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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与好故事

作者:善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在那句“操。我他妈恨死你了”之后,对面人一脸惊愕地睁大眼睛,堪比见了鬼。


    至于吗,不就骂了句脏话,怎么,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


    俞海生早就压不住了,从南迦问他好看吗开始,不,应该是从街边那块e back to me”的破烂牌子在雨中摇摇欲坠时就憋不住了。


    俞海生暗自长长叹气,什么东西在胃里烧,都快要喷出来给对面的人一口气烧光了。不是心疼南迦,不舍得烫到他。也不是不心疼,但现在不是时候。


    俞海生往下忍忍才继续说。


    “你要真实,好,真实,那我们一件一件捋。今天,不……八年没见,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看吗’。”俞海生笑容发冷。


    “我不是……”


    “我当时没回答你,”俞海生打断南迦,“现在告诉你,好看。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让怕疼的你专门去打了个耳洞,也可能我没资格管,但确实好看。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好看,和你打没打那个耳洞、戴没戴饰品无关。我觉得那些人长得都一样,没你漂亮。”


    他说着说着,从最初平静中途拐了个弯,放在以前叫吃醋,放在现在叫恐怖,结尾又来了个漂亮的缓坡,南迦一时摸不清他的情绪。


    “包括那只毛毡鱼,我有看见。但南迦,我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俞海生看向他的眼睛,“你如果真的很在乎我,为什么不问问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或者没看到我带着你送的黑猫,为什么不问问我,哪怕骂一句呢?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抱住我吻我?为什么不直接说我很想你……”


    “你连笑都没对我笑一下。”


    “小鱼……”


    “是你要我们都真实点的,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带着它是什么意思,你还讲了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我……对不起。”


    “谁他妈要你的对不起。如果只有这个答案,你凭什么让我真实点?”


    南迦心快酸死了,嘴里苦得发麻。


    “……因为我在意你。”


    说完,心口更酸了,喉咙像吞了刀片。


    这说的什么屁话,在意两个字就能弥补这些年的种种吗。但却又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话。


    人与人之间本就如盘根错节,一直纠一处根脉,只会被锁在愈来愈深的土里喘不过气。俞海生不是不记恨,可是,旁边还有许多细细密密,绒毛般的别的分支呢,这些生命会绵延到哪里?


    和父母的文字游戏都能达成别的选项与结局,和南迦呢?


    那么多、那么多都过来了,万一游戏通关的最后,像素块真的会排列组合成一句“只有南迦和我的生活”呢?


    那也太……


    那也太…………。


    所以他只是边小声念着“好、好”,边轻微点点头,吸吸鼻子,目光停留在桌面精致的餐具上,“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


    迎着对面的有些愣神,俞海生继续说:“哪怕你没有对我很热情,我仍为你记得我的口味高兴,但同时又觉得不甘心——为什么你不再像最开始点那些momo了?一开始你也没怕我吃不吃的惯,穆卡利的时候我们也吃了,现在你在意了,但这种在意只会让我难过。”


    “我们……你带我融入你的周围,我当然明白杜杜对你的意义。我从不觉得他不正常,都有鼻子眼睛嘴,都会表达都会笑,有什么问题吗?我也从不觉得那些momo不好吃,我想吃,里面放什么我都想吃,我为你能让我和你一起吃而庆幸。”


    “我不要那些在人际交往中理所当然的东西,哪怕它们正当、光鲜亮丽,我只想要你只给我的,只对我做的,哪怕别人不理解,但我想要,我想要啊。”


    “你能理解吗?南迦?”


    说完,俞海生眼眶有些潮了,是那种观者跟着抓心挠肝的湿。


    “所以我没资格问你,我也挺变态的,”他自嘲地笑了下,“我忍了忍,你又和我说什么‘不见老’,呵……‘不见老’,我都33了,南迦,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才24。人的一生有几个……”??


