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身边没有中文环境,南迦也喜欢读各种歇后语和谚语。
在许多中文俗语里,有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翻到这句话时挑了挑眉。他喜欢中文,很生动又很形象不是吗。
而当现实依照发生时,说实话,没太大情绪波动,硬要讲的话甚至有点想笑,是荒谬地分不清自己在哪的那种好笑。
好像刚刚还在和俞海生说话,又好像是很久之前了。
28小时没合眼也不是很困,哈里在旁边呜呜拱他腿。南迦垂眼看她,哈里没受伤,只是毛脏脏的,没之前那么泛油光了。
他伸手摸哈里的头,暖洋洋的软、温,没忍住多摸了几下。
这是哪里呢,他想,像菜市场,像洞穴,像开的各种趴,甚至因为满眼的红黄绿黑手环,有点像铺了经幡的什么仪式现场。
而正确答案是医院。
这里是Bir公立医院,更准确点,这里是Bir医院在停车场设立的家属等待区。叫做“等待区”,其实也就是围了条红线。
南迦坐在等待区外面的露天长椅上,里面人太多了,哈里不适应。
五月中下旬昼夜温差减小,约12度左右,但夜里的停车场依旧凉。人们裹着外套,没外套的就蜷缩身子。
这里是黄标家属等待区,没有提供多余保暖物资。只有红标区才会在夜间发放铝箔保温毯。
南迦把垂在椅子上的衣摆放下拉了拉,布料拖地盖在哈里身上。
“……黄标78号黄标78号,这边空位,你去接他,我先登记下一个。79号在不在,79号,好,左侧中间,往里走。”
南迦目光沉沉,注视着不远处嘈杂的人群。一位年轻女性医护人员喊完,一手迅速盘头发一手握笔,旁边的医生边用尼泊尔语问对面受伤的人,边小声和她交代,女孩点头,随即低得更深,手里唰唰唰不断。
被她支过去的那位医护人员和旁边的人一起组成人力担架队,将78号送往新的临时帐篷。
这时女孩身后的同事拍她肩膀,“我来吧,你去休息。”
女孩头也不抬:“你去第二分诊,这边不缺人。”
“悠着点吧你,”同事抢走她的笔,在她右手腕的绿上点了两下,“就应该也给你系个黄标。”
女孩这才无奈笑笑,快速和同事交接便签本上内容。
“两小时,两小时后我准时来替你。”说完争分夺秒跑去后面的帐篷休息。
南迦对她有印象,她是第一分诊区的主负责人,三天前他们几个赶到这里时女孩就已经在了。不高的个子,动作麻利又专业,用ABCDE评估法对来人依次进行初筛,每人只能分到30秒。
轮到南迦他们,玛雅被判定为黄标。
黄标代表第二级别,需要2小时内处置;第三级别是绿标,大多是轻伤等待,平均排到6小时后再处理;第四级别是黑标,代表已死亡或无可逆性损伤;而第一级别是红标,需要立即救治。这就是Bir震后分诊帐篷区所选用的四色分区功能。
作为决策中枢,Bir还设置了四个分诊区,每个区用2顶15多平方米的军用帐篷拼接而成,配备一张大的折叠桌、手电筒和对讲机,人员搭配为“1名国际资深创伤医生 1名本地翻译 2名护士”的模式。
医院主楼在震中受损,部分墙体开裂,天花板坍塌,外科楼和门诊部尤为严重,被列为不安全区。这迫使医护人员将病人转至外面的停车场或露天花园等场所,这里地面平坦,方便快速清理碎石,铺设防水布。
一个天然的场所,4月25日主震后2小时内自发形成,24小时内由国际医疗队系统化改造成现在的“野战医院”。尽管简陋,但这座停车场已然成为加德满都这场生死战里的前线堡垒。
蓝白红绿黄是佛眼下经幡的颜色,黑白红绿黄是野战医院里生命的颜色。其中的白是死者身上的布,没有代表天空的蓝。
南迦视线随着女孩进入帐篷断开。
她曾进入过休息区两次。第一次是几个小时前被抬进去的,整个人一下子晕倒了,等出来后手腕上多了个绿标,被定为过度疲劳;第二次是刚刚。
南迦稍微活动下身子,坐得久有点累,哈里感觉到上面人的动作朝他更紧地贴。
不止他一个人累,这里所有的人,除了系上黑标的都累。
Bir首周伤员处理超过15000人,日均在200以上,是平时的20倍。但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大家没有闹,也没有给别人添乱,在这种环境下,他们都没有多余精力分给别的东西,你听话一秒就快一秒,也安全一秒。去纠结顺序先后,或是按腕标分诊冷血这些事,合理但不现实。
和咬死女孩的猛兽怕火合理,但现实是火阻挡不了任何死亡一样。
喊得再撕心裂肺也没用,有什么苦痛请往肚子里咽,就像黑标是第四级别,而红标才是第一,活着的人更重要。
南迦明白,所以他只是有些静。脑袋自动给事情先后排了序,后面的就不要上前,所以一点也不难过。
他在等红标治疗区的玛雅醒过来。
玛雅是明叔的女儿。5月13日凌晨,那场7.5级的地震催发了布达村泥石流倾泻而下,整个位于半山腰的村子大半被卷入其中。从陆军工兵营空降直升机到运挖掘设备,再到现场寻人救人,最后在72小时内将幸存者全部转移,部分送到Bir接受后续治疗。
罗摩那边的人是这么和自己说的,但什么叫全部转移,这种时候政/府怎么突然靠谱了?搞笑。他摇摇头,不太明白,还有没联系到,没搜到的人呢。
老板娘见他这个样子不知怎么开口,犹豫再三拉他往医院走,你该去接阿曼救下的那个孩子,事已至此,她平安才重要。
