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氤氲的雪吗?不是电影镜头营造光影氛围的那种,不是鹅毛大雪,也不是“撒盐空中差可拟”的那种,就是一种,湿湿的,又很轻盈的雪。
我见过。俞海生看着仰躺在沙发上的南迦,他敞开四肢,身体任由重力下陷于一片柔软里,像开在棉絮上的一朵牵牛花。
只要看着他,身体一面就像飞起来那么轻,而另一面不自觉地变黏稠往下坠,就像大提琴沉稳的低音与钢琴清脆的高音组合,一高一低地并存。伴随着尼泊尔雨季的水汽,漂浮,蒸发,降落,在心中偷偷下了一场潮湿的雪。
空旷的房子没之前整洁。他们这半个多月非必要不出门,确保有食材,在家里做饭吃饭洗碗,有时候懒了就隔天再洗,反正饮食清淡,味道不大。
这里没有衣柜,脱掉的衣服索性扔在地上或摊开的行李箱上。
有天睡醒,南迦从外面回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个手工削制的衣架,俞海生就把两个人的衣服手洗完晾干,再挂到衣架上,成为客厅角落自然生长的一棵树的模样。
而再有时,总有个人心血来潮,就做次大扫除,把屋子里的生活痕迹擦掉,虽然这个人十次有七次都是俞海生。南迦看着被角都被抻得无比光滑,问他这样不难受吗,一看就不好睡,就像路边摊比米其林看上去更有食欲。
说着他往上一坠,还没擦干的身子给豆腐块印了个模糊的人形痕迹。俞海生无奈,往他身上围了条浴巾,也躺过去,两个人隔着这条布料拥靠,也不是**,继续各做各的事。
俞海生喜欢与南迦生活在一起时,自然而然产生的各种熵增熵减的过程,会让人不自觉期待每个明天的到来。
他们没再做/a,他们也没再提布达村。很多时候都是像这样自然而然过日子,好像那天的那滴泪从未存在过。
在俞海生对南迦的观察日记中,他记录了很多微不足道的小变化。
比如,有天俞海生收拾自己的行李,翻到相机,手抚上去看了很久,把相机拿出来放桌上,包塞进行李箱,拉上锁扣起身,顺手擦桌子。
擦到第二个抽屉时,他在里面发现了三条熟悉的手串,两条挂饰,那只蓝白鱼,和一把短柄弯刀。
他抬头看南迦。
南迦在客厅叮叮咣咣,一张桌子不够,他正给房子添第三张,后面的鞋架也是前几天做的。
俞海生合上抽屉,擦完其他部分后去洗手。
回来的路径再次经过行李箱,他暂停,退回几步,蹲下,打开拉链,把自己那颗天珠、马拉ok与黑猫和南迦抽屉里的那些放在一起,又把那只绣着星星的包拿出来挂在衣架最显眼的地方。
南迦还在敲木头,没看俞海生。俞海生也没看他,挂完坐在不远处打开电脑处理文件。
南迦边比量边问,你觉得两米够了吗。俞海生点鼠标,输入文字,说够了,主要就是放个电脑。
简短交互结束,他们依旧没说话,各干各的。
有的东西无需回避,所以他们也不去回避。
如果暂时的,你不想面对,我会陪着你。我还想和你说,你也可以带着她的一部分一起往前走。
观察日记再翻一页。
俞海生想,南迦近来饮食规律了很多,早起会吃早饭,没胃口也会皱着眉接过自己递过去的面包和茶,没有牛奶,茶包是俞海生从中国带来的散装普洱,没超一公斤无需申报。
南迦不爱吃那种没味道的东西,用中国话讲就是养生,可能是近几个月伙食实在堪忧,突然吃几口这种“没味道的东西”竟然还不错?总之他开始去吃了。
俞海生喜欢看他一口一口吃饭,喜欢摸他吃饱后的肚子,很有成就感。虽然腹部肌肉线条只是暂时变淡,隔天早上又变回去。
老城区街边娱乐活动不多,他们晚上也不做/ ,有时会闲聊几句,有时没事就直接睡觉,作息也健康很多。而规律饮食,规律作息,规律生活,像第一次研究怎么养花一样去对身体施肥,人就可以活下去。
继续翻一页。
这页右上角勾选天气的位置,俞海生涂黑了一朵下着三道斜线的云。他发现南迦近来发呆的时间变多了,就是一个人呆呆望着窗边,面无表情。如果看见自己过来了,下意识地转头,保持那放空状态对着自己,然后缓过神地笑一下,伸手说过来。
俞海生就过去,南迦歪身子靠着他,头侧倚在左肩窝。同一处风景,他们一个正着一个斜着,一起看这片很亮的阴天和修补的房子,以及很远很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山山头。
他们身形相仿,沉默地接着彼此的重量,褪去那些装饰,两身白,对称着更像了。
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变化,细细密密地填满所有空气,所以空气变重了,也变得踏实。它们过滤掉泪的咸,化成一场看不见的雨雪,落在两个人身上。
