像开在棉絮上的一朵牵牛花。 只要看着他,身体一面就像飞起来那么轻,而另一面不自觉地变黏稠往下坠,就像大提琴沉稳的低音与钢琴清脆的高音组合,一高一低地并存。伴随着尼泊尔雨季的水汽,漂浮,蒸发,降落,在心中偷偷下了一场潮湿的雪。 空旷的房子没之前整洁。他们这半个多月非必要不出门,确保有食材,在家里做饭吃饭洗碗,有时候懒了就隔天再洗,反正饮食清淡,味道不大。 这里没有衣柜,脱掉的衣服索性扔在地上或摊开的行李箱上。 有天睡醒,南迦从外面回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个手工削制的衣架,俞海生就把两个人的衣服手洗完晾干,再挂到衣架上,成为客厅角落自然生长的一棵树的模样。 而再有时,总有个人心血来潮,就做次大扫除,把屋子里的生活痕迹擦掉,虽然这个人十次有七次都是俞海生。南迦看着被角都被抻得无比光滑,问他这样不难受吗,一看就不好睡,就像路边摊比米其林看上去更有食欲。 说着他往上一坠,还没擦干的身子给豆腐块印了个模糊的人形痕迹。俞海生无奈,往他身上围了条浴巾,也躺过去,两个人隔着这条布料拥靠,也不是**,继续各做各的事。 俞海生喜欢与南迦生活在一起时,自然而然产生的各种熵增熵减的过程,会让人不自觉期待每个明天的到来。 他们没再做/a,他们也没再提布达村。很多时候都是像这样自然而然过日子,好像那天的那滴泪从未存在过。 在俞海生对南迦的观察日记中,他记录了很多微不足道的小变化。 比如,有天俞海生收拾自己的行李,翻到相机,手抚上去看了很久,把相机拿出来放桌上,包塞进行李箱,拉上锁扣起身,顺手擦桌子。 擦到第二个抽屉时,他在里面发现了三条熟悉的手串,两条挂饰,那只蓝白鱼,和一把短柄弯刀。 他抬头看南迦。 南迦在客厅叮叮咣咣,一张桌子不够,他正给房子添第三张,后面的鞋架也是前几天做的。 俞海生合上抽屉,擦完其他部分后去洗手。 回来的路径再次经过行李箱,他暂停,退回几步,蹲下,打开拉链,把自己那颗天珠、马拉ok与黑猫和南迦抽屉里的那些放在一起,又把那只绣着星星的包拿出来挂在衣架最显眼的地方。 南迦还在敲木头,没看俞海生。俞海生也没看他,挂完坐在不远处打开电脑处理文件。 南迦边比量边问,你觉得两米够了吗。俞海生点鼠标,输入文字,说够了,主要就是放个电脑。 简短交互结束,他们依旧没说话,各干各的。 有的东西无需回避,所以他们也不去回避。 如果暂时的,你不想面对,我会陪着你。我还想和你说,你也可以带着她的一部分一起往前走。 观察日记再翻一页。 俞海生想,南迦近来饮食规律了很多,早起会吃早饭,没胃口也会皱着眉接过自己递过去的面包和茶,没有牛奶,茶包是俞海生从中国带来的散装普洱,没超一公斤无需申报。 南迦不爱吃那种没味道的东西,用中国话讲就是养生,可能是近几个月伙食实在堪忧,突然吃几口这种“没味道的东西”竟然还不错?总之他开始去吃了。 俞海生喜欢看他一口一口吃饭,喜欢摸他吃饱后的肚子,很有成就感。虽然腹部肌肉线条只是暂时变淡,隔天早上又变回去。 老城区街边娱乐活动不多,他们晚上也不做/ ,有时会闲聊几句,有时没事就直接睡觉,作息也健康很多。而规律饮食,规律作息,规律生活,像第一次研究怎么养花一样去对身体施肥,人就可以活下去。 继续翻一页。 这页右上角勾选天气的位置,俞海生涂黑了一朵下着三道斜线的云。他发现南迦近来发呆的时间变多了,就是一个人呆呆望着窗边,面无表情。如果看见自己过来了,下意识地转头,保持那放空状态对着自己,然后缓过神地笑一下,伸手说过来。 俞海生就过去,南迦歪身子靠着他,头侧倚在左肩窝。同一处风景,他们一个正着一个斜着,一起看这片很亮的阴天和修补的房子,以及很远很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山山头。 他们身形相仿,沉默地接着彼此的重量,褪去那些装饰,两身白,对称着更像了。 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变化,细细密密地填满所有空气,所以空气变重了,也变得踏实。它们过滤掉泪的咸,化成一场看不见的雨雪,落在两个人身上。 这些观察日记并不存在于现实,就像尼泊尔也不存在氤氲的雪。它们一个在俞海生习惯里,一个在俞海生心里。 有次雨夜难得都没睡,俞海生说:“我们去纳加阔特吧。我包了个车,当天去当天回。” 南迦背对着他在黑暗中睁开眼。 俞海生又说:“看天气明天应该是晴天,如果你不想去,我就取消。” “去吧,”南迦轻飘飘的,过了会儿又问,“什么时候。” 俞海生翻身从背后抱住他,“明天怎么样。” 怀里的人似乎笑了下,因为胸膛跟着震,“都这个点了。” 俞海生贴得更近,嘴巴离南迦耳朵很近,“嗯。” 南迦抬胳膊盖住俞海生缠过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划拉。 “睡吧,”南迦说,“只有两个小时了。” 他们在第二天,不对,是当天凌晨两点上了车。司机只收现金,要了4000卢比,南迦也没说什么,坐在司机后面看着俞海生掏钱。俞海生交流几句打开车门坐在他右边。 从泰米尔街开到纳加阔特,平时快一点一个半小时就能到。他们预留了堵塞和特殊路况的时间,天未亮,颠簸着路边檀香的味道。 经过出城口,俞海生借着夜灯看到旁边塌陷的路面,他们右侧建筑断面钢筋裸/露。这个点有小孩子守着,敲他们的车窗售卖震后纪念明信片。司机摆摆手关窗,俞海生说我们要两份,司机又摇下来,俞海生塞了2000卢比给她。 车继续开。 凌晨4:30,他们抵达纳加阔特。 天有些亮了,但仍看不准,俞海生隐约担心云层会盖住日出。 他们在半山的一家酒店花了4800卢比办理入住,晚上不睡这,只有这片能看得到喜马拉雅——作为360度雪山观景地标的瞭望塔被拦腰折断,上半截坠入山谷,残留基座悬着救灾绳索和破碎经幡。 烛光中,裂缝从酒店大堂伸向楼梯,到处弥漫着霉味。前台手写告示标注:供电时间18:00-20:00,热水需另付500卢比。 除了他们,还有零星几个徒步的背包客,长相分布全球,大家在黑暗中互相问好,聊要去哪里,聊花5000住末世避难所什么感觉。店老板就讲,之前从这儿能看见鱼尾峰,讲完又调侃,你们早来两天,连屋顶都没有,you’re lucky。 简单吃过豆汤饭后,他们跟着人群摸黑爬上sunrise viewpoint。 凌晨5:20,天基本亮了,和天气预报不同,云层仍旧很厚。 这个时候来观景台的人,基本也不是冲着百分百看到雪山与日出来的。他们中有老人,有亚洲年轻人,有欧美中年人,大家低声交谈,有时只是碰碰运气,或者是因为那句“来都来了”。 俞海生和南迦站在残存三分之一的护栏前。 俞海生无奈道:“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上天不买我的账。” “还好啦,”南迦倚在上面,身子刚压过去,俞海生就条件反射往他那边迈了一步,南迦看到他不自觉颤抖的手。 南迦对他笑笑,示意自己没事,又说:“这个季节本来就不容易看到雪山,天晴都不一定,还得有风,而且对空气质量要求蛮高的。” “那你还……” “许久没出门,感觉还不错,”南迦抢他的话,“是真的,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心情也会好,谢谢你啦,小鱼。” 俞海生还想说点什么,一个小孩突然拽住他。 “Namaste,你需要明信片吗?” 他这才看到离景点售票处不远有个小屋子,女孩大概从那过来的,从头问了一圈只卖出去一份,他们在这个“尾”。 俞海生接过,是一张震前雪山全景图,正面深蓝天空与雪山遥相呼应,背面手写了一个巨大的“HOPE”,色调鲜艳,粗制印刷品有点模糊化,不过原图一定很美。 女孩见他不说话,又补充道:“很便宜的,很便宜的,只要fifty。”她看出是个中国人,切换成了中文。 俞海生目光停留在女孩手里一会儿,说:“我要二十张,一共一千对吧?” 女孩惊讶,“是的!一共一千卢比!” 她的小指头一一抿过,左手倒右手,“给你,一共是二十三张,剩下的三张送给你!” 俞海生笑着说谢谢,递钱给她,又想到了什么,从包里掏出颗软糖,“作为三张明信片的回礼。” 等女孩开心回去后,南迦还靠在那里。俞海生朝他走过去,“给你,一共二十三张,算纪念礼物了。” 南迦接过:“不是二十五张吗?” 俞海生一愣,反应过来才笑着从夹层拿出早上的两张,“一张也不给我留啊,抠门。” 南迦挑眉,“你去我们基地那边,10卢比我给你一沓。” 两人对视笑了。 5:37,能见度还是不高,人们表示待到6点,实在没有大家就一起拍张照,也算来过了。 “小鱼。” 南迦突然喊他。 俞海生转头。 “我的呢?” 俞海生疑惑,“什么你的?” 旁边人夸张叹口气,“哎,对女孩子这么好,轮到我就装傻充愣了,你怎么区别对待啊。” “什么女孩子……”俞海生莫名燥得慌,“怎么从你嘴里一说就变味了,我哪里有区别对待,要是区别对待的话也是对你。” 南迦依旧嘴角向下,两个点一个弧线的那种卡通悲伤脸。继续叹气。 “你别叹了,”俞海生说,“你一叹我都跟着难过了。” 来这里就是想让你散散心,希望你轻松,希望你快乐。其实不快乐也没关系,什么都好,所以你别有压力。 想到这,弦搭上了。 “你……,”俞海生震惊,又觉得好笑,而且越看南迦越觉得可爱,“你吃一个小孩的醋?” “没有啊,”南迦满不在乎,“我又不想吃酸的。” “又”。 俞海生忍住笑意,“好好好,不吃酸的,那吃点甜的怎么样?” “一般般吧,”说完摘了个词,“聊胜于无。”故意装无意显摆的语气。 “你中文懂得真多,好厉害,”俞海生就夸他,“不过我是真的好奇你怎么学的啊,虽然中文普及率很高,但都是日常交流,你这种的我还没见过。而且你好像还会藏语,之前还听你……算了,我也不知道,总感觉你比我还像语言生。” “想知道啊?” “当然。” 南迦砸吧砸吧嘴。 俞海生笑了,“一颗可乐味道的糖,够不够?”说着撕开包装袋,是X仔□□糖,一暴露到空气中立即染上香精的甜腻。 “换口味了?”南迦接过来塞嘴里,“这种糖我们这里也有。” 俞海生也吃了一颗,“是吗,还以为你会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我是喜欢,”南迦笑得很好看,“心情很好,决定教你一个应景的词。” 怎么突然聊这个,他完全忘了引起话题的人是自己,愣愣地回:“好。” 他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就是那种很南迦的笑,但又有点什么其他的不同,似乎叫作温柔,似乎叫□□意。 5:45,闹钟没关,是XX手机的标准铃声,清晨鸟鸣响了两声挂掉。 南迦张嘴:“Samundra。” samundra。那是一个一听就带有古老语言的神秘味道的,却有些熟悉的发音。 俞海生嘴唇微动,“sa……mun……dra,sam……un……dra。” “对,”南迦重复,“samundra。你重音说得很好,在第一音节,弹舌音也不错,朋友,适合学梵语哦。” 梵语。Samundra是梵语吗。什么意思。南迦好适合发这种音,像什么魔法咒语。 你看,不然为什么有光一闪而过,我觉得你好像要飞起来了。 人群有呼声,有人惊讶捂住嘴,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抽泣道: “Look!Langtang!” 那一瞬,灰蓝色山脊冲破云层,裂开口子,橙黄的天光和冰川的冷白下,俞海生听见南迦说,samundra是尼泊尔语里海的意思,和梵语samudra同源,代表很广阔的事物,也是你的名字。 凌晨5:48,在晨雾传来的寺庙铃音中,雪山短暂地出现了3秒,太快了,没等反应过来又再次退回□□中,只余阵阵佛铃缭绕云间。 背包客止不住眼泪,“我原本就是要去朗塘徒步,路都震没了,没想到今天能再次看见。” 人就是有时候会突然崩溃大哭,也会突然感动得大哭的奇怪生物。跨越万里来到这个震后的小角落,有万分之一的期待,有做好失望的准备,很多事情都提前预设好,可事情真的发生时,无论好坏都难免情绪波动。 这代表人在活着。 同行老人回:“朗塘依旧在,只是暂时看不见。就像杜巴广场倒塌了,但神依旧在,只是暂时转过了身。” 说完他慈祥地笑,“都会好起来的,这是个好地方。”声音浑厚有力。 人群相拥,张罗拍合照,有人去喊那个卖明信片的小女孩。俞海生余光注意到有人对南迦说了什么,但后者只是笑着摇摇头,表示没拍照的习惯,并没上前。其实他位置没动,人群往前拥,他就自然被留在后面,像被海浪冲刷。 俞海生看着人群里的南迦,南迦表情无悲无喜。 其实不只是想“亲眼看看你”,俞海生心想。 他朝南迦走去,牵起他的手。 人群还在欢呼,彼此拥抱,也有人在亲吻,可能也互不相识,一切的情绪表达此刻都那么水到渠成,没有艳俗,只有震撼和感动,仿佛人人都能跨过语言沟通,都能互相理解,只是因为一小片雪山的露面。 你见过氤氲的雪吗?我见过。 只是,如果可以,我心里的那座雪山不要再下雪了。 这种时候很适合留下合照,两个人的也好,一群人的也好,只有雪山也不错。但俞海生并没这么做,他只是牵着南迦,脚步轻轻,他选择遵从内心隐晦的声音——“我还想带你走。” 一片盛大中,算上卖明信片的小女孩一共14人,那个擦掉眼泪的背包客算好位置,依次给人群排序,数着数着挠挠头,咦,那两个年轻人呢? 第40章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俞海生一路拉着南迦走,走着走着跑起来。 他要带着南迦去哪里? 没有定论,他不知道,他只想拉着南迦快快离开,从人群里,从热闹里,从这个地方离开。他想,如果能一直把“带着他离开”这个动作进行下去就好了,没有其他观众,也不在乎其他,只有我们两个,如果能变成一条无限延伸的线,没有终点,那就算一直在路上。 多好。 俞海生也搞不懂为什么突然急迫,好像再不说点什么,自己就要被淹没了,好像再不做点什么,就要失去他了。 回程预约的是下午两点,俞海生打电话过去沟通,司机没明确拒绝,只表示太突然,最后以俞海生主动提出多付2000卢比定了音。 直到他们坐上车,一脚油门开回那条来路,俞海生才像松口气,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而这一路,南迦并没和他讲话,只是任由他拉着,目光一直停留在俞海生身上。 回程比去时更清晰,因为太阳出来了,所有的倒塌和人们的伤痛都无所遁形,统统呈现在眼前。俞海生沉默地看,脖子一直歪向车窗方向,心里升腾一股巨大的悲伤。 6月1号刚来加德满都时也有难过,处处残存回忆的地方也好,没去过的地方也好,真实看见,身处当下的感觉和隔着网络,份量完全不同。后来亲眼见到南迦也有难过,听到阿曼的离去也难过,但他知道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南迦也在难过。 俞海生和南迦一起承担这份潮湿的心情,因为他们也都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生活还在继续。 而就像那个突然被雪山触动到的背包客,在看到人群里那个南迦时,他也突然被触动了。此前吞下的、稀释的、累积的各种悲伤一股脑随着那个身影向自己袭来,怎么好像明明和你在一起,但却又觉得正在失去你? 车一路开回泰米尔街,南迦的家门口。两人一前一后下车,这里的上坡路是单行道,等司机开出去,南迦才顺着相反方向往下走。 俞海生问:“不回去吗?” “不回去,”南迦答,“走,我们去喝酒。” 喝酒?俞海生被太阳晒着,心想哪里的酒吧这个点营业,但又觉得无所谓,管他去哪里,喜欢一直和南迦走下去这个动作。 那是家有些熟悉的门店,南迦手指转了几圈钥匙蹲下开锁,起身拉防盗门钻进去一气呵成。 “看我干嘛?进来啊。” 俞海生微微低头走进,四处打量。南迦一进来就去摆弄,啪啪啪几下,吧台的射灯陆续点亮,还多开了个淡黄的吊灯。南迦摆好,让吊灯刚好穿过外面的罩,星星点点的图腾剪影被放大。 影子是熟悉的,只是颜色变得温馨。 “坐吧,”南迦在吧台后面招呼他,“喝点什么?” “什么都行,你看着弄吧,”俞海生眼睛又扫了扫周围,“这是不是之前你带我来过的那个?要不是你开灯我都没认出来,总觉得好多酒吧长得都一样。” “调酒师最烦听到什么都行,你怎么不说‘麻烦调一杯最像我的酒’呢,”南迦边吐槽边回头从上锁的玻璃柜里拿出瓶酒放在旁边,又从下面拿了块冰开始凿,“懒了,请你喝whisky。” 俞海生没见到他什么时候戴的那种黑手套,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把外披脱掉的。南迦动作太行云流水,下手快、准,不一会儿就削成球状,然后冰杯,倒酒。 俞海生撑在吧台歪头看他,光晕下能看到那人皮肤上薄薄的浅色绒毛,他手里的酒液和他自己一样,透又正的琥珀,还很香醇。 “谢谢,”俞海生接过来笑,“你现在还在这打工吗?” “怎么这么问。”南迦坐他对面,轮到自己就没那么讲究了,随便夹了块冰喝了口。 “看你很熟练,而且还有钥匙。” 俞海生学他往下咽,满嘴说不上来的味道,劲很大,有点苦,还有点烟熏味,也可能是什么香料,总之不经常喝酒,第一反应是皱眉。 南迦笑了,“这是我一个朋友开的,他们白天不营业,来回麻烦他也不好,后来索性给了我把钥匙,自己想喝就自己来开门……你这什么眼神,我自己存的酒,又不是偷喝。” 南迦又笑着问:“要不要给你调个别的,果味的那种?” “不要,”俞海生摇头,“我只是不经常喝,喝几口就习惯了,而且这种感觉还挺好的。” “什么感觉?” “就轻飘飘的,还很开心,好像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南迦认真盯他三秒,“你不会醉了吧?有些上脸哦。” “没有,”俞海生眨眼,“我只是因为很喜欢你。” 因为很喜欢你,所以没喝酒也会醉,因为很喜欢你,所以只有你能让我醉。 南迦没回避,听了对他笑得更开了,“谢谢你的喜欢,男朋友。” 那个吊灯外架的罩子会动,这时刚好旋转到一只眼睛印在南迦左脸上,像部落油彩,这种东西一向很适合他。 俞海生上身靠近,盯着那双灯下的琉璃眼,“我可以带你走吗?” 这是一句出现过太多次,或真实或虚幻或没有回答的话,但今天是第一次直白地问出口。酒精让他感觉太好,他觉得就是这个时候了。 琉璃一闪,南迦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只是静静看着俞海生的眼睛,像以往每次那样认真,黑水潭一样深。但如果仔细看,里面有俞海生,里面有波动。 他们隔着再近一点就会虚焦,再远一点就看不清皮肤纹理的距离。 南迦不说话,俞海生就继续说:“我想带你走,想带你离开尼泊尔,不是永远不回来,只是想带你暂时从这里离开。我不是突发奇想,来之前就做好准备了,如果回中国,我有套自己的房子,面积不大,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工作的话,我们那里也有滑翔伞基地,当然也有很多别的……” 他又补充道:“之前说想亲眼看看这里,也不是在骗你。就是……” 俞海生讲到这突然很混乱,“哎呀,怎么回事,有很多东西自己捋的时候很明白,一说出口就……我就是……我就是……明明早上很好的景色,明明每个人都很开心,我突然就很难过,我好怕如果再离开你,就真的找不到你了。” “小鱼,”南迦伸手托起他下巴,大拇指轻轻抚摸脸,“我在这里。” 南迦声音轻柔,“我在这里,你怎么会找不到我呢?” 光听语气是安抚人心的,可是俞海生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俞海生一口闷掉酒液,“你不是说想环游世界吗?” “环游世界……”南迦反复念,“环游世界……” 酒杯空了,但他并不想起来去拿,手一下一下转着玻璃杯,“说环游世界是骗你的,以前没这么想过。” 是啊,离开这里,去任何别的新的地方,就可以和你周围的一切不适应割席,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是我能去哪里? 塔拉、杜杜他们都在这,我也在这,我在这生活了二十五年,我还能去哪里? 南迦安安静静地说:“你记得我和你讲过的阿姐吗?” 俞海生点头。 水滴沿杯壁下滑,在桌上积了一层浅浅的圈。南迦伸手抹了抹,水圈擦出一个缺口。 “阿姐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着觉,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梦里全是她那双眼睛。她问我为什么不帮她,为什么不救救她,然后她开始恨我,掐着我的脖子问为什么我也是男的,问我能不能去死啊。” 那股子因为酒精产生的兴奋跟着故事被冰冻,俞海生伸手去握南迦,后者笑着轻轻摇摇头,“我没事。” “我也知道,阿姐要是还在,她不会这么对我。我知道这些都是我自己想问自己的——为什么当时不帮她,不救救她,我恨我自己和伤害她的人是同一个性别。” “但错过就是错过。这些都是难以改变的事情,很多东西我都懂,但仍然会……困在里面。” 南迦缓口气,又讲:“我不怕自己死,但我怕身边人的死,这样讲会不会很自私?” 他笑了下,“可是没办法,我一想到阿妈,阿姐在河里变成一把灰,冲到下游,一想到有天那里也可能有塔拉,有杜杜,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一切,我就会怕。” “我也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庆祝死亡,死亡明明是一场空,死掉就什么都没了。” “你不觉得很荒诞吗?人们在河里祈福,又在河里死去,好像就是那道流水见证一切。所以刚开始见到你,我也会怕你,我甚至恨你,你那么好,那么干净,你的存在就像在告诉我,看,水本来就是干干净净的,水容纳一切,为什么要怕?” 俞海生双手包住南迦颤抖的手。 南迦继续说:“是啊,水是生命之源,生命有生有死,所以它会养育生命,同时也会带走我身边的人。” 