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
哐当一声,人体和人体相撞力度过大会发出的声音。
“南迦……?你怎么来……”
“他对你做了什么?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俞海生呆了两秒,看着对方那双眼睛,心跟着揪起。他伸手紧紧握住南迦,“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
没想到什么呢,什么都不合适,所以俞海生认真道:“对不起,没有下次了。那个孩子刚才突然找到我,非要塞5000卢比给我,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走,一来二去甩不掉耽误了时间,我应该给你去个电话的,对不起。”
南迦也冷静下来了,刚才的举动也不妥,刚转身找那个小孩,人早就跑开了。5000卢比散乱塞在俞海生兜里,有几张面值100的掉在地上。
男孩跑得不远,在一处地摊坐下。有人来买东西,摊主有些歪扭地站起来,动作麻利地介绍。
南迦盯着那,直到最后,摊主依旧背对着他们。
他捡起钱,塞到俞海生手里,“拿着吧。”
“可是……”
“拿着吧,”南迦淡淡的,“如果是我,我一定也希望你能收下。”
俞海生心里升起某种奇怪预感,顺着南迦看过去,隐隐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是5000这个问题。
俞海生又说:“对了,还有就是,我看到了这个。”
俞海生拉着南迦往边上靠。那里人很少,地面开裂,四周围起一圈木质护栏,上面的告示牌印着英文和尼泊尔语两种语言——
“此处决定过15000个明天”*
直译就够了,不是拯救,只是决定。那场地震里所有失去的,所有重新生长的,最客观的事实。
这里是曾经作为野战医院的露天停车场。一次电视台采访中,人们称赞老院长的决策快速与理智,欢呼声给他搭荣耀天梯,他是人间真实存在的神,他想要什么都理所当然。
然而老院长只是沉默良久。布满皱纹,耷拉下来的眼皮下,水一点点蓄满眼眶。艰难时期人们从未见到这幅模样,待他缓和下来,才无比郑重坚定地握住话筒,“我们会比2015年准备得更好。但世界务必记住,脆弱国家的医疗系统需要日常的关注与投资,而非仅仅只是灾后的同情与援助。”
这个“脆弱”不仅指经济发展,还意味着天灾面前所有缺乏优势的,脆弱本身。比如地震与地震带国家,比如洪涝与沿海或中下游地区,等等等等。
这个“仅仅只是”也非不感恩不感激,就像告示牌上的“决定”一词一样客观——讴歌人类大义是需要的,但如若只是讴歌,忽略一点一滴的关怀与实际行动,下次天灾来临,依旧会失去很多很多活生生的生命。
“都会好起来的。”
俞海生深吸口气搂了南迦一下,没有缱绻,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又毫无办法地回想起那段共苦。他们并肩而立,适当缅怀后对彼此只余珍惜。
“大家有持续捐款,过去这么多年,上面的专项捐款也重建完毕。所以都会好起来的,南迦。”
南迦看向俞海生。
俞海生按了锁屏,息屏前一秒的某捐款成功界面上写着,截止至2023年,仍有许多灾民住在临时帐篷点,您的持续支持仍具有重要意义。
而俞海生只是温和地接过袋子,拉着他往回走,“十一点五十五了,我们走吧,这次不快点可真赶不上了。”
阳光也爱着俞海生,他眼睛被太阳晒得发红。
然后,可能因为南迦带他走了小路,可能因为善举有善报,不知道因为什么,但他们确实看见了不可能存在的一幕:漆黑雕花木檐下,逼仄的花窗不再是景点,它们和阳光、空气一样成为女孩们的背景板——额头涂着第三只眼的“库玛丽”,不,只是涂着彩绘的女孩拉着其他朋友们的手,大概是说了什么悄悄话,小脑袋凑在一起很快分开,腼腆地笑了。
马上12点,其他孩子们恋恋不舍离开,只余红衣女神再次恢复面无表情,转身上楼。
再然后,女神像感应到什么,进门前回头望向他们的方向,距离有些远,俞海生不确定是否眼花。
因为女神是不会笑的。但那一刻,女孩好像对他们笑了笑。
俞海生喃喃道:“……原来现在的库玛丽过得也没那么不好,我以为她每天都被关在里面,没有自己的生活。”
南迦点点头,“是啊,原来她们也很幸福。”
什么东西也慢慢释怀地融化,他想起之前看到的新闻。
“至少现在被选做库玛丽的家庭基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退位也会获得社会意义的尊重。之前第几任来着,有个女孩子退位后还去考了大学——没什么惊讶的,她们在位期间也有老师授课。后来好像还去经商了,记不清,总之是很好的人生。”
言语间他们向前走着,路过某处神龛,有围头巾的老人手端托盘,向路人点tika。俞海生不动声色隔开她和南迦,南迦却主动上前弯腰,对老人笑,“Namaste, 姐姐,帮我也点一个吧,谢谢您。”
他用的尼泊尔语,俞海生大概能猜到意思,因为第一个用语是“Didi”。
俞海生也凑过去,互相道谢中,两人额头都是一点金红。
南迦起身,顺势对着不远处的一棵菩提双手合十,微弯上身。他闭着眼,拇指抵在额头,依次贴过唇边,最后停在胸口。风吹起南迦衣角,又穿过叶子,发出带着木质香的沙沙声响。
俞海生在不远处看着南迦。他记得2014年的下午,南迦对自己说,加德满都现在的名字其实来源于这座庙,因为“加德”在尼泊尔语中代表“木”,“满都”代表“屋宇”,那是由一整棵婆罗双树劈制加工而成的,是最宽阔的地方。
而这样的南迦,此刻定格在自己眼前,整个独木庙成为背景板,对面的菩提灵巧地筛掉刺眼的颜色,给那个人打了圈毛茸茸的光。他依旧没有信仰,但此刻看上去虔诚得不像样子。
一幅温柔、安静,溢满氧气的画。
他们来之前做过一次a,俞海生能看见领口鼓起时隐约的红痕,它们和tika一样亮。也因此,俞海生知道他是自己的爱人,不是遥不可及的远方。
俞海生攥着相机,安静地念他名字,南迦。
声带没震动,南迦却有感应似的抬眼。
那双麦色的琉璃眼有一瞬恍惚,像迷路,像多年前纳加阔特的观景台上,被热闹人群淹没的那个样子。不过现在俞海生不怕了,因为下一秒,视线很快聚焦在自己身上,寻找到终点,那双眼就笑得很好看了。
世上真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吗?为什么每每到这种时候,我好像就会一次又一次被你带回博达哈那个清晨,我能看见你周围的黑羽,也能听见诵经的千僧呢喃,无数个你包裹着我,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已然相识了?
