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直飞加德满都的航班五月初就有了,俞父俞母坚决不同意,说都不知道安不安全。俞海生声音不高不低,说商用航班早就放开了,国航东航南航川航都有,如果不安全不会开这么多。
他们觉得俞海生疯了,问过去干嘛。俞海生就回,我说了我有朋友在那,我要去看看他。
俩人表示什么朋友,女朋友都不至于这样。
俞海生心想当然不是女朋友,但嘴上只是说他很重要,以前照顾我很多,这次尼泊尔震这么严重,于情于理都得去一趟。
你也知道严重,俞母说,这么危险还去,不怕给你震那啊。打打电话发发短信就够了,而且有救援队,给他们拿钱就好了呀,哪里用得着你过去帮忙。
捐钱有什么用,而且我早就这么做了。俞海生答。
俞父抬眼,什么时候的事,你捐了多少。
俞海生本来只是随口一提,但他爸问完,他妈妈也跟着看过来,不是追究,他们就像真的不理解。
俞海生音量不大,字字清晰,三十五万,是不多,所以没麻烦你们。
父母俩互相看看没说话,但满脸的疑惑,是那种超出自己认知的疑惑。
俞海生在心里自嘲。他俩可能以为我脑子坏了吧,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刻什么心情。从开始到现在的一切,南迦带自己看过的,经历过的,自己眼睛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构成了那个矛盾而美丽的尼泊尔——
没有信仰,但看到妇人虔诚的脸会被感动;不适应炎热与脏乱,但迈出一步躺在阳光烤过的砖石上会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身子湿透,毫不顾及形象地奔跑,就能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不同的景色;走近丛林,与那些古老生灵对视,才会浑身战栗,被生命本质洗礼……
他也本能地怀念热风,怀念风带起的佛铃,怀念布达村的月亮,怀念那些张或年轻或慈祥的脸。还有黑鸽,若有若无的寺庙香,黄澄澄的金盏花,甚至是夜祭和那些理解或不理解的风俗人情,这些都构成了尼泊尔。
如果未曾踏上这片土地,这三个字大概也只会组成冷冰冰的一句“一个位于印度和欧亚板块交接处的东南亚国家”。
可是没有如果,至少对于现在的他来讲,尼泊尔已经带有一种根脉的味道了。
有时看着相机里的砖木红房,俞海生会产生一种小时候和父亲回东北过年时,鞭炮的闪光灯和雪地的打光灯一同照出来的那些赫鲁晓夫楼的熟悉感——它们如此不同,不完美,甚至混乱。比如还记得那炮仗好大啊,震得耳朵都要掉了,也可能是东北的冬天冷得耳朵要被冻掉了。可这份嘈杂又很朴实,亲切地包容了所有人的呐喊与互相祝福,那是在精致完美的环境里体会不到的快乐和亲切。
这就是尼泊尔,这就是我时隔多年再次找回这份感觉的、异国里的、他与我的故乡,是我遇见、并与之相爱的南迦的一部分。
也不只是爱的人,这片土地上一切好的坏的都毫无办法地在心里留下一份特别的潮汐节律。
所以我做了什么,怎么做都不是标榜善良。我不是善良,我只是心甘情愿。
三个人各想各的,宋姨推门进来问他们吃什么,俞父俞母才尴尴尬尬转移了话题。俞海生趁这个间隙转身越过宋姨,说我去外面吃,不用带我的份。
他刚离开家就给南迦打了过去。
上次聊过天后,南迦有意无意主动发过几次微信。俞海生每次都回得很快,但不再主动发了,因为他相信如果条件允许,南迦会第一时间联系自己。
我爱你三个字不是虚的,俞海生想到就忍不住笑,心也跟着甜,以前那些有的没的胡思乱想都随这三个字一锤定音。
很安心。各种意义上的,对于关系的稳定,对于现实的平安。
所以一个冲动,俞海生直接打了个电话,拨过去才反应过来尼泊尔那边都晚上九点多了,不一定能接到。
刚想挂断,南迦接起来,“怎么了。”
有点哑,难道在睡觉?
俞海生在楼下长椅前坐下,“想你了。”
南迦唔了声,在那头慢慢笑,“这么黏糊?”
“是啊,”俞海生轻咳一下,又坦然接了声“男朋友”。
光听声音完全不知道这人说完浑身都红了。
南迦被这三个字喊精神了点,他在那边靠墙坐起来,“语气这么自然,以前也谈过男朋友?”男是重音。
“怎么可能,我……你是第一个。”
南迦满意地发了个音,声音没那么沉了,学着俞海生的语气念那三个字。
“男朋友,晚饭吃了什么?”