水养万物。水化作巴格马蒂河给予人们信仰,沐浴消灾。水会成为吞掉村庄的山洪猛兽。水也凝成经血,带给女人痛,却又留下主宰生育的权利。 水也像爸爸说的,世界上所有的水,只要时间够长,都会重逢。 南迦握紧俞海生,水也带来了你。 “我一直很痛苦,也不算痛苦,应该是矛盾,各种情绪都有吧——回到阿姐的事上,那个时候也很矛盾,而最直观的就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不光是阿姐的,有女孩子和我讲话时,我也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我知道这是我的问题,现在已经好了,但当时那段时间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向。” “后来机缘巧合下,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塔芒人,就这间酒吧老板。当时我还到处打工,性子聊得来他就雇我,薪水不错,而且管吃管住,一来二去就熟了。” 牙根好酸,酒早喝完了,现在才尝出南迦放的柠檬皮的味道,还有点涩。 俞海生哦了声,“所以你爱上了他才发现你喜欢同性?” “什么跟什么,”南迦被他突然插话弄得笑了,刚才还有点僵的气氛没了,“我很正经跟你聊好吧,酸什么呢,不听我就不讲了。” “别,”俞海生咬牙,“听。” 又好奇又有点气,不是气南迦以前的情史,是气自己那个时候没来尼泊尔。 南迦低头亲了他下手才继续道:“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他那个人怎么说呢,客观来讲很有魅力的。” 南迦注意到俞海生的目光,笑了笑继续, “——是你要听的。他……舞跳得不错,人也温和,但其实很冷,没几个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直和人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们睡过一觉,在18岁那年。他选我一是因为好久没做过了,二是因为,他觉得我是同类人,而且还是个小屁孩,安全吧。” “哦,”俞海生学他调调,“不喜欢你还管吃管住,不喜欢你还找你做这种事,那么一个‘很冷’的人对你这么关心,还给你钥匙,对,不喜欢你。” 南迦彻底被逗笑了,把人的手拉过来托着自己的侧脸,整个人往俞海生手那边倒,“好啦好啦,我是真的不喜欢他,不是不喜欢,就不是爱情的那种喜欢。至于他对我——我又不能管别人怎么想我的,而且我缺钱啊,管他是谁,老板就是上帝。” 什么玩意,不是顾客才是上帝吗。也不对,话题是怎么跳到这的。 俞海生另一只手把杯子移过去,酸酸地讲:“那你对谁是那种爱情的喜欢啊?” 南迦没立刻回答,也没松开握着的手,只是用另一边打开酒瓶倒,然后移回俞海生面前。 南迦说:“没有人。” 手指一下子凉了。射灯下的南迦突然好可怕。 南迦慢慢讲:“我对谁也不是爱情的那种喜欢。对你……你很奇怪。” 他看向俞海生,“你会让我产生爱情的喜欢,但有时又让我觉得是错觉,有时像朋友,有时又让我厌恶……后来,我会觉得你很好,想和你拥抱亲吻做/a,想和你在一起,但一想到这件事又会难过,很奇怪,这算爱情吗?” 俞海生刚想回这当然算爱情,南迦抢在他前面先开了口,也可能根本没想问俞海生,只是自问自答的速度。 南迦和俞海生心里的声音一个频率,但少了个字。 他说:“这不算爱情。” 咚。 “但我觉得我爱你。” 咚。一念天堂与地狱。 图腾光影下,他听见南迦第二次说出我爱你。 南迦只是眼睛随着灯罩的图案飘起来,“我爱你,是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但如果你问我是爱情吗,我不会认同。爱情太具体了,爱情属于爱的一个分支。” 他眼睛转过来,定在俞海生脸上,“你觉得呢?” 我觉得?好像有道理。虽然早就有这种感觉,但灯光朦朦胧胧间,我再次觉得我完了。 南迦又亲了他手一下,“所以以后不要问我这种类似的问题,一是我觉得好蠢,问的人和答的人都蠢,二是因为好累,听懂点头?” 俞海生点点头,也亲了南迦一口。 其实还有个三,南迦心想,三是我怕疼。 但他没解释,只是问俞海生:“那颗天珠呢?” “我放家里了,你没戴我就也放起来了。” 南迦似懂非懂唔了声,又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只和他做过一次。之后除了工作也没怎么联系过,后来我也不在这干了。” 俞海生捏捏他的手,“嗯。” “就那一次,”南迦冷冷道,“被罗摩撞见了。” “我蛮无所谓的,但他不这么觉得,不知道什么把柄在罗摩手里,总之就崩溃了。后来我去打听,好像欠了什么钱,罗摩那天来要钱恰巧赶上了,之后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 酒吧二层闲人免进。二楼尽头的房间和后门楼梯相通,楼梯通向后花园,不对顾客开放,所以那天他们没锁门。 在南迦看不到的角落里,罗摩杵在楼梯口。 那是一张对两个交叠着的同性别躯体的厌恶与恨,又带着连罗摩自己也注意不到的贪婪和迷恋,目光的尽头不是他的债务人,而是那个胸前挂把弯刀,赤/裸身体的少年。 南迦不知道。 他辞掉酒吧工作的那天去找了罗摩,把父亲留下的天珠抵给了他,也没告诉那个塔芒人。 “也算相识一场,”南迦评价道,“有的事情说出来就变味了。况且天珠的主人不在,留着也没用。” 南迦把天珠递过去,罗摩接了一半,转而拽住他胳膊,“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苏曼吗?” 南迦慢慢抬眼,钉死在罗摩眼睛上。 “她很漂亮啊,”罗摩笑着,表情诡异,“你比她还漂亮。” 啪的一声,南迦挣开,天珠应声落地碎成两半。 罗摩弯腰捡起来,一手很缓慢很缓慢地摩挲半颗珠子,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举起来,对朝灯的方向,有很刺眼的光打下来。 罗摩眯眼,南迦由上而下俯视他,背光看不清表情。 罗摩笑了,“没事,好的东西即使坏了,我也原价收,不影响它的价值。天珠我收下了,不过欠钱的人不是你,所以你随时可以回来拿走,我只是暂时保管。我也不会去找他要钱,交个朋友,我们一笔勾销。” 第41章 安乐死 三杯酒进肚,俞海生觉得身体晕眩,但脑子清醒。 他们俩沉默地喝,昏暗环境适合发酵之前和后来的故事。南迦讲了很多很多,俞海生明白,那是属于没有自己的、南迦的过去。 而他选择把这样的东西讲给自己。 他一片片散落,像糖果屋撒的那些如同银币般闪闪发光的鹅卵石,俞海生就一片片捡起抱在怀里。 俞海生想,那个有关南迦的疑问的答案,自己曾以为是爱,现在他知道了,不只是爱,也包括生死。 如此重又轻的话题,何解?他只能暂时沉默。 第五杯酒下肚,吧台斜后方的角落,隐约什么人影一晃而过。 “谁?” 人影一顿,步伐犹豫间还是朝两人走来。 是那个很像南迦的少年,俞海生记得他叫小塔。不对,他看着小塔,和之前不一样了。 如果放在以前,不会迎上视线,常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但现在的那双眼睛抬起、直视时更像南迦了;而酒精和故事浸泡后的南迦反倒比之前更柔和,没那么锋利。放在一起,他们倒是更像了。 更像了,所以更不像了。南迦只是南迦,没人和他一样,也没人能和他一样。 俞海生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小塔有些意外,看了俞海生一眼,“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我以为是小偷,”他放下手里的铁锹,活动手腕,“谁知道你们一直在聊,我都不找不到出来的时机。” 南迦不以为意,“你住这?” “嗯,”小塔坐到俞海生右边,“我没地方去,老板对我很好,让我白天帮他看店抵住宿费。” 说完,小塔看见南迦对着俞海生一挑眉,后者一脸无奈认输的样子,完全不知道这俩人在偷偷传什么情。他不想吃狗粮,不过也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俩同时在场时,其他人离得再近也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就像旁边这个中国人很温和地对自己表达善意,能感觉得到,但也只有善意。这种善意很冰冷,不会多一分的深交或是流露对你感兴趣,也不会少一分,渗出冷漠或无礼。 你看,他不会对自己多聊什么,他的眼睛全在他对面人身上,哪怕并没说话,哪怕那个叫南迦的人也并没在看他。 而那个以前穿得花里胡哨的人……几天没见,长得和这个中国人越来越像了。比起前者,他好像更像话题主导人,只要他想,话就落不了地,甚至让人…… 不过现在看来,这俩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你看,他对上我的视线就会笑,很好看,但眼里没有你。 小塔再次回忆那天的初遇。第一次见到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不,其实那天一看见南迦时,他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罗摩带在身边了。 不过可能,本尊并不明白,谁知道呢。 小塔再次看向他们,认命似的叹口气,“罢了罢了,算我欠你的。” 南迦和俞海生一同看向他。 “要不要这么整齐啊……”小塔无语,“搞得我像犯人似的。” 南迦笑着指了指俞海生的包,“有吗?还好吧。”俞海生就拿出一袋软糖,开口处用夹子封好了,他取下来递给南迦。南迦眨眨眼,“谢啦,男朋友。” 这俩人完全没把自己放眼里,就公然秀恩爱?!我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准备,那么严肃,搞得像个傻子!! 小塔翻个大白眼,转而又无奈笑笑,不得不说,这种氛围反而让自己轻松了些。 他们还在说悄悄话。俞海生递给自己一个看上去很高级的小蛋糕,说没有糖了,只有这个了。南迦也只是笑着看了眼,没说什么。 小塔愣愣接过,这种感觉就像朋友之间的会有的。 朋友,小塔想,原来这种感觉叫做朋友吗。 他默默收好,再次认真看向他们,“我要和你们说一件事,这件事可能有关你的……家人的。” 那双琉璃眼看过来,很静,刻刀般。 小塔攥了下手,“那个人……就是罗摩,我是刚来这家酒吧时认识的,大概两三年了吧。刚见到时问我要不要跟着他,我拒绝了,他就说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让我在他有空时陪陪他,什么都不做,跟在身边就行,其余不管我。每个月两万卢比。” 也就是一千三人民币,在国内不多,但在这已经很多了,俞海生心想,皱了皱眉。 “他也确实没说谎,我听话,他就对我很好,时不时给很多小费,偶尔也和我讲他在外面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心情好了会教教我生意上的事,甚至可以算得上位贵人,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他。直到前不久,”小塔捏住蛋糕盒,“5月14号。” “那天我在他家,他说有点事,晚上回来,让我不要出去。大概……晚上十点多吧,罗摩醉醺醺地敲门,他心情好像很好,因为一般不会喝那么多酒。” 小塔深吸口气,“我给他擦脸,他就嘟嘟囔囔了好多话,听不太清。后来收拾完,扶他到床上时……他就……” 南迦眯眼,记起了那支药膏。俞海生悄悄看南迦,南迦只是冲他闭了闭眼没出声。 沉默了半分钟,小塔眼里没再犹豫,用十分平缓的语气继续讲:“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当被狗咬了。而且,我又不傻,这几年也不是没设想过有这么一天,虽然他一直讲同性恋恶心。” 他叹口气,“也算我贪便宜吧,我认了。” “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是在这,”小塔嘴角上扬,“当时我很讨厌你,又有点,怕你。你看上去太光鲜亮丽了,你连看都没看我一眼,那种感觉就像在和我说,我是个粗制滥造的仿品。我一度认为罗摩带我见你,就是为了让我认清自己的身份。” 俞海生:“他不是……” “我知道,”小塔苦笑,“是我的臆想。这样显得我更卑劣了,可我当时真的害怕,怕他不要我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可能当时有一点吧,但自从他对我……后,我就不喜欢了。” 南迦还是那副样子看着他,没催促也没回应。 小塔就说:“你一直都是这样潇洒,我不像你。那晚结束后我躺在床上,想自/杀的心情都有了,但转念一想凭什么,这又不是我的错。” 小塔注视着南迦的眼睛,缓缓道:“后来我太累了,快要睡着时听见罗摩喊我。” “他喊我,‘nam’。” 俞海生呼吸一滞,不好的预感落地,他旁边的南迦一直面无表情。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一直喊的都是nam,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小塔自嘲,“他好像做了噩梦,也可能是春/梦,一直在念你的名字,后来又讲对不起,我试探问对不起什么,就没下文了。我以为就这样了,结果最后他又说了句梦话,他说没救ta,对不起。” 南迦问:“没救谁?” 小塔摇摇头,“他没和我讲过,好像只是喝多了的醉话。是我后来不死心去打听,他朋友嘴也很严,问不到。之后我都快忘了这事,就听到布达村被冲走了。和你有关的人,我隐约觉得可能与布达村这件事有联系,不过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测。”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是啊,为什么呢。” 小塔也疑惑,微微移开目光,旁边的蛋糕盒反射图腾的影,“可能一切又是我的臆想,而且讲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也有想过吞进肚子里,两眼一闭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但……” 他笑着轻轻摇头,咽掉了朋友这个词,“都不容易,你帮过我,就当是我对你的感谢吧。” 又顿了顿,“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然后小塔声音再次坚定:“他和我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无所谓。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我也有义务讲出来。” 说完他看向旁边掌心相扣的两个人,心想,也可能还有,希望世界上这个和我相同又不同的你,会有一个好的未来吧。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南迦和俞海生再回到“他们的家”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来了。 其实早有预感,南迦想。 他几度点开锁屏,又任由自动息屏,再点开,划到那页花花绿绿的角落,长久注视着上锁的图标。 他们没开灯,月光照在南迦眼睛上,他注意到俞海生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南迦仰起头靠在窗边沙发背上,浑身无力。对一件事很执着时,翻遍也找不到答案,等开始学着不去在意,试图踏上新生活时,它又突然回头拽住你,质问你怎么可以走。 目光定在那个小小的文件夹图标上,里面锁着十三年来的噩梦和一口气。 他再次望向俞海生,俞海生正看着自己。 “小鱼,”他喊俞海生,“你信我吗?” 俞海生说当然。没问原因。 “好,”他顿了下,隔着果冻般的月光,再次说道:“我要你绝对信我,能做到吗。” 一句极度不合理、极度任性的情话。 俞海生说,好。 南迦这才笑了。 他抱着他。 “小鱼。” 他又喊他。 俞海生:“嗯。”是气音。 “仔细想想,你好像每次来都会带走一些东西做交换,”南迦轻声笑笑,“好狡猾啊。” 有吗,俞海生想,明明是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 “你看,”南迦慢慢伸大拇指,“第一次来,你带走了我的梦想。你让我看到了我想成为的样子。” 俞海生张张嘴,没发出声。 “第二次,”伸出食指,“你带走了我的爱。” 俞海生喉咙一滚。 “第三次,”伸出中指,“也就是这次,你带走了我的家。虽然阿妈不是因为你离开的,但,你让我开始去想,我是不是可以离开这,离开这个让我不轻松的地方。” “我……”俞海生眼睛酸了。 南迦很温柔地捧起俞海生的脸,轻轻吻上去,“你还要带走什么呢?”他贴着俞海生的唇,又说,“给我留一点吧,小鱼。” 一点点把我蚕食,你对我的爱既美好又残忍。 那些原本可以不去面对的,属于我的不好的一部分,你把它们照得太亮了,我避无可避,我无法当作看不见。 但同时,你也让我看清,让我明白把它们连根拔起,有多大的必要。 “小鱼,”南迦又吻上他的眼睛,“我有一些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它很重要。” 选择自主走向死亡的路,因为这些太痛了,也因为死后才有新生。 南迦注视着那双大海的眼睛,“如果你到那个时候还想和我在一起,我就答应你再也不分离。你要信我,小鱼。” 我也把自己交给你,你带我去那个有桃花和雪的新世界,好不好? 俞海生惶然捂住南迦双眼,“你别这么看我,我……” 我承受不住。 俞海生哽咽地笑,“你不用这么看我,我也信你,我一直都信你。哪怕你骗我,我也还是信你,真的,南迦。” 所以你别这么看我,我害怕。 南迦又对他说:“小鱼,我好像还没正式送过你什么东西,想想,有什么想要的?” “正式”,可怕的词,和月光一样可怕。 俞海生抹眼睛,“我想要你。” “你有我了啊,”南迦失笑,“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 “我只想要你,”俞海生有些失神,“再多给我一点吧,南迦。” 再多一点是多多少,你想要我的一辈子吗?他想。曾经那间老房子里,他曾多期望俞海生亲口对自己说想要得更多。 但他此刻只是缓缓笑着,“太远了,许个今天就能实现的愿望好不好?” 俞海生摇头,又不甘点头,接着慢慢低头,闭眼,再次微不可见地点头。 南迦就对他说了句尼泊尔语,大概是夸他的意思,然后从床头柜拿出一小瓶甜杏仁油和一个扁平的红盒子。 他们以前做的时候,有次润/ 滑用没了,也不想出去买。南迦从外面拿过来,这个亲肤,安全,他喜欢这个味道,炒菜的时候也会用。每次这么讲俞海生就脸红,哪有人把吃饭和这种事放在一起讲的。 但今天,俞海生只觉得悲伤。很久没做过,像是告别仪式。 南迦扭开小红盒,“这个叫majitho,中文不清楚,总之是茜草根磨成的粉,一种天然胭脂。” 他沾了一食指,拇指轻轻揉,红色的粉洋洋洒洒在他们身上。 南迦往他嘴唇和眉心涂了层油,接着食指在盒子里用力点了点,满指头的粉,指纹看不见了。 南迦印在俞海生唇上,捻开,来来回回均匀,又在他眼尾一抹,最后移到双眼上方,眉心一点没松开,其他手指拨开刘海,顺着画到发间。 “还记得巴德岗那个寺庙吗?”南迦问。 俞海生微微抿嘴,嗯。 “你不是尼瓦尔族,所以这些没什么意义,就像我一开始见到你时说的,意义不重要,好看、快乐就够了。” 南迦俯身,那双好看的,睫毛很长的眼睛认真描摹俞海生的轮廓。从额头到眉尾,流到眼睛停下,敲敲门,与之对视,再往下到鼻翼,唇,下巴,又跳回耳朵,从那里转下,脖颈,锁骨…… 光看不够,他亲上去,补全了到脚趾的,一整幅叫做俞海生的油画。 他们沉默地做,沉默地对视,从没离开彼此的眼睛。月影阑珊,恍惚间俞海生似乎看见了布达村的木棉花,还有那些很美很美的,弯弯曲曲的,独属老房子的月亮的藤蔓。 没有蜂蜡固定,到最后俞海生嘴上全糊掉了。南迦躺在他身上,印了一嘴,下巴上也是。 他们没在亲吻,但唇与唇相连,仿佛只是印在一起就够了。南迦嗫嚅了句什么,也可能根本没说话,只是动了动。俞海生能感觉到唇上的皮肤跟着被黏起,变成很细的一小柱,再往上,轻轻的痒痒的一下,皮与皮就分开了。 那片红里没有未婚少女用的藏红花,只有majitho,可能也有血。 第42章 关于称之为恶的枷锁 那个小小的图标里,锁着十三年的折磨与隐忍。 阿姐走后,十二岁的南迦长到十五岁,用自己的钱买了人生第一台不是二手的翻盖机。长到十九岁,又换了第一台智能手机。他赚了很多钱,后面换了很多工作用的手机,唯独第一台智能机从未换过。 到现在六年了,里面记载着罗摩伤害的女性们的证据,有的是口述文字,有的是采访视频,一共4.7个G。有备份,手机也有卡顿,但南迦依旧留着这台,下了微信的那个也是它,新手机没有。 时间没那么久远,但在这个不把女人当人看的地方,愿意站出来的人寥寥无几。索加她在其中帮了很多忙,南迦非常感谢她。 索加她就是后来嫁给罗摩的女人,她说不了话,但未必不能表达。 小南迦攥着这些上锁的文件一步步走来,他知道未必有出路,法典连性/同意年龄都未统一规定,更何况对强/j罪的定义。放眼全社会,报案率10%都不到,社会不检点的污名、家族种姓声誉、司/法腐/败、公共教育的缺失、认为妻子是丈夫私人财产的传统观念……太多太多了。 他本想等到新法改/格的那个清晨,更稳妥更致命更直接,奈何真正的太阳比新法的清晨更早到来。