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和“再见”,两句很重要的话,很多时候初遇没来得及说,很多时候最后没来得及问。
如果拍成电影,镜头大概从开始就跟随一双腐烂的脚向前走,背景是蓝调的——那是巴格马蒂河下游捞金人的脚,常年泡在河水脏污里,只为了淘取上游富人尸体焚烧后余下的丁点金子来糊口。很可惜除了随身饰品,还有许许多多尖锐物什划伤肢体,因此反复感染,难以愈合。
镜头就随着这双脚颠簸,产生细微晃动,浸入河水,紧接着上移到小腿和弯下腰来处于同一高度的手臂,不需要拍他们的脸。
然后过渡到岸边苦行僧嘴里呢喃哼声,一闪而过。再下来是隔了两栋楼的街道上,接连的花车与庆典。有人结婚,人们游行。车轮驶过,镜头原地不动,就能看见花车后面的小孩子光着脚丫笑嘻嘻要钱。
他们依旧理所当然,然而并不惹人厌烦。画面正中心伸出一只手,给了50卢比,小孩子就道谢跑开。持镜人没动,镜头却拉近,飘到巷子口的霓虹灯牌,尼泊尔语不明其意,隐约传来男男女女呻/ 吟声。
一整幅色彩各异的群像,最后回归定格在河边。
南迦和俞海生就在那里,他们都没说话。过了会儿俞海生主动拉起身边人走,南迦却拉住人没动。
于是他们又在河边,沉默驻足。
其实周围并不安静,甚至喧闹,但南迦第一次觉得不厌烦。他牵着俞海生的手,那人的掌心是温热的,隔着皮肤是跳动着的,一点一点,像对岸的火焰。
俞海生一句话也不说,南迦对这种沉默感激又心疼。然后他随着俞海生一同安静下来,长长呼出口气。他开始想妈妈。
妈妈,许久没来看你,我都已经比你大了。
然后南迦眼眶一下子酸了。
妈妈,我知道孩子总要告别父母,告别原始的家,然后组建新的家。我以前一直觉得这太奇怪了,这样是不是代表我抛弃了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
我还觉得太难了——一个人怎么能毫无负担地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冠以爱的名号,真的就会幸福吗?承担家的责任,真的就不会累吗?为了家的概念,不会有一天像你们一样走到一拍两散的结局吗?
这太荒谬了,各种意义上的。哪怕一个人确实孤独,确实心有不甘,但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什么了,也不想对什么再失望。
哪怕我一直在失去。哪怕我一直在失望。
但不重要,人总能活下去的,不是吗。你笑一笑啊,都可以的。
然后啊……
南迦闭了闭眼睛,清掉里面的水。
然后啊,妈妈,我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好人。这个人和我说,生离死别没有答案。没有答案,太赖皮了,怎么能没有答案呢,那我这些年算什么,为什么看着身边人的离去会一直痛苦,又为什么一直失望?我自己都搞不明白,他却和我说没有答案。我不明白,我也不接受。
但他紧接着又问我,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好好和你们告过别。
因为没有好好告过别,所以会遗憾。明明能抓住的事,一再错过,没有回应,也再无回应。
啊。原来是这样吗。
被握着的那只手轻轻抽出,反过来包住自己。俞海生依旧没说话,只是静静陪着南迦。南迦眉尾下降,嘴角却上扬。视线尽头依旧有尸体在烧,在这里就像太阳东升西落般恒久不变。
是啊,他叹口气,所以才会说是没有答案啊。人总会死的,只要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告过别,也许就不那么痛苦了。只可惜,我从来没来得及和你们告过别,一直思念,一直遗憾,才会一直痛苦。
妈妈。南迦再次喊她。
妈妈,如果没有遇见俞海生,可能我会一直困在痛苦里。因为有他,我看着他,和他一起生活,我好像就可以慢慢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所以啊妈妈,我不再经常想起你了。你别生我气。
他流了一滴眼泪,笑了。
我现在很幸福,真的。
我也要去组建我的家了,妈妈。
“走吧。”南迦活动了下身子。
“这么快?你……”
“今天不少事儿呢,好啦好啦,我说可以了就是可以了,干嘛那么正式,心意传到了就好,你不会还想磕个头发个誓吧,别吓到她了。”
“我不是……”俞海生磕磕巴巴,被拉着往回走,“你就天天故意打趣我,有那么好笑吗?”
