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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作者:善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俞海生一路拉着南迦走,走着走着跑起来。


    他要带着南迦去哪里?


    没有定论,他不知道,他只想拉着南迦快快离开,从人群里,从热闹里,从这个地方离开。他想,如果能一直把“带着他离开”这个动作进行下去就好了,没有其他观众,也不在乎其他,只有我们两个,如果能变成一条无限延伸的线,没有终点,那就算一直在路上。


    多好。


    俞海生也搞不懂为什么突然急迫,好像再不说点什么,自己就要被淹没了,好像再不做点什么,就要失去他了。


    回程预约的是下午两点,俞海生打电话过去沟通,司机没明确拒绝,只表示太突然,最后以俞海生主动提出多付2000卢比定了音。


    直到他们坐上车,一脚油门开回那条来路,俞海生才像松口气,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而这一路,南迦并没和他讲话,只是任由他拉着,目光一直停留在俞海生身上。


    回程比去时更清晰,因为太阳出来了,所有的倒塌和人们的伤痛都无所遁形,统统呈现在眼前。俞海生沉默地看,脖子一直歪向车窗方向,心里升腾一股巨大的悲伤。


    6月1号刚来加德满都时也有难过,处处残存回忆的地方也好,没去过的地方也好,真实看见,身处当下的感觉和隔着网络,份量完全不同。后来亲眼见到南迦也有难过,听到阿曼的离去也难过,但他知道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南迦也在难过。


    俞海生和南迦一起承担这份潮湿的心情,因为他们也都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生活还在继续。


    而就像那个突然被雪山触动到的背包客,在看到人群里那个南迦时,他也突然被触动了。此前吞下的、稀释的、累积的各种悲伤一股脑随着那个身影向自己袭来,怎么好像明明和你在一起,但却又觉得正在失去你?


    车一路开回泰米尔街,南迦的家门口。两人一前一后下车,这里的上坡路是单行道,等司机开出去,南迦才顺着相反方向往下走。


    俞海生问:“不回去吗?”


    “不回去,”南迦答,“走,我们去喝酒。”


    喝酒?俞海生被太阳晒着,心想哪里的酒吧这个点营业,但又觉得无所谓,管他去哪里,喜欢一直和南迦走下去这个动作。


    那是家有些熟悉的门店,南迦手指转了几圈钥匙蹲下开锁,起身拉防盗门钻进去一气呵成。


    “看我干嘛?进来啊。”


    俞海生微微低头走进,四处打量。南迦一进来就去摆弄,啪啪啪几下,吧台的射灯陆续点亮,还多开了个淡黄的吊灯。南迦摆好,让吊灯刚好穿过外面的罩,星星点点的图腾剪影被放大。


    影子是熟悉的,只是颜色变得温馨。


    “坐吧,”南迦在吧台后面招呼他,“喝点什么?”


    “什么都行,你看着弄吧,”俞海生眼睛又扫了扫周围,“这是不是之前你带我来过的那个?要不是你开灯我都没认出来,总觉得好多酒吧长得都一样。”


    “调酒师最烦听到什么都行,你怎么不说‘麻烦调一杯最像我的酒’呢,”南迦边吐槽边回头从上锁的玻璃柜里拿出瓶酒放在旁边,又从下面拿了块冰开始凿,“懒了,请你喝whisky。”


    俞海生没见到他什么时候戴的那种黑手套,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把外披脱掉的。南迦动作太行云流水,下手快、准,不一会儿就削成球状,然后冰杯,倒酒。


    俞海生撑在吧台歪头看他,光晕下能看到那人皮肤上薄薄的浅色绒毛,他手里的酒液和他自己一样,透又正的琥珀,还很香醇。


    “谢谢,”俞海生接过来笑,“你现在还在这打工吗?”


    “怎么这么问。”南迦坐他对面,轮到自己就没那么讲究了,随便夹了块冰喝了口。


    “看你很熟练,而且还有钥匙。”


    俞海生学他往下咽,满嘴说不上来的味道,劲很大,有点苦,还有点烟熏味,也可能是什么香料,总之不经常喝酒,第一反应是皱眉。


    南迦笑了,“这是我一个朋友开的,他们白天不营业,来回麻烦他也不好,后来索性给了我把钥匙,自己想喝就自己来开门……你这什么眼神,我自己存的酒,又不是偷喝。”


    南迦又笑着问:“要不要给你调个别的,果味的那种?”


    “不要,”俞海生摇头,“我只是不经常喝,喝几口就习惯了,而且这种感觉还挺好的。”


    “什么感觉?”


    “就轻飘飘的,还很开心,好像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南迦认真盯他三秒,“你不会醉了吧?有些上脸哦。”


    “没有,”俞海生眨眼,“我只是因为很喜欢你。”


    因为很喜欢你,所以没喝酒也会醉,因为很喜欢你,所以只有你能让我醉。


    南迦没回避,听了对他笑得更开了,“谢谢你的喜欢,男朋友。”


    那个吊灯外架的罩子会动,这时刚好旋转到一只眼睛印在南迦左脸上,像部落油彩,这种东西一向很适合他。


    俞海生上身靠近,盯着那双灯下的琉璃眼,“我可以带你走吗?”


