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天的那通电话俞海生全部听见了。
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电话自动挂断。俞海生攥着手机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度日如年的他几次点开对话框都没再输入信息。
他也有那么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没敢再点开相关新闻。
这半个月里有三个不同的他在心里拉扯。一个是个子很矮,只有六七岁样子的小俞海生,倔倔地问为什么不去找他,管他说什么,你直接飞过去就好了啊,不是爱他吗;旁边那个十八岁戴着眼镜的俞海生就回,人家明确拒绝了你,你就要接受对方的选择,感情的事没有强求,不能这么幼稚,这么自以为是。况且别忘了,你以为的关心在别人那里可能并不需要,只是一种拖累,这些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所以你要做的是当一面合格的镜子。
六七岁的小俞海生摇摇头,“可你爱他!你明明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
十八岁的俞海生说:“但他们都是人,是人就都是独立的个体,需要互相尊重。”
“那不叫尊重,”小俞海生抱紧了怀里的大熊,头埋进去,“你只是害怕了,你不敢迈出自己的舒适圈,你怕失望,怕最后没有好结局,怕最后他也会和这只熊一样离开你,你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两个人对峙完一同转头望向现在的俞海生,异口同声道:“你呢,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我觉得都有道理,可是,又都不对。
两人疑惑。
俞海生看着小俞海生,蹲下来对他说:“我是爱他,但在他回应我之前,我只敢说喜欢他。我可以在不打扰到他的前提下肆意地去喜欢,只要他拒绝,我就会闭嘴……不是收回对他的喜欢,只是变为安静的喜欢。我也从未期待过完美结局,准确来说,他对我什么反馈不重要,能有一个吸引我的人出现,让我看见这样的人,我真的已经很感动了,真的。”
不然……
不然漫长人生里太孤独了。
小俞海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俞海生站起来,对十八岁的俞海生缓缓道:“所以你说得有道理,但前提是‘在他回应我之前’。”
十八岁的俞海生眼神微动。
俞海生知道他可能明白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但还是开口。
“他主动对我说了爱,这太犯规了,他把‘so’变成了‘so that’。”
——他擅自给这段爱引导到了一处可能结果的结果。
“所以,”俞海生挥掉意识海里的两个自己,“我爱他、想占有他、想抓住他和我尊重他、不强求他都有,它们可以并存。”
两个小人颜色越来越淡,轮廓变成云朵气泡一点点消失,他们又一齐问:“那你现在还在纠结什么?”
俞海生再次点开带有“尼泊尔”三个字的新闻报道,眼睛停留在两个英文单词上。
“我不是在纠结,”俞海生对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我是在等他。”
……
曾几何时,关于那个人会喜欢上三种人的模型,两年后,答案天翻地覆。
能理解自己曾经的人、像自己的人、以及自己想成为的人,这三种看似不同,实际都是,也只会是指向同一方向。
6月1号,拉萨直飞加德满都的航班只有国航CA407一班,经济舱单程3000 ,往返5000 。俞海生输入乘客姓名和身份证号,点击下一步。
我已经明白了,你呢,南迦。
他放下手机,推开门,朝楼下沙发上两位中年人走去。门缓缓自动关上,红木桌上屏幕亮了,短信提示您已购买成功,扣款3717元。
俞海生在自己父母对面坐下。
他们家的谈话像文字游戏的“save and load”,区别是游戏里的SL**是玩家推到完美结局的工具,而现实里的他们仨,只有选择读档才会开始下一段对话。无论聊了什么,对话结束就需要存档,等到下次交谈再点开——他们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动进行下去。
所以两人看到俞海生坐下来时,俞母先是眼神示意俞父,自己不出声了后,俞父来接上之前的未完待续。
不过换了个角度,“还记得你梁阿姨吗?”
俞父见他不说话,继续说:“你梁阿姨家的女儿前段时间从英国回来了,有空你俩见一面。”
“我和她很久没聊过了,没什么共同语言,上次见还是七八岁。”
“谁上来就有共同语言?你得去培养,培养啊,见见面吃吃饭,一起出去玩玩,这共同话题不就有了吗。”
爱是培养出来的吗,那你们呢,俞海生心问。
俞父当他默认,又交代道:“就下周一吧,刚好你们年轻人现在都流行什么,过儿童节,带她出去转转。”
俞海生回:“下周一我有事。”
“那就周末。”
“带她出去可以,”俞海生顿一下,淡淡道,“不过我只是请她吃饭,吃完饭各回各家。”
俞母这时抬头了,俞父转头,俩人交流眼神。
俞海生当没看见,继续说:“我不喜欢她,也不会喜欢她,所以也不会和她增进感情,我不是去相亲的。”
“那你……”
“我不会喜欢任何人,”俞海生越说身上越轻,他迎上父母的脸:“也不对,应该是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不会去喜欢别人了。”
俞母松口气,眉毛微弯,“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不和我们讲?多大?干什么的?家里怎么样?”