他想要那个带着他去新世界的太阳,太想要了,他等了二十五年,这是第一次见到属于他的太阳。 也是他的海。 欲/望、忍耐、迷惘、执着、经历、未来……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同催生南迦走向罗摩帐篷的这步。 而在真正报警前,他需要问清阿曼的事。这是对所有人都公正的交代。 走进那个帐篷,里面空无一人。白天,那个男人还要树立美好形象,没理由不在。 南迦出来,沿着接连拉开几个,都没有罗摩的影子。他又跑去问区警和负责人,他们都表示没见到罗摩出去,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太阳烤着他,南迦浑身一激灵,往那个红色帐篷飞奔。 而红色帐篷前本该冲上来活蹦乱跳的哈里,此时正趴在地上睡觉。 南迦走近喊她,摇她,没醒,他继续摇,越摇越心慌。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只阿曼送给苏曼的、也叫哈里的、实际是现在哈里的母亲的大黄狗,也和现在一样睡着了。 哈里只是均匀呼吸,没有醒的意思。 南迦看了她一眼,摸摸她的头,目光移到这顶红色帐篷站起身。 他仿佛听见咔擦一声,像拍摄定格镜头那么脆,是他讨厌的声音。 他不喜欢拍照。 很多人都应该喜欢吧?能留下美好回忆,哪怕会忘记,照片也能留住人们当下的笑脸。 而自己记忆里的照片与相机,从拥有后都与也只与记录罪恶有关。南迦知道这样不对,但就像曾经不敢看那些眼睛一样,他也不敢看向镜头,至今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所以当俞海生拿着相机问他要不要合照时,他明白没有恶意,但仍没第一时间回复。 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那人立刻就转了话题,自然地问晚上吃什么,要不我们在家吃吧,我给你做。 俞海生错开视线的那一刻,南迦并不好受,如此正常的一个愿望都实现不了,他觉得自己懦弱。 再等等我。我有在努力。 而现在,南迦脑海里的那台相机定格画面,是丁达尔的细碎漂浮下,压在女孩身上的男人背朝着自己。行军床不高,瘦弱的小腿搭拉在空中,地上的红鞋像蝴蝶。 那一刻南迦脑子里轰的一下,许多梦境里属于阿姐的和看不清脸的声音如黑色潮水般涌来。张开嘴仰着头大口汲取氧气,没用,还是没用,心肺都在痛。嗡鸣间他反复告诫自己,那是过去。那是过去。那是过去。 人无法改变过去。 人渣。 不要哭。 恶心。 别恨我。 …………。 哐——! 天旋地转。 当啷——! 扔在地上。 啪——! 拳头。 咔啦—— 骨头错位。 呕吐声—— 血顺着金牙往外流。 嘶吼与喊痛声—— 狗皮膏药般。 南迦骑在罗摩身上,下面的人鼻青脸肿,抽搐着侧弯身子,右手颤抖想捂住受伤的膝盖,被他看到又补了一拳。 罗摩嗷一嗓子,狠狠用尼泊尔语咒骂,眼睛死瞪着南迦,却没还手。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突然,他感觉到接触部分有什么东西变/ 硬。再看向罗摩,罗摩眼里诡谲、恨意与迷离,和很多年前那个楼梯口一样。 南迦第一次亲眼见到。 罗摩又呕出口血,咳着咳着笑了,笑声很大,被血呛到,气管发出赫赫声,他连他自己也一起笑,嘲笑和兴奋谁分得清。 南迦骂了句,给了他一巴掌,“给我他妈闭上嘴,恶心的蠢货!” “你对她做了什么?” 罗摩很听话地闭嘴,用眼睛奸/他。 又一巴掌,打掉两颗牙,“你对她做了什么?” 罗摩还是不说话,象征性往上顶了两下,笑得更大了。 “Bhāgcha!”南迦又恶狠狠朝他腹部一拳,从他身上起来。 床上的塔拉只是望着天花板。南迦过来,她就看向他。 “你要允许我有一定缺点”在南迦理智线左右横跳,面对罗摩他能用拳头泄愤,对塔拉,他一忍再忍。 塔拉不像其他小孩,很多时候比成年人更像成年人。所以在他把那份信任交给她时,也是一种对两人关系的主动示好。 他其实很想问问塔拉当时为什么那么说,为什么答应了依旧不和自己报备,为什么还要和罗摩在一起,我都说了不在的几天让她看着你。 塔拉以前也不是没做过类似叛逆的事,只不过被阿曼捡走后,这是第一次,和以前街头巷尾那个混混般的身影再次重叠。 所以有恨吗?当然有,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塔拉。有不理解,也有比她还痛的痛,痛到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个人撕碎了。 不想塔拉和苏曼的影子重叠。 但他只是脱掉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女孩身上,一句话也没说。塔拉眼眶红了,但一滴泪也没掉。 塔拉倔倔地盯着南迦,死死瞪着。 塔拉说:“我找到阿妈了。” 说完,她还是狠狠凿进南迦眼睛那样看着他,又说了遍,“我没事,我找到阿妈了。” 女孩带着恨和爽快的目光透过南迦,劈在地上那团血肉模糊上。 那个交汇瞬间,南迦明白了。 “我也找到了,”南迦轻轻摸女孩的头,“不许有下次了。” 塔拉眼睛更红了。 仰头喘口气,南迦腿把凳子往罗摩那边踹了脚坐过去,俯视罗摩。 “布达村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罗摩看好戏似的,“我的宝贝,我再厉害还能管天上下雨?” 他歪脸“呸”的一声吐掉组织物,“我要是真那么厉害,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 他朝南迦身上上上下下流连,自暴自弃地笑了。 南迦面不改色,“为什么不救她?” “救?”罗摩反问,“怎么救?我在加德满都,她在布达村,我怎么救?我他妈花了那么大一笔钱好说好商量地求人,求资源,不然你以为那么一丁点的破村子,能有人活着出来?” “我真是太伤心了,宝贝,”罗摩挑眉笑着,“从地震到泥石流,我为你花了多少心思,你就这么想我。” 人在极度荒谬时只想笑,南迦嗤笑点开手机,噼里啪啦几下给他看。 “我他妈还谢谢你?也对,谢谢你娶了索加她,没有她我还很难整理这些证据,这么一想,我他妈还真得谢谢你。” 罗摩眼神一凛,随后又散开笑了,“那个婊子。” 南迦又踢他一脚,踹在右膝上,“注意你的那张破嘴。” 这一脚给罗摩踢精神了,他痛苦叫了声,转而盯过来。 “你猜猜我后来为什么不救她?” 南迦冷冷看着。 “我不是没想和她搞好关系,苏曼的事……过去就过去了。震后那几天我照顾她多少?你知道她怎么对我的吗?她根本看不上我,也不要我帮忙。好啊,既然不要,那我干脆不管了。” “我救她?呵,”罗摩冷笑,“我救她?” “我他妈凭什么上赶着救她?!”罗摩怒吼,“我这条腿,就他妈因为那个女的废了!废了!!你知道多疼吗?每走一步都连着四肢,锥在我心里那么疼。我他妈干/ 女人的时候多屈辱,你知道吗?” 罗摩又诡异地笑了,笑完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因为你干不了女人,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安静极了,他好像彻底疯了,只是一直在笑,笑声拐了好几个弯,落地,才平静下来。 “你说,我凭什么救她?嗯?我凭什么?” “凭什么?”南迦也绝望地笑了,“你怎么好意思问出这三个字的。” “因为你自己是坨屎,别人嫌你脏,你问凭什么嫌你脏?”南迦弯腰拍拍他的脸,“多大的脸啊?嗯?” “啪”的一声,南迦用力给了他一拳,“就因为这种傻逼理由,就只是因为这种。” 又一拳,罗摩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缩在地上干呕。 “你杀了我阿妈,”南迦看着他,“你凭什么问‘凭什么’?” “我没杀她!”罗摩反驳,“这是天意,接连天灾,这是天意!!天意要收她哈哈哈哈……”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南迦冷言,“你真是让人恶心。” 南迦继续俯视。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理解你问凭什么。因为我也很想问,从我亲爸亲妈分开到现在,我也想问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承诺过永远在一起又分开?凭什么那些傻逼要庆祝我妈的死亡,明明她一点也不想死?凭什么杜杜是这样的,好不起来?凭什么他要被其他人用看异类的眼光打量?凭什么我要照顾他?凭什么阿姐那么好的人被你……?凭什么明明不想管,但现在依旧在收拾这些烂摊子?” 他缓口气,补上继续问,语速越来越快,“我明明告诉过她怎么做,凭什么又要为别人的选择负责?还有我阿妈……” “凭什么这里的生活是这样的?我又凭什么要经历这些?我他妈还想问凭什么呢!” 然后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凭什么让我这么晚遇到你,是不是再早一点,也不会这么难过了? 南迦深深缓口气,平复喘息,再次看向罗摩。 “所以我真的很理解你的心情,罗摩。” 他第一次喊罗摩的名字,罗摩一言不发看着他。 南迦继续道:“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不是我善良,善良的人活不到现在,也不是你心中有恶,要有报应。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从来不把这种凭什么扔给别人。” 南迦十分安静,也十分认真,“哪里有那么多凭什么,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就像我之所以还在这,就是因为我心甘情愿这么做。我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大师,我只是普通人,就像你说的,要允许人有一定的缺点,我允许我自己不完美,允许自己有各种各样好的坏的情绪,但同时,这和我选择去接受身边发生的一切并不相悖。无论是开心接受、不开心接受,想接受还是不想接受,我都接受。这就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 南迦说完,突然笑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可能潜意识早也明白,但仍旧把自己困在其中这么久。 那位苦行僧说得对,尘世间每个人身上都有枷锁,你解不开自己的,但不代表解不开别人的。 更准确来说,很多时候不是自己解不开自己的。人不会真的把自己困住,只是没有力气解开、没有盼头解开。 解开了又能怎样?又能去哪里? 所以当俞海生接住了我,从他嘴里说出我想听到的答案与话时,他就解开了我的枷锁。 我只是想在世间另一个存在身上,听到我想听的答案罢了。因为不这样,人会很孤独很孤独,会很痛苦很痛苦。 也所以,我愿意因为你有力气去面对这里的一切,有勇气与这里的一切割席。 罗摩看向南迦的眼神变了又变,从不屑到疑惑,从疑惑到恼羞成怒,从恼羞成怒到惶恐,从惶恐到颤抖。 罗摩眼里,那个少年风姿依旧,他目光炯然有神,一如诱惑着他堕入地狱那时一样绚烂。他一步步走向自己,衣料轻柔翻飞,他手里握着弯刀,刀刃出鞘,刀锋如月。 地上的人颤抖中,又夹杂一丝很深很深的迷恋,对这个他既觉得脏,又无比纯净的少年。 那个曾出现过的声音再次诡异地在南迦耳边呢喃,危险危险!它又发出孩子般的笑,很简单的,只要“唰”的一下!呃啊!就好了呀!桀桀桀的恶魔低语。 与此同时,南迦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哥————————!!!!!” 那声音一点也不美了,像尖锐的兽鸣。 悬在塔拉眼眶的泪啪的落下,涟漪如同坠入平静湖面的一滴雨。 刀锋嗡鸣。 脑海中再次浮现俞海生的声音,笑着说我一直都信你。 我爱你。 噌———— 刀锋划开空气。 手臂扬起。 恐惧。尖叫。泪水。 南迦重重刺下去。 空了一拍,世界安静。 在这片静里,没有黑,是一片纯的白。 那是一个白山与蓝水相交的美丽世界。 他笑了。他期待解脱的一刻。 再次睁眼,他满手的鲜血。属于过去的,现在的,每个人的尖叫、泪水、恐惧戛然而止。 朝胸口刺下去的那刀落在了罗摩下/体上面。 咔哒。 他朝着自己和他人的恶走去,亲手解开了那道称之为恶的枷锁。 第43章 手术刀 “这瓶丁苯酞打完基本就能出院了,降脂药,降压药都在这个袋子里了,用量说明我都写好了。” 俞海生当着父母的面把纸条塞进去,“除此之外您还得注意饮食平时一定要低脂低盐,都老生常谈了,您也懂,这个年纪就别再任性了,少抽几口烟,少喝几口酒没有坏处,您这次脑梗……” 俞父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唉,活着没酒喝,我还能乐呵几天?” 啪,俞母抽他手,“说什么呢,呸呸呸。孩子那是关心你,你倒好,越活越像小孩了。” 俞父哼哼一下,“不用操心我,你说,早点结个婚不比什么都强。我心情一好,一下子多活个五年十年的,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说完三个人都静了。俞海生没讲话,只是继续分药,俞母欲言又止看向他们的孩子,张了张嘴又闭上。 俞父轻咳两声,“那什么,药你放那就行,不用管了,一会儿我和你妈再看,没什么事儿的话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两天忙前忙后的,”说着他偷偷瞥了几眼,“那黑眼圈都比熊猫大了,啧啧啧,快回去睡觉。” 他一开口,俞母也有了台阶,“对啊对啊,你快回去吧,这边有我呢。你也不用担心你爸,都过来了,啊。” 俞海生没接,对话就又停在这句。他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一个躺靠在病床上,哼哼着不自然地看窗外,另一个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的,只不过她意识到翻来覆去讲的东西如今没多大用,所以只是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垂眼,来来回回纠结。 如果往前推十年二十年,这一幕可能会产生吵架吵赢了的自豪和爽。但现在,年过花甲却对自己有所顾虑,开始斟酌怎么对话的样子只会带来心酸。 俞海生有些哑然,他们三个都像刚学说话一样。 念了再念,最后只留下“那你们多注意身体,有事直接打我电话”和“好好好,知道了,快回去吧”两句。 推开房门,穿过嘈杂又平静的走廊,与一床又一床推来的各个年龄的病人擦肩,再到进电梯,短短五分钟的路,对于刚从生死线拉回来的患者家属来讲,却像重新活了一遭。 三年对人意味着什么?可能是从降临世间到牙牙学语,可能是换了一批新的身体组织,可能代表整个初中或高中,也可能是标志大学青春生活的结束,告诉每个人你要步入社会了。 当然,三年从踏出校园的一刻起,又变得既飞跃又微乎其微,从职场菜鸟到小有作为,从单身到组建家庭,也可能见证了各路朋友的聚散离合,或者只是在过生活,平平淡淡。 时间对每个人都很公平,不多不少,每个人都无法拒绝大大小小的改变。就像他的父母,好像前几天还在发表坚持了三年的“早日回归正常”的长篇大论,一转眼,猛地一下让俞海生切身体验什么叫病来如山倒。 医院仿佛自带魔力,会把很多中年人变老,把很多老年人变消失,也会让无数的孩子和青年放下很多纠结,再给予他们新的愁思。 电梯没能立刻转下,门在四楼打开,进来了几个推着病人的护士和家属。床上老人昏迷不醒,她太瘦小了,鼻下绑着吸氧管,双眼失神地闭着,仿佛一攥就没了,又仿佛很放松地睡着了。 旁边的中年人手持电话,皱眉又不耐烦地和另一边讲着什么,口音很大听不太清,依稀是在辩论要不要手术,开不开刀,有没有意义。 叮的一声,电梯下降,失重感随之而来。信号不好,女人就更恼火,喂喂喂了好几声骂了句国粹,再看向病床上的老人时表情复杂。 到了一楼,俞海生越过他们出了电梯,他快步离开,想早点晒晒太阳。 可能只是晒太阳还不够,等红灯过程中他闭上眼,三十秒过去,再睁开,打方向盘开向自己买的那栋房子。 俞海生不管这里叫“家”,也不经常来这,偶尔路过进来坐坐,每隔一个月做次大扫除,也就这样了。 所以当他开门时钥匙硬是转了一圈半才发现转反了,因为上一次走的时候并没上锁。 咔哒,他推门走进去,边弯腰脱鞋边朝客厅说了句,“我回来了”。 鞋换完了,所以也没其他声响了,隐隐约约的白噪音有些刺耳。 他叹口气,所以才不想来这边。 唰的一下,俞海生拉开窗帘。 这是间南北通透的房子,108平不大不小,客厅、厨房和卧室完全打通,书房和卫生间的门敞开,整体刷了暖白色的漆,地面做了自流平,一打眼望去格外透亮干净。 他覆上右侧靠入户门的那把锁,里面藏着世间不为人知的秘密。 手指握紧,顺指针旋转,吱呀一声,他来独自见证奇迹。 那是一处定格在三年前的静止时空——里面靠墙摆放了张铺着淡蓝床单的硬板床,床头简陋,看不出什么牌子的,与之同一风格的是它对面的木桌,匠人似乎手不稳,一只桌角甚至有点歪。再近点,桌上正中间有个小臂那么长的玻璃罐,五彩斑斓的千纸鹤堆得十分满,可能没地方放了,罐子边紧挨了只单独的千纸鹤,有些老旧,折痕明显。 俞海生摸到墙上一处开关,下一秒,桌贴着的那面墙跟着投影了闪井字窗。设计师颇有自然气息地在上面加了轮月牙和树枝,斑斑驳驳地映在俞海生眼前。 如果被科学家发现这里,大概会立刻封锁,再把他抓走,无数的人来审问是不是外星人,为什么世上会有不被时间影响的空间!如实交代! 想到这俞海生笑了笑,会魔法的人哪里是我。 嘴角扬起的弧度淡了些,他在心里默念那两个字,南迦。 如咒语般,一念,尘封三年的记忆飘零一地。 那一瞬他真的穿越了光怪陆离的隧道,温度、湿度、背景音都退回到三年前那间老房子的月夜,甚至好像一转身,就会看见有个人躺在后面,床垫往那边微微下陷的力度都能感觉到。 俞海生坐下来,全身重量往墙面靠,他慢慢仰头闭眼,在这片静止空间里贪婪地大口呼吸。 也只有在这里,他才敢回忆三年前的那些天。 2015年6月,俞海生在“他们的家”里等了三天,打了三通电话均未接听。从附近摸到咖啡店,又从咖啡店摸到避难所,人们口口相传,把那天的事概括为“纠纷”、“警察来了”、“不知道后续了”。 因为他们早就好好告别过,也因为一路的故事他们共同经历过,所以无需更多话语,俞海生早已明白发生的各种因果。 他笑了,觉得解脱的那种笑,他有多爱南迦就有多清楚地知道,南迦等这一天的到来等了多久。 同时又觉得恨,无奈的恨,甘之如饴的恨。他太明白南迦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也因此,这场蜕变自己无法参与,他能做的只有等。 俞海生捂住脸,嘴角扬着,眼尾下降。 明明叫我不要被困住的人是你,但困住我的人也是你。你一句“你要信我”比什么魔法都管用,把我变成只会移山的愚公,也把我变成囚徒于时间的傻子。 15年6月那个下午,老板娘看了俞海生很久,最终还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南迦不让他们告诉这个中国人自己去了哪,她其实不想管这些年轻人的弯弯绕绕,但南迦的眼神实在太认真,叫她不忍拒绝。 后来给俞海生熬走后,她四下看看咖啡店,以前的熟人都不在了,挺空的,于是也索性搬了家,离开这个伤心地。 一夜之间,南迦宛如凭空消失,连带着他身边的那些人和事。 后来的三年里,俞海生有时会产生错觉,南迦是真实的吗? 是的吧,不然心怎么会这么安然,不然又怎么会这么痛。 可如果是真实的,你到底在哪儿呢? 他朝前面抬手,虚空伸向千纸鹤的方向。里面一共八百三十七只,每次很想南迦的时候就会叠一只,其实有在控制着不去想,因此已经少了很多很多了。 只是思念可控,爱却不可控。一时的念想可抑制,但每每想到一些想与南迦分享的东西,每每找到一家好吃的餐厅,每每自发一句想说的话,俞海生不忍心把它们也全部扼杀。 于是小鸟们承载着这些爱,把爱放进玻璃纸羽毛里,暂时和玻璃罐一起尘封在这片冻结空间。 三年对我意味着什么?他问自己。 不长不短,但足够把南迦两个字发酵成心上的一块疤。 这三年他过得并不好,虽然也没那么差,每一天都既疼又快乐。疼是因为南迦,快乐也是因为南迦。 可能也有崩溃,但那句“你要信我”在拽着他不跨过那条线。 日子也只能这样过,比如把自己需要做到的事情做好,不让无关的人担心,之前的二十几年不都这么过来的吗?很擅长的,他想。 时间久了,这些忍耐与等待渐渐糊成了一个茧,一面保护着他尽可能减少情绪波动,一面也隔绝着未来可能发生的改变,哪怕这种改变可能往好的方向走。 习惯了躲在茧里,人有时候就会不自觉害怕突破这种舒适区。 毕竟变化、流动一类的东西是很疼的,是需要勇气的。 其实还有一点,俞海生心想。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放不下阿曼的死,我该怎么面对你。 不知道怎么办,所以也被迫被包在了茧里。 此外,俞海生养成了每年固定捐款的习惯,他深知灾难只是一时的,修复却要很漫长的时间。当地还有很多人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似乎匪夷所思但这就是现实。资金管理与分配问题,工期拖延,地理限制等等等等,太多因素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算是买自己的心安,给自己一个能喘息的地方。 还有呢?对了,眼睛账号。 