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酒进肚,俞海生觉得身体晕眩,但脑子清醒。
他们俩沉默地喝,昏暗环境适合发酵之前和后来的故事。南迦讲了很多很多,俞海生明白,那是属于没有自己的、南迦的过去。
而他选择把这样的东西讲给自己。
他一片片散落,像糖果屋撒的那些如同银币般闪闪发光的鹅卵石,俞海生就一片片捡起抱在怀里。
俞海生想,那个有关南迦的疑问的答案,自己曾以为是爱,现在他知道了,不只是爱,也包括生死。
如此重又轻的话题,何解?他只能暂时沉默。
第五杯酒下肚,吧台斜后方的角落,隐约什么人影一晃而过。
“谁?”
人影一顿,步伐犹豫间还是朝两人走来。
是那个很像南迦的少年,俞海生记得他叫小塔。不对,他看着小塔,和之前不一样了。
如果放在以前,不会迎上视线,常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但现在的那双眼睛抬起、直视时更像南迦了;而酒精和故事浸泡后的南迦反倒比之前更柔和,没那么锋利。放在一起,他们倒是更像了。
更像了,所以更不像了。南迦只是南迦,没人和他一样,也没人能和他一样。
俞海生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小塔有些意外,看了俞海生一眼,“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我以为是小偷,”他放下手里的铁锹,活动手腕,“谁知道你们一直在聊,我都不找不到出来的时机。”
南迦不以为意,“你住这?”
“嗯,”小塔坐到俞海生右边,“我没地方去,老板对我很好,让我白天帮他看店抵住宿费。”
说完,小塔看见南迦对着俞海生一挑眉,后者一脸无奈认输的样子,完全不知道这俩人在偷偷传什么情。他不想吃狗粮,不过也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俩同时在场时,其他人离得再近也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就像旁边这个中国人很温和地对自己表达善意,能感觉得到,但也只有善意。这种善意很冰冷,不会多一分的深交或是流露对你感兴趣,也不会少一分,渗出冷漠或无礼。
你看,他不会对自己多聊什么,他的眼睛全在他对面人身上,哪怕并没说话,哪怕那个叫南迦的人也并没在看他。
而那个以前穿得花里胡哨的人……几天没见,长得和这个中国人越来越像了。比起前者,他好像更像话题主导人,只要他想,话就落不了地,甚至让人……
不过现在看来,这俩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你看,他对上我的视线就会笑,很好看,但眼里没有你。
小塔再次回忆那天的初遇。第一次见到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不,其实那天一看见南迦时,他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罗摩带在身边了。
不过可能,本尊并不明白,谁知道呢。
小塔再次看向他们,认命似的叹口气,“罢了罢了,算我欠你的。”
南迦和俞海生一同看向他。
“要不要这么整齐啊……”小塔无语,“搞得我像犯人似的。”
南迦笑着指了指俞海生的包,“有吗?还好吧。”俞海生就拿出一袋软糖,开口处用夹子封好了,他取下来递给南迦。南迦眨眨眼,“谢啦,男朋友。”
这俩人完全没把自己放眼里,就公然秀恩爱?!我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准备,那么严肃,搞得像个傻子!!