    最后一句的末尾名词哽咽了。


    “再过一个十年,我们就四十三了,再过一个,头发就白了,虽然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但我不甘心啊,你知道吗,我不甘心。人抵抗不了衰老,我不甘心最好的年纪里没有你。”


    “太少了,真的太少了南迦,我不怕死,但我活不够,南迦。”


    说这些时,他目光从未离开过对方,深红地盯着南迦绿玛瑙旁的鬓发,那里卷曲着一根白。


    白发像刺,不老但疼。俞海生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他当然看到南迦眼睛也红了,此时此刻的红却像曾经对视时的笑一样感染极快。俞海生狠狠闭了下眼睛,逼退那些水才继续:“我不需要你为我过得好而高兴,我宁可你一遍遍质问我为什么后来不给你发消息了。”


    然后是沉默。


    南迦艰难开口:“你为什么后来不给我发消息了?”


    俞海生这才回:“我一直都有在发,用那些图片的方式发给你看,和你分享我最近都做了什么。一开始的图片没有后来那么好看,是顾雪发我的模板,说这样好。”


    顾雪,好像在哪听过。


    “我就在等,在想,你会不会看到后主动联系我,但实际上并没有。”


    “所以你说我过得好吗,放在别人那也许吧,但对着你……那几个字你怎么说得出口的?”


    南迦当然希望他过得好,也有想不要那么好就好了,但怕后者吓到俞海生,因为他在努力学习如何爱人。


    显然,那些真善美不适用,今天搞砸了。


    俞海生清清嗓子,“你知道吗,来之前我确实想过很多,比如你会不会觉得我变了,会不会已经……不喜欢我了,但再怎么样我都会来,不,是都‘得’来。因为你给我打了电话,因为……”


    第二个因为后面安静了半天,有哽咽。俞海生喉结微动缓口气,他试图让自己不那么难看,转而用轻松的语气移了话题:“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了。”


    但也显然,调节开关扭过劲了,声音反倒透着跑调的滑稽,令人更难过了。


    他好像只是说话就已耗尽全部力气,累了,于是一时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情绪缓过劲后似自言自语,“我以为我恨你,以为再见到你会幸福,好吧,我承认确实有,又恨又快乐,确实。但真的见到面我发现比起这些,更多的是生气和难过,还有疑惑吧。”


    空了一拍,南迦替他补上了最后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来见我。”


    为什么即使这样那样,那样再那样,还来见我。


    然后俞海生就好像听到了全世界最愚蠢的问题。他不相信这是从南迦嘴里问出来的,因为南迦并不蠢,所以俞海生更疑惑了,疑惑得认真,认真得被迫理性思考。


    ——他在不自信吗?那个南迦,在害怕吗?


    喜怒哀乐只有四个字,但人情多复杂难懂。神奇之处在于,四种字的不同排列组合会生成更多语义的情绪。比如喜加哀可以是无奈,甚至化作认命般的心甘情愿;喜加乐有时是幸福,有时却又摇身一变,称之为乐极生悲之前的隐隐恐惧。


    俞海生紧跟着想,你怎么会怕我呀,你怎么可以怕我呢。


    两句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情绪。俞海生在心里柔软叹口气,前者是对南迦仍在意自己才会不自信和害怕的,涌上的一点诡异欣慰;后者是对八年孕育出的生疏的那份不甘,也有不忍心。


    空气踯躅不前,叙事跟着播放白噪音。南迦手里全是汗。心里的那个自己偷偷闭上眼。


    然后,他听见俞海生说:“因为我爱你呀。”


    我爱你呀。这个“呀”不是撒娇,发音很好听,小心翼翼但不自卑,轻柔又坚定。听者和说者都随着这个“呀”,有什么东西从那两团各自跳动着的红色肉块中掉下来,不知道,总之他们都觉得更轻了。


    也随着这句话,他们好像才终于回到了八年前,或者说,他们竟然好像回到了八年前。


    ——我要你绝对信我,能做到吗。


    ——一句极度不合理、极度任性的情话。


    “明明是你和我说别被任何东西困住。说这句话的人是你,困住我的也是你,”俞海生望向南迦,“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呀。”


    这种语气除了刚才,南迦太久没听过了,久到有种冲动想直接把人抗走,什么狗屁大道理,我喜欢他,我爱他,还要什么流程,都去死吧。


    但俞海生接着又问:“你在害怕什么?”


