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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鬼故事

作者:善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热。晒。吵。


    交警嘀嘀嘀吹哨子。摩托引擎声。三月竟然下雨了。


    “Namaste, namaste, 你好,你好,money?钱?你有钱吗?”还是熟悉的剧本,换了不同的NPC。


    俞海生眼睛微弯,“No, thanks.”


    无需语法,只一双眼就直白地回绝。也许因为身后跟了个像本地人的南迦,后续竟没再来其他人骚扰。


    南迦看他,原来当时只需要一个No thanks,他们的故事就没有后续。


    两个穿白衣的人一前一后重逢于这条泰米尔街。比起当年的喧嚣燥热,今天干净清爽,也可以说冷静、陌生,或体面。


    从俞海生在背后拍他肩膀主动喊他名字,到越过他在前面领路不曾回头。从细边眼镜框和领带,到脖颈的空和干净。一切都违和,一切都诡异。


    他还是喊他南迦,在无数的人喊他“nam”、“哥”、“你”、“先生”、“他”的许多年前和许多年后,他依旧喊他南迦。没大没小,不亲不疏。镜面对称,也正相匹配。


    这好像才是这些年唯一未曾变的东西。


    南迦抬眼打量那个背影,一时太多的不舍、愧疚、怀恋。明明他们两个未曾真正意义上失去过彼此,却仍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他们回不去最纯粹的快乐的2014年。


    南迦左耳打了颗绿玛瑙,把那条毛毡跳线老鱼挂在腰间最显眼的位置。俞海生只是淡淡扫了眼他耳朵,没表情,也许眉毛皱了下。总之不是以前那双只会跟着自己的眼睛了。


    南迦问,好看吗。对方沉默。默认还是委婉否认,克制还是无感,要你自己去猜。


    他以前说戴耳饰会很好看,南迦想。


    南迦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么些年他有什么变化,下一秒就被错开视线,于是只能顺着观察俞海生的背影。以前就觉得俞海生好看,不媚不糙,那股认真劲比任何人都性感。


    这些年过去,这个角度看依旧对自己充满蛊惑,似乎结实了点,但仍然笔直。


    还是喜欢面对面看他眼睛,南迦想。这个角度不习惯,和腰上那只平日被照顾得很好唯独今天被所有人冷落的老鱼一样不习惯,尴尬又可怜。


    很多很多个不习惯。


    但。


    就像离开穆卡利那天和齐夏说话时一样的心情,就像活了三十多年却宛若出生时不习惯氧气戳破肉/体一样的本能,就像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年前费瓦湖畔那个幼稚对话一样的执着。


    ——我想要他。我想要俞海生。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怀有这个念想,哪怕对方不再和我一样想要了。


    -


    他们重新坐在卡什的咖啡店里,窗边的位置。默契让南迦悄悄松口气。


    南迦自动屏蔽身后俩人用尼泊尔语不堪入目的交流,翻译成中文大概是哎呦我c天老爷啊这,他俩,我c一类的。


    走到面前,卡什笑着问:“真是好久不见啊,这真是……”


    “是啊,”俞海生温和笑笑,“短发很适合你,正红的口红也是,很有气色。”


    这老女人竟羞涩了一瞬,南迦额角暴跳,忍了忍没说话。


    塔拉往桌上一边一个摆了俩菜单,方便各自点菜。俞海生双手接过,笑着说谢谢,我看看。


    南迦抬眼,塔拉应完俞海生转头对自己吐鬼脸。


    “啪”的一下,南迦撂下塑料纸,手指飞速点了几处,“这个,这个,这个和这个,这个两份,对了,还有这个,好了去吧。”


    塔拉无语,眼看着兄妹俩又要掐架,卡什赶忙上前,“哎好好好,新营业的几个招牌菜都被你点了个遍,这几道评分都很高的,好吃,好吃。等着哈,哈哈。”最后两个“哈”是干笑。


    在一片“你干嘛,姐”“我干嘛,你说我干嘛,妈呀你没看他啥表情,快把人吃了,走走走别凑这个热闹”“他那就是活该”的渐远碎碎念中,南迦似乎感觉对面的人脸色又黑了几分。


