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小的图标里,锁着十三年的折磨与隐忍。
阿姐走后,十二岁的南迦长到十五岁,用自己的钱买了人生第一台不是二手的翻盖机。长到十九岁,又换了第一台智能手机。他赚了很多钱,后面换了很多工作用的手机,唯独第一台智能机从未换过。
到现在六年了,里面记载着罗摩伤害的女性们的证据,有的是口述文字,有的是采访视频,一共4.7个G。有备份,手机也有卡顿,但南迦依旧留着这台,下了微信的那个也是它,新手机没有。
时间没那么久远,但在这个不把女人当人看的地方,愿意站出来的人寥寥无几。索加她在其中帮了很多忙,南迦非常感谢她。
索加她就是后来嫁给罗摩的女人,她说不了话,但未必不能表达。
小南迦攥着这些上锁的文件一步步走来,他知道未必有出路,法典连性/同意年龄都未统一规定,更何况对强/j罪的定义。放眼全社会,报案率10%都不到,社会不检点的污名、家族种姓声誉、司/法腐/败、公共教育的缺失、认为妻子是丈夫私人财产的传统观念……太多太多了。
他本想等到新法改/格的那个清晨,更稳妥更致命更直接,奈何真正的太阳比新法的清晨更早到来。他想要那个带着他去新世界的太阳,太想要了,他等了二十五年,这是第一次见到属于他的太阳。
也是他的海。
欲/望、忍耐、迷惘、执着、经历、未来……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同催生南迦走向罗摩帐篷的这步。
而在真正报警前,他需要问清阿曼的事。这是对所有人都公正的交代。
走进那个帐篷,里面空无一人。白天,那个男人还要树立美好形象,没理由不在。
南迦出来,沿着接连拉开几个,都没有罗摩的影子。他又跑去问区警和负责人,他们都表示没见到罗摩出去,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太阳烤着他,南迦浑身一激灵,往那个红色帐篷飞奔。
而红色帐篷前本该冲上来活蹦乱跳的哈里,此时正趴在地上睡觉。
南迦走近喊她,摇她,没醒,他继续摇,越摇越心慌。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只阿曼送给苏曼的、也叫哈里的、实际是现在哈里的母亲的大黄狗,也和现在一样睡着了。
哈里只是均匀呼吸,没有醒的意思。
南迦看了她一眼,摸摸她的头,目光移到这顶红色帐篷站起身。
他仿佛听见咔擦一声,像拍摄定格镜头那么脆,是他讨厌的声音。
他不喜欢拍照。
很多人都应该喜欢吧?能留下美好回忆,哪怕会忘记,照片也能留住人们当下的笑脸。
而自己记忆里的照片与相机,从拥有后都与也只与记录罪恶有关。南迦知道这样不对,但就像曾经不敢看那些眼睛一样,他也不敢看向镜头,至今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所以当俞海生拿着相机问他要不要合照时,他明白没有恶意,但仍没第一时间回复。
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那人立刻就转了话题,自然地问晚上吃什么,要不我们在家吃吧,我给你做。
俞海生错开视线的那一刻,南迦并不好受,如此正常的一个愿望都实现不了,他觉得自己懦弱。
再等等我。我有在努力。
而现在,南迦脑海里的那台相机定格画面,是丁达尔的细碎漂浮下,压在女孩身上的男人背朝着自己。行军床不高,瘦弱的小腿搭拉在空中,地上的红鞋像蝴蝶。
那一刻南迦脑子里轰的一下,许多梦境里属于阿姐的和看不清脸的声音如黑色潮水般涌来。张开嘴仰着头大口汲取氧气,没用,还是没用,心肺都在痛。嗡鸣间他反复告诫自己,那是过去。那是过去。那是过去。
人无法改变过去。
人渣。
不要哭。
恶心。
别恨我。
…………。
哐——!
天旋地转。
当啷——!
扔在地上。
啪——!
拳头。
咔啦——
骨头错位。
呕吐声——
血顺着金牙往外流。
嘶吼与喊痛声——
狗皮膏药般。
南迦骑在罗摩身上,下面的人鼻青脸肿,抽搐着侧弯身子,右手颤抖想捂住受伤的膝盖,被他看到又补了一拳。
罗摩嗷一嗓子,狠狠用尼泊尔语咒骂,眼睛死瞪着南迦,却没还手。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突然,他感觉到接触部分有什么东西变/ 硬。再看向罗摩,罗摩眼里诡谲、恨意与迷离,和很多年前那个楼梯口一样。
南迦第一次亲眼见到。
罗摩又呕出口血,咳着咳着笑了,笑声很大,被血呛到,气管发出赫赫声,他连他自己也一起笑,嘲笑和兴奋谁分得清。
南迦骂了句,给了他一巴掌,“给我他妈闭上嘴,恶心的蠢货!”