你看,他多熟悉,他还在看着我,冲着我笑。
——他那么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把心肺掏给他都可以。
风景正好,此刻所有都好,俞海生觉得就是现在了。
两人同时开口,一人问“你要和我……”,一人问“不拍一张吗?”
“什么?”俞海生没反应过来。
南迦又重复道:“不拍一张吗?我都看到你拿相机了。”
俞海生愣愣的:“你不是不喜欢……”
这次南迦没有打断他,但俞海生也没说下去。
南迦只是还站在那对他笑。过了多久,不知道,俞海生再次拿起相机,等到屏幕中心呈现那个白色小人时,小人却有些不自然的腼腆。
他说:“有点怪,怎么笑不出来,你喊个什么口号吧。”
俞海生:“那就一二三茄子,我喊到三的时候,你说茄子的中文。”
“茄子,”南迦念了念,“为什么是茄子?”
“因为说茄子的时候,嘴角就自然上扬了。”
“好吧。”
俞海生手心发汗,声音有点抖,他清清嗓子,“那就开始了?”
“嗯。”
“一、二、三……”
“茄……对了,”南迦突然开口,“你之前要说什么?”
扑通扑通。俞海生心脏直跳,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只能刹闸般持着相机问:“什么要说什么?”
“刚才,我问你不拍照吗,那个时候,你要说什么?”
扑通扑通。
这里离泰米尔街很近,因为是开放结构的广场,不远处有游行队伍的吆喝声和带着尘土味的嘈杂。
扑通扑通扑通。南迦还在看着自己。
——我喜欢被你看着。
然后俞海生想起那个问题,不应该是“他为什么在看我”,应该是“我为什么在看他”?
我为什么在看他?
2014年,嘈杂繁复的泰米尔街头,有个人在看我,不像什么好人。
我当时为什么在看他?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想看他,我也没想过会有什么交集,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
只是因为这样吗?
想不明白,干脆也把它丢到没有答案的分类里吧。也不重要,因为现在,同一视角下,他正对着我毫无芥蒂地笑了。
这就够了。
俞海生深呼吸,试图平复心跳。他隔着镜头,穿过漫长记载,被蛊惑似的再次问道:“你要和我走吗?”
几秒空拍后,那人没回答,只是问:“你要带我走吗?”
“你愿意吗?”
俞海生看着他,他就那样坐在春光里,笑着回头看他,说:“好啊。”
咔擦。
俞海生按下相机,因为我爱他,因为他爱我,因为这个画面很好看,因为那一眼我和你相遇了,因为现在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因为……
好多个因为,最重要的其实只是因为你正在幸福地笑着,所以我看到你,我也跟着笑了。
俞海生擦不掉眼泪,越擦越多,他知道南迦走过来了,只能有些忙乱地问:“你说什么?”
南迦也不开他玩笑,“我说好,你带我走。”说完替他沾那些水,湿在袖子上柔软得一塌糊涂。
这双黑眼睛的眼白红了,看上去有些可怖,但依旧满是爱意。
这个人又开始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了。
——而他这么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会无故生出许多期待。
——我也喜欢看着你。
俞海生说:“我爱你。”
南迦:“嗯,我知道。”
又安静了会儿,俞海生还在笑着流眼泪,“怎么办,我好爱你。”
“嗯,”南迦捧着他的脸,吻了吻那点tika,又安静地吻了吻嘴唇,没深入,只是普通的吻,许久后他抬眼。
俞海生能感觉到南迦脸上传来的红色热气,但依旧一眨不眨望向自己,“当然要喜欢我。”
而自己还在回味那个“好啊”,因为他喜欢听南迦说“好啊”。南迦发这两个音的时候口腔开合得温柔又勾人,很真诚,哪怕本人没意识,但听起来总是在笑着的。
是一个听了就觉得会获得好运的调子。
所以那一刻世界也会跟着获得好运吧。所以那一刻每个人也会变得幸福吧。
不想再辩证地谨慎了,都说了俞海生会让我变得简单,这是一种很难且很难得的特质。
就这样走下去吧。
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南迦也跟着笑了,因为这场短暂春天里,他刚刚发现,海是世界的橡皮。
-全文完-
*这里写成了中文直译,牌子上原来写的是“decide”
后续还有番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我为什么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