小塔翻个大白眼,转而又无奈笑笑,不得不说,这种氛围反而让自己轻松了些。
他们还在说悄悄话。俞海生递给自己一个看上去很高级的小蛋糕,说没有糖了,只有这个了。南迦也只是笑着看了眼,没说什么。
小塔愣愣接过,这种感觉就像朋友之间的会有的。
朋友,小塔想,原来这种感觉叫做朋友吗。
他默默收好,再次认真看向他们,“我要和你们说一件事,这件事可能有关你的……家人的。”
那双琉璃眼看过来,很静,刻刀般。
小塔攥了下手,“那个人……就是罗摩,我是刚来这家酒吧时认识的,大概两三年了吧。刚见到时问我要不要跟着他,我拒绝了,他就说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让我在他有空时陪陪他,什么都不做,跟在身边就行,其余不管我。每个月两万卢比。”
也就是一千三人民币,在国内不多,但在这已经很多了,俞海生心想,皱了皱眉。
“他也确实没说谎,我听话,他就对我很好,时不时给很多小费,偶尔也和我讲他在外面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心情好了会教教我生意上的事,甚至可以算得上位贵人,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他。直到前不久,”小塔捏住蛋糕盒,“5月14号。”
“那天我在他家,他说有点事,晚上回来,让我不要出去。大概……晚上十点多吧,罗摩醉醺醺地敲门,他心情好像很好,因为一般不会喝那么多酒。”
小塔深吸口气,“我给他擦脸,他就嘟嘟囔囔了好多话,听不太清。后来收拾完,扶他到床上时……他就……”
南迦眯眼,记起了那支药膏。俞海生悄悄看南迦,南迦只是冲他闭了闭眼没出声。
沉默了半分钟,小塔眼里没再犹豫,用十分平缓的语气继续讲:“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当被狗咬了。而且,我又不傻,这几年也不是没设想过有这么一天,虽然他一直讲同性恋恶心。”
他叹口气,“也算我贪便宜吧,我认了。”
“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是在这,”小塔嘴角上扬,“当时我很讨厌你,又有点,怕你。你看上去太光鲜亮丽了,你连看都没看我一眼,那种感觉就像在和我说,我是个粗制滥造的仿品。我一度认为罗摩带我见你,就是为了让我认清自己的身份。”
俞海生:“他不是……”
“我知道,”小塔苦笑,“是我的臆想。这样显得我更卑劣了,可我当时真的害怕,怕他不要我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可能当时有一点吧,但自从他对我……后,我就不喜欢了。”
南迦还是那副样子看着他,没催促也没回应。
小塔就说:“你一直都是这样潇洒,我不像你。那晚结束后我躺在床上,想自/杀的心情都有了,但转念一想凭什么,这又不是我的错。”
小塔注视着南迦的眼睛,缓缓道:“后来我太累了,快要睡着时听见罗摩喊我。”
“他喊我,‘nam’。”
俞海生呼吸一滞,不好的预感落地,他旁边的南迦一直面无表情。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一直喊的都是nam,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小塔自嘲,“他好像做了噩梦,也可能是春/梦,一直在念你的名字,后来又讲对不起,我试探问对不起什么,就没下文了。我以为就这样了,结果最后他又说了句梦话,他说没救ta,对不起。”
南迦问:“没救谁?”
小塔摇摇头,“他没和我讲过,好像只是喝多了的醉话。是我后来不死心去打听,他朋友嘴也很严,问不到。之后我都快忘了这事,就听到布达村被冲走了。和你有关的人,我隐约觉得可能与布达村这件事有联系,不过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测。”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是啊,为什么呢。”
小塔也疑惑,微微移开目光,旁边的蛋糕盒反射图腾的影,“可能一切又是我的臆想,而且讲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也有想过吞进肚子里,两眼一闭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但……”
他笑着轻轻摇头,咽掉了朋友这个词,“都不容易,你帮过我,就当是我对你的感谢吧。”
又顿了顿,“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然后小塔声音再次坚定:“他和我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无所谓。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我也有义务讲出来。”
说完他看向旁边掌心相扣的两个人,心想,也可能还有,希望世界上这个和我相同又不同的你,会有一个好的未来吧。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南迦和俞海生再回到“他们的家”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来了。
其实早有预感,南迦想。
他几度点开锁屏,又任由自动息屏,再点开,划到那页花花绿绿的角落,长久注视着上锁的图标。
他们没开灯,月光照在南迦眼睛上,他注意到俞海生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南迦仰起头靠在窗边沙发背上,浑身无力。对一件事很执着时,翻遍也找不到答案,等开始学着不去在意,试图踏上新生活时,它又突然回头拽住你,质问你怎么可以走。
目光定在那个小小的文件夹图标上,里面锁着十三年来的噩梦和一口气。
他再次望向俞海生,俞海生正看着自己。
“小鱼,”他喊俞海生,“你信我吗?”