“你对她做了什么?”
罗摩很听话地闭嘴,用眼睛奸/他。
又一巴掌,打掉两颗牙,“你对她做了什么?”
罗摩还是不说话,象征性往上顶了两下,笑得更大了。
“Bhāgcha!”南迦又恶狠狠朝他腹部一拳,从他身上起来。
床上的塔拉只是望着天花板。南迦过来,她就看向他。
“你要允许我有一定缺点”在南迦理智线左右横跳,面对罗摩他能用拳头泄愤,对塔拉,他一忍再忍。
塔拉不像其他小孩,很多时候比成年人更像成年人。所以在他把那份信任交给她时,也是一种对两人关系的主动示好。
他其实很想问问塔拉当时为什么那么说,为什么答应了依旧不和自己报备,为什么还要和罗摩在一起,我都说了不在的几天让她看着你。
塔拉以前也不是没做过类似叛逆的事,只不过被阿曼捡走后,这是第一次,和以前街头巷尾那个混混般的身影再次重叠。
所以有恨吗?当然有,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塔拉。有不理解,也有比她还痛的痛,痛到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个人撕碎了。
不想塔拉和苏曼的影子重叠。
但他只是脱掉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女孩身上,一句话也没说。塔拉眼眶红了,但一滴泪也没掉。
塔拉倔倔地盯着南迦,死死瞪着。
塔拉说:“我找到阿妈了。”
说完,她还是狠狠凿进南迦眼睛那样看着他,又说了遍,“我没事,我找到阿妈了。”
女孩带着恨和爽快的目光透过南迦,劈在地上那团血肉模糊上。
那个交汇瞬间,南迦明白了。
“我也找到了,”南迦轻轻摸女孩的头,“不许有下次了。”
塔拉眼睛更红了。
仰头喘口气,南迦腿把凳子往罗摩那边踹了脚坐过去,俯视罗摩。
“布达村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罗摩看好戏似的,“我的宝贝,我再厉害还能管天上下雨?”
他歪脸“呸”的一声吐掉组织物,“我要是真那么厉害,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
他朝南迦身上上上下下流连,自暴自弃地笑了。
南迦面不改色,“为什么不救她?”
“救?”罗摩反问,“怎么救?我在加德满都,她在布达村,我怎么救?我他妈花了那么大一笔钱好说好商量地求人,求资源,不然你以为那么一丁点的破村子,能有人活着出来?”
“我真是太伤心了,宝贝,”罗摩挑眉笑着,“从地震到泥石流,我为你花了多少心思,你就这么想我。”
人在极度荒谬时只想笑,南迦嗤笑点开手机,噼里啪啦几下给他看。
“我他妈还谢谢你?也对,谢谢你娶了索加她,没有她我还很难整理这些证据,这么一想,我他妈还真得谢谢你。”
罗摩眼神一凛,随后又散开笑了,“那个婊子。”
南迦又踢他一脚,踹在右膝上,“注意你的那张破嘴。”
这一脚给罗摩踢精神了,他痛苦叫了声,转而盯过来。
“你猜猜我后来为什么不救她?”
南迦冷冷看着。
“我不是没想和她搞好关系,苏曼的事……过去就过去了。震后那几天我照顾她多少?你知道她怎么对我的吗?她根本看不上我,也不要我帮忙。好啊,既然不要,那我干脆不管了。”
“我救她?呵,”罗摩冷笑,“我救她?”
“我他妈凭什么上赶着救她?!”罗摩怒吼,“我这条腿,就他妈因为那个女的废了!废了!!你知道多疼吗?每走一步都连着四肢,锥在我心里那么疼。我他妈干/ 女人的时候多屈辱,你知道吗?”
罗摩又诡异地笑了,笑完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因为你干不了女人,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安静极了,他好像彻底疯了,只是一直在笑,笑声拐了好几个弯,落地,才平静下来。
“你说,我凭什么救她?嗯?我凭什么?”
“凭什么?”南迦也绝望地笑了,“你怎么好意思问出这三个字的。”
“因为你自己是坨屎,别人嫌你脏,你问凭什么嫌你脏?”南迦弯腰拍拍他的脸,“多大的脸啊?嗯?”