部队车先于他们到达,对上玛雅那张茫然的脸时,南迦看到她右侧衣服颜色很深,简单包扎过用夹板固定,打了破伤风免疫,手腕系着黄标,正等待下一步治疗。
这种状态问不出个所以然,他只是用力盯着玛雅的脸,和老板娘说你在这陪着她,我带哈里出去。
布达村那边送来的伤患总共41名,绿标22个,黄标13个,红标6个,外加一个不占数的哈里,没有黑标,黑标都在地里。
后来清完创玛雅就睡过去了。第二天南迦去看她,发现玛雅没反应,他跑去叫来医生护士,这些人讲着南迦听不懂的东西,什么开放性骨折、无休克的挤压伤通常不影响意识一类的,分诊无误的前提下只能依次排因,然后列了几个继发恶化条目,把黄标换成了红标。
如果说黄标是与感染博弈,那红标就是与死神赛跑。前者靠系统耐力,后者靠技术速度。
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没办法,如果是平时可能很快就能对症下药,可现在,有的地方用煮沸的菜刀代替骨锯,竹片充当夹板,由于碘伏短缺,伤口用稀释的肥皂水冲洗……在医院的这八十多个小时里他见过太多太多了,任何一个分支都可能引发意外。
医生们来了一批又换了一批,病床上的玛雅辗转多处,最后暂时判定为缺氧性脑损伤。医生已经做了高压氧舱治疗,现在就是等。昏迷可能持续数天至数周,醒了也可能遗留后遗症。
老板娘拍拍他后背。
南迦没有选择待在有铝箔保温毯的红区,温暖会让人麻木,中文那句话怎么讲的来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此时此刻的他需要警惕。
事情揪细节可以到4月30日的那场大暴雨,起初没人在意,没人来得及在意,况且那天过后阿曼有和自己通过信,状态还很好,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和明叔女儿扯到一起,明叔呢?玛雅向来属于 “不敢”接近阿曼的那批,她们都怕被周围人指责“不干净”。
等。只能等。等她醒来去问。
他想到俞海生,俞海生也在等,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等。一下子,他又跟着之前那通电话开始疼了。什么时候关的机?俞海生有听到那些话吗?南迦嘴角用力扬起,试图用这种疼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又想到塔拉,哈哈,这时候是真的宽松地笑了,南迦想。如果不是这么一出泥石流,他可能因为那句本以为是真诚的沟通,实际上是罗摩和塔拉串通好的、用来劝自己对他们的“爱情”松口的十字真言生气。但现在,无论因为什么,人是安全的。
人是安全的。
南迦觉得难受,这样明明也应该算是好的结果,可为什么胸口堵堵的。
闻不到熟悉的香,他伸手覆上心脏上面的皮肤,也摸不到其他珠串,只有弯刀刀鞘的冰,和刀柄连接处挑了麻绳的粗糙。
为什么喜欢这些首饰,南迦遥远看着那片空里的,长得和自己相似的小男孩,一件一件把他挂成圣诞树的模样。
挂满了好像就没那么孤独了。
……
就这么一直等,等到第三天,女孩手腕的红标终于被撤下,南迦亲眼看着护士把这条因为反复流走在各个手腕上,系了又摘摘了又系上的褶皱布条收走,然后护士又在上面换了个黑色的结打上。
由黄变红花了24小时不到,由红变黑大约72小时。
他记得他妈妈从肉色变成黑灰色,花了三个小时零四十八分。
原因没查清,南迦去问医生,医生给出一张单子摇了摇头,南迦不想看,看不懂,刚想再问,从他身后越过来一双苍老的手,抓住医生的袖子,喃喃道,大夫,求求你救救我老婆,她是个孕妇。声音不大,很有礼貌,虽然颤抖着。
这一刻静得像定格画面。
男人有一张和手不一样年龄的脸,大约三十多岁,皮肤很黑,眼白很分明,这样的眼睛渴求生的机会,直勾勾得令人害怕。
医生转头说了几句,男人点点头,退到南迦后边等待。
不远处一起来的护士和担架队也在等。
医生又转过身,“关于这个女孩子,我们……”
“辛苦了,”南迦打断医生,双手合十,认认真真行了一礼,“谢谢你。”
医生眼眶满是血丝,连轴转48小时没合眼的红,闻言,里面涌上薄薄的一层泪。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一口气提起来,胸膛也跟着膨起,两人对视后,这口气又落成句叹。
医生用力拍了三下南迦肩膀,走到他身后,“红标家属留在这,你们其余人跟我来。”
周围人依旧很多,人潮涌动的海浪也像那条巴格马蒂河,运来生,运走死,一个完整的轮回。
部分治疗相关是查阅相关资料后写的,有不准确表述还请担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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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连环失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