“嗯……也还好吧,一般般好笑。”
“一般般好笑你干嘛咧那么大嘴。”
“哈哈哈哈哈……”
这次是真笑出声了,悠悠扬扬的,淹没在路边佛铃里。
走了几步,南迦没来由地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一个人不能很好地活下去。
俞海生:“哦,然后呢?”
不是“哦?”,是“哦”。
南迦挑眉,又温柔展开眉头,没头没尾继续道:“不过也不全怪我嘛,是你让我变懒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真迷人啊。”
——以前我是可以的。我有在各个地方都能活得很好的能力。
他又像发现了什么新犯罪现场似的,“哎,你是不是搁这……温水煮青蛙呢,中文这么讲的吧——等着给我养肥了杀掉,拉出去卖钱。”
“我哪有,”俞海生噗一下子被逗笑,“你卖我还差不多,还我卖你呢,我脑子抽风了把你卖给别人。”
“你最好没有哦。”
两双脚步声又踢踢踏踏吧嗒吧嗒了一会儿。
南迦:“你别死。”是笑着的,但语气不讲道理。
——你是我新的家。
俞海生无奈笑笑,像开玩笑也像真心话地应下这种违背常理的对话:“好,我不死,我一直活着,活成老妖怪。”
“我不管,”南迦一下一下挠他掌心,“你不能死在我前面。”
“你也对我太残忍了……”
“嗯。”
“不过好吧,我答应你。”
南迦笑笑,“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恨你。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跑,你变成鬼回来也找不到我,我们死也不会死在一起……”
他说着说着沉默了,语气从一开始的开玩笑慢慢减速,给自己说难过了。
“南迦。”俞海生也听出来了,停下来抱住他。
南迦声音闷闷的,“你活得久一点好不好?”
“九十?”
“不够。”
“一百?”
“不够。”
“一百一?”
南迦莫名被这种规律计数逗笑了,“不够,一百五吧,也不让你受那么多苦。”
“好好好,那我努努力。折算一下,活到一百五的话,六十岁还得做得动。”
“哈哈哈……那你好好加油,我看好你。”
又一片嘻嘻哈哈中,不远处什么声音一下一下喊着,似乎在叫他们。
俞海生用力抱了下他,又亲了口脸才恋恋不舍放开,毕竟两个成年男子在这里这样,还是多多少少不尊重当地习俗。
是个蓬头垢面的苦行僧,嘴里喊着尼泊尔语,俞海生听不懂。那位苦行僧脖颈垂着串长长的金盏花环,似乎笑着。
“你认识他?”俞海生问。
“不认识,”南迦看着那人,“他们都长一个样,谁分得清。”
老人又朝他们吆喝了几句。
“那走吧,我饿了。”
“等一下,”南迦喊他,转身朝着老人的方向并拢双脚,手臂抬到胸前,掌心相抵,缓慢前倾。
大约有那么半分钟多吧,南迦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空了很长很长的一拍。有风刮过,有火燃烧的味道和木质香。
老人所处方向和他们来时一致,顺着河流,因此,也像在看尽头的妈妈。
俞海生郑重看着南迦,身影和记忆里那个清晨重叠。恍若隔世。
——尘世间每个人身上都有枷锁,你解不开自己的,但不代表解不开别人的。
——小伙子,现在你解开了吗?
南迦起身,对老人笑了笑。那是一个很美很安静的笑。
——我解开了。
老人回以大笑。疯疯癫癫,却洒脱至极。
镜头向前走,穿过加德满都的大街小巷,穿过塔拉和卡什的咖啡店。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这里,这个角度看过去,哇,你不知道你有多帅!”
“是吗,我第一见你的时候,只觉得你要骗我钱。”
“有没有搞错,我哪里像骗子了?”
“气质吧,越漂亮的东西越危险,没听说过吗。”
“是啊,我一开始也以为他和你只是玩玩,上个床就分的那种。”
“啧,不会说话就闭嘴,招呼你的客人去。”
“啊?卡姐你怎么这么想,我天,你没看他那个眼神?我哥很喜欢看他的,一直在看,不知道自己发现没。”
“反正小鱼哥哥也一样,之前还红着眼睛温柔笑,怪吓人的……也是,那俩人都恨不得把对方吃进肚子里,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谁让你不自己去见人家,好意思说?”