账号关于尼泊尔的更新,从那场地震后隔了一年,这次视角不再是庙宇神龛,也不是滑翔伞和桨板,俞海生把重点放在了那片土地上的人身上,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他写女性困境,也拍下了山村还在时的那轮月亮,他讲和普通人为一根葱讨价还价的趣事,也吐槽蚊虫叮咬……和之前的风格有差异,活人感拉进了与其他人的距离。 因此有人在下面留言说博主好好笑,有人说奶奶我关注的年更博主更新了,还有人问是不是换团队了。俞海生一一回谢谢喜欢,辛苦等待以及没有。后来又有人问之前那个大帅哥呢,博主多更新点,喜欢看。俞海生笑了笑,在这条评论下点了个赞没回复,大家就评论kdlkdl。 账号断断续续做了五年,中间好几篇动态都是围绕震后救援和持续关注的,15年因此上了波小热搜,涨了7w粉,可能有很多僵尸粉,不过他依旧选择把这个号做下去。 有些累,俞海生顺着侧躺下来。这个房间太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不过也因此独有种飞蛾扑火的安全感。 睡一觉吧,万一今天能梦见你。 这么想着,他给自己催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模糊地问,这样算不算三年带给他的一种习惯? 俞海生每晚睡前都会留给自己半小时来想南迦,想南迦的一切,试图借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服用精神ya片。十次能有五次成功,效果不错,副作用是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看不清梦中人的脸了,醒来会恍惚很久。 今天也成功了。 俞海生在梦里不怎么说话,他想多听听南迦讲,看不清总要听得见吧。 于是身为梦主人的他引诱着梦中人出声。这个南迦就问,你想要我说点什么呢? 而这时俞海生就想,南迦不会这么说话,他的话……应该会直接喊我小鱼,或者直接亲我。 这个南迦就突然一乍,表示我就是南迦,小鱼,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嚯,俞海生笑了笑,都忘了梦里可以脑电波交流。这样一篡改,这个南迦似乎更像那个南迦了。 但俞海生不会把他们弄混,就像以前面对小塔时一样。所以他只是静静待着,清醒又魔怔地待在这。 身边这个南迦晃来晃去,一会儿问你怎么不陪我说说话啊,我好无聊,一会儿又问你今天做了什么呀,后来反反复复见人不搭理,索性想拽他起来,俞海生条件反射推开,他们都愣了一下。 梦里的南迦落寞地笑了,说你不是我的小鱼,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俞海生闭了闭眼,不想流泪,说我也想问,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对话不欢而散,他觉得快醒了,索性没再睁开眼。朦胧着他听到梦中人用南迦的声音又喊了自己句小鱼,接着念了句e back to me”,不是歌唱,是带着回音的陈述,真真如同地狱般传来。 身体本能对这个指令做出反馈,他喘着粗气睁开眼,汗浸了满身,心脏咚咚咚了好久没减速。 二十七岁睡觉还能x遗,我也真的够牛,他自嘲道。 早上八点,周末,手机有新消息。 是顾雪,她是身边除了父母唯一知晓南迦存在的人。 究其原因,那样一个不想留下照片的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想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迹。俞海生爱他,连这份分离感一并尊重并接受。 叮的一声。顾雪又给他发了条消息。 顾雪:俞哥,周末有空吗? 顾雪:要不要出来约个饭?就我们俩。 这个“就我们俩”的意思是指,他可以不用装了,可以和她聊聊关于那块疤。 俞海生感谢她的善意,也不妨碍他在知晓南迦存在的熟人面前丧失了正常表达的能力,总是要斟酌再斟酌,思考透露自己的内心到什么程度才合适。 其实没理由拒绝。 但。 他点开信息框,和顾雪说下次吧。 他放下手机,余光瞥到那串未拨通的号码,胸口一抽一抽的,为那个梦和自己的反馈。 俞海生狠狠闭上眼。笑不出来。 我真他妈好想你。 三年的时间意味着什么? 人们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那能不能直接跳过无法相见的这些年,早点给我个痛快。我不怕疼,就怕不是完全的无望。 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磨心销神。 那句e back to me”再次蛊惑他,从医院老人的皱纹回荡到他心尖,仿佛南迦也伴随着他从少年走到坟墓,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杀猪刀吗,不是吧,应该是把手术刀。它们杀我,也救我,他苦涩地想。 第44章 刻舟求剑 到底是害怕张灯结彩的节日氛围,还是借着由头纵思念之欲,或许连俞海生自己也不清楚。 2019年春节是2月5号,提前近一个月买机票,美其名曰出去散散心,俞父俞母也没多说,他们彼此达成了一定默契。 临走前两位老人犹豫着,委婉问过年回不回来。俞海生笑着摇摇头,和多年前一样回道不用留我的份了。 团圆,团圆,团团圆圆又一年。可你不在,如何成圆? 飞机落地冲击的一下,俞海生平静地想,这是第四次来尼泊尔了,但是却是第一次在冬天来到这块炎热的潮湿地。 他打了个寒战。20度不到的天十分陌生,但空气味道依旧杂七杂八的亲切。 没订酒店,打算待一个多月,在国内俞海生直接远程联络了名当地房东。支付宝和微信都能付钱,比五年前方便多了。 房东阿姨人很热情,这会儿联系他问到哪了,需不需要开车去接,不多收钱。 俞海生打字:谢谢阿丽,不用了,我直接导航过去。 阿丽是房东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她喜欢接待中国人,并表示这个名字好听好记朗朗上口,要求俞海生也这么叫她。 阿丽那边发了个ok,信号转了两圈又发来句到了联系我,我就在附近。 俞海生说好。 他再次深呼吸。约莫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没打车也没坐摩的,步行没多久。 他关掉导航。因为这一片太熟悉。 来之前不是没做心理准备,但真的走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时,竟没想象中那么情绪化。 看来时间也不算完全无用。 穿行在橘色黑色相间的陶瓦片下,俞海生路过许多重檐歇山式屋顶,它们和记忆中一样神秘美丽。有时走着走着也会驻足,为那些不再存在的小巷和多出来的陌生新店。 三年多的时间给加德满都带来了悄然新生,它们藏在每一处形如绷带的脚手架下。 风沙里有什么刺激泪腺般的,使他疼痛。俞海生莫名想到了一个流传多年的俗语——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里埋着他和他的过去,如坟墓,也如春泥。 - 来尼泊尔的第三天,一月十五号凌晨四点半。 近几天邻里都在庆祝着什么。 走在去往博达哈路上时,俞海生左耳是阿丽夸他“你可真会来,今年洛萨节*最后一天和马格节撞一块了,多少年都碰不上的好运气!这是湿婆在保佑你”,右耳是沿街戴面具跳舞的游行者在演奏音乐,满鼻子的油炸香气,隐约有点辣。 十分割裂,俞海生想可真是保佑我,躲了中国的春节,没躲掉尼泊尔的。 阿丽热情给他介绍:“这是一种面疙瘩汤,叫‘Guthuk’,里面有九种材料,你闻到的味儿就是辣椒和羊毛。” 阿丽说着在嘴边划拉两下,“这样拌着kasai,就一种点心,放一起吃,新年会有好运势。其实你之前吃的就是,不过我怀疑你没睡醒,毫无反应啊,正常来讲第一次吃会觉得味道奇怪才对啊。” 已经对尼泊尔食物的混合多样性习惯了,这样一想多亏了南迦,他笑笑没说话。 阿丽又说:“每年的洛萨节,寺院都会举行诵经和祈福法会来辞旧迎新,现场的僧侣会做彩色酥油花坛,蛮好看的,一会儿我们就能见到。” 她刚说完,迎面一个披着纱丽点了tika的妇人朝他们双手合十,“Tashi Delek!” “Tashi Delek!”阿丽喊了声回道。 “什么意思?”俞海生边模仿边问。 阿丽点点自己胸口,又指指俞海生,“我祝福你,你祝福我,我们都吉祥如意!” 二十分钟步行距离,阿丽带他来到了熟悉的博达哈大佛塔。 四周望去,约50余间寺院经堂围绕佛塔基座全部开放。数不清多少僧侣身着红衣盘坐在顶层大平台,面朝佛塔金顶,组成一个巨大的同心圆,往下看是信徒在绕转经筒。 阿丽示意他看西侧,那里有十七位活佛坐镇高台。他们头上的法帽在太阳下庄重明亮,刺绣的金线是大面积藏红的点睛之笔。 凌晨六点,钟声敲响。 之后的画面每每想起都觉震撼。虽是第一次参与,但好像曾经在哪见过。 俞海生屏息。 那是一片由信徒供奉的13000盏酥油灯流连成的光浪,昼夜不熄,比太阳还要亮,一圈一圈映照着众人。位于中间的僧众在人们的注视下缓缓展开三十米长的卷轴,上面手写着般若经。 俞海生看着他们手执孔雀翎,蘸着金粉,在金刚铃和达玛鼓声中一一点校,从容不迫。诵经声浪伴随礼器的低频往远处扩散,汇成一片声与光的大海。 这一刻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时间空间都错乱。许多毫不相干的画面、声音、味道突破时空限制,眼前是千僧诵经与酥油花坛,俞海生却透过这一幕望到了河流上游的那个清晨,万声振翅的黑羽下,少年人的笑脸。 少年对自己讲,这里也叫满愿塔。他贴近又问,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他声音在多声部的复调吟唱中消弭。俞海生没来得及抓住,下一刻所有信徒集体跪拜,向空中抛洒隆达,于是南迦的身影也在这场金色暴风雪里看不见了。 法会结束,二人随便吃了口饭。在阿丽多次表示不要随便拍照,也不要随便和花车上的那些人搭话,不然要多支付500的“功德金”后,她才带着俞海生来到了那条巴格马蒂河。 洛萨节是藏传佛教社区的春节,原本活动持续到傍晚,但阿丽表示最震撼的已经见过了,真到了晚上还得是恒河夜祭,尤其还赶上了马格节。 马格节全名马格桑克兰蒂节,是一个与太阳相关的节日。人们在这一天感恩冬收,庆祝太阳北移,为白昼渐长欢呼。他们相信无论黑夜多漫长,光明总会到来。 不想扫阿丽的兴,俞海生没说更深刻的夜祭我已经见过了。也许经历了早上的画面,他也跟着代入这片土地上那份为节日雀跃的心情。 他是这样和自己讲的,但其实俞海生心里很清楚,自己只是借着这条河,刻舟求想要的那把剑罢了。 所以仪式开始时,他并没看进去多少。相似的画面,相似的人群,相似的求愿,身边人却变了。 祭司身着白衣金冠,也许有变化,但不重要。铃铛颂音伴随焚烧秸秆味缭绕开来,氛围到这了,俞海生就顺着仪式的主题想生死,口头反反复复念。 生死,生死,自然规律。如果一个人放不下生死,他是放不下什么? 那簇火苗跳跃在蜡烛头上,又飘进河流里,一明一灭,轮回三秋。 火在上面,人就活着,火在下面,人就化为灰烬。 俞海生注视着,它们逐渐变小,消失于视线尽头。 一整个生死别离。 生死别离。 生死。别离。 俞海生怔住。 嘈杂的夜,他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好像困了四年的问题差一点就要解开了,也好像随着解开,很多东西都会变得不一样。 俞海生浑身战栗,那是一种意识到即将打破作为舒适区的那层茧的犹豫。 许许多多破碎画面随灯盏一点点流经眼前,有阿曼、布达村,有他的父母,也有一些从未见过的人脸……恍惚间他看到南迦坐在岸边,默默注视这些的所有一点点离开自己,被冲到下游,那眼神毫无生意,却也并不惧怕死亡。 如果。 如果,你怕的不是死亡,那会是别离吗? 一身鸡皮疙瘩。 为什么会怕别离?俞海生在心里问自己。下一秒,他想到了那个夜晚,在自己身上刻下重量的南迦的热度,以及那抹宛如告别也像结婚仪式的红。 如果。 如果你是因为从未曾与他们好好告过别—— 他闭上眼。黑暗里那个南迦恍然看向自己。 俞海生猛地一下把人抱住。紧接着,耳边又传来一阵铃音。 “Diriya Aayus,Rog Mukti,Samriddhi,Buddhi。” ——愿你长命百岁,无病无忧,丰盈繁荣,智慧永存。 这是祭司对众人撒下的祝福。 阿丽在旁边低头,最后郑重念道,愿神明保佑你。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总之结束后人也很多。他们顺着人流往回走,再次路过满愿塔,那里烛火依旧辉煌,在风中静静燃烧。 “年轻人,”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突然拉住他胳膊,“买一个吧,买一个吧,cheap,七普,便宜得很!” 太拥挤了,路又窄,俞海生怕撞到老人只能停下,“不用了,我不买,谢谢您。” “50,只要50,七普七普!”她赶忙从袋子里抓了一大把,各种材质的廉价珠子碰撞摩擦,没人群声大。 老人又补充:“买三送一,买五送二,你不戴还可以回去送人呀。” 阿丽见惯了,本来想说别了吧,不合适,转头看到俞海生愣神的样,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站着等。 可能被隐藏的那份近乡情怯没熬过一整天的故地重游,俞海生拿起一串盗版祖母绿,问了句,“How much?” 老人笑着,“50,50。” “啊,”俞海生反应过来,小声嘟囔“我在说什么”,完了也笑笑,“抱歉,刚才走神了。这个、这个、这个……嗯,还有这两个吧,我都要了。” 说着算好付了钱。 老人接过后抬眼往他脖子那瞅了瞅。 “你这个,”她比了个拇指,“good!” “谢谢,”俞海生垂眼,温柔极了,转而看向老人,“这是一个很好的人送……” 阿丽很有防范意识地阻止话题往下进行,“买好了我们就走吧,再晚点这里也乱,你回去后把门……喂!喂!你干嘛去!!” 阿丽的声音淹没在俞海生身后,他赶忙头也不回地喊:“我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然后拼命拨开人群,朝老人背后的那条巷子飞奔。 咚。咚。咚。 我没看错吧? 他喘着气。别走! 视线尽头有个白色身影,背影轮廓好熟悉。 别走!他大喊,不管不顾往前面抓。 别走!别走……! 咸酸的泪往下滴,他胡乱擦把。 三步,两步,一步。 扎着小辫的人没意识到是喊自己,猛地被俞海生拽住往那个方向带,差点没稳住。 俞海生一手拽着人胳膊,一手扶膝盖,半弯着腰拼命平复呼吸。 离别哪里难,明明是相遇远比离别难才对。 他死死抓着不放,缓了两三秒才直起身子,管不了脸上什么表情,也修饰不了自己的声音。 “南……塔拉?” 女孩也一愣,眼前的人和记忆中变化好大。她眨了好几下眼,最后不可置信的惊喜道:“小鱼哥哥……?我靠我没认错吧!” 俞海生松开手,有一瞬失落,但立刻被另一种久违的熟悉弄得鼻子一酸,“真的是你……你,”他上下珍惜地看看,发出气音笑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差点没认出来。” 没再梳好看的长辫,她把头发剪短了,可能刚剪了不久,鬓角和小揪揪旁边还有几缕碎发扎不起来,自然垂落。好像还长高不少,以前才到胸口,如今几乎平视了。 还有些岁月带来的细微变化,一时说不清,但看向她的眼睛,就会发现少了些调皮,多了许多稳与愁。 似乎从久别重逢的喜悦里出来了点,塔拉用这双眉眼弯了弯,“还说我!你不也是,以前都没看出来你还适合这种风格。” 她打量着俞海生颇具本地人味道的羊毛外披,眼珠转动时还有点小时候的样。 但也就那么一下,她又看回俞海生的脸,“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三天前,你……”俞海生吞掉一个“们”,“也来参加洛萨节?” 马马虎虎应了声,“算是吧,对了,你住哪里呀?” “这条街隔壁xx号那片,毕竟离哪都近,方便。” “确实……” 塔拉中文口音没那么重了。说完一时也找不到其他话题,别说他们俩了,就算是亲兄妹或者亲父女,四年没见,再遇到也会卡壳。 塔拉手背后,微微侧腰低头,脚下一踏一踏地踢石子。 “小鱼哥哥,你,是来找我哥的吗?” 咚。来了。 俞海生坦然:“嗯。” 俞海生一直把塔拉当妹妹看,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听女孩管南迦叫哥。也因此,在她面前没必要装。 “这样啊。” 塔拉脚边动作一停,接着又踢了下,用力有点大,石头飞远了,她索性停下,靠在墙边。 “你还喜欢他吗?” 不可能看不出来,虽从未明说。 俞海生点头,轻轻嗯。 他又补了句,“我一直都很喜欢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那要是没有以后,你还会喜欢吗?” “会。”俞海生答得干脆。 塔拉叹口气,“何苦呢,就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什么时候回来,这样日复一日等一个未知数,你不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吗?” 俞海生无奈又落寞地笑,他安静了会儿,缓缓摇头轻声说:“不是以时间为单位的,就,我也说不清,但只有他才会让我觉得我在活着。人可以没有爱,但人总得活着吧,他对我的意义就是这样。” “能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多的,哪怕有,也不是择优逐劣去比较,完全是谁先到就是谁,非常不公平。我……在这里遇到他,和他……” 俞海生清清嗓子,“我还能爱上谁呢。” “而且你知道吗,我甚至连等待的过程都觉得幸福。不是没有难过,只是幸福远远大于难过,可能也是我脑子出问题了。” 也并非没有其他想问的,但能遇到一个可以诉说自己对南迦的情感,且见证他们一路过来的对象,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就连此时此刻都十分珍惜。 塔拉注视着俞海生很久很久,想劝又作罢,不解皱眉又好像都懂。她几次想说什么,都忍住了。 人散得差不多了,身后的老街又恢复以往的安静。但盛大过后的静要比平时的那种更沉,街边遗留的炭火味,隆达和彩带碎片,甚至连犄角旮旯的垃圾,无一不证明刚才有多热闹。 俞海生说:“不早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我在这租了一个多月,有时间再去找你。” “谢谢小鱼哥哥,”塔拉笑笑,“但不用啦,有朋友在附近买东西,我等等她和她一起回去。” 她努努嘴,“这一片我可比你熟多了!” 说着她朝对面的小吃店挥挥手,大喊了句尼泊尔语。门口女孩错愕一下,接着也笑笑对她挥手喊了句什么。 塔拉眨巴眨巴,快走吧,天这么晚,男孩子一个人也要注意保护自己的。 俞海生收下这份调侃,下意识伸手摸摸她的头,手举到一半意识到不太好,转而拍了拍肩,“对了,你有电话吗,也好联系你。” 于是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后告别。 但他多留了个心眼,走出很远确认女孩看不到自己后,又悄悄绕回来,藏在那家小吃店附近一块板子后。 过了会儿,和塔拉打招呼的那个女孩拎着两份炸丸子朝巷子过去,然后两人碰面,一起走远了。 又过了半小时,直到旁边的灯灭了,也没其他人出来。俞海生深深看了一眼,才离开。 满愿塔与附近建筑呈同心圆结构。覆钵体的塔为圆心,旁边的杂货店铺围绕它组成一个圆圈,再往后就是其他的大型商业楼,依次围绕圆心展开。 炸物店与那个巷子口,两点相连刚好穿过圆心。巷子原本能从后面绕到商业区,但地震后没来得及修,路被堵死。所以无论如何,只要从巷子里走出来都会看见。 但俞海生不知道的是,内圈的杂货店铺除了朝向满愿塔的一侧有门,店与店之间的后门楼梯彼此相连,形成一个类似骑楼的构造,并不对外开放。 “哝,你的丸子,一共400,算上人工配送费。” 塔拉朝趴在露台边的人扔去,那人头也没回伸手接住。 “谢啦,怎么这么慢,都不脆了。” “将就吃吧,”塔拉凑过去在旁边坐下,“想吃现炸的自己去买啊,躲在这算什么。” 两个相似的身影,一正一反,都扎着小而卷的发型,仔细看的话,区别是女孩脖子前有道早已愈合的疤痕。 “哥,你的人生不只有我们,”塔拉抬头仰着,夜里能见度高,有星星,“教育我之前,你得自己先做到。” 三年前的某天,这个人蛮力扼住女孩的手,说你不能去死,然后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死,你要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塔拉认真地说:“所以你也要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那人笑笑,我知道。 两人沉默。一时只有咀嚼音和塑料袋嚓嚓声。 塔拉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我真是服了,你们一个个都比我有主意,我可不操这个心了,”说着愤愤往店里走,“你……算了,不管你了,进屋前记得锁好门,明天好像有雨,不然卡姐半夜还得起来。” 南迦应了声,去睡觉吧,熬夜皮肤会变差哦。 塔拉朝他比中指。 砰的一声后,露台再次安静。 Pani吃完了,他拍拍手,似漫无边际,又仿佛定定地看着楼下那块板子。 那里是俞海生之前在的地方。 其实真的只是想放空发发呆才来这,也可能是走之前顺带和这片告个别。 