    奇了怪了,他又不懂尼泊尔语,这又怎么了。我还……你对她俩那么温柔,到我这就摆脸色,我真是。


    我还特意点了几道口味很好吃的,两道谷类甜品,一锅炖菜,两份炒菜,味道和中餐很像,还有个新品,来之前我尝过,没有咸辣,偏酸但你爱吃,我都记得的。哦,还有奶茶,这个是我想喝的。


    怎么开口,太安静了。


    南迦想了想,“小鱼,这么久没见,你还是和一开始一样……”


    他本来想说“好看”,但话到嘴边只觉轻浮,脑内飞速闪过什么人对自己讲的类似的话,灵光一现道:“不见老啊。”


    上天作证,语气太真诚了。就是因为太真诚了,俞海生眼神又变了,冰到不能再冰了。


    时间大概在一百倍加速,要不为什么气氛陡然像个刚领了年终奖转眼就又上班的人的体重一样沉。天意都不忍直视,赶紧下了场瓢泼大雨给点声缓解尴尬。


    俞海生不说话,南迦紧急找补,“我有看到你的微信,看到你这么些年过得还好,我也很高兴。”


    外面打了个雷。哐哐两声。


    像是被震精神了,俞海生似笑非笑嗯了声。


    虽然分不清什么意思,但好歹有回应了,有回应对话就能继续。


    南迦又说:“其实我……”


    又哐哐两声。塔拉端了两个盘子上来,“这是你们点的~还差三道菜齐了哈!”


    “我们好像没点这个,”俞海生看了会儿那个色泽诡异的红绿土黄色相间的盘子问南迦,“我记错了?”


    “啊……没点啊,对,没点。”


    俞海生冲塔拉笑笑。


    塔拉啊哈哈了声,“那我记错了!就当我请你们吃的吧。卖相不好味道好,吃吧吃吧,那我撤了!”


    然后飞速遁走。隐约听到卡什竖眉拽她耳朵,以及几句“哎呀我就是好奇他俩到底在聊啥我哥那个表情嘛,真的很好笑哎别别别我错了”。


    直到最后两道甜品也上来,俞海生依旧一言不发,像是刚才的对话没出现过,只一口一口吃着糯米布丁。布丁最上层淋了焦糖色,一不注意会蹭到嘴。


    南迦下意识伸手,在对面人的注视下僵硬拐了个弯,拿起旁边的餐巾纸,“擦擦,”然后指了指自己嘴角左边,“这儿。”


    俞海生盯了他两秒接过,“谢谢。”


    再然后,白皙手指不小心接触到麦色指尖,都不是指腹,是指甲最外围的尖。


    两人似乎都在那一帧顿了顿。


    俞海生先回过神,“你之前想说什么?”


    “啊……?”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


    “你……”俞海生擦掉焦糖,叠好纸巾挪到左手边,“你没有想和我说的?”


    南迦听见他好像吞掉一个小声的“算了”。


    南迦:“我有。”


    非常多,非常非常非常多。


    南迦又道:“你……”


    你呢。你有想和我说的话吗?你有和我一样多的想和我说的话吗?


    有的事情想明白了也不代表能坦然且毫无负担地开口,所以他“你”了半天没有下文。卡带了,毕竟外面雨太大,太潮湿,虽然三月不是雨季。


    “是吗。我也有。”


    南迦抬眼。


    五个字变成许可证,5A景点允许拜访的那种,南迦这才再一次回到熟悉的角度看向他。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只是眼尾多了些许纹路,不老,是种把青涩沉淀成贝壳纹路一样的美,这样的眼皮包裹着眼瞳,就像母贝体/内/孕/育的黑珍珠。


    他以前也会观察俞海生,各个角度的,各种情形下的。只是今天,所有感官都格外敏锐,叫嚣着攀附描摹日思夜想的皮与骨。


    克制收回眼神,南迦有些苦涩。他尽可能轻地叹口气,吐掉那些涩,才问:“小鱼,我们能不能认真一点。”