这些观察日记并不存在于现实,就像尼泊尔也不存在氤氲的雪。它们一个在俞海生习惯里,一个在俞海生心里。
有次雨夜难得都没睡,俞海生说:“我们去纳加阔特吧。我包了个车,当天去当天回。”
南迦背对着他在黑暗中睁开眼。
俞海生又说:“看天气明天应该是晴天,如果你不想去,我就取消。”
“去吧,”南迦轻飘飘的,过了会儿又问,“什么时候。”
俞海生翻身从背后抱住他,“明天怎么样。”
怀里的人似乎笑了下,因为胸膛跟着震,“都这个点了。”
俞海生贴得更近,嘴巴离南迦耳朵很近,“嗯。”
南迦抬胳膊盖住俞海生缠过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划拉。
“睡吧,”南迦说,“只有两个小时了。”
他们在第二天,不对,是当天凌晨两点上了车。司机只收现金,要了4000卢比,南迦也没说什么,坐在司机后面看着俞海生掏钱。俞海生交流几句打开车门坐在他右边。
从泰米尔街开到纳加阔特,平时快一点一个半小时就能到。他们预留了堵塞和特殊路况的时间,天未亮,颠簸着路边檀香的味道。
经过出城口,俞海生借着夜灯看到旁边塌陷的路面,他们右侧建筑断面钢筋裸/露。这个点有小孩子守着,敲他们的车窗售卖震后纪念明信片。司机摆摆手关窗,俞海生说我们要两份,司机又摇下来,俞海生塞了2000卢比给她。
车继续开。
凌晨4:30,他们抵达纳加阔特。
天有些亮了,但仍看不准,俞海生隐约担心云层会盖住日出。
他们在半山的一家酒店花了4800卢比办理入住,晚上不睡这,只有这片能看得到喜马拉雅——作为360度雪山观景地标的瞭望塔被拦腰折断,上半截坠入山谷,残留基座悬着救灾绳索和破碎经幡。
烛光中,裂缝从酒店大堂伸向楼梯,到处弥漫着霉味。前台手写告示标注:供电时间18:00-20:00,热水需另付500卢比。
除了他们,还有零星几个徒步的背包客,长相分布全球,大家在黑暗中互相问好,聊要去哪里,聊花5000住末世避难所什么感觉。店老板就讲,之前从这儿能看见鱼尾峰,讲完又调侃,你们早来两天,连屋顶都没有,you’re lucky。
简单吃过豆汤饭后,他们跟着人群摸黑爬上sunrise viewpoint。
凌晨5:20,天基本亮了,和天气预报不同,云层仍旧很厚。
这个时候来观景台的人,基本也不是冲着百分百看到雪山与日出来的。他们中有老人,有亚洲年轻人,有欧美中年人,大家低声交谈,有时只是碰碰运气,或者是因为那句“来都来了”。
俞海生和南迦站在残存三分之一的护栏前。
俞海生无奈道:“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上天不买我的账。”
“还好啦,”南迦倚在上面,身子刚压过去,俞海生就条件反射往他那边迈了一步,南迦看到他不自觉颤抖的手。
南迦对他笑笑,示意自己没事,又说:“这个季节本来就不容易看到雪山,天晴都不一定,还得有风,而且对空气质量要求蛮高的。”
“那你还……”
“许久没出门,感觉还不错,”南迦抢他的话,“是真的,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心情也会好,谢谢你啦,小鱼。”
俞海生还想说点什么,一个小孩突然拽住他。
“Namaste,你需要明信片吗?”
他这才看到离景点售票处不远有个小屋子,女孩大概从那过来的,从头问了一圈只卖出去一份,他们在这个“尾”。
俞海生接过,是一张震前雪山全景图,正面深蓝天空与雪山遥相呼应,背面手写了一个巨大的“HOPE”,色调鲜艳,粗制印刷品有点模糊化,不过原图一定很美。
女孩见他不说话,又补充道:“很便宜的,很便宜的,只要fifty。”她看出是个中国人,切换成了中文。
俞海生目光停留在女孩手里一会儿,说:“我要二十张,一共一千对吧?”
女孩惊讶,“是的!一共一千卢比!”
她的小指头一一抿过,左手倒右手,“给你,一共是二十三张,剩下的三张送给你!”
俞海生笑着说谢谢,递钱给她,又想到了什么,从包里掏出颗软糖,“作为三张明信片的回礼。”
等女孩开心回去后,南迦还靠在那里。俞海生朝他走过去,“给你,一共二十三张,算纪念礼物了。”
南迦接过:“不是二十五张吗?”
俞海生一愣,反应过来才笑着从夹层拿出早上的两张,“一张也不给我留啊,抠门。”
南迦挑眉,“你去我们基地那边,10卢比我给你一沓。”
两人对视笑了。
5:37,能见度还是不高,人们表示待到6点,实在没有大家就一起拍张照,也算来过了。
“小鱼。”
南迦突然喊他。
俞海生转头。
“我的呢?”
俞海生疑惑,“什么你的?”