俞海生笑了,“去年认识的,之前不确定就没告诉你们,和我同岁,不过不知道谁更大……职业的话,他是飞行教练,平时也做很多副业,至于家里……”
俞海生选择了一个他父母能理解的词,“他挺有钱的。”
两个人态度明显温和许多,边夸这样的女孩少见,得好好把握住,边拉着俞海生唠了几句家常,然后不经意地讲,有空带她回来看看,互相认识一下。
“他确实很好,我周一就是去找他的。”
“那正好啊,”俞母接话,“周一我刚好休息,你们逛完了,晚饭回来吃啊,我让宋姨做一桌——她喜欢吃什么啊?”
“这倒不用,我当天回不来。”
俞母表情一顿,立刻又笑开,“也是,你们都这个年纪了,那要做好保护措施。”
俞父轻咳一下,“人家要是不愿意,你也注意点,别吓到人家女孩子。”
俞海生顺着这句“吓到”,脑补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影像,没忍住笑了下。等他被可爱完,才缓缓地、十分眷恋地低头念:“他吓我还差不多。”
俞父俞母第一次在他们儿子的脸上看到这样陌生的表情,滞了滞。
本来应是感情很深的象征,俞母却莫名鬼使神差问了句,这女孩是哪儿的人啊。
眼里的那点恋意还维持一个微弯的弧度,他就着这个笑对自己母亲一字一句道:“他叫南迦,是中尼混血,是我的爱人。”
俞父听到尼泊尔三个字眼皮一跳,怔住。俞母则心中警铃大作,这实在不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俞海生颇为耐心地补充:“我不是同性恋,当然也不排斥这个群体。只是恰巧喜欢的人是男生,也仅此而已。”
“上面讲的那些都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真的。不过还有一件事——”
“我已经决定下周一去找他了,票买好了,回程没买。不会超过一个月,事情处理完我就会回来,顺利的话可能两个人一起。我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各种原因拖到现在,所以只是和你们报备一下。”
“我知道这件事你们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我需要说出来,我不想骗你们,还有个原因是,我想告诉你们,我现在很幸福。”
他一口气讲完,客厅突然传来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宋姨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刚好赶上不尴不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的父母一向在外人面前客客气气,于是俞海生对他们微微笑,“你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说,行李还没收拾,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路过宋姨时,她朝俞海生小声道:“其实我不是很在意这种……”
话没说完,俞海生笑着对她眨眨眼,用谢谢您三个字化解了她的尴尬后上了楼。
而随着那个有意或无意的玻璃杯的碎裂,什么东西不再束缚他。每往上跨一个台阶,都有种踏上自己的人生路的踏实和爽。
我不要只做一面镜子,他想,所以他从镜子里往外砸,咔擦咔嚓,清清脆脆,也可能是一声哗啦,像海浪,干干净净,从他流向他。
俞海生眼前浮现之前新闻里的那两个英文单词,分别是“rebuild”和“evolution”,一个代表重建,一个代表演化。
那是一则跨越时间,从当时连接到未来的新闻报道。
理论上来讲并不存在这种现象,因为截止2015年5月底,还未统计完全,数据依旧与日俱增。但当他选择走向他,过去经历了什么、现在正忍受着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这三个问题就和“人会喜欢上三种类型的人”一样了。
——他们都会也只会指向同一处。
甚至连答案都是相同的,俞海生低低地笑了。
报道写着在这场8.1级大地震中,总死亡人数约8964人,超22000人重伤,无家可归人数约280万,占当时尼泊尔总人口的10%;基础设施方面,全部损毁建筑60万栋,半损毁建筑25万栋,其中包括12处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约750座寺庙佛塔坍塌。此外全境超50%公路瘫痪,70%供水管道破裂,60%的中央医院瘫痪。1.5万所学校损毁,超100万的学生因此受到影响;经济自然方面,直接经济损失超70亿美元,占尼泊尔GDP35%。其中50万公顷农田被毁,粮食减产30%。珠峰雪崩、山区滑坡。游客锐减80%,支柱产业的停摆导致50万人失业。
后续直至2024年,这些破碎才基本修复完毕。一个采访视频中,有专家用“evolution”把此次地震概括为进化与演变,他表示客观上来讲催生了当地人民防震意识升级,国际援助的增加也使得整个加德满都更为崭新。
但同时也令人悲痛,俞海生想,演变的代价是生命的淘汰。
尼泊尔人在镜头前流泪,流完擦掉,我们很伤心,但我们期待更美好的未来,期待新世界的重建。
他们选择“rebuild”。
很多没及时去的地方,很多说着“下次一定”的地方,哪怕复原也变了味道,尽管如此,人们也只能接受并向前。
而这次的新世界里会有我,俞海生在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