    或者说,真实一点。


    饭吃完了,再没有餐具白噪音加持,时间仿佛静止,真的很静的时候是无法察觉到事物流动的。


    不知过了多久,俞海生说,你先吧。南迦回他,好。


    “我……”南迦张张嘴。


    世间再能言善辩者,牙牙学语的起始词大多要么是“妈妈”,要么是“我”。南迦不再是新生儿,此刻却如同新生,所以他既丧失那份年轻的无畏,却也有岁月筛给他的勇气。


    “我很想你。”南迦补完这句话。


    “我”到“我很想你”中途停顿了很久,俞海生没催他,但也确实没想到许久过后的字眼是这几个。


    南迦填上一份几乎到头的,直白不能再直白的答案后,剩下的自白如陈年老闸锈到了头,决堤而下。


    “这几年,从……15到23年,这九年,我过得……并不好。承认并不好对我来说不轻松。”


    他缓了缓继续道:“给罗摩判刑是我最想做的一件事,算吊着口气吧。光是这一件事,已经占了我大半个人生了。所以当年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也不可能放弃。我想把这些肮脏的事都处理好,干干净净和你在一起,我……”


    “……我有在努力,也知道太久了,没道理让你陪我一起荒废这些年。”


    对面的人眼神变了,说不上来,不那么锐利了,他好像在……悲伤?难过这个词都不够形容,底色也不是痛苦,一时只能找到悲伤这个词。


    他一这样,我也难受了,从很久以前看到他这样我就难受。


    所以南迦朝他笑笑,找回点以前的语气,“别那么看我,真的,我现在很好,挺不容易的,好在结局是好的。”


    南迦讲到这,眼神放远,看向很远以前走出法院的自己。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心里并不好过,依旧很沉重。这不对啊,为什么依旧疼,我想问,但不知道问谁,也不知道即使真有答案,我能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那一年的状态……不是很好,19年初吧,博达哈那个晚上,我有看到你。”


    叮——对面人一震。


    南迦垂眸,“本来打算过个节第二天就走,没想到……”


    俞海生问:“你们当时要去哪儿?”


    “穆卡利,”南迦回,“那个状态,我不知道面对你会做出什么事,虽然之后的几年我怀疑过自己不去见你这个选择的正确性,但……我不知道。”


    一声长叹。“现在我也给不出答案,但做就是做了,改变不了过去。在穆卡利的那五年,除了……疫情?中文是这个吧,我有时一天什么都不做,就躺在山坡上望天,有时跟着孩子们上课。对了,说到这个,”南迦双手在桌下摆弄着什么,几秒后捧了只毛毡鱼,“有次干活不小心刮到了,后来我学着重做出个一模一样的,但怎么都不是那个感觉,所以索性还是一直带着它。”


    南迦笑笑:“不是故意弄坏的。抱歉。”


    对面人往里吸了口气。


    “说到哪来着……哦,对,”南迦停顿会儿开口,“我去过图书馆,看到了那本紫色的书。”


    南迦当然不知道许多年前俞海生坐在他对面的那些个午后都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只是默默道:“你可以拥有我,我也……可以拥有你,这应该是很正常的,小鱼。”


    细边框镜片后的眼睛不自觉微动,是世间最小的痉挛。


    “再往后,嗯……有天晚上睡前,我想到了你。我有试过不去想你,因为你看起来真的过得不错。有时又会想,我可能确实和你越走越远了,应该说,和周围很多都越来越远了。情绪不会像头几年那么波动,这应该是好变化吧,也算真的平静。”


    “但那晚,也许是哈里也不在了,也许是我实在太想你了,也许……总之……”


    那么柔软的火苗,那么柔软的味道,家的意向太浓烈了,怎么放弃啊。


    一口气说了太多,连雨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远空变成赤粉色,柔软如羽毛。


    而这番柔软的话,说者无意,但听者也会跟着主人公受不了。


    所以听者没再问说者“然后呢”。听者听完,似乎深呼吸,似乎一切如常,用左手的纸巾擦掉盘子上滴落的一滴酱汁,叠好,再次放回原位,甚至一口一口把剩下的装饰花吃光了,可食用的。


    杯里最后一滩融化成水的冰也被咽进肠胃,俞海生放下玻璃杯。杯底发出清脆的一声“咔”。


    “你要我们认真一点,”俞海生看他,“你想听真话?”


    南迦点点头。


    “真话就是,”俞海生顿了顿,然后南迦就听见他用最平静、最毫无波澜的语气和表情说道:“操。我他妈恨死你了。”


    这真是见鬼了,无论从视觉还是听觉上。南迦睁大眼睛,下一刻紧跟着想,操,他说脏话的声音真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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