    这是一句出现过太多次,或真实或虚幻或没有回答的话,但今天是第一次直白地问出口。酒精让他感觉太好,他觉得就是这个时候了。


    琉璃一闪,南迦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只是静静看着俞海生的眼睛,像以往每次那样认真,黑水潭一样深。但如果仔细看,里面有俞海生,里面有波动。


    他们隔着再近一点就会虚焦,再远一点就看不清皮肤纹理的距离。


    南迦不说话,俞海生就继续说:“我想带你走,想带你离开尼泊尔,不是永远不回来,只是想带你暂时从这里离开。我不是突发奇想,来之前就做好准备了,如果回中国,我有套自己的房子,面积不大,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工作的话,我们那里也有滑翔伞基地,当然也有很多别的……”


    他又补充道:“之前说想亲眼看看这里,也不是在骗你。就是……”


    俞海生讲到这突然很混乱,“哎呀,怎么回事,有很多东西自己捋的时候很明白,一说出口就……我就是……我就是……明明早上很好的景色,明明每个人都很开心,我突然就很难过,我好怕如果再离开你,就真的找不到你了。”


    “小鱼,”南迦伸手托起他下巴,大拇指轻轻抚摸脸,“我在这里。”


    南迦声音轻柔,“我在这里,你怎么会找不到我呢?”


    光听语气是安抚人心的,可是俞海生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俞海生一口闷掉酒液,“你不是说想环游世界吗?”


    “环游世界……”南迦反复念,“环游世界……”


    酒杯空了,但他并不想起来去拿,手一下一下转着玻璃杯,“说环游世界是骗你的,以前没这么想过。”


    是啊,离开这里,去任何别的新的地方,就可以和你周围的一切不适应割席,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是我能去哪里?


    塔拉、杜杜他们都在这,我也在这,我在这生活了二十五年,我还能去哪里?


    南迦安安静静地说:“你记得我和你讲过的阿姐吗?”


    俞海生点头。


    水滴沿杯壁下滑,在桌上积了一层浅浅的圈。南迦伸手抹了抹,水圈擦出一个缺口。


    “阿姐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着觉,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梦里全是她那双眼睛。她问我为什么不帮她,为什么不救救她,然后她开始恨我,掐着我的脖子问为什么我也是男的,问我能不能去死啊。”


    那股子因为酒精产生的兴奋跟着故事被冰冻,俞海生伸手去握南迦,后者笑着轻轻摇摇头,“我没事。”


    “我也知道,阿姐要是还在,她不会这么对我。我知道这些都是我自己想问自己的——为什么当时不帮她,不救救她,我恨我自己和伤害她的人是同一个性别。”


    “但错过就是错过。这些都是难以改变的事情,很多东西我都懂,但仍然会……困在里面。”


    南迦缓口气,又讲:“我不怕自己死,但我怕身边人的死,这样讲会不会很自私?”


    他笑了下,“可是没办法,我一想到阿妈,阿姐在河里变成一把灰,冲到下游,一想到有天那里也可能有塔拉,有杜杜,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一切,我就会怕。”


    “我也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庆祝死亡,死亡明明是一场空,死掉就什么都没了。”


    “你不觉得很荒诞吗?人们在河里祈福,又在河里死去,好像就是那道流水见证一切。所以刚开始见到你,我也会怕你,我甚至恨你,你那么好,那么干净,你的存在就像在告诉我,看,水本来就是干干净净的,水容纳一切,为什么要怕?”


    俞海生双手包住南迦颤抖的手。


    南迦继续说:“是啊,水是生命之源,生命有生有死,所以它会养育生命,同时也会带走我身边的人。”


    水养万物。水化作巴格马蒂河给予人们信仰,沐浴消灾。水会成为吞掉村庄的山洪猛兽。水也凝成经血,带给女人痛,却又留下主宰生育的权利。


    水也像爸爸说的,世界上所有的水,只要时间够长,都会重逢。


    南迦握紧俞海生,水也带来了你。


    “我一直很痛苦,也不算痛苦,应该是矛盾,各种情绪都有吧——回到阿姐的事上,那个时候也很矛盾,而最直观的就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不光是阿姐的,有女孩子和我讲话时,我也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我知道这是我的问题,现在已经好了,但当时那段时间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向。”


    “后来机缘巧合下,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塔芒人,就这间酒吧老板。当时我还到处打工,性子聊得来他就雇我,薪水不错,而且管吃管住,一来二去就熟了。”


    牙根好酸,酒早喝完了,现在才尝出南迦放的柠檬皮的味道,还有点涩。


    俞海生哦了声,“所以你爱上了他才发现你喜欢同性?”