……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都多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妈呀哥你别这么肉麻,好吓人……”
“妈呀他突然这么正式搞得我一把年纪都不好意思了。”
……
镜头继续走着,离开加德满都,前往穆卡利。
他们收拾好行囊,重新打扮成年轻的样子。告别本来是涩的,因为有对过去的不舍,但他们越走越轻盈,停不下来,因为还有对未来的期盼。
俞海生只背了一个小包,里面装了五个牛皮纸袋,都是一些纪实类照片,除了尼泊尔的还有中国的。人文建筑和自然风景为主,也夹了部分美食和小动物。
俞海生把照片分发给换了批长相却依旧是小喇嘛的孩子们。他们的眼睛依旧新奇,亮晶晶的,充满爱和感恩,对着这个脖子上挂满金盏花的中国人道谢,又呼啦啦散开,跑去墙边贴照片。
一个青年人不确定地喊着嘉措哥,擦擦汗跑过来,看清脸后瞬时惊喜,问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当年那个孩子,俞海生眼睛也湿了,点点头,当然。
俞海生和青年边交谈边笑着看孩子们,又和他们一同装饰墙面。南迦和杜杜在一旁看着他们。
杜杜和几年前没太大变化,似乎生长在雪山太阳下的人永远年轻。
南迦说:“杜杜,我要走啦。”
“你不是经常出去吗,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顿了顿又问,“去哪里呀?”
“离开尼泊尔。”南迦回答。
“那是去哪里,很远吗?”
远吗?南迦想。
“不,”南迦说,“我们只隔了一片山,你们在这头,我们在另一头。”
“哦。”杜杜点头。
过了会儿,他又问:“那你会回来吗?”
南迦:“会。只不过不经常,但会回来看你们的。”
杜杜:“那你会幸福吗?”
南迦笑笑,嗯了声。
“那就好。”杜杜也笑了,摸摸他的头,南迦也不阻止。
其实分不清谁更年长,南迦是真不记得自己生日了,但看着眼前一同长大的那张脸,此时此刻心情很难过,不是不好的那种难过。
所以他用头轻轻蹭了蹭杜杜的手,“谢谢你,杜杜哥。”
那双大眼睛愣了愣,随即弯得更厉害。
“替我和老师带个好,后天的飞机,来不及。”
“好。”
“贴好了!”有小喇嘛欢呼,招呼南迦和杜杜,“你们也过来拍照呀!”
“来了!”杜杜应了声。
俞海生回头看南迦。
南迦先是对他安抚地笑笑,再转头朝孩子们喊:“我们也过去的话,谁来给大家拍照啊?”
“哥你过时啦!现在不用人拿着相机也能拍的。”
“哦,这样啊,”南迦笑着搂过几个孩子的肩,“来,你们在中间,我举着你们!”
人群传来阵阵可爱的笑。俞海生擦擦甜的眼泪走向他们。
过不久的墙上会生长出新的照片的。和过去那些一起。
后来俞海生又跟着南迦去了山坡,四月的天不冷不热,海拔高会比加都冷一点。他们躺在地上,身子靠在一起看天,过了许久,困意袭来。
南迦突然猛吸口气,泠冽的冷空气味道刺激鼻腔。他大吼了一声,十分用力,那吼声长、厚,不比平时好听,只是在用尽全力吼着。俞海生先在看他,移开目光,听他,最后和南迦一起吼,似乎想吼穿山脊,似斩断又缝合一切,似留下自己的一部分又去往未来的另一边。
——没有没有意义的生命,但可以有没有答案的问题。
——所以别再委屈地于心里问凭什么了。我接受了。
“你好”和”再见”,两句很重要的话,很多时候初遇没来得及说,很多时候最后没来得及问。
但没关系,没问你好也不代表没有好关系。也没关系,没说再见不代表没有好结局。
人。有人。是千千万万个阅读故事并书写自己故事的人。他、她、它,或者是他们、她们、它们推翻牌桌,感谢命运曾在某个节点发给自己一张牌,但此刻不再看向命运。
因为要开始走自己的路了,不顾一切地去走。
也因此,你一定会过上自己想过的人生。
你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