他一向不喜过节,乱哄哄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又觉得,节日其实也不错。 这个角度就刚刚好,既看得见下面的人群,又没人来打扰。 乌泱泱的一片黑里,百无聊赖中,也就是那么散漫的一眼,南迦定睛,浑身紧绷且不可置信。 问那么多人怎么认出来的,你管啊,就是能。 反应过来后,他觉得荒唐地笑笑,对塔拉说,帮我去买份夜宵,什么都行,对了,那家pani就不错。 洛萨节:博达哈那片聚集藏传佛教,有中国人也有尼泊尔人,过藏历新年。非全国性节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刻舟求剑 第45章 普通读者 从法院出来,再次站到太阳下,第一个反应是天光好刺眼。 有些虚幻,不真实,从头到脚轻飘飘的。 从那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南迦越往外走一步,越觉得陌生。像久病缠身突然痊愈的一刻,找不回对肢体的掌控权,明明一切向好,他却只觉隐隐浮躁,奇怪。 这就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 吊着的那口气突然松了,人就会累,他想。对,这种感觉应该叫累吧。 但周围人好像都很开心。卡什……卡姐竟然哭了,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哭,不习惯,还不如互掐两句。 唉,叫姐好别扭,但她又不喜欢我叫她名字,整天老板娘老板娘的喊。 但,阿姐,他在心里说,我好像逐渐也开始可以用“姐”来称呼别人了。 你会为我开心吗? 可能是诉讼胜利那天太阳太亮了吧,晃得他睁不开眼。 也蒸发掉了他的这三年。 真的结束了吗? 塔拉反正是真的笑了,很开心的那种,我能看出来。杜杜也是。 我呢? 南迦默默注视着这些人,好像大家都向前走了。 他看到齐夏过来。齐夏很复杂地红了眼,又笑着长长叹口气,伸手抱住,用力拍了拍自己,“都过去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老师。” 他被齐夏环着,有些不自然,或者叫生涩。 “孩子,”齐夏还在抱着他,“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新肉不会一下子长好。 鼻子好酸,南迦哽咽,但没有泪流下。他直直梗在那,对着面前空气,似自白,但又并不想过多辩解。 “老师,我当时真的想杀了他。” 只是太想有个人能接住自己了,连同这份恶的部分一起。而刚好齐夏在身边。 2015至2018年,艰难,茫然,失望,反反复复。 如果从15年4月那场大地震开始讲,虽然社会整体有在变好,但无可否认,地震带来了性/暴力激增。 善恶同福,也因此推动了国际组织对政/府进行施压,为后续各种民间组织如WOREC(妇女康复中心)、LACC(法律推广中心)的发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包括但不限于部分女性意识觉醒,开展MeToo运动,公开指控政/客及名人性/q,以及NGO援助体系的完善等等。最终,于18年彻底废除了“强/j犯与受害者结婚可免罪”的旧法条款。 而这只是微小、本应是天赋人权、坎坷的胜利的第一步。更细节的婚内强/j定罪、儿童保护、农村司/法覆盖……还有太多太多要往前走的了。 所以刺完罗摩那刀,抓了,也判了,十五年。 十五年?十五年的有期徒刑就想囊括所有人的生命?十五年后再回归社会,继续装个好人,反反复复甩不掉摆不脱,开什么玩笑。 他不同意。剜就要剜得彻底,剜得鲜血淋漓。所以他陪着罗摩一起熬,都到这一步了,也不差什么了,不是吗。 周围人或多或少劝他算了,能有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而且罗摩出来也五十五了,算了吧,争下去未必有好结果,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 卡什和索加她不是不理解南迦,只是她们这个年纪,人活着才最重要,所以她们想南迦能好好过下去,别太执着于别人的罪。 不是没道理,只是南迦太倔了,不反驳却也不放弃,就像小时候问齐夏的那个下午。 脆弱与坚定是可以并存的。 不然,这些年岁又算什么呢? 塔拉看着他,那段时间她自己情绪也低迷,但还是和南迦说,哥,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用自己换阿妈的答案,我找到她,我愿意。 她又说,哥,你做下去吧,我支持你。 ——我支持你的执拗,就像我选择用身体给他送进去一样。 很多事情没个对错,有的只是不同人的不同选择。选择构成了分支,不同分支又引导人们去往不同叙事,迎来不同结局。 我们能做什么?小塔问他,我怎么样能帮到你们,你需要什么。 南迦也看着他。 不是只有被记录被曝光才是全部,南迦缓缓道。 我还想告诉大家,有个女孩子叫苏曼,她很好。 也不止她一个,南迦仰头,阿曼、苏曼、塔拉、索加她、玛雅、卡什……我想要这些名字被大家记住,包括你。 都是多美的名字啊。拥有良善之心、品德芬芳、星星、牧羊女、爱、美好优雅的生命……不是谁谁的母亲,不是谁谁的妹妹姐姐,也不是谁谁的妻子,只是她们自己。 而被记住是不是就不会惧怕死亡了。 ——我们能做什么?有人再次问命运。 命运扔给了他一张梅花K。他伸手接住。 命运看看他,罕见笑了。去阅读吧,不要纠结意义,不要判断好坏,不要评价善恶,去阅读一切,阅读他人人生,也阅读自己的人生。 ——我们只是生命的普通读者。 大手一推,和多年前巴格马蒂河河畔那双手一样,模糊各种对子,只有时间在走。 于是来到了2017年。这一年发生了根本性变/革。新《国/家刑/法/典》的通过,取代了1854年的旧法典,对强/j/罪的定义、处罚、程序及受害者保护进行了全面修订。 旧法未明确的有关“同意”的定义,白纸黑字成“未经同意涵盖强迫、威胁、欺骗、利用受害者无行为能力等情形”,且首次承认了婚内强迫/配偶亦可定罪。同时,受害者范围扩大,男性、性少数群体首次被纳入保护,虽执行仍困难,但不乏为一种进步。 此外,刑罚大幅加重。基本量刑从5-10年升成10-15年。如有情节加重,比如致重伤、轮/J、针对未成年等,从10-12年改为12-20年,且最高可判无期徒刑。 性/同意年龄统一规定为18周岁、诉讼时效改/革、调查取证禁止二次伤害、取消受害者身体抵抗痕迹作为必要证据,承认心理胁迫也可构成犯罪、新增免费医疗与心里援助…… 有在变好。一点点,一点点的。 最终,2018年8月17日,新法典生效。 加德满都推行设立了性别暴力快速法庭,平均耗时3-5年的旧案,新目标定为6-12个月内解决。 那份由小塔提交的有关x/暴力和买卖x/奴、非法走/私/毒/p,成为了穿石之水,连同过去以往所有的证据,乘新法改/革之列车,承接所有人的付出,再审的最后数罪并罚,宣判无期徒刑。 南迦有问过他真的要交上去吗,小塔只是笑了笑,用他的话来讲,就是j/虫上脑,活该如此。他好像并不在意出来后别人看他的眼光,也不在意身上留下的痕迹。 南迦深深看了他一眼,郑重地说了谢谢。真的很感谢。 小塔对他说,我是解脱啦,希望你也能早日脱离苦海。 法槌落下,真正的一锤定音。至此,黎明终至。 卡什哭得很难看,不管这小子平时什么态度,她一手搂着塔拉,一手搂着南迦嗷嗷大哭,四十多岁的人了。 南迦也没推开,有些恍惚,有些无奈。 三年多换来天平稍微平衡了一点,阿妈,我不算没用吧。虽然我还觉得不够,但是,活在这样的世界,还能怎么做呢。 除非当时—— 他把心里阴暗的,却真实的想法轻轻吐露给齐夏。这是他的老师,他期待老师给他的任何审判,哪怕是失望和不及格。 因为他真的有些累了。 如果当时真的刺下去,也未尝不失为一种解脱不是吗,无论对罗摩还是对我。 所以当时也可能有那么一瞬,刀尖下落的方向朝着他自己。 那是一种失重感,断掉了与世界的链接,就像妈妈火化的那个下午。当时是什么来着,怎么走下去的。 那个接住自己的力度不再苍老,好像和自己很像的一个人,全身泛白光,看不清脸。那个人没说话,只是静静双臂环住自己,结结实实拥抱着。 味道好熟悉。有点甜,还有寺庙香。 也是一种他非常、非常、非常想念的味道。 如果这么跟着他走了…… 脚已经迈了过去,那人却轻轻推开:你不是我的那个南迦,你要去找你自己的那个俞海生。 我明白。只是,他还会在吗?这么久,这么费力不讨好,时间多可怕啊,要是……不在,那我……? 明明没做什么,反而伤痕累累的样子真难看,南迦自嘲地笑骂,操,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时,齐夏的声音打断了他,也驱赶走了心里这个俞海生。 齐夏对他说,别因未发生之事扰乱心神,你需要静心,孩子,心不静,易伤人,于人于己都是。 南迦怔怔地问:“老师,如何静心。” 我以为事情结束就会好起来,为什么依然会难受。 和多年前那个穆卡利的少年身影相叠,齐夏揉了揉这个比他高了一头的,已经不算少年的南迦,“等事情收完尾,年后和我们回穆卡利吧,你现在不适合留在这。” “回去就能好起来吗?” 齐夏没回答,南迦也不是在问。这种问题有点撒娇的意味,要不是说话的人神情发愣的话。 有的问题的解开需要时机到来,有的问题需要自己跨过。 你已经解开了别人的枷锁,阿曼的、苏曼的、塔拉的、小塔的……你阅读她们的人生,记住她们的叙事,而现在,该轮到你自己了。 (1)结尾包括小塔在内用的“她们”,就是这个“她”,小塔本人也会接受的,大概觉得这个字还挺美好。(2)关于部分法案和改/革,参考了互联网部分资料,不止这章,包括14章的新闻,不是水字数。确实会枯燥无味许多,但就像标题,普通叙事也好,普通读者也罢,真的很希望这些事情能用一种大家能看进去的方式讲出来,很难,也很抱歉这些文字有些沉重。(鞠躬.jpg)废话憋了四十五章,凌晨两点很多情绪和意识流夹杂,删掉又不是来因海的味道,辛苦大家了。最后,希望如果有一天,当在互联网敲下“强/j/罪”一类的词,或者是情到浓时的“性/a”一类的时,可以不用再考虑如何过审。毕竟换了词味道就变了,换了词,重量也会模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普通读者 第46章 一碗糊糊 回穆卡利之前,南迦一个人去博卡拉的滑翔伞基地又飞了一次。不带人,只是自己飞,从那次以后他几乎没再来过。 他和Bill关系最好,却没见到人。一问才得知去当检票员了,理由是找到了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妻子,揪着眉头说这玩意太危险,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听上去像母老虎,Bill反而傻乐呵呵的,亲了她一口说好,咱们一家长长久久,转头就辞了教练身份,退居幕后。 如今再看早已大腹便便,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小家幸福的中年人味道。不油腻,像老式面包房蓬松的奶油包。而Bill以前最顾及形象。 见到南迦,他先是愣了愣,不可思议地揉眼睛,“我的上帝,我这是见到谁了,你小子这么些年也没个消息,手机号换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去哪儿野了?” 笑着上去用力抱了下,南迦才答非所问:“许久不见,今天真不一起飞个?” “不了不了,”Bill摆摆手,“体重早就不过关咯,倒是你,怎么不见老呢,这是亚洲人独有的基因优势吗?” 油腔滑调倒没变,说完二人哈哈大笑。 “你我很放心,”Bill接过钥匙,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套黑色飞行服,“飞完去我家吃个饭?我妻子做饭……”说着他陶醉地摇头晃脑,“人间天堂。” 南迦笑了,没明确回答,“我的那套还在吗?” “你的?那都多旧了。” “没事,帮我找一下,衣服能用,设备就算了。” Bill挑眉,不理解但照做,这个亚洲人一向这样。 不一会儿,Bill回来扔给他,南迦接过,谢啦兄弟。 “Nam,”Bill叫住他,“are you ok?” 身子一顿,南迦随即冲他笑笑,摆摆手走向山坡,“放心!我不会拿飞行开玩笑!” 只自己一人,无需教导,身体摸到伞翼自动分泌肾上腺素,强行兴奋起来。 万里长空下,闭眼,满目黑色,深呼吸,深呼吸,听风的声音,手指张开、握紧,皮肤毛孔舒张,去感受,看,有风来了。 睁开眼睛,挣开眼睛。 RUN. (“……RUN!!!NOW!!!”) 嘭。气流裹挟他,淹没他,又使他上浮。南迦心跳变快,无论多少次,独属飞行的那份爱永远不会变,也未曾掺一分一毫杂质。 (“喜欢吗!小鱼!”) 喜欢的。 (“我们现在真的就像鸟一样在飞!!”) 无边无际。 (“我喜欢各种会飞的,也喜欢海里游的,他们都好酷,我的梦想是像他们一样环游世界,哈哈。”) “说环游世界是骗你的”,不是的。 (“南迦——!”) (“我很喜欢你。”“我信你,我当然信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南迦,我爱你……”““我想要你。”“我想带你走。”) …… “Nam!” 叮铃,南迦回过神。 Bill问:“你真的没事吧?下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 “哦,”南迦再次笑笑,“真没什么。” “真的?” “真的。” “那你还去我家吗?” “……不了。” - 得益于穆卡利的得天独厚,任何被世俗困扰,烦心忧神者似乎在这片大地上都能多多少少获得慰藉。就连从20年开始的疫情都未曾侵袭,全国封境,唯独这里一如往昔,宛若一处桃花源。 仿佛有着神奇的结界,让身处其中的人相信或被魅惑,生活只有今天的蓝天白云和雪山草地。 至少表面上如此。 太阳升起,南迦跟着孩子们一起吃早饭、上课、做劳动;太阳落下,他就回到小木屋的单人床与那只变形又沧桑的毛毡鱼和衣而眠。 一切平淡如同他的十几岁里的那两三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俞海生在的时候,似乎也没大差,不是吗。 只要能喘气,能咽进食物和水,能闭上眼,人就能活着。 他安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安静地出神或安静地倾听,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眉眼不是平直的,因为人刚出生时它们就是自然弯曲的,所以不是冷漠与压迫感。但弧度也没那么大,所以也不算释然与快乐。 他只是静静地,像一面镜子,好像不出声就没人知道他在那里。 那个之前做早饭的小喇嘛已经褪去孩童的稚嫩,常年日晒和劳动浇灌出了一副健康的青年肉/体。他无需再上课,随仁波切讲学,最近几天才回到穆卡利。 他来给孩子们发放上课用的书,见到南迦愣了下,过来打招呼,又问,之前和你一起的嘉措哥呢,我们都很想他。 他依旧习惯称那个中国人为嘉措。 还没习惯这两个字突然在平静生活里被提起,南迦流向远处草坡的眼停滞一瞬,在夏季的满眼绿色里,竟突兀地开始发涩。 南迦不知怎么回答,但也不想让对方觉得他们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哪怕他们确实正在各自挣扎,没人预知大结局,但他就是不想让除他们俩以外的人有任何对于二人关系的评判,或好或坏都是。 于是他说,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要忙,等放了假就能见到了。 南迦说这话时杜杜刚好来找他,听到了,若有所思。 杜杜本来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但可能连南迦自己也不知道,说这句话时他脸上有多寂寞,杜杜想。 寂寞比孤独多出一种抓心挠肝。说一个人孤独,他可能也可以享受孤独。某些时候,孤独的状态也称之为圆满;但说一个人寂寞,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好想快去做,好想赶快实现,哎呦,好想和人分享。但无人可分享,也无法立刻实现。 于是孤独弯了弯身子蜷缩一处,可怜巴巴地变得寂寞了。 杜杜眨着大眼睛,一下一下,岁月丝毫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盯毛了,南迦扬起嘴角问,怎么了。 你不开心,杜杜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的语气,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呢?阿妈走的那年你就是这样,为什么不哭出来呢,你觉得哭会变丑吗,明明哭泣是一种很美好的感受。 语速有点急,脸跟着涨红了。 南迦张张嘴,说不出话。 你在害怕什么呢,杜杜又问。 怕?我在害怕吗? 我? 在害怕? 他边问自己边恍惚,怎么会是怕呢,应该是烦躁。 但,这些年在穆卡利这样的环境里,老实交代,真的还烦躁吗。 …… 他都已经可以做到不去主动想起那个 “嘉措”代表的人了。还不够吗。 …… 一阵风把窗帘带起,拂到脸上,不再是小狗的老狗轻轻舔湿垂着的手,南迦才回过神。 这里是穆卡利的图书馆,他鬼使神差地坐在了七年前,俞海生那个位子上。木头桌角磨得圆润,每天都有人擦拭,一尘不染。 他无需和孩子们一样准时准点回到教室,他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留在穆卡利。这是当年齐夏带他回来时说的话。 所以下午他逃了个课,侧着上半身,脸颊贴着木桌遥望太阳。好像回到很多年前,那个平和又过于温柔的午后。 哈里也跟着卧在桌腿边,干枯的绒毛在阳光下勾勒金边。 没忍住,因为风太暖了,南迦闭眼,轻轻蜷缩身子。 然后感觉身后有人过来,但也并没转向来人。 齐夏似乎叹了口气,不明显,他说:“下午去把牛喂了,顺便清理好牛棚。” 南迦哦了声,好。 齐夏:“晚上七点前别回去睡觉,不管你做什么,多出出汗是好的。” 南迦:“知道了。” 说完二人沉默下来,就像他从不问齐夏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齐夏也不主动说什么时候让他走一样。 顿了会儿,齐夏又把什么东西放在他脑袋后,“这本书……你留着吧。” 没多解释,说完就走了。等到人离开大约五分钟,哈里呜呜唤他,南迦才缓缓直起身子。 那是一本艳紫色封皮,页脚卷边的尼泊尔语入门书。 从头到尾翻一遍,没夹任何小纸条。南迦抖了抖,也没发现什么,不明白齐夏为什么把书给他。要他重读一遍静心吗,那为什么是学前教育。 随意又翻了翻,还是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动作停下时,纸张自然摇摆到固定一页以外。大概是上一个借阅的人经常压着,或者有重点内容吧,书脊习惯受力了。 南迦扫了眼。 “我有一本书”用尼泊尔语怎么表达,圆脑袋小人笑着问。 南迦跟着在心里回答。手捻过书页时,他顿了下,指尖勾起一根不长不短的黑发。 ——不属于穆卡利所有人。 哈里有些浑浊的眼球亮了亮,有感应似的轻声呜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撒娇,拿头冲南迦拱拱,想被摸摸头。 也许她并不记得曾经那双手属于谁,但她记得那份温度。 南迦嘴角降下来。 伸手挑起发丝,旁边就有垃圾桶,离窗边也近,风安静下来,随时会再吹起。 他就这么用指尖点着那根黑线。 许久后,他起身离开。黑线被他放进贴在胸口前侧的口袋里。 - 穆卡利牛棚饲养的是奶牛,没有正规牛舍那么大,也没什么设备,没有挤/奶器和管道输送,一切纯人工。 清理早上剩的干草和废料,叉车喂食新草,然后铲牛粪。十五头牛,已知每头成年牛每天要拉25~30千克左右的牛粪,分上下午,少说也有一百八十千克。毕竟牛真的是一种很能拉的动物。 怀着对牛的尊敬之心,南迦默默铲牛粪,动作麻利,偶尔一个不注意还会被牛踹一脚,看回去,牛也不和你对视,默默站着吃草。几个来回下去,活干完了,惹一身味道,和这位牛“朋友”也混了个脸熟,至少后来没再踢他了。 有一点齐夏说得对,多出出汗,脑子想的东西就少了。南迦莫名有些变态地对铲牛粪和喂草这件事上瘾,于是接连承包了三个多月。 很脏,很累,很有味道,但有时就是需要这么一件正常又无厘头的事。 然后南迦就病了,用中国话来讲就是阳了。 尼泊尔的疫情从20年一月开始,到年底缓和。第二波从21年春天再度蔓延,一直到同年九月才有所好转。 这两波穆卡利都很幸运地躲过去了,一是因为地理偏远,二是因为人流量不大。加德满都那种相对人口密集又有“勇气”的地方,有时都无法确保每人戴口罩,结果可想而知。 在22年底,一次交接山下运送物资时,司机咳嗽着送来,这里的孩子们大多没注意,就连南迦也是,只以为是普通感冒。后来晚上躺床上,身子越来越沉,体温不降,嗓子像吞刀片似的,他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染上了。 也不怪大家没防范,因为此时,入境限制都取消了,周围偶尔阳一两个也是家常便饭。 那批货物交接里,除了南迦,有四个孩子也发了烧。比起疫苗,他们只是隔离和吃藏医开的药,调节“三因”,大多是清热解毒,益肝养胃,提高免疫力的东西。 齐夏还提议点香,比如阿嘎茹、藏菖蒲一类的熏香,也没什么坏处。 不是很严重,除了嗓子太疼说不出话,其余和正常发烧没太大区别,可能时长久了点。 于是南迦只默默看着他忙活一阵后,屋里轻微缭绕起来。 齐夏让他好好休息,他就真的安静地躺着望天。可能换成几年前压根不会生病,这么一想他突然有些不像他的惆怅。 