旁边人夸张叹口气,“哎,对女孩子这么好,轮到我就装傻充愣了,你怎么区别对待啊。”
“什么女孩子……”俞海生莫名燥得慌,“怎么从你嘴里一说就变味了,我哪里有区别对待,要是区别对待的话也是对你。”
南迦依旧嘴角向下,两个点一个弧线的那种卡通悲伤脸。继续叹气。
“你别叹了,”俞海生说,“你一叹我都跟着难过了。”
来这里就是想让你散散心,希望你轻松,希望你快乐。其实不快乐也没关系,什么都好,所以你别有压力。
想到这,弦搭上了。
“你……,”俞海生震惊,又觉得好笑,而且越看南迦越觉得可爱,“你吃一个小孩的醋?”
“没有啊,”南迦满不在乎,“我又不想吃酸的。”
“又”。
俞海生忍住笑意,“好好好,不吃酸的,那吃点甜的怎么样?”
“一般般吧,”说完摘了个词,“聊胜于无。”故意装无意显摆的语气。
“你中文懂得真多,好厉害,”俞海生就夸他,“不过我是真的好奇你怎么学的啊,虽然中文普及率很高,但都是日常交流,你这种的我还没见过。而且你好像还会藏语,之前还听你……算了,我也不知道,总感觉你比我还像语言生。”
“想知道啊?”
“当然。”
南迦砸吧砸吧嘴。
俞海生笑了,“一颗可乐味道的糖,够不够?”说着撕开包装袋,是X仔□□糖,一暴露到空气中立即染上香精的甜腻。
“换口味了?”南迦接过来塞嘴里,“这种糖我们这里也有。”
俞海生也吃了一颗,“是吗,还以为你会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我是喜欢,”南迦笑得很好看,“心情很好,决定教你一个应景的词。”
怎么突然聊这个,他完全忘了引起话题的人是自己,愣愣地回:“好。”
他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就是那种很南迦的笑,但又有点什么其他的不同,似乎叫作温柔,似乎叫□□意。
5:45,闹钟没关,是XX手机的标准铃声,清晨鸟鸣响了两声挂掉。
南迦张嘴:“Samundra。”
samundra。那是一个一听就带有古老语言的神秘味道的,却有些熟悉的发音。
俞海生嘴唇微动,“sa……mun……dra,sam……un……dra。”
“对,”南迦重复,“samundra。你重音说得很好,在第一音节,弹舌音也不错,朋友,适合学梵语哦。”
梵语。Samundra是梵语吗。什么意思。南迦好适合发这种音,像什么魔法咒语。
你看,不然为什么有光一闪而过,我觉得你好像要飞起来了。
人群有呼声,有人惊讶捂住嘴,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抽泣道: “Look!Langtang!”
那一瞬,灰蓝色山脊冲破云层,裂开口子,橙黄的天光和冰川的冷白下,俞海生听见南迦说,samundra是尼泊尔语里海的意思,和梵语samudra同源,代表很广阔的事物,也是你的名字。
凌晨5:48,在晨雾传来的寺庙铃音中,雪山短暂地出现了3秒,太快了,没等反应过来又再次退回□□中,只余阵阵佛铃缭绕云间。
背包客止不住眼泪,“我原本就是要去朗塘徒步,路都震没了,没想到今天能再次看见。”
人就是有时候会突然崩溃大哭,也会突然感动得大哭的奇怪生物。跨越万里来到这个震后的小角落,有万分之一的期待,有做好失望的准备,很多事情都提前预设好,可事情真的发生时,无论好坏都难免情绪波动。
这代表人在活着。
同行老人回:“朗塘依旧在,只是暂时看不见。就像杜巴广场倒塌了,但神依旧在,只是暂时转过了身。”
说完他慈祥地笑,“都会好起来的,这是个好地方。”声音浑厚有力。
人群相拥,张罗拍合照,有人去喊那个卖明信片的小女孩。俞海生余光注意到有人对南迦说了什么,但后者只是笑着摇摇头,表示没拍照的习惯,并没上前。其实他位置没动,人群往前拥,他就自然被留在后面,像被海浪冲刷。
俞海生看着人群里的南迦,南迦表情无悲无喜。
其实不只是想“亲眼看看你”,俞海生心想。
他朝南迦走去,牵起他的手。
人群还在欢呼,彼此拥抱,也有人在亲吻,可能也互不相识,一切的情绪表达此刻都那么水到渠成,没有艳俗,只有震撼和感动,仿佛人人都能跨过语言沟通,都能互相理解,只是因为一小片雪山的露面。
你见过氤氲的雪吗?我见过。
只是,如果可以,我心里的那座雪山不要再下雪了。
这种时候很适合留下合照,两个人的也好,一群人的也好,只有雪山也不错。但俞海生并没这么做,他只是牵着南迦,脚步轻轻,他选择遵从内心隐晦的声音——“我还想带你走。”
一片盛大中,算上卖明信片的小女孩一共14人,那个擦掉眼泪的背包客算好位置,依次给人群排序,数着数着挠挠头,咦,那两个年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