“啪”的一声,南迦用力给了他一拳,“就因为这种傻逼理由,就只是因为这种。”
又一拳,罗摩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缩在地上干呕。
“你杀了我阿妈,”南迦看着他,“你凭什么问‘凭什么’?”
“我没杀她!”罗摩反驳,“这是天意,接连天灾,这是天意!!天意要收她哈哈哈哈……”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南迦冷言,“你真是让人恶心。”
南迦继续俯视。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理解你问凭什么。因为我也很想问,从我亲爸亲妈分开到现在,我也想问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承诺过永远在一起又分开?凭什么那些傻逼要庆祝我妈的死亡,明明她一点也不想死?凭什么杜杜是这样的,好不起来?凭什么他要被其他人用看异类的眼光打量?凭什么我要照顾他?凭什么阿姐那么好的人被你……?凭什么明明不想管,但现在依旧在收拾这些烂摊子?”
他缓口气,补上继续问,语速越来越快,“我明明告诉过她怎么做,凭什么又要为别人的选择负责?还有我阿妈……”
“凭什么这里的生活是这样的?我又凭什么要经历这些?我他妈还想问凭什么呢!”
然后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凭什么让我这么晚遇到你,是不是再早一点,也不会这么难过了?
南迦深深缓口气,平复喘息,再次看向罗摩。
“所以我真的很理解你的心情,罗摩。”
他第一次喊罗摩的名字,罗摩一言不发看着他。
南迦继续道:“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不是我善良,善良的人活不到现在,也不是你心中有恶,要有报应。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从来不把这种凭什么扔给别人。”
南迦十分安静,也十分认真,“哪里有那么多凭什么,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就像我之所以还在这,就是因为我心甘情愿这么做。我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大师,我只是普通人,就像你说的,要允许人有一定的缺点,我允许我自己不完美,允许自己有各种各样好的坏的情绪,但同时,这和我选择去接受身边发生的一切并不相悖。无论是开心接受、不开心接受,想接受还是不想接受,我都接受。这就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
南迦说完,突然笑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可能潜意识早也明白,但仍旧把自己困在其中这么久。
那位苦行僧说得对,尘世间每个人身上都有枷锁,你解不开自己的,但不代表解不开别人的。
更准确来说,很多时候不是自己解不开自己的。人不会真的把自己困住,只是没有力气解开、没有盼头解开。
解开了又能怎样?又能去哪里?
所以当俞海生接住了我,从他嘴里说出我想听到的答案与话时,他就解开了我的枷锁。
我只是想在世间另一个存在身上,听到我想听的答案罢了。因为不这样,人会很孤独很孤独,会很痛苦很痛苦。
也所以,我愿意因为你有力气去面对这里的一切,有勇气与这里的一切割席。
罗摩看向南迦的眼神变了又变,从不屑到疑惑,从疑惑到恼羞成怒,从恼羞成怒到惶恐,从惶恐到颤抖。
罗摩眼里,那个少年风姿依旧,他目光炯然有神,一如诱惑着他堕入地狱那时一样绚烂。他一步步走向自己,衣料轻柔翻飞,他手里握着弯刀,刀刃出鞘,刀锋如月。
地上的人颤抖中,又夹杂一丝很深很深的迷恋,对这个他既觉得脏,又无比纯净的少年。
那个曾出现过的声音再次诡异地在南迦耳边呢喃,危险危险!它又发出孩子般的笑,很简单的,只要“唰”的一下!呃啊!就好了呀!桀桀桀的恶魔低语。
与此同时,南迦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哥————————!!!!!”
那声音一点也不美了,像尖锐的兽鸣。
悬在塔拉眼眶的泪啪的落下,涟漪如同坠入平静湖面的一滴雨。
刀锋嗡鸣。
脑海中再次浮现俞海生的声音,笑着说我一直都信你。
我爱你。
噌————
刀锋划开空气。
手臂扬起。
恐惧。尖叫。泪水。
南迦重重刺下去。
空了一拍,世界安静。
在这片静里,没有黑,是一片纯的白。
那是一个白山与蓝水相交的美丽世界。
他笑了。他期待解脱的一刻。
再次睁眼,他满手的鲜血。属于过去的,现在的,每个人的尖叫、泪水、恐惧戛然而止。
朝胸口刺下去的那刀落在了罗摩下/体上面。
咔哒。
他朝着自己和他人的恶走去,亲手解开了那道称之为恶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