什么不见老。他都已经33了。 时间带来了什么?除了渐长的数字,平凡的琐碎日子,哈里自然老去的离开,也许还有诚实。 不是年纪越大越不走心,相反,时间过滤掉了很多不重要的东西。 也可能是人在生病时会变得脆弱,所以他觉得自己开始不解,对于以前一些选择和事情的不解。但不是后悔,处于不解和后悔中间的那种,近似茫然的感觉吧。 不怪他。南迦看着桌前一豆一豆的烛光,映着木质建筑表面的褐色漩涡,色泽温暖得让人觉得危险。 像Bill提起妻子做饭美味,邀请他去做客的那种危险。 像……家一样。 像刨除掉真实与虚幻,国别文化以外的集体潜意识里,最本初的对于温暖和归宿的意向。 灯光下,一碗豆沙色糊糊摆着,氤氲些许白汽。 南迦坐起来,一天没怎么吃饭,胃里空,他顺着碗边喝下一口。 滴嗒。 好暖。 他又喝了一口。 滴嗒。 好甜……不,好涩。 ……操。 那种黏稠的流质,像胶水一样抚摸他的喉咙。温度不高,经过嗓子时甚至很舒服,咽进食道时,却烫得他疼痛,像反哺的字面意思。有什么代表家的温润,刺破那管道,点燃胃和肺。 不然怎觉呼吸困难得想落泪? 这不是最可怕的,因为痛感可以忍耐。但每每吃进一口,就有无数属于过去的、来自他记忆里的相似口感刺激唇舌,分泌发苦的味道,熏红了眼睛。 (“南迦,洗完头发要擦干,感冒了会难受……不是婆婆妈妈,哎呀,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给你擦好不好?”) (“我宁可你不要这种酷,要是没躲开怎么办,差一点点就……唔,你别想用这招混过去……”) (“以后我们也在这里放一盏落地灯好不好……嗯,没问题啊,可调节色温的就好了呀。……嗯?呃……那做的时候就关灯……”) (“!你怎么裸睡!……也不是不接受…………好吧。我没脸红啊,不管了,想抱着你。”) (“你喜欢吃这个啊,那我下次多放点糖…………我在笑吗,嗯,因为很幸福啊。”) (“南迦,你的这块骨头很好看…………我没那个意思,就,看上去会想轻轻亲一下,不是想做,只是觉得很美。”) (“早,南迦。”“晚安,南迦。”) …… (“我爱你。”)认真的。 (“我爱你。”)失神的。 (“我爱你。”)执着的。 …… ……。 句号像沉默的泪。 拉开抽屉,木轮呼啦啦,伸手,拿出那本紫色的工具书,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书太小了,应该说用身体包裹它比较合适。 嘀,划开手机,2023年1月21日,月历格标红,是中国的除夕。 南迦点开微信,里面依旧只有俞海生一个人。点进去,生活印记清晰简单,每隔一个月都会发一条总结,从春到冬,轮回了九年。 俞海生会发最近吃了什么,去了哪里,也有读了什么书,听了什么歌,看了什么电影,规规整整的九宫格,但一张自拍也没有。好像这样做,他也就过得和角度完美的照片一样好,他也就拥有着很好的人生。 ——你心不静。 ——你在害怕什么? 时间。 永恒。 离开。 我想要的。 我所厌弃的。 如果再次推开那扇门,而背后没有人,会再次失望吗。如果他真的已经过上了和照片一样美好的生活,会心甘情愿送上祝福吗。如果连他也被时间打败,会大义凛然接受并表示理解吗。 但如果,如果以后的人生里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我。我。 那也太让人寂寞了。寂寞得绝望。 …… 门是关着的,但脑子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好像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轻轻舔舐掌心。 他都能脑补出很多很多年前,从一滩湿热里,手掌上那团小肉球跳动的触感,以及逐渐长大与老去过程中,不同样子的哈里的呜呜声。 哈里是个温和又安静的女孩子,大大气气,实际上爱对亲近的人撒娇。不挑食,什么都吃,很好养活。没有玩具,就自己从不用的小仓库刨来刨去,丢给自己,再叼回来,十分简单的快乐。 几个瞬间里,哈里又像妈妈,在感受到你的悲伤时安静陪着,用她那身暖烘烘的毛毛。 而又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小狗旁边还有一个小狗很爱的人,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扬起脸对自己笑。 小狗呜呜道,谢谢你把我养大,这一生我很快乐,我还会经常来看你的,汪汪。人喊着南迦,说你来啦?你别难过,也别苛责自己,因为你看,她在笑呢。 四只狗狗眼扑闪扑闪。 你别怕。我们都很爱你。我们都很幸运遇见你。 其实他本可以用更好的状态去按下那个通话键,但接连太多许许多多的日常与非日常像羽毛般搔他的痒。 身体太难受了,无法在这么柔软的环境下背弃本心。 说不清这种崩溃到底算溃于蚁穴的堤岸,还是掩耳盗铃的小贼,他只知道,此刻,他选择诚实。 嘟——嘟——嘟—— 电话未接听。 不知过了多久,吃过药后晕晕乎乎睡着了。他没订闹钟,被一阵陌生的铃音叫醒。 睁开眼,阳光透过帘子晃着屏幕,黑猫头像来电。 怔住。恐惧。犹豫。 想要。茫然。喜悦。 疑惑。呆滞。心酸。 南迦接起电话,提了提嘴角,试着让嗓子不那么沉。 “喂,小鱼。” 第47章 鬼故事 热。晒。吵。 交警嘀嘀嘀吹哨子。摩托引擎声。三月竟然下雨了。 “Namaste, namaste, 你好,你好,money?钱?你有钱吗?”还是熟悉的剧本,换了不同的NPC。 俞海生眼睛微弯,“No, thanks.” 无需语法,只一双眼就直白地回绝。也许因为身后跟了个像本地人的南迦,后续竟没再来其他人骚扰。 南迦看他,原来当时只需要一个No thanks,他们的故事就没有后续。 两个穿白衣的人一前一后重逢于这条泰米尔街。比起当年的喧嚣燥热,今天干净清爽,也可以说冷静、陌生,或体面。 从俞海生在背后拍他肩膀主动喊他名字,到越过他在前面领路不曾回头。从细边眼镜框和领带,到脖颈的空和干净。一切都违和,一切都诡异。 他还是喊他南迦,在无数的人喊他“nam”、“哥”、“你”、“先生”、“他”的许多年前和许多年后,他依旧喊他南迦。没大没小,不亲不疏。镜面对称,也正相匹配。 这好像才是这些年唯一未曾变的东西。 南迦抬眼打量那个背影,一时太多的不舍、愧疚、怀恋。明明他们两个未曾真正意义上失去过彼此,却仍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他们回不去最纯粹的快乐的2014年。 南迦左耳打了颗绿玛瑙,把那条毛毡跳线老鱼挂在腰间最显眼的位置。俞海生只是淡淡扫了眼他耳朵,没表情,也许眉毛皱了下。总之不是以前那双只会跟着自己的眼睛了。 南迦问,好看吗。对方沉默。默认还是委婉否认,克制还是无感,要你自己去猜。 他以前说戴耳饰会很好看,南迦想。 南迦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么些年他有什么变化,下一秒就被错开视线,于是只能顺着观察俞海生的背影。以前就觉得俞海生好看,不媚不糙,那股认真劲比任何人都性感。 这些年过去,这个角度看依旧对自己充满蛊惑,似乎结实了点,但仍然笔直。 还是喜欢面对面看他眼睛,南迦想。这个角度不习惯,和腰上那只平日被照顾得很好唯独今天被所有人冷落的老鱼一样不习惯,尴尬又可怜。 很多很多个不习惯。 但。 就像离开穆卡利那天和齐夏说话时一样的心情,就像活了三十多年却宛若出生时不习惯氧气戳破肉/体一样的本能,就像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年前费瓦湖畔那个幼稚对话一样的执着。 ——我想要他。我想要俞海生。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怀有这个念想,哪怕对方不再和我一样想要了。 - 他们重新坐在卡什的咖啡店里,窗边的位置。默契让南迦悄悄松口气。 南迦自动屏蔽身后俩人用尼泊尔语不堪入目的交流,翻译成中文大概是哎呦我c天老爷啊这,他俩,我c一类的。 走到面前,卡什笑着问:“真是好久不见啊,这真是……” “是啊,”俞海生温和笑笑,“短发很适合你,正红的口红也是,很有气色。” 这老女人竟羞涩了一瞬,南迦额角暴跳,忍了忍没说话。 塔拉往桌上一边一个摆了俩菜单,方便各自点菜。俞海生双手接过,笑着说谢谢,我看看。 南迦抬眼,塔拉应完俞海生转头对自己吐鬼脸。 “啪”的一下,南迦撂下塑料纸,手指飞速点了几处,“这个,这个,这个和这个,这个两份,对了,还有这个,好了去吧。” 塔拉无语,眼看着兄妹俩又要掐架,卡什赶忙上前,“哎好好好,新营业的几个招牌菜都被你点了个遍,这几道评分都很高的,好吃,好吃。等着哈,哈哈。”最后两个“哈”是干笑。 在一片“你干嘛,姐”“我干嘛,你说我干嘛,妈呀你没看他啥表情,快把人吃了,走走走别凑这个热闹”“他那就是活该”的渐远碎碎念中,南迦似乎感觉对面的人脸色又黑了几分。 奇了怪了,他又不懂尼泊尔语,这又怎么了。我还……你对她俩那么温柔,到我这就摆脸色,我真是。 我还特意点了几道口味很好吃的,两道谷类甜品,一锅炖菜,两份炒菜,味道和中餐很像,还有个新品,来之前我尝过,没有咸辣,偏酸但你爱吃,我都记得的。哦,还有奶茶,这个是我想喝的。 怎么开口,太安静了。 南迦想了想,“小鱼,这么久没见,你还是和一开始一样……” 他本来想说“好看”,但话到嘴边只觉轻浮,脑内飞速闪过什么人对自己讲的类似的话,灵光一现道:“不见老啊。” 上天作证,语气太真诚了。就是因为太真诚了,俞海生眼神又变了,冰到不能再冰了。 时间大概在一百倍加速,要不为什么气氛陡然像个刚领了年终奖转眼就又上班的人的体重一样沉。天意都不忍直视,赶紧下了场瓢泼大雨给点声缓解尴尬。 俞海生不说话,南迦紧急找补,“我有看到你的微信,看到你这么些年过得还好,我也很高兴。” 外面打了个雷。哐哐两声。 像是被震精神了,俞海生似笑非笑嗯了声。 虽然分不清什么意思,但好歹有回应了,有回应对话就能继续。 南迦又说:“其实我……” 又哐哐两声。塔拉端了两个盘子上来,“这是你们点的~还差三道菜齐了哈!” “我们好像没点这个,”俞海生看了会儿那个色泽诡异的红绿土黄色相间的盘子问南迦,“我记错了?” “啊……没点啊,对,没点。” 俞海生冲塔拉笑笑。 塔拉啊哈哈了声,“那我记错了!就当我请你们吃的吧。卖相不好味道好,吃吧吃吧,那我撤了!” 然后飞速遁走。隐约听到卡什竖眉拽她耳朵,以及几句“哎呀我就是好奇他俩到底在聊啥我哥那个表情嘛,真的很好笑哎别别别我错了”。 直到最后两道甜品也上来,俞海生依旧一言不发,像是刚才的对话没出现过,只一口一口吃着糯米布丁。布丁最上层淋了焦糖色,一不注意会蹭到嘴。 南迦下意识伸手,在对面人的注视下僵硬拐了个弯,拿起旁边的餐巾纸,“擦擦,”然后指了指自己嘴角左边,“这儿。” 俞海生盯了他两秒接过,“谢谢。” 再然后,白皙手指不小心接触到麦色指尖,都不是指腹,是指甲最外围的尖。 两人似乎都在那一帧顿了顿。 俞海生先回过神,“你之前想说什么?” “啊……?”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 “你……”俞海生擦掉焦糖,叠好纸巾挪到左手边,“你没有想和我说的?” 南迦听见他好像吞掉一个小声的“算了”。 南迦:“我有。” 非常多,非常非常非常多。 南迦又道:“你……” 你呢。你有想和我说的话吗?你有和我一样多的想和我说的话吗? 有的事情想明白了也不代表能坦然且毫无负担地开口,所以他“你”了半天没有下文。卡带了,毕竟外面雨太大,太潮湿,虽然三月不是雨季。 “是吗。我也有。” 南迦抬眼。 五个字变成许可证,5A景点允许拜访的那种,南迦这才再一次回到熟悉的角度看向他。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只是眼尾多了些许纹路,不老,是种把青涩沉淀成贝壳纹路一样的美,这样的眼皮包裹着眼瞳,就像母贝体/内/孕/育的黑珍珠。 他以前也会观察俞海生,各个角度的,各种情形下的。只是今天,所有感官都格外敏锐,叫嚣着攀附描摹日思夜想的皮与骨。 克制收回眼神,南迦有些苦涩。他尽可能轻地叹口气,吐掉那些涩,才问:“小鱼,我们能不能认真一点。” 或者说,真实一点。 饭吃完了,再没有餐具白噪音加持,时间仿佛静止,真的很静的时候是无法察觉到事物流动的。 不知过了多久,俞海生说,你先吧。南迦回他,好。 “我……”南迦张张嘴。 世间再能言善辩者,牙牙学语的起始词大多要么是“妈妈”,要么是“我”。南迦不再是新生儿,此刻却如同新生,所以他既丧失那份年轻的无畏,却也有岁月筛给他的勇气。 “我很想你。”南迦补完这句话。 “我”到“我很想你”中途停顿了很久,俞海生没催他,但也确实没想到许久过后的字眼是这几个。 南迦填上一份几乎到头的,直白不能再直白的答案后,剩下的自白如陈年老闸锈到了头,决堤而下。 “这几年,从……15到23年,这九年,我过得……并不好。承认并不好对我来说不轻松。” 他缓了缓继续道:“给罗摩判刑是我最想做的一件事,算吊着口气吧。光是这一件事,已经占了我大半个人生了。所以当年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也不可能放弃。我想把这些肮脏的事都处理好,干干净净和你在一起,我……” “……我有在努力,也知道太久了,没道理让你陪我一起荒废这些年。” 对面的人眼神变了,说不上来,不那么锐利了,他好像在……悲伤?难过这个词都不够形容,底色也不是痛苦,一时只能找到悲伤这个词。 他一这样,我也难受了,从很久以前看到他这样我就难受。 所以南迦朝他笑笑,找回点以前的语气,“别那么看我,真的,我现在很好,挺不容易的,好在结局是好的。” 南迦讲到这,眼神放远,看向很远以前走出法院的自己。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心里并不好过,依旧很沉重。这不对啊,为什么依旧疼,我想问,但不知道问谁,也不知道即使真有答案,我能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那一年的状态……不是很好,19年初吧,博达哈那个晚上,我有看到你。” 叮——对面人一震。 南迦垂眸,“本来打算过个节第二天就走,没想到……” 俞海生问:“你们当时要去哪儿?” “穆卡利,”南迦回,“那个状态,我不知道面对你会做出什么事,虽然之后的几年我怀疑过自己不去见你这个选择的正确性,但……我不知道。” 一声长叹。“现在我也给不出答案,但做就是做了,改变不了过去。在穆卡利的那五年,除了……疫情?中文是这个吧,我有时一天什么都不做,就躺在山坡上望天,有时跟着孩子们上课。对了,说到这个,”南迦双手在桌下摆弄着什么,几秒后捧了只毛毡鱼,“有次干活不小心刮到了,后来我学着重做出个一模一样的,但怎么都不是那个感觉,所以索性还是一直带着它。” 南迦笑笑:“不是故意弄坏的。抱歉。” 对面人往里吸了口气。 “说到哪来着……哦,对,”南迦停顿会儿开口,“我去过图书馆,看到了那本紫色的书。” 南迦当然不知道许多年前俞海生坐在他对面的那些个午后都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只是默默道:“你可以拥有我,我也……可以拥有你,这应该是很正常的,小鱼。” 细边框镜片后的眼睛不自觉微动,是世间最小的痉挛。 “再往后,嗯……有天晚上睡前,我想到了你。我有试过不去想你,因为你看起来真的过得不错。有时又会想,我可能确实和你越走越远了,应该说,和周围很多都越来越远了。情绪不会像头几年那么波动,这应该是好变化吧,也算真的平静。” “但那晚,也许是哈里也不在了,也许是我实在太想你了,也许……总之……” 那么柔软的火苗,那么柔软的味道,家的意向太浓烈了,怎么放弃啊。 一口气说了太多,连雨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远空变成赤粉色,柔软如羽毛。 而这番柔软的话,说者无意,但听者也会跟着主人公受不了。 所以听者没再问说者“然后呢”。听者听完,似乎深呼吸,似乎一切如常,用左手的纸巾擦掉盘子上滴落的一滴酱汁,叠好,再次放回原位,甚至一口一口把剩下的装饰花吃光了,可食用的。 杯里最后一滩融化成水的冰也被咽进肠胃,俞海生放下玻璃杯。杯底发出清脆的一声“咔”。 “你要我们认真一点,”俞海生看他,“你想听真话?” 南迦点点头。 “真话就是,”俞海生顿了顿,然后南迦就听见他用最平静、最毫无波澜的语气和表情说道:“操。我他妈恨死你了。” 这真是见鬼了,无论从视觉还是听觉上。南迦睁大眼睛,下一刻紧跟着想,操,他说脏话的声音真性感。 第48章 与好故事 在那句“操。我他妈恨死你了”之后,对面人一脸惊愕地睁大眼睛,堪比见了鬼。 至于吗,不就骂了句脏话,怎么,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 俞海生早就压不住了,从南迦问他好看吗开始,不,应该是从街边那块e back to me”的破烂牌子在雨中摇摇欲坠时就憋不住了。 俞海生暗自长长叹气,什么东西在胃里烧,都快要喷出来给对面的人一口气烧光了。不是心疼南迦,不舍得烫到他。也不是不心疼,但现在不是时候。 俞海生往下忍忍才继续说。 “你要真实,好,真实,那我们一件一件捋。今天,不……八年没见,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看吗’。”俞海生笑容发冷。 “我不是……” “我当时没回答你,”俞海生打断南迦,“现在告诉你,好看。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让怕疼的你专门去打了个耳洞,也可能我没资格管,但确实好看。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好看,和你打没打那个耳洞、戴没戴饰品无关。我觉得那些人长得都一样,没你漂亮。” 他说着说着,从最初平静中途拐了个弯,放在以前叫吃醋,放在现在叫恐怖,结尾又来了个漂亮的缓坡,南迦一时摸不清他的情绪。 “包括那只毛毡鱼,我有看见。但南迦,我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俞海生看向他的眼睛,“你如果真的很在乎我,为什么不问问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或者没看到我带着你送的黑猫,为什么不问问我,哪怕骂一句呢?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抱住我吻我?为什么不直接说我很想你……” “你连笑都没对我笑一下。” “小鱼……” “是你要我们都真实点的,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带着它是什么意思,你还讲了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我……对不起。” “谁他妈要你的对不起。如果只有这个答案,你凭什么让我真实点?” 南迦心快酸死了,嘴里苦得发麻。 “……因为我在意你。” 说完,心口更酸了,喉咙像吞了刀片。 这说的什么屁话,在意两个字就能弥补这些年的种种吗。但却又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话。 人与人之间本就如盘根错节,一直纠一处根脉,只会被锁在愈来愈深的土里喘不过气。俞海生不是不记恨,可是,旁边还有许多细细密密,绒毛般的别的分支呢,这些生命会绵延到哪里? 和父母的文字游戏都能达成别的选项与结局,和南迦呢? 那么多、那么多都过来了,万一游戏通关的最后,像素块真的会排列组合成一句“只有南迦和我的生活”呢? 那也太…… 那也太…………。 所以他只是边小声念着“好、好”,边轻微点点头,吸吸鼻子,目光停留在桌面精致的餐具上,“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 迎着对面的有些愣神,俞海生继续说:“哪怕你没有对我很热情,我仍为你记得我的口味高兴,但同时又觉得不甘心——为什么你不再像最开始点那些momo了?一开始你也没怕我吃不吃的惯,穆卡利的时候我们也吃了,现在你在意了,但这种在意只会让我难过。” “我们……你带我融入你的周围,我当然明白杜杜对你的意义。我从不觉得他不正常,都有鼻子眼睛嘴,都会表达都会笑,有什么问题吗?我也从不觉得那些momo不好吃,我想吃,里面放什么我都想吃,我为你能让我和你一起吃而庆幸。” “我不要那些在人际交往中理所当然的东西,哪怕它们正当、光鲜亮丽,我只想要你只给我的,只对我做的,哪怕别人不理解,但我想要,我想要啊。” “你能理解吗?南迦?” 说完,俞海生眼眶有些潮了,是那种观者跟着抓心挠肝的湿。 “所以我没资格问你,我也挺变态的,”他自嘲地笑了下,“我忍了忍,你又和我说什么‘不见老’,呵……‘不见老’,我都33了,南迦,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才24。人的一生有几个……”?? 最后一句的末尾名词哽咽了。 “再过一个十年,我们就四十三了,再过一个,头发就白了,虽然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但我不甘心啊,你知道吗,我不甘心。人抵抗不了衰老,我不甘心最好的年纪里没有你。” “太少了,真的太少了南迦,我不怕死,但我活不够,南迦。” 说这些时,他目光从未离开过对方,深红地盯着南迦绿玛瑙旁的鬓发,那里卷曲着一根白。 白发像刺,不老但疼。