    这次不是质问,不是审问,不是疑惑,是平静。浇灭了南迦的那份冲动。


    我在……怕吗?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


    俞海生看进他的眼睛,缓缓地、认真地与之对话:“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着我。我说不上来,但我的确一直看向你。从第一面到现在,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然后好像……慢慢能看见你的痛苦了。”


    南迦睁大双眼。


    “你给我的感觉像……走钢丝,表面活得很好,实际是飘着的,被什么东西吊着,像你今天说的,可能是对罗摩的复仇,所以你挣扎。你既不想死,也找不到走下去的动力,你处在线的正中间,并且不是犹豫。因为你有能力,有勇气走向任何一方结局。”


    “所以分开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痛苦?我感觉得到不是我抱抱你,说喜欢你,陪着你就能解决的那种痛苦。很久以前我以为是你身上的那种执着。无论是恨一个人还是爱一个人,对罗摩,对布达村,对穆卡利,甚至是对亲生父母都太执着了。”


    “这不是不好的事,也不是好的事,与好坏无关,只是……这样活着太累了,我跟着替你疼。你可以有各种情绪,可以是任何样子,这是你的自由。但我仍控制不了有私心,希望你好,希望你无灾无厄,希望你比起选择活得漂亮活得认真,尽可能多的时间是幸福的,哪怕逃避不想面对的。真的。”


    一面告诫自己要理性,一面又忍不住求他好。哪里有永恒的幸福?


    俞海生都明白,只是放在南迦这里,仅仅看到“永恒、永远”之类的字他都险些流下眼泪。他想求很多很多个永恒,直到这些永恒的长度、宽度、体积或容积能盖掉他们分开的那些年就好了。


    可求过天问过地,他又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过高地看重南迦,所以命运才会把南迦上升为和它一类的东西。而一旦上升到命运,似乎就真的会被命运放到一个更高的位置,经历更多的苦痛与折磨,再美其名曰个“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结局。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要这份宿命。晚点遇见没关系,晚点在一起也没关系,不在一起……如果他幸福的话也没关系。如果在一起了,那就只是做一对简简单单的普普通通的爱侣。


    “可是……”


    爱哪里是什么让人高贵的东西?爱让人落地,爱让人做人。


    “可是你不快乐。”


    他哭了,隐忍地哭,小声嘟囔,“我没想这样的……太难看了。你怎么可以把你自己养成这样的……”


    “小鱼……”


    南迦朝他伸手,被避开了。


    俞海生手指不自觉颤抖,他双手交叠一处捂住自己,“你让我说完——你一直无法接受周围人的死亡,好像真的很怕死一样,但并不是。因为没人会经历死亡,我们只是在接近自己对‘死’的感受。恐惧也好,释然也好,都不是死亡。死亡是一种状态,活着的人无法体验,却又被迫反反复复模拟身边人离去时对死亡的感受。”


    “你身边人的答案是用祝福缓解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他们烧尸、庆典试图摆脱轮回,他们没错。”


    “但你也没错,”俞海生再次抬眼,一字一句道:“因为这个问题本身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


    “我想告诉你,你不接受他们的做法,或是感觉痛苦都很正常,因为离别本身就是这样的。我还想告诉你,你很勇敢。”


    “真的……真的……”俞海生有点语无伦次,分不清这个“真的”是强调自己的认真,还是给自己接下来的话一些慰藉与打气。


    南迦下意识伸手想稳住人,因为俞海生看起来比自己还痛苦。


    但俞海生依旧避开,稳了稳把话说完:“我在想,你害怕的会不会是离别?因为没有和周围人好好告别过,或者没来得及告别过,才会那么遗憾?”