    “什么跟什么,”南迦被他突然插话弄得笑了,刚才还有点僵的气氛没了,“我很正经跟你聊好吧,酸什么呢,不听我就不讲了。”


    “别,”俞海生咬牙,“听。”


    又好奇又有点气,不是气南迦以前的情史,是气自己那个时候没来尼泊尔。


    南迦低头亲了他下手才继续道:“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他那个人怎么说呢,客观来讲很有魅力的。”


    南迦注意到俞海生的目光,笑了笑继续, “——是你要听的。他……舞跳得不错,人也温和,但其实很冷,没几个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直和人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们睡过一觉,在18岁那年。他选我一是因为好久没做过了,二是因为,他觉得我是同类人,而且还是个小屁孩,安全吧。”


    “哦,”俞海生学他调调,“不喜欢你还管吃管住,不喜欢你还找你做这种事,那么一个‘很冷’的人对你这么关心,还给你钥匙,对,不喜欢你。”


    南迦彻底被逗笑了,把人的手拉过来托着自己的侧脸,整个人往俞海生手那边倒,“好啦好啦,我是真的不喜欢他,不是不喜欢,就不是爱情的那种喜欢。至于他对我——我又不能管别人怎么想我的,而且我缺钱啊,管他是谁,老板就是上帝。”


    什么玩意,不是顾客才是上帝吗。也不对,话题是怎么跳到这的。


    俞海生另一只手把杯子移过去,酸酸地讲:“那你对谁是那种爱情的喜欢啊?”


    南迦没立刻回答,也没松开握着的手,只是用另一边打开酒瓶倒,然后移回俞海生面前。


    南迦说:“没有人。”


    手指一下子凉了。射灯下的南迦突然好可怕。


    南迦慢慢讲:“我对谁也不是爱情的那种喜欢。对你……你很奇怪。”


    他看向俞海生,“你会让我产生爱情的喜欢,但有时又让我觉得是错觉,有时像朋友,有时又让我厌恶……后来,我会觉得你很好,想和你拥抱亲吻做/a,想和你在一起,但一想到这件事又会难过,很奇怪,这算爱情吗?”


    俞海生刚想回这当然算爱情,南迦抢在他前面先开了口,也可能根本没想问俞海生,只是自问自答的速度。


    南迦和俞海生心里的声音一个频率,但少了个字。


    他说:“这不算爱情。”


    咚。


    “但我觉得我爱你。”


    咚。一念天堂与地狱。


    图腾光影下,他听见南迦第二次说出我爱你。


    南迦只是眼睛随着灯罩的图案飘起来,“我爱你,是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但如果你问我是爱情吗,我不会认同。爱情太具体了,爱情属于爱的一个分支。”


    他眼睛转过来,定在俞海生脸上,“你觉得呢?”


    我觉得?好像有道理。虽然早就有这种感觉,但灯光朦朦胧胧间,我再次觉得我完了。


    南迦又亲了他手一下,“所以以后不要问我这种类似的问题,一是我觉得好蠢,问的人和答的人都蠢,二是因为好累,听懂点头?”


    俞海生点点头,也亲了南迦一口。


    其实还有个三,南迦心想,三是我怕疼。


    但他没解释,只是问俞海生:“那颗天珠呢?”


    “我放家里了,你没戴我就也放起来了。”


    南迦似懂非懂唔了声,又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只和他做过一次。之后除了工作也没怎么联系过,后来我也不在这干了。”


    俞海生捏捏他的手,“嗯。”


    “就那一次,”南迦冷冷道,“被罗摩撞见了。”


    “我蛮无所谓的,但他不这么觉得,不知道什么把柄在罗摩手里,总之就崩溃了。后来我去打听,好像欠了什么钱,罗摩那天来要钱恰巧赶上了,之后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


    酒吧二层闲人免进。二楼尽头的房间和后门楼梯相通,楼梯通向后花园,不对顾客开放,所以那天他们没锁门。


    在南迦看不到的角落里,罗摩杵在楼梯口。


    那是一张对两个交叠着的同性别躯体的厌恶与恨,又带着连罗摩自己也注意不到的贪婪和迷恋,目光的尽头不是他的债务人,而是那个胸前挂把弯刀,赤/裸身体的少年。


    南迦不知道。


    他辞掉酒吧工作的那天去找了罗摩,把父亲留下的天珠抵给了他,也没告诉那个塔芒人。


    “也算相识一场,”南迦评价道,“有的事情说出来就变味了。况且天珠的主人不在,留着也没用。”


    南迦把天珠递过去,罗摩接了一半,转而拽住他胳膊,“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苏曼吗?”


    南迦慢慢抬眼,钉死在罗摩眼睛上。


    “她很漂亮啊,”罗摩笑着,表情诡异,“你比她还漂亮。”


    啪的一声,南迦挣开,天珠应声落地碎成两半。


    罗摩弯腰捡起来,一手很缓慢很缓慢地摩挲半颗珠子,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举起来,对朝灯的方向,有很刺眼的光打下来。


    罗摩眯眼,南迦由上而下俯视他,背光看不清表情。


    罗摩笑了,“没事,好的东西即使坏了,我也原价收,不影响它的价值。天珠我收下了,不过欠钱的人不是你,所以你随时可以回来拿走,我只是暂时保管。我也不会去找他要钱,交个朋友,我们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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