俞海生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他当然看到南迦眼睛也红了,此时此刻的红却像曾经对视时的笑一样感染极快。俞海生狠狠闭了下眼睛,逼退那些水才继续:“我不需要你为我过得好而高兴,我宁可你一遍遍质问我为什么后来不给你发消息了。” 然后是沉默。 南迦艰难开口:“你为什么后来不给我发消息了?” 俞海生这才回:“我一直都有在发,用那些图片的方式发给你看,和你分享我最近都做了什么。一开始的图片没有后来那么好看,是顾雪发我的模板,说这样好。” 顾雪,好像在哪听过。 “我就在等,在想,你会不会看到后主动联系我,但实际上并没有。” “所以你说我过得好吗,放在别人那也许吧,但对着你……那几个字你怎么说得出口的?” 南迦当然希望他过得好,也有想不要那么好就好了,但怕后者吓到俞海生,因为他在努力学习如何爱人。 显然,那些真善美不适用,今天搞砸了。 俞海生清清嗓子,“你知道吗,来之前我确实想过很多,比如你会不会觉得我变了,会不会已经……不喜欢我了,但再怎么样我都会来,不,是都‘得’来。因为你给我打了电话,因为……” 第二个因为后面安静了半天,有哽咽。俞海生喉结微动缓口气,他试图让自己不那么难看,转而用轻松的语气移了话题:“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了。” 但也显然,调节开关扭过劲了,声音反倒透着跑调的滑稽,令人更难过了。 他好像只是说话就已耗尽全部力气,累了,于是一时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情绪缓过劲后似自言自语,“我以为我恨你,以为再见到你会幸福,好吧,我承认确实有,又恨又快乐,确实。但真的见到面我发现比起这些,更多的是生气和难过,还有疑惑吧。” 空了一拍,南迦替他补上了最后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来见我。” 为什么即使这样那样,那样再那样,还来见我。 然后俞海生就好像听到了全世界最愚蠢的问题。他不相信这是从南迦嘴里问出来的,因为南迦并不蠢,所以俞海生更疑惑了,疑惑得认真,认真得被迫理性思考。 ——他在不自信吗?那个南迦,在害怕吗? 喜怒哀乐只有四个字,但人情多复杂难懂。神奇之处在于,四种字的不同排列组合会生成更多语义的情绪。比如喜加哀可以是无奈,甚至化作认命般的心甘情愿;喜加乐有时是幸福,有时却又摇身一变,称之为乐极生悲之前的隐隐恐惧。 俞海生紧跟着想,你怎么会怕我呀,你怎么可以怕我呢。 两句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情绪。俞海生在心里柔软叹口气,前者是对南迦仍在意自己才会不自信和害怕的,涌上的一点诡异欣慰;后者是对八年孕育出的生疏的那份不甘,也有不忍心。 空气踯躅不前,叙事跟着播放白噪音。南迦手里全是汗。心里的那个自己偷偷闭上眼。 然后,他听见俞海生说:“因为我爱你呀。” 我爱你呀。这个“呀”不是撒娇,发音很好听,小心翼翼但不自卑,轻柔又坚定。听者和说者都随着这个“呀”,有什么东西从那两团各自跳动着的红色肉块中掉下来,不知道,总之他们都觉得更轻了。 也随着这句话,他们好像才终于回到了八年前,或者说,他们竟然好像回到了八年前。 ——我要你绝对信我,能做到吗。 ——一句极度不合理、极度任性的情话。 “明明是你和我说别被任何东西困住。说这句话的人是你,困住我的也是你,”俞海生望向南迦,“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呀。” 这种语气除了刚才,南迦太久没听过了,久到有种冲动想直接把人抗走,什么狗屁大道理,我喜欢他,我爱他,还要什么流程,都去死吧。 但俞海生接着又问:“你在害怕什么?” 这次不是质问,不是审问,不是疑惑,是平静。浇灭了南迦的那份冲动。 我在……怕吗?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 俞海生看进他的眼睛,缓缓地、认真地与之对话:“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着我。我说不上来,但我的确一直看向你。从第一面到现在,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然后好像……慢慢能看见你的痛苦了。” 南迦睁大双眼。 “你给我的感觉像……走钢丝,表面活得很好,实际是飘着的,被什么东西吊着,像你今天说的,可能是对罗摩的复仇,所以你挣扎。你既不想死,也找不到走下去的动力,你处在线的正中间,并且不是犹豫。因为你有能力,有勇气走向任何一方结局。” “所以分开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痛苦?我感觉得到不是我抱抱你,说喜欢你,陪着你就能解决的那种痛苦。很久以前我以为是你身上的那种执着。无论是恨一个人还是爱一个人,对罗摩,对布达村,对穆卡利,甚至是对亲生父母都太执着了。” “这不是不好的事,也不是好的事,与好坏无关,只是……这样活着太累了,我跟着替你疼。你可以有各种情绪,可以是任何样子,这是你的自由。但我仍控制不了有私心,希望你好,希望你无灾无厄,希望你比起选择活得漂亮活得认真,尽可能多的时间是幸福的,哪怕逃避不想面对的。真的。” 一面告诫自己要理性,一面又忍不住求他好。哪里有永恒的幸福? 俞海生都明白,只是放在南迦这里,仅仅看到“永恒、永远”之类的字他都险些流下眼泪。他想求很多很多个永恒,直到这些永恒的长度、宽度、体积或容积能盖掉他们分开的那些年就好了。 可求过天问过地,他又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过高地看重南迦,所以命运才会把南迦上升为和它一类的东西。而一旦上升到命运,似乎就真的会被命运放到一个更高的位置,经历更多的苦痛与折磨,再美其名曰个“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结局。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要这份宿命。晚点遇见没关系,晚点在一起也没关系,不在一起……如果他幸福的话也没关系。如果在一起了,那就只是做一对简简单单的普普通通的爱侣。 “可是……” 爱哪里是什么让人高贵的东西?爱让人落地,爱让人做人。 “可是你不快乐。” 他哭了,隐忍地哭,小声嘟囔,“我没想这样的……太难看了。你怎么可以把你自己养成这样的……” “小鱼……” 南迦朝他伸手,被避开了。 俞海生手指不自觉颤抖,他双手交叠一处捂住自己,“你让我说完——你一直无法接受周围人的死亡,好像真的很怕死一样,但并不是。因为没人会经历死亡,我们只是在接近自己对‘死’的感受。恐惧也好,释然也好,都不是死亡。死亡是一种状态,活着的人无法体验,却又被迫反反复复模拟身边人离去时对死亡的感受。” “你身边人的答案是用祝福缓解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他们烧尸、庆典试图摆脱轮回,他们没错。” “但你也没错,”俞海生再次抬眼,一字一句道:“因为这个问题本身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 “我想告诉你,你不接受他们的做法,或是感觉痛苦都很正常,因为离别本身就是这样的。我还想告诉你,你很勇敢。” “真的……真的……”俞海生有点语无伦次,分不清这个“真的”是强调自己的认真,还是给自己接下来的话一些慰藉与打气。 南迦下意识伸手想稳住人,因为俞海生看起来比自己还痛苦。 但俞海生依旧避开,稳了稳把话说完:“我在想,你害怕的会不会是离别?因为没有和周围人好好告别过,或者没来得及告别过,才会那么遗憾?” 他用了“遗憾”这个词。 遗憾。……遗憾吗。 好吧,不愧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中文比我好多了。遗憾,遗憾,遗留下来的憾事,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比寂寞准确多了。 明明坐在咖啡店里,南迦却好像隔着河流看见对面那个孩子,茫然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起伏。他脑海里闪过很多个片段,比如出来前齐夏问他为了什么离开,他回答我有想见的人,想做的事,我想离开了。然后齐夏看了他许久,笑了。 叮铃。 下一秒那条巴格马蒂河膨胀蔓延,它变成了费瓦湖,湖畔木屋里,爸爸说因为地球爷爷很厉害,地球爷爷会用水循环魔法给他们搭桥,这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关系。你看,就像爸爸妈妈和南迦,无论是相逢还是重逢,我们注定都是一家人,注定都会见到面,注定都会在一起的。 所以—— 叮铃。叮铃。 所以什么来着,南迦大声问,画面却随着铃音失真,扭曲又融合成刺眼的白。 他睁不开眼,听见仁波切与那个长大的孩子说,很多时候善即自由,恶为束缚;但也有的时候,善成了枷锁,恶全了自由。对面的人似懂非懂,还要问什么,佛铃再次抹掉对话,叮铃叮铃叮铃,愈来愈急促,迫使人呼吸加重、变快。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铃铃铃铃铃—— 叮铃。声音静止,什么人大胆捂住它不让其再发声。 “所以,你别怕。”俞海生说。 (“所以,宝贝别怕。”) “你可以恨我,可以爱我,对我怎么样都可以,我只要你别觉得遗憾,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在我面前都可以。如果不能立刻实现,你也别怕,我会陪着你一起等能实现的那天到来。多大的愿望都不可笑,多远的话我都会信,南迦,你可以要得再多一点的,因为我愿意,因为我爱你。” (“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然后俞海生站起来,左手撑着桌面,右手捏过南迦的下巴吻上去。 很长很长的亲吻,他流着泪亲,好咸。他们没在接吻,俞海生的指尖抚上对面人的下唇,隔着拇指亲,仅仅如此,红了脸不知是羞还是痛。 俞海生用介于动情和压抑的哭之间的语气喃喃道:“你要我吗?我在等你说你要我。” 又轻轻点了下那指尖,离得太近,吃掉了部分呼吸。 “只要你要我,我什么都给你。” 矫情这种事需要匹配。需要一个人的心和脑子匹配,另一个人的心和脑子也匹配好了后,彼此才有互相匹配的资格。这仅仅是资格,有资格不代表两个人能匹配成功,仍有万千种可能使他们错过。没匹配成功的,就是滥情或冷漠或“没办法”或“就这样吧”;匹配成功的,才成为走心与圆满,或者说是好结局。 用了太多细枝末节的矫情来彼此试探,他们花了一下午,看看对方是否还停在八年前和自己一样久久不离去。 整场大对话里,谁是牌桌上的囚徒,谁又是发牌官?可能是俞海生,可能是南迦,甚至可能是观众。没人得知身份,也没人预知结局。 太危险了,南迦想。然后又笑了,很轻,笑声的末尾是颤抖地叹气。 咔哒。是南迦伸手往下拽俞海生胳膊时,珠串碰撞的声音。也是重新主动、心甘情愿给自己套上枷锁的声音。 这道枷锁叫做俞海生,也叫做他自己。 太危险,太残忍。除了我的梦想,我的爱,我的家,这次他来,他要我的全部,用一个“我愿意”和一个“我爱你”。 所以我也愿意。因为我也爱你。 用力拉开那只碍事的手指,南迦狠狠吻上去。早就想这么做了,此刻终于合情合理。对面人怎么会推开,更凶、更疯了似的咬回来。 太多浮浮沉沉的念于此找到落脚点,因为这两面的红色皮肤没再分离,偶尔交换气息时短暂拨开,犹如两座彼此相对的崖岸,远处的粉红落日填满他们的空白,天光一线。 就在这一线天光里,因为主人动作幅度大,领口敞开,掉出一只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的毛毡黑猫。黑猫被挂在一串沉香上面,因为地心引力安安稳稳落在人的胸口前。 第50章 你好和再见 “你好”和“再见”,两句很重要的话,很多时候初遇没来得及说,很多时候最后没来得及问。 如果拍成电影,镜头大概从开始就跟随一双腐烂的脚向前走,背景是蓝调的——那是巴格马蒂河下游捞金人的脚,常年泡在河水脏污里,只为了淘取上游富人尸体焚烧后余下的丁点金子来糊口。很可惜除了随身饰品,还有许许多多尖锐物什划伤肢体,因此反复感染,难以愈合。 镜头就随着这双脚颠簸,产生细微晃动,浸入河水,紧接着上移到小腿和弯下腰来处于同一高度的手臂,不需要拍他们的脸。 然后过渡到岸边苦行僧嘴里呢喃哼声,一闪而过。再下来是隔了两栋楼的街道上,接连的花车与庆典。有人结婚,人们游行。车轮驶过,镜头原地不动,就能看见花车后面的小孩子光着脚丫笑嘻嘻要钱。 他们依旧理所当然,然而并不惹人厌烦。画面正中心伸出一只手,给了50卢比,小孩子就道谢跑开。持镜人没动,镜头却拉近,飘到巷子口的霓虹灯牌,尼泊尔语不明其意,隐约传来男男女女呻/ 吟声。 一整幅色彩各异的群像,最后回归定格在河边。 南迦和俞海生就在那里,他们都没说话。过了会儿俞海生主动拉起身边人走,南迦却拉住人没动。 于是他们又在河边,沉默驻足。 其实周围并不安静,甚至喧闹,但南迦第一次觉得不厌烦。他牵着俞海生的手,那人的掌心是温热的,隔着皮肤是跳动着的,一点一点,像对岸的火焰。 俞海生一句话也不说,南迦对这种沉默感激又心疼。然后他随着俞海生一同安静下来,长长呼出口气。他开始想妈妈。 妈妈,许久没来看你,我都已经比你大了。 然后南迦眼眶一下子酸了。 妈妈,我知道孩子总要告别父母,告别原始的家,然后组建新的家。我以前一直觉得这太奇怪了,这样是不是代表我抛弃了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 我还觉得太难了——一个人怎么能毫无负担地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冠以爱的名号,真的就会幸福吗?承担家的责任,真的就不会累吗?为了家的概念,不会有一天像你们一样走到一拍两散的结局吗? 这太荒谬了,各种意义上的。哪怕一个人确实孤独,确实心有不甘,但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什么了,也不想对什么再失望。 哪怕我一直在失去。哪怕我一直在失望。 但不重要,人总能活下去的,不是吗。你笑一笑啊,都可以的。 然后啊…… 南迦闭了闭眼睛,清掉里面的水。 然后啊,妈妈,我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好人。这个人和我说,生离死别没有答案。没有答案,太赖皮了,怎么能没有答案呢,那我这些年算什么,为什么看着身边人的离去会一直痛苦,又为什么一直失望?我自己都搞不明白,他却和我说没有答案。我不明白,我也不接受。 但他紧接着又问我,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好好和你们告过别。 因为没有好好告过别,所以会遗憾。明明能抓住的事,一再错过,没有回应,也再无回应。 啊。原来是这样吗。 被握着的那只手轻轻抽出,反过来包住自己。俞海生依旧没说话,只是静静陪着南迦。南迦眉尾下降,嘴角却上扬。视线尽头依旧有尸体在烧,在这里就像太阳东升西落般恒久不变。 是啊,他叹口气,所以才会说是没有答案啊。人总会死的,只要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告过别,也许就不那么痛苦了。只可惜,我从来没来得及和你们告过别,一直思念,一直遗憾,才会一直痛苦。 妈妈。南迦再次喊她。 妈妈,如果没有遇见俞海生,可能我会一直困在痛苦里。因为有他,我看着他,和他一起生活,我好像就可以慢慢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所以啊妈妈,我不再经常想起你了。你别生我气。 他流了一滴眼泪,笑了。 我现在很幸福,真的。 我也要去组建我的家了,妈妈。 “走吧。”南迦活动了下身子。 “这么快?你……” “今天不少事儿呢,好啦好啦,我说可以了就是可以了,干嘛那么正式,心意传到了就好,你不会还想磕个头发个誓吧,别吓到她了。” “我不是……”俞海生磕磕巴巴,被拉着往回走,“你就天天故意打趣我,有那么好笑吗?” “嗯……也还好吧,一般般好笑。” “一般般好笑你干嘛咧那么大嘴。” “哈哈哈哈哈……” 这次是真笑出声了,悠悠扬扬的,淹没在路边佛铃里。 走了几步,南迦没来由地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一个人不能很好地活下去。 俞海生:“哦,然后呢?” 不是“哦?”,是“哦”。 南迦挑眉,又温柔展开眉头,没头没尾继续道:“不过也不全怪我嘛,是你让我变懒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真迷人啊。” ——以前我是可以的。我有在各个地方都能活得很好的能力。 他又像发现了什么新犯罪现场似的,“哎,你是不是搁这……温水煮青蛙呢,中文这么讲的吧——等着给我养肥了杀掉,拉出去卖钱。” “我哪有,”俞海生噗一下子被逗笑,“你卖我还差不多,还我卖你呢,我脑子抽风了把你卖给别人。” “你最好没有哦。” 两双脚步声又踢踢踏踏吧嗒吧嗒了一会儿。 南迦:“你别死。”是笑着的,但语气不讲道理。 ——你是我新的家。 俞海生无奈笑笑,像开玩笑也像真心话地应下这种违背常理的对话:“好,我不死,我一直活着,活成老妖怪。” “我不管,”南迦一下一下挠他掌心,“你不能死在我前面。” “你也对我太残忍了……” “嗯。” “不过好吧,我答应你。” 南迦笑笑,“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恨你。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跑,你变成鬼回来也找不到我,我们死也不会死在一起……” 他说着说着沉默了,语气从一开始的开玩笑慢慢减速,给自己说难过了。 “南迦。”俞海生也听出来了,停下来抱住他。 南迦声音闷闷的,“你活得久一点好不好?” “九十?” “不够。” “一百?” “不够。” “一百一?” 南迦莫名被这种规律计数逗笑了,“不够,一百五吧,也不让你受那么多苦。” “好好好,那我努努力。折算一下,活到一百五的话,六十岁还得做得动。” “哈哈哈……那你好好加油,我看好你。” 又一片嘻嘻哈哈中,不远处什么声音一下一下喊着,似乎在叫他们。 俞海生用力抱了下他,又亲了口脸才恋恋不舍放开,毕竟两个成年男子在这里这样,还是多多少少不尊重当地习俗。 是个蓬头垢面的苦行僧,嘴里喊着尼泊尔语,俞海生听不懂。那位苦行僧脖颈垂着串长长的金盏花环,似乎笑着。 “你认识他?”俞海生问。 “不认识,”南迦看着那人,“他们都长一个样,谁分得清。” 老人又朝他们吆喝了几句。 “那走吧,我饿了。” “等一下,”南迦喊他,转身朝着老人的方向并拢双脚,手臂抬到胸前,掌心相抵,缓慢前倾。 大约有那么半分钟多吧,南迦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空了很长很长的一拍。有风刮过,有火燃烧的味道和木质香。 老人所处方向和他们来时一致,顺着河流,因此,也像在看尽头的妈妈。 俞海生郑重看着南迦,身影和记忆里那个清晨重叠。恍若隔世。 ——尘世间每个人身上都有枷锁,你解不开自己的,但不代表解不开别人的。 ——小伙子,现在你解开了吗? 南迦起身,对老人笑了笑。那是一个很美很安静的笑。 ——我解开了。 老人回以大笑。疯疯癫癫,却洒脱至极。 镜头向前走,穿过加德满都的大街小巷,穿过塔拉和卡什的咖啡店。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这里,这个角度看过去,哇,你不知道你有多帅!” “是吗,我第一见你的时候,只觉得你要骗我钱。” “有没有搞错,我哪里像骗子了?” “气质吧,越漂亮的东西越危险,没听说过吗。” “是啊,我一开始也以为他和你只是玩玩,上个床就分的那种。” “啧,不会说话就闭嘴,招呼你的客人去。” “啊?卡姐你怎么这么想,我天,你没看他那个眼神?我哥很喜欢看他的,一直在看,不知道自己发现没。” “反正小鱼哥哥也一样,之前还红着眼睛温柔笑,怪吓人的……也是,那俩人都恨不得把对方吃进肚子里,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谁让你不自己去见人家,好意思说?” ……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都多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妈呀哥你别这么肉麻,好吓人……” “妈呀他突然这么正式搞得我一把年纪都不好意思了。” …… 镜头继续走着,离开加德满都,前往穆卡利。 他们收拾好行囊,重新打扮成年轻的样子。告别本来是涩的,因为有对过去的不舍,但他们越走越轻盈,停不下来,因为还有对未来的期盼。 俞海生只背了一个小包,里面装了五个牛皮纸袋,都是一些纪实类照片,除了尼泊尔的还有中国的。人文建筑和自然风景为主,也夹了部分美食和小动物。 俞海生把照片分发给换了批长相却依旧是小喇嘛的孩子们。他们的眼睛依旧新奇,亮晶晶的,充满爱和感恩,对着这个脖子上挂满金盏花的中国人道谢,又呼啦啦散开,跑去墙边贴照片。 