俞海生说当然。没问原因。
“好,”他顿了下,隔着果冻般的月光,再次说道:“我要你绝对信我,能做到吗。”
一句极度不合理、极度任性的情话。
俞海生说,好。
南迦这才笑了。
他抱着他。
“小鱼。”
他又喊他。
俞海生:“嗯。”是气音。
“仔细想想,你好像每次来都会带走一些东西做交换,”南迦轻声笑笑,“好狡猾啊。”
有吗,俞海生想,明明是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
“你看,”南迦慢慢伸大拇指,“第一次来,你带走了我的梦想。你让我看到了我想成为的样子。”
俞海生张张嘴,没发出声。
“第二次,”伸出食指,“你带走了我的爱。”
俞海生喉咙一滚。
“第三次,”伸出中指,“也就是这次,你带走了我的家。虽然阿妈不是因为你离开的,但,你让我开始去想,我是不是可以离开这,离开这个让我不轻松的地方。”
“我……”俞海生眼睛酸了。
南迦很温柔地捧起俞海生的脸,轻轻吻上去,“你还要带走什么呢?”他贴着俞海生的唇,又说,“给我留一点吧,小鱼。”
一点点把我蚕食,你对我的爱既美好又残忍。
那些原本可以不去面对的,属于我的不好的一部分,你把它们照得太亮了,我避无可避,我无法当作看不见。
但同时,你也让我看清,让我明白把它们连根拔起,有多大的必要。
“小鱼,”南迦又吻上他的眼睛,“我有一些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它很重要。”
选择自主走向死亡的路,因为这些太痛了,也因为死后才有新生。
南迦注视着那双大海的眼睛,“如果你到那个时候还想和我在一起,我就答应你再也不分离。你要信我,小鱼。”
我也把自己交给你,你带我去那个有桃花和雪的新世界,好不好?
俞海生惶然捂住南迦双眼,“你别这么看我,我……”
我承受不住。
俞海生哽咽地笑,“你不用这么看我,我也信你,我一直都信你。哪怕你骗我,我也还是信你,真的,南迦。”
所以你别这么看我,我害怕。
南迦又对他说:“小鱼,我好像还没正式送过你什么东西,想想,有什么想要的?”
“正式”,可怕的词,和月光一样可怕。
俞海生抹眼睛,“我想要你。”
“你有我了啊,”南迦失笑,“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
“我只想要你,”俞海生有些失神,“再多给我一点吧,南迦。”
再多一点是多多少,你想要我的一辈子吗?他想。曾经那间老房子里,他曾多期望俞海生亲口对自己说想要得更多。
但他此刻只是缓缓笑着,“太远了,许个今天就能实现的愿望好不好?”
俞海生摇头,又不甘点头,接着慢慢低头,闭眼,再次微不可见地点头。
南迦就对他说了句尼泊尔语,大概是夸他的意思,然后从床头柜拿出一小瓶甜杏仁油和一个扁平的红盒子。
他们以前做的时候,有次润/ 滑用没了,也不想出去买。南迦从外面拿过来,这个亲肤,安全,他喜欢这个味道,炒菜的时候也会用。每次这么讲俞海生就脸红,哪有人把吃饭和这种事放在一起讲的。
但今天,俞海生只觉得悲伤。很久没做过,像是告别仪式。
南迦扭开小红盒,“这个叫majitho,中文不清楚,总之是茜草根磨成的粉,一种天然胭脂。”
他沾了一食指,拇指轻轻揉,红色的粉洋洋洒洒在他们身上。
南迦往他嘴唇和眉心涂了层油,接着食指在盒子里用力点了点,满指头的粉,指纹看不见了。
南迦印在俞海生唇上,捻开,来来回回均匀,又在他眼尾一抹,最后移到双眼上方,眉心一点没松开,其他手指拨开刘海,顺着画到发间。
“还记得巴德岗那个寺庙吗?”南迦问。
俞海生微微抿嘴,嗯。
“你不是尼瓦尔族,所以这些没什么意义,就像我一开始见到你时说的,意义不重要,好看、快乐就够了。”
南迦俯身,那双好看的,睫毛很长的眼睛认真描摹俞海生的轮廓。从额头到眉尾,流到眼睛停下,敲敲门,与之对视,再往下到鼻翼,唇,下巴,又跳回耳朵,从那里转下,脖颈,锁骨……
光看不够,他亲上去,补全了到脚趾的,一整幅叫做俞海生的油画。
他们沉默地做,沉默地对视,从没离开彼此的眼睛。月影阑珊,恍惚间俞海生似乎看见了布达村的木棉花,还有那些很美很美的,弯弯曲曲的,独属老房子的月亮的藤蔓。
没有蜂蜡固定,到最后俞海生嘴上全糊掉了。南迦躺在他身上,印了一嘴,下巴上也是。
他们没在亲吻,但唇与唇相连,仿佛只是印在一起就够了。南迦嗫嚅了句什么,也可能根本没说话,只是动了动。俞海生能感觉到唇上的皮肤跟着被黏起,变成很细的一小柱,再往上,轻轻的痒痒的一下,皮与皮就分开了。
那片红里没有未婚少女用的藏红花,只有majitho,可能也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