    他用了“遗憾”这个词。


    遗憾。……遗憾吗。


    好吧,不愧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中文比我好多了。遗憾,遗憾,遗留下来的憾事,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比寂寞准确多了。


    明明坐在咖啡店里,南迦却好像隔着河流看见对面那个孩子,茫然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起伏。他脑海里闪过很多个片段,比如出来前齐夏问他为了什么离开,他回答我有想见的人,想做的事,我想离开了。然后齐夏看了他许久,笑了。


    叮铃。


    下一秒那条巴格马蒂河膨胀蔓延,它变成了费瓦湖,湖畔木屋里,爸爸说因为地球爷爷很厉害,地球爷爷会用水循环魔法给他们搭桥,这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关系。你看,就像爸爸妈妈和南迦,无论是相逢还是重逢,我们注定都是一家人,注定都会见到面,注定都会在一起的。


    所以——


    叮铃。叮铃。


    所以什么来着,南迦大声问,画面却随着铃音失真,扭曲又融合成刺眼的白。


    他睁不开眼,听见仁波切与那个长大的孩子说,很多时候善即自由,恶为束缚;但也有的时候,善成了枷锁,恶全了自由。对面的人似懂非懂,还要问什么,佛铃再次抹掉对话,叮铃叮铃叮铃,愈来愈急促,迫使人呼吸加重、变快。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铃铃铃铃铃——


    叮铃。声音静止,什么人大胆捂住它不让其再发声。


    “所以,你别怕。”俞海生说。


    (“所以,宝贝别怕。”)


    “你可以恨我,可以爱我,对我怎么样都可以,我只要你别觉得遗憾,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在我面前都可以。如果不能立刻实现,你也别怕,我会陪着你一起等能实现的那天到来。多大的愿望都不可笑,多远的话我都会信,南迦,你可以要得再多一点的,因为我愿意,因为我爱你。”


    (“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然后俞海生站起来,左手撑着桌面,右手捏过南迦的下巴吻上去。


    很长很长的亲吻,他流着泪亲,好咸。他们没在接吻,俞海生的指尖抚上对面人的下唇,隔着拇指亲,仅仅如此,红了脸不知是羞还是痛。


    俞海生用介于动情和压抑的哭之间的语气喃喃道:“你要我吗?我在等你说你要我。”


    又轻轻点了下那指尖,离得太近,吃掉了部分呼吸。


    “只要你要我,我什么都给你。”


    矫情这种事需要匹配。需要一个人的心和脑子匹配,另一个人的心和脑子也匹配好了后,彼此才有互相匹配的资格。这仅仅是资格,有资格不代表两个人能匹配成功,仍有万千种可能使他们错过。没匹配成功的,就是滥情或冷漠或“没办法”或“就这样吧”;匹配成功的,才成为走心与圆满,或者说是好结局。


    用了太多细枝末节的矫情来彼此试探,他们花了一下午,看看对方是否还停在八年前和自己一样久久不离去。


    整场大对话里,谁是牌桌上的囚徒,谁又是发牌官?可能是俞海生,可能是南迦,甚至可能是观众。没人得知身份,也没人预知结局。


    太危险了,南迦想。然后又笑了,很轻,笑声的末尾是颤抖地叹气。


    咔哒。是南迦伸手往下拽俞海生胳膊时,珠串碰撞的声音。也是重新主动、心甘情愿给自己套上枷锁的声音。


    这道枷锁叫做俞海生,也叫做他自己。


    太危险,太残忍。除了我的梦想,我的爱,我的家,这次他来,他要我的全部,用一个“我愿意”和一个“我爱你”。


    所以我也愿意。因为我也爱你。


    用力拉开那只碍事的手指,南迦狠狠吻上去。早就想这么做了,此刻终于合情合理。对面人怎么会推开,更凶、更疯了似的咬回来。


    太多浮浮沉沉的念于此找到落脚点,因为这两面的红色皮肤没再分离,偶尔交换气息时短暂拨开,犹如两座彼此相对的崖岸,远处的粉红落日填满他们的空白,天光一线。


    就在这一线天光里,因为主人动作幅度大,领口敞开,掉出一只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的毛毡黑猫。黑猫被挂在一串沉香上面,因为地心引力安安稳稳落在人的胸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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