一个青年人不确定地喊着嘉措哥,擦擦汗跑过来,看清脸后瞬时惊喜,问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当年那个孩子,俞海生眼睛也湿了,点点头,当然。 俞海生和青年边交谈边笑着看孩子们,又和他们一同装饰墙面。南迦和杜杜在一旁看着他们。 杜杜和几年前没太大变化,似乎生长在雪山太阳下的人永远年轻。 南迦说:“杜杜,我要走啦。” “你不是经常出去吗,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顿了顿又问,“去哪里呀?” “离开尼泊尔。”南迦回答。 “那是去哪里,很远吗?” 远吗?南迦想。 “不,”南迦说,“我们只隔了一片山,你们在这头,我们在另一头。” “哦。”杜杜点头。 过了会儿,他又问:“那你会回来吗?” 南迦:“会。只不过不经常,但会回来看你们的。” 杜杜:“那你会幸福吗?” 南迦笑笑,嗯了声。 “那就好。”杜杜也笑了,摸摸他的头,南迦也不阻止。 其实分不清谁更年长,南迦是真不记得自己生日了,但看着眼前一同长大的那张脸,此时此刻心情很难过,不是不好的那种难过。 所以他用头轻轻蹭了蹭杜杜的手,“谢谢你,杜杜哥。” 那双大眼睛愣了愣,随即弯得更厉害。 “替我和老师带个好,后天的飞机,来不及。” “好。” “贴好了!”有小喇嘛欢呼,招呼南迦和杜杜,“你们也过来拍照呀!” “来了!”杜杜应了声。 俞海生回头看南迦。 南迦先是对他安抚地笑笑,再转头朝孩子们喊:“我们也过去的话,谁来给大家拍照啊?” “哥你过时啦!现在不用人拿着相机也能拍的。” “哦,这样啊,”南迦笑着搂过几个孩子的肩,“来,你们在中间,我举着你们!” 人群传来阵阵可爱的笑。俞海生擦擦甜的眼泪走向他们。 过不久的墙上会生长出新的照片的。和过去那些一起。 后来俞海生又跟着南迦去了山坡,四月的天不冷不热,海拔高会比加都冷一点。他们躺在地上,身子靠在一起看天,过了许久,困意袭来。 南迦突然猛吸口气,泠冽的冷空气味道刺激鼻腔。他大吼了一声,十分用力,那吼声长、厚,不比平时好听,只是在用尽全力吼着。俞海生先在看他,移开目光,听他,最后和南迦一起吼,似乎想吼穿山脊,似斩断又缝合一切,似留下自己的一部分又去往未来的另一边。 ——没有没有意义的生命,但可以有没有答案的问题。 ——所以别再委屈地于心里问凭什么了。我接受了。 “你好”和”再见”,两句很重要的话,很多时候初遇没来得及说,很多时候最后没来得及问。 但没关系,没问你好也不代表没有好关系。也没关系,没说再见不代表没有好结局。 人。有人。是千千万万个阅读故事并书写自己故事的人。他、她、它,或者是他们、她们、它们推翻牌桌,感谢命运曾在某个节点发给自己一张牌,但此刻不再看向命运。 因为要开始走自己的路了,不顾一切地去走。 也因此,你一定会过上自己想过的人生。 你一定会。 第51章 他为什么在看我 回程的票定在了加德满都的特里布万国际机场。 除了个别地方均匀铺上了层手脚架,这里几乎没变。大黄狗、牛和乌鸦叫来叫去,交警滴滴滴吹哨子,有人在乞讨,有人在念经文,佛铃阵阵。 今天是个好天气。杜巴广场外围了一圈方方正正的小摊位,售卖种类从挂毯、日历、手偶到线香、首饰、面具,再到冰箱贴、手绘卡、艺术名片等等等等。外国游客多,正逢周末,本地学校也会定期组织学生出来春游。 客流量大也热闹,老手一大早就来占位子,晚来或不熟面孔只能挤在犄角旮旯。毕竟小商品翻来覆去也大同小异,位置好卖得多是常态。 东侧入口,一处破烂的露天停车场附近,红砖地上蹲着两个高矮不同的人,他们也在卖义乌小商品。 “沙哥,你说你干嘛拒绝他啊,正门那位置多好!” 开口才听出声音怪,男孩子变声期的那种糙,“估计今天又卖不出几个钱了,晚饭随便对付一口吧。” 被喊“沙哥”的年轻人比他大,约摸二十出头,皮肤棕黑,眼睛大。听了小孩的抱怨也不恼,只是弯腰一排一排整理货品。他笑起来很有精气神,不仔细看完全注意不到跛着左脚。 小孩见他不回,又自顾自聊起来:“沙哥,你前几年就一直在这卖东西吗?我看那几个大叔和你很熟?” “说多少次了,叫我小沙就行,”整理完东西,小沙往垫布上一坐,拍拍身边,“过来,这儿有太阳。” “嗷。”小孩又屁颠屁颠跟过去。 小沙目光不经意看向停车场前的告示牌,“算是吧,之前这片商店大多翻新过一次,前几年地震嘛,缺人手,我就跟着他们干。一开始他们不要我,觉得我脚不行,我说我能干,包吃住就行。一来二去,发现我干活利索,说话也顺着他们,后来慢慢就熟了,介绍我到别的店打工。” 小孩点点头,有些尴尬,“沙哥……” “没事儿,我现在不好好的吗,”他揉揉小孩脑袋,“都是经历,要不是他们给我机会,我现在也开不起自己的买卖。” 小孩满眼崇拜,“虽然我对那场地震没印象了,但不妨碍我觉得你好厉害。一个人摸爬滚打过来,换我可能早就饿死了。” “也不算一个人吧,”小沙笑笑,“神帮了我。” “湿婆吗?” “不是,是人间的神。穿着白衣服,带着珠串,头发和壁画上面的天使一样卷。” 小孩挠挠头,“扎个小辫子?” 小沙乐了,“你怎么知道?” “你看那,”男孩指指不远处的入口,“挂在人身上那个,和你说的好像。” 挂在人身上、不成体统的某位白衣男子:“我要这个。” 被挂着的另一位很自然地掏钱包:“你好,刚才他说的那几个我都要了。一共多少?” 摊主眉开眼笑:“410卢比,等一下啊帅哥,我给你包起来。” 南迦还是维持这个姿势,两手环着他肩膀,身子重量倚过去。 “干嘛,讨好我?” 俞海生笑了,“不让?” “没不让,”南迦懒懒回,“但是逛景点提一大串东西好麻烦。” “我拿着,哪有让导游帮忙拎东西的道理,是不是?” 调侃的语气,却一贯的真心实意。俞海生擅长用接纳引诱对方,因为他知道只要这样,就会获得南迦略微挑起的眉角和一对上扬得很好看的眼睛,然后它们就会构成自己最喜欢的那个笑。 俞海生心情好好,“那对戒指真不要?” “不要。”南迦往后撤开伸了个懒腰,欣赏旁边人一直跟随自己动作的那幅眼睛。 “虽然不追求品质,但那绿松假得也太离谱了吧!你吃没吃过那种染色的硬糖,简直一模一样!谁知道会不会对身体有损伤?” 你也知道啊,那你以前还戴,俞海生默默吐槽,但心里化了一地,“担心我?” “担心我男朋友有什么问题?” “怎么又变男朋友了?昨晚还是老公!”有些莫名嗔怒。 “因为不想老夫老妻地逛景点,好老土。” “你还知道老土这个词,厉害啊……” “别阴阳怪气的,快过来,晚点又见不到你的库玛丽了。” “这服务态度和一开始也太天差地别了吧,”俞海生接过零钱,三两步跟上,“杀熟听没听过,我感觉我正在经历。” “‘杀熟’的前提是熟,不想和我熟?”南迦瞥他,位置却变成平行,“到底谁杀谁啊,天天和我拌嘴。” “我就喜欢和你拌嘴,”俞海生笑着凑过去,于人群嘈杂中偷偷亲了口,“今天是梨子味的。” 南迦没好气地发了个气音。两人对视中,随即又都笑了。 气氛大好,风也跟着笑,把这种幸福洒在整个广场,以至于看见这一幕的人都相信,此刻所有亲吻着的情侣都会天长地久,所有晒太阳的老人都会健康长寿,所有奔跑嬉闹的孩子都会有光明未来。 12点未到,他们坐在尼亚塔波拉庙的台阶上。 俞海生放下手里的袋子,“你在这等我,这里的酸奶很好喝,我去买。” 南迦挑眉,不言语看着人跃跃欲试的样子。俞海生说完也没立刻走,只是看着他。 几秒后,南迦点点头配合角色扮演反转游戏,“我要不加糖的。” 俞海生随之笑开,“嗯。” “那边有好几家,你去那个绿牌子的买,要是倒闭了就挑最近的那家,反正别去印图片的那个,难喝得要死。” “好,”俞海生刚站起来,顿了顿又转身弯腰,“可以亲一个吗?” 南迦笑了,“我当时可没这么做吧?” “是吗,那你当时为什么看我?” “谁知道。” “不管,不可以吗?” 这人真是……南迦拉过对方领子,算了算了。 啵的一声。因为趋近正午,影子也被坐在身下,没人看得到这个吻,他们独享了它。 太美好,而人在这种感觉下会慢慢放空。南迦任由思绪随眼前的阳光流开,他想着俞海生,想他在床/上一本正经的放/荡,想他刚才低头的那个笑,想他问自己当时为什么看他,想到很多很多。 然后他想,俞海生从一开始就很危险,虽然是现在才发现的。 为什么危险?大概是俞海生会破坏人类的文化概念——中文有很多歧义,但在俞海生嘴里,用俞海生的音色说出来,用俞海生的声带震动,很多词语就变得一样了。比如愿意、相信、观察、等待、选择、心甘情愿……它们都叫作了“爱”。 但也有可能,以前困扰自己的一些中文本就无需分得太清。 南迦往后仰,他闭上眼睛,任凭风抚摸脸颊。 就比如相逢也好,重逢也罢,它们都可以理解为俞海生,不是吗。 这么一想,俞海生又不危险了。他柔软安全,像只有铅笔写字时的橡皮那样柔软安全。他可以更正我的一切,错了又如何,擦掉重新再写。 南迦笑了笑。 再往下发散,某根弦搭上,他又开始皱眉,隐隐烦躁。那个记不清脸的路人甲之前就在这搭讪,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认识你,贴上来干嘛。你连是不是手机号都分不清,长得丑就算了,还没文化。无语。 …… 塑料袋窸窸窣窣,他拍拍屁股往酸奶店方向走。 绿牌子的店还在,但人不在。路只有一条,也不可能错过。南迦从头找到尾,都没看见人。翻出手机,拨了置顶过去,也没人接。他挂掉电话快步往前,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攥着手机继续打,全是忙音,他太阳穴开始跳疼。 “你见没见过一个中国人?” “啊?”路人被手劲吓了一跳,刚想发作,见到那张脸又缩了回去,“什么中国人?” “和我差不多高,皮肤很白,穿了米色衬衫和裤子,这里戴了天珠。” “没见过。” “你呢?” “我、我也没见过。” “操。”电话还是没人接。南迦深吸口气,又折回刚才的店铺,“您好,您这之前来过一个中国人吗,三十多岁,一米八往上,不到一八五。” 店老板摇摇头,“今天人太多了,我想想……” “他应该刚才买了两份酸奶,一份正常一份不加糖。” “你这么说我好像有印象,”店老板反应过来,笑呵呵的,“没几个知道我家还卖不加糖的,都嫌酸!他啊,好像刚才被什么人叫走了,往那边去了。” 嗡。 “好的,谢谢。” 说完他往东侧入口牌子跑,已经不是醋意了,他开始恨,他开始怕。 别搞我。 阳光晒得发出嗡嗡的噪声,像夏日的蝉。到处都是黑色和红棕色快,穿插几点金橘色。 白色的呢?白色的呢?!! 白色色块在—— 叮—— 厚重模糊的人海后面,视线拐角处,混乱街景有处空白。俞海生背对着他,看不清脸,好像被什么人拉着。 大脑在捕捉到俞海生的信息,第一瞬间放松下来,那口吊在嗓子眼的气惹了一后背冷汗。你看,我说了他像橡皮,一出现就擦掉了我不好的东西。 他也让我变得简单化,很多放在以前不会说不会做的事,现在都可以了,因为他说我不用顾虑太多。 所以南迦直接一把拉过俞海生,推开对面,冲着那人大吼:“你干什么!!!!” 第52章 我为什么在看他 “你干什么?!!!!” 哐当一声,人体和人体相撞力度过大会发出的声音。 “南迦……?你怎么来……” “他对你做了什么?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俞海生呆了两秒,看着对方那双眼睛,心跟着揪起。他伸手紧紧握住南迦,“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 没想到什么呢,什么都不合适,所以俞海生认真道:“对不起,没有下次了。那个孩子刚才突然找到我,非要塞5000卢比给我,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走,一来二去甩不掉耽误了时间,我应该给你去个电话的,对不起。” 南迦也冷静下来了,刚才的举动也不妥,刚转身找那个小孩,人早就跑开了。5000卢比散乱塞在俞海生兜里,有几张面值100的掉在地上。 男孩跑得不远,在一处地摊坐下。有人来买东西,摊主有些歪扭地站起来,动作麻利地介绍。 南迦盯着那,直到最后,摊主依旧背对着他们。 他捡起钱,塞到俞海生手里,“拿着吧。” “可是……” “拿着吧,”南迦淡淡的,“如果是我,我一定也希望你能收下。” 俞海生心里升起某种奇怪预感,顺着南迦看过去,隐隐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是5000这个问题。 俞海生又说:“对了,还有就是,我看到了这个。” 俞海生拉着南迦往边上靠。那里人很少,地面开裂,四周围起一圈木质护栏,上面的告示牌印着英文和尼泊尔语两种语言—— “此处决定过15000个明天”* 直译就够了,不是拯救,只是决定。那场地震里所有失去的,所有重新生长的,最客观的事实。 这里是曾经作为野战医院的露天停车场。一次电视台采访中,人们称赞老院长的决策快速与理智,欢呼声给他搭荣耀天梯,他是人间真实存在的神,他想要什么都理所当然。 然而老院长只是沉默良久。布满皱纹,耷拉下来的眼皮下,水一点点蓄满眼眶。艰难时期人们从未见到这幅模样,待他缓和下来,才无比郑重坚定地握住话筒,“我们会比2015年准备得更好。但世界务必记住,脆弱国家的医疗系统需要日常的关注与投资,而非仅仅只是灾后的同情与援助。” 这个“脆弱”不仅指经济发展,还意味着天灾面前所有缺乏优势的,脆弱本身。比如地震与地震带国家,比如洪涝与沿海或中下游地区,等等等等。 这个“仅仅只是”也非不感恩不感激,就像告示牌上的“决定”一词一样客观——讴歌人类大义是需要的,但如若只是讴歌,忽略一点一滴的关怀与实际行动,下次天灾来临,依旧会失去很多很多活生生的生命。 “都会好起来的。” 俞海生深吸口气搂了南迦一下,没有缱绻,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又毫无办法地回想起那段共苦。他们并肩而立,适当缅怀后对彼此只余珍惜。 “大家有持续捐款,过去这么多年,上面的专项捐款也重建完毕。所以都会好起来的,南迦。” 南迦看向俞海生。 俞海生按了锁屏,息屏前一秒的某捐款成功界面上写着,截止至2023年,仍有许多灾民住在临时帐篷点,您的持续支持仍具有重要意义。 而俞海生只是温和地接过袋子,拉着他往回走,“十一点五十五了,我们走吧,这次不快点可真赶不上了。” 阳光也爱着俞海生,他眼睛被太阳晒得发红。 然后,可能因为南迦带他走了小路,可能因为善举有善报,不知道因为什么,但他们确实看见了不可能存在的一幕:漆黑雕花木檐下,逼仄的花窗不再是景点,它们和阳光、空气一样成为女孩们的背景板——额头涂着第三只眼的“库玛丽”,不,只是涂着彩绘的女孩拉着其他朋友们的手,大概是说了什么悄悄话,小脑袋凑在一起很快分开,腼腆地笑了。 马上12点,其他孩子们恋恋不舍离开,只余红衣女神再次恢复面无表情,转身上楼。 再然后,女神像感应到什么,进门前回头望向他们的方向,距离有些远,俞海生不确定是否眼花。 因为女神是不会笑的。但那一刻,女孩好像对他们笑了笑。 俞海生喃喃道:“……原来现在的库玛丽过得也没那么不好,我以为她每天都被关在里面,没有自己的生活。” 南迦点点头,“是啊,原来她们也很幸福。” 什么东西也慢慢释怀地融化,他想起之前看到的新闻。 “至少现在被选做库玛丽的家庭基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退位也会获得社会意义的尊重。之前第几任来着,有个女孩子退位后还去考了大学——没什么惊讶的,她们在位期间也有老师授课。后来好像还去经商了,记不清,总之是很好的人生。” 言语间他们向前走着,路过某处神龛,有围头巾的老人手端托盘,向路人点tika。俞海生不动声色隔开她和南迦,南迦却主动上前弯腰,对老人笑,“Namaste, 姐姐,帮我也点一个吧,谢谢您。” 他用的尼泊尔语,俞海生大概能猜到意思,因为第一个用语是“Didi”。 俞海生也凑过去,互相道谢中,两人额头都是一点金红。 南迦起身,顺势对着不远处的一棵菩提双手合十,微弯上身。他闭着眼,拇指抵在额头,依次贴过唇边,最后停在胸口。风吹起南迦衣角,又穿过叶子,发出带着木质香的沙沙声响。 俞海生在不远处看着南迦。他记得2014年的下午,南迦对自己说,加德满都现在的名字其实来源于这座庙,因为“加德”在尼泊尔语中代表“木”,“满都”代表“屋宇”,那是由一整棵婆罗双树劈制加工而成的,是最宽阔的地方。 而这样的南迦,此刻定格在自己眼前,整个独木庙成为背景板,对面的菩提灵巧地筛掉刺眼的颜色,给那个人打了圈毛茸茸的光。他依旧没有信仰,但此刻看上去虔诚得不像样子。 一幅温柔、安静,溢满氧气的画。 他们来之前做过一次a,俞海生能看见领口鼓起时隐约的红痕,它们和tika一样亮。也因此,俞海生知道他是自己的爱人,不是遥不可及的远方。 俞海生攥着相机,安静地念他名字,南迦。 声带没震动,南迦却有感应似的抬眼。 那双麦色的琉璃眼有一瞬恍惚,像迷路,像多年前纳加阔特的观景台上,被热闹人群淹没的那个样子。不过现在俞海生不怕了,因为下一秒,视线很快聚焦在自己身上,寻找到终点,那双眼就笑得很好看了。 世上真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吗?为什么每每到这种时候,我好像就会一次又一次被你带回博达哈那个清晨,我能看见你周围的黑羽,也能听见诵经的千僧呢喃,无数个你包裹着我,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已然相识了? 你看,他多熟悉,他还在看着我,冲着我笑。 ——他那么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把心肺掏给他都可以。 风景正好,此刻所有都好,俞海生觉得就是现在了。 两人同时开口,一人问“你要和我……”,一人问“不拍一张吗?” “什么?”俞海生没反应过来。 南迦又重复道:“不拍一张吗?我都看到你拿相机了。” 俞海生愣愣的:“你不是不喜欢……” 这次南迦没有打断他,但俞海生也没说下去。 南迦只是还站在那对他笑。过了多久,不知道,俞海生再次拿起相机,等到屏幕中心呈现那个白色小人时,小人却有些不自然的腼腆。 他说:“有点怪,怎么笑不出来,你喊个什么口号吧。” 俞海生:“那就一二三茄子,我喊到三的时候,你说茄子的中文。” “茄子,”南迦念了念,“为什么是茄子?” “因为说茄子的时候,嘴角就自然上扬了。” “好吧。” 俞海生手心发汗,声音有点抖,他清清嗓子,“那就开始了?” “嗯。” “一、二、三……” “茄……对了,”南迦突然开口,“你之前要说什么?” 扑通扑通。俞海生心脏直跳,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只能刹闸般持着相机问:“什么要说什么?” “刚才,我问你不拍照吗,那个时候,你要说什么?” 扑通扑通。 这里离泰米尔街很近,因为是开放结构的广场,不远处有游行队伍的吆喝声和带着尘土味的嘈杂。 扑通扑通扑通。南迦还在看着自己。 ——我喜欢被你看着。 然后俞海生想起那个问题,不应该是“他为什么在看我”,应该是“我为什么在看他”? 我为什么在看他? 2014年,嘈杂繁复的泰米尔街头,有个人在看我,不像什么好人。 我当时为什么在看他?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想看他,我也没想过会有什么交集,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 只是因为这样吗? 想不明白,干脆也把它丢到没有答案的分类里吧。也不重要,因为现在,同一视角下,他正对着我毫无芥蒂地笑了。 这就够了。 俞海生深呼吸,试图平复心跳。他隔着镜头,穿过漫长记载,被蛊惑似的再次问道:“你要和我走吗?” 几秒空拍后,那人没回答,只是问:“你要带我走吗?” “你愿意吗?” 俞海生看着他,他就那样坐在春光里,笑着回头看他,说:“好啊。” 咔擦。 俞海生按下相机,因为我爱他,因为他爱我,因为这个画面很好看,因为那一眼我和你相遇了,因为现在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因为…… 好多个因为,最重要的其实只是因为你正在幸福地笑着,所以我看到你,我也跟着笑了。 俞海生擦不掉眼泪,越擦越多,他知道南迦走过来了,只能有些忙乱地问:“你说什么?” 南迦也不开他玩笑,“我说好,你带我走。”说完替他沾那些水,湿在袖子上柔软得一塌糊涂。 这双黑眼睛的眼白红了,看上去有些可怖,但依旧满是爱意。 这个人又开始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了。 ——而他这么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会无故生出许多期待。 ——我也喜欢看着你。 俞海生说:“我爱你。” 南迦:“嗯,我知道。” 又安静了会儿,俞海生还在笑着流眼泪,“怎么办,我好爱你。” “嗯,”南迦捧着他的脸,吻了吻那点tika,又安静地吻了吻嘴唇,没深入,只是普通的吻,许久后他抬眼。 俞海生能感觉到南迦脸上传来的红色热气,但依旧一眨不眨望向自己,“当然要喜欢我。” 而自己还在回味那个“好啊”,因为他喜欢听南迦说“好啊”。南迦发这两个音的时候口腔开合得温柔又勾人,很真诚,哪怕本人没意识,但听起来总是在笑着的。 是一个听了就觉得会获得好运的调子。 所以那一刻世界也会跟着获得好运吧。所以那一刻每个人也会变得幸福吧。 不想再辩证地谨慎了,都说了俞海生会让我变得简单,这是一种很难且很难得的特质。 就这样走下去吧。 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南迦也跟着笑了,因为这场短暂春天里,他刚刚发现,海是世界的橡皮。 -全文完- *这里写成了中文直译,牌子上原来写的是“decide” 后续还有番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我为什么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