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从Bir出来走了五六分钟,小塔也不说话,就默默和他隔着三四米左右的距离。南迦看他那一脸幽幽怨怨的有些讨厌,也不是生气。
不过同样的问题第三次出现,再不讲话真有点烦了。
小塔偷偷瞄他,眼睛往地上看,紧接着下决心小声道:“……你觉得我很没用吧。”
南迦:?
开了个头,话匣子打开:“一个替代品,和正主比起来什么都不是,连买个药都买不到,还得你帮忙,我……”
“停停停,”南迦制止他,“这都什么有的没的。”
小塔冷笑:“你讨厌我也很正常,我就是活该,别管我了。”
啧了声,南迦长长叹口气,试图理解现在年轻人的脑回路。理着理着拐到一个他不喜欢的角落,索性放弃,直接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讨厌你了?又什么时候说你没用?”
小塔咬着嘴不说话。
南迦又问:“现在的小孩都流行自怨自艾吗?哦,就是指自己嫌弃自己,你可以这么理解。”
“跟了别人一路,一开口就像个怨妇似的,别人反问两句现在又不讲话了?我也很莫名其妙好吗,而且我都说了只是恰巧赶上了,不是因为喜欢你想管你,也不是要你感恩戴德,到此为止,ok?”
小塔还是直勾勾盯着。
“你真没嘲笑我?”
“笑你什么?”南迦无语,“请问你哪里好笑了?”
小塔噎了下,想了想低头,“我不是同性恋。”
南迦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不是同性恋,”小塔又强调一遍,拿着药膏的手攥紧,“我只是……只是……”
是一支涂屁股后面的药膏,对伤口结痂和炎症有效。这种非处方药随便找药店就能买,非得来Bir这种忙得要死的地方,有人管你就怪了。
不过小药店的老板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也没其他地方能去了。
南迦挑了挑眉,“我没兴趣听你的心路历程,不管你开心难过还是什么别的。”
他眼睛没看对方,转身慢慢往前踱步。
小塔意外看他一眼,也跟上去,在他右后方一前一后。
南迦没赶他,也没招呼,提着袋子往前走,语气厌厌。
“我只想告诉你,你这个年纪,人生还没定性,你做了什么都不会影响以后怎样。每个人都不是一帆风顺过来的,也没谁规定人生该是什么样子,你之所以做出一些选择一定有你自己的道理,不要因此恨自己。明白吗?明白点头。”
一口气下来,小塔只能跟着点点头。
“好的,”南迦也点点头,“识字吧?回去按照上面写的仔细涂,也别不好意思。你现在活着就很好,有多少人再想体面一点也没机会了。”
这句话讲完,他们就没再对话,一路走到一处十字路口,南迦停下看他。
“我啰嗦这些,你听进多少和我没关系,生活是你自己的,所以同样的,你也别总觉得我对你有敌意。”
这句意有所指的味道强烈,小塔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颤了一下。
南迦背朝他挥挥手,“到这里就结束吧,你也回你自己的地方,我们也大概率不会再见了,我走了。”
小塔眼睛一直跟着太阳下那个人,背影一晃一晃的,飘飘摇摇。他几次想说什么,但终是没开口。小塔把药揣进兜里系上拉链,转身往相反方向走了。
南迦也并没再回头。
他在避难所前站了一阵,没进去,和区警说了几句,放下手里装着安神药物的袋子,漫无目的地继续走下去。
这半个多月南迦一直在找阿曼,各种途径地找,齐夏那边有了联系后也帮着他找。没人拦他,因为他们知道拦不住他。
如果一直找下去能缓解内心的难过,也未尝不失为一剂苦口良药。
那是南迦第一次见到塔拉在自己面前掉眼泪,睁着眼睛一颗一颗往下滚的那种。后来这样也不够,女孩瘪着嘴满脸通红,鼻涕也下来了。
她没说任何话,只是一直在哭,南迦就看着她哭,没制止也没安慰。哭够了,南迦就问:“还哭吗?”
塔拉慢慢地摇头。
南迦嗯一声,“你现在好丑。”
塔拉扯嘴角,没笑出声。
“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
“睡醒真的会好吗?”塔拉抬头问他。
“至少比现在要好。”南迦回。
塔拉又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小声道:“我睡不着,我怕睡着。”
南迦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使劲呼噜两下塔拉头顶。塔拉没挣扎,有一瞬默默往这只手里拱了拱。
“睡吧,”南迦说,“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
他们俩的关系一直这样,似远似近,维持一种古怪的平衡,往哪边多倾斜一点都很怪,互相都不适应。
所以总有些话难以当面开口。所以在医院碰到那个一直没人顾得上的男孩时,选择伸手的原因里会不会有一点是因为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塔”?
一路边想边走,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一处似是而非的地方。
有些眼熟,南迦四处扫扫。这里的碎石被清理过,空了块地出来,上面铺了蓝色防水布,周围剩余的半边围着黑色铁艺栅栏。
踩上去,有细碎的绿色小线头散落,不多,弯弯的,长度不超过一厘米。
这里是那个露天花园。
南迦伸手摸地面,捻起草坪未清理干净的一根,松开手,塑料轻轻落下,风一吹就散了。
这里距离Bir有一定距离,暂时未被选用改造成野战医院,提前铺设了防水布预备紧急征用。
刚好位于两个邻区避难所连成的线段正中间,暂时空无一人。南迦打量四周,可以用断壁残垣来形容。光绕过柱子和半损承重墙打过来,空旷得宛如什么神秘传说遗址,也有种难以言说的宁静。
他目光顺着某处打过去,没再移开。
那片墙的角落,曾有两个穿着白衣的少年,白皮肤的那个笑着说我们好有缘,拉着另一个玩无聊的拍手游戏。
其实本质只是数字概率问题,和有不有缘完全无关。他看到俞海生那样的表情,突然好奇,如果换一个数字,解开手臂,把“有缘”变成“没缘”,他会什么反应。
所以他就这么做了,有些恶趣味,也有些执着。
南迦蹲下,就着这个姿势缓缓抱住双膝,头埋了下去,缩成一团。
他知道有的东西粉碎了就不会再生,知道有什么情绪都无法改变一些史实,但此时此刻他只想休息一下。
什么苦涩的味道顺舌根蔓延,他想吃点甜的。四肢保持同一姿势太久,从麻木的痉挛到没知觉。
在他以为自己可能已经死了的时候,腰间挂着的编织袋突然震动,因为很安静所以很突兀。
他伸手掏出手机,懒散无光地点开。
8613900271166:南迦,方便吗?
8613900271166:我来加德满都了,你在哪里?你有时间的话我去找你。
什么鬼东西?我眼花了还是脑袋傻掉了?
刷新界面,依旧显示6月1号。
南迦沉默。
因为刚才的动作,僵硬的肢体麻疼麻疼的,他倒吸几口,实在太难受了,于是直接躺倒等待血液流通。
……。
好难受。
他望着天。下午四点,没那么蓝,但很亮。
就这么突然笑了,一开始是气音,后来越来越大。喘气,吼了声,胳膊抬起挡住阳光,举着,又放下,最后挡在眼睛上。
他拿起手机,点了几下,站起来整理衣摆,往咖啡店的方向走去。
编织袋里,手机再次震动。
8613900271166:好,我现在就过去。
8613900271166:我在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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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米尔街本身没有像杜巴广场或帕坦那里大面积坍塌,许多建筑墙体开裂门窗变形,部分倒塌。也有一些临街老房和旅馆,因为用木桩钢管等做了临时加固还算看得过去。
一些做餐饮或旅店的刚需商家提前开业,有限恢复经营,但提供的资源简化,营业时间也缩短了。
想到这,南迦又发:别去咖啡店了。
然后甩了个地址过去。
那是附近的居民区。南迦以前在泰米尔街买了套房子,面积不大,七十平左右,不经常来住。他喜欢租房,或者借宿朋友家。买了是因为买房这个举动本身让人安心,也仅此而已。
俞海生到得比他快,但不知道具体哪一栋,到了也是安静地站在街边,四处观察破损的七彩房子。
南迦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好像经常在这样的视角观察他。
有……大约一个多月没见,怎么像是一年。他穿着打扮没变,这样看过去却有些陌生。
他刚想喊俞海生,结果声音卡在嗓子眼。
他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和人问好。
好在这时俞海生转过来看到了他,率先冲这边挥挥手臂,朝他跑来。
稳住呼吸,俞海生带着笑意:“终于见到你了。”
南迦张了张嘴,舌头在空中滑了一圈回到原位,也笑了,“是啊,终于见到了。”
俞海生没接话,只是灼灼地看着自己。南迦有些不自在,越过他掏钥匙开门,“这次什么时候走?”
“我没买回程票,”俞海生跟过来,“我想亲眼看看这里,看看你们我才放心。不着急回去。”
南迦有点头疼,但好像不止不会问好,拒绝都变得生疏了,只能顿了顿道:“进来讲,别杵在那了。”
俞海生在门口打量,一脸想问这是哪的样子,他可能也已经猜到答案了,因为是非要自己亲口讲出来的那种眼神。
“我家,不过不经常住可能没什么东西,凑合一下。”
俞海生这才笑着进来,关上门。
换好鞋把背包放下,墙皮有些脱落,但整体是能住的,除了卫生间和厨房,其余完全打通,只放了一张双人床和沙发。
南迦注意到地上那个绣了星星的相机包,又移到俞海生脸上,仿佛当作没看见。
“坐吧,随便坐哪都行。”
南迦边说边去拉开窗户,一瞬间风穿堂而过,带着俞海生回到了博卡拉那间小屋子。
他再次觉得先斩后奏这个决定很好,而且现实里的南迦好像比电话里的南迦更温和,不知是不是错觉。
“晚上你就住这吧,这片前一阵有进行过加固,比别的地方好点。”
正中下怀,俞海生说好。
南迦靠在窗框边,眼睛看向远处,“来的一路你也都见到了吧,这里……现在就这样,所以我叫你不要来。”
“你知道中国有句话叫‘来都来了’吗,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看见南迦眯了眯眼,也不知明不明白这个梗,但没解释。
可能因为这座房子除了XX街区XX路XX号的指代外,还有个叫做“南迦的家”的称号,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味道。
俞海生想,这个称号让人觉得温暖。
也像温水煮青蛙,南迦心里念。
家。
可什么是家?
家里总得有人吧,不是是个人就可以,是得有那种感到安心和依恋的人。这样的人有的叫作亲人,有的称为爱人。
但这个地方除了自己,除了今天,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这样的人在了。
我的家在哪?南迦心里问自己。
费瓦湖畔?也不再是的。穆卡利寺?可能也许是。
他看向布达村那个方向。
布达村贫穷落后,交通不便,邻里也很讨厌,他一度不喜欢待在布达村,但阿妈在那,所以那里是家。
随着年龄增长,对布达村的厌恶消失了一点点,可依旧不适应。很矛盾,一面觉得好像我就在这里长大,一面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一点也不轻松。
看到阿妈面对那些人的表情会不轻松,看到她老去会不轻松,看到人们因为恶心的事死掉会不轻松。
但那片土的味道,那些个月夜和木棉花确实也是美的,不精致,但那属于我。
而也因此,所有好的坏的东西加在一起,更不轻松了。
不是不愉快的恨,只是不轻松,像枷锁。
南迦回神,似乎自言自语,他说小鱼,你看,这里也是加德满都。
这些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截肢部分很久后会愈合,变得圆滚滚肉头头的地方,也是加德满都。
不轻松,这样的加德满都不会令人轻松。
之前的加德满都也是,那条巴格马蒂河也是,都不会让我觉得轻松。
他突然记起苦行僧那句话。
尘世间每个人身上都有枷锁,你解不开自己的,但不代表解不开别人的。
似懂非懂,一这样就会很想吃点甜的,他想到了俞海生,俞海生就在旁边。
五点多的金黄色染红了俞海生的黑发,中和变成紫红色,衬着那双一动不动只看着你的眼睛,太危险。
南迦走向他,左手揽过俞海生脑袋,右手覆上后颈,咬上去。
他想接一个很长很长的吻,最好能填满这座房子空的那些时间那么长。
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再次转动,不是朝着好或者坏,只是再次开始动了。
命运是发牌官,一张一张递没有好坏之分的牌,尽管如此也不是全凭天意,一切选择都在你自己,要你去主动选择伸不伸手。
而只要动起来,生命才开始流动,流向一切可能的结局,片段也会因为更完整而被称作故事。
所以虽然悲痛,但铐住南迦的那条称之为家的枷锁也因为人的死亡解开了。
避无可避,甚至南迦愿意不轻松地一直被铐在这里。
但没有机会了。
南迦吻着他,咬·着他,用力地抱他,紧紧箍住不松手。俞海生被勒得热,难受,但也稳稳接住他。一开始还是双臂拥抱回应,渐渐的,随着吻越来越痛,俞海生突然觉得怀里的人越来越单薄,轻飘飘的。他怕他飞走了,于是张开五指,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拍南迦后背。
哒。俞海生肩膀一滴潮湿。
南迦闭上眼,伏在俞海生肩窝,“小鱼,我阿妈没了,我没有家了。”
那盘饺子再也吃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沾着泥土的味道,沾着勤劳,沾着坚韧。这双手轻轻抚摸南迦头顶,好像在说,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我的孩子。
没有哭声,南迦在哭。他们紧紧拥抱,他们都出了咸咸的水。南迦久久埋在俞海生右肩,想把自己也融进这把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