他开始觉得自己在南迦面前变得奇怪,表白内心的话张嘴就来,实打实的认真。而换成日常话题就词穷,好像在一本南迦给他的词典里面寻找答案。
找完了,他才开口:“就……春饼。”
南迦笑了,“怎么又是春饼,你们家天天过年吗?”
俞海生尴尬道:“我……”
“那讲讲吧,”南迦换了姿势躺下,“做了几道菜?什么菜?你别糊弄我,我听中国朋友讲过大概都有什么。”
六月初的北方气温上升,晚上出门不大幅度活动还好,心率上升就会出汗。俞海生回了句:“就,韭菜炒鸡……”
“韭菜鸡蛋、豆芽炒肉、京酱肉丝,”南迦打断他,“不会还有个青椒土豆丝吧?”
和南迦那本字典里的答案一致,他被抢答了。
“小鱼,你在紧张什么。”
哗啦啦,电话这头有风吹过,俞海生本能握紧手机。
南迦叹口气,“你之前一紧张就支支吾吾的,讲讲吧,现在在哪里。”
“公园,长椅上。”他呆呆回。
“穿了什么衣服?”
“短袖和五分裤,”想了想又补了句,“深蓝色的T,卡其裤子。”
“嗯,”南迦又问,“天气怎么样。”
“嗯……白天是个晴天,现在……算万里无云吧。”
“那今天都做了什么?”
俞海生掠过之前不愉快的谈话,总结道:“上午写东西,下午去健身房活动了一小下,你不是喜欢摸我脖子吗,现在照镜子还觉得蛮好看的。”
可能是初夏夜晚太温柔,俞海生被几句日常带入了一个柔软的语境里。
他笑了一小下,“南迦,你想视频吗?”
南迦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缓缓问:“那晚上呢?”
晚上……晚上。
俞海生又安静下来,“晚上……晚上就出来散步了,看到旁边情侣牵手就想你了,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
电话那边有呼吸声,随后轻声说:“嗯,我也想你,小鱼。”
俞海生愣住,因为这是一句原本不期待听到,却意外收获的话。
“我爱你”三个字很满,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所以比起开心,他更多的是舍不得。
哪怕确定了关系,很多现实问题仍横亘在二人之间。能为对方死的不见得能随时拥抱,同苦的人未必能同甘,坚定又脆弱的关系。
但南迦的声音太好听了,这种人在耳边轻声讲话,就快让人溺死了。
想着想着,俞海生有点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联系上南迦,或者和他互相说完爱以后,反而比一开始容易难过。不是没有幸福快乐,只是鼻子比起以前更容易酸。
一切思绪化作一个闷闷的问:“我可以去找你吗。”
南迦没说话,俞海生继续慢慢坦白:“其实晚上和我爸妈吵了一架,他们不让我去尼泊尔,我明白,但我不是一股脑冲动,最早的航班4月27号就有了,4月30号普通旅客就能买票了,再稳定点可以坐川航……就是从拉萨直飞,网上说高原机场起降受余震影响小。而且这都半个多月了,已经很安全了。”
他又说:“我是个成年人,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做不到隔这么远只能透过数字和新闻去看你,时间久了我甚至会恨自己当时为什么21号就回来了,我……”
“小鱼,”南迦喊他,“你先放松下来,别哭。你一哭我会难受。”
我哭了吗?俞海生深呼吸,仰头看那轮干净的月亮,紧接着就想到心中布达村的月亮。明明都是同一轮月,他却仍旧看不惯头顶这个,甚至有些憎恶。
他觉得好假。
平复了些,俞海生又问:“我去找你好不好。”
不是疑问语气,也不是祈使句,很轻很轻,比起商量更像自言自语。
他嘴里含着的心里话快忍不住了。但他需要得到对方许可。
——只要你说好,我就来。
夜风变得凉爽,也可能因为一口气吐完,俞海生没有刚开始那么热了。
他听见南迦还用着那样让人沉溺的声音清晰、缓慢地讲,你不要来。
一句本以为顺理成章,所以不会出现的话出现了。
对面并没给他反馈的机会,继续道:“这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近几个月,不,近一年你都不要再来了。”
好温柔的调子,好残忍的话语。
俞海生问为什么。
“我说了,”南迦有些不耐烦,“这里没有那么好,你别来。”
过了会儿他又补了句,“我们可以聊天,打视频,我们也可以做/,做完还可以挂着电话睡觉,这些都可以的。”
俞海生手攥紧,“南迦,我没懂什么意思。”
“南”和“男朋友”的“男”发音相同,俞海生念的时候恍了下。
“我说的不是中文嘛,你怎么回事,”南迦笑意又上来了,“又不是永远不见,只是这一年你别来了,不安全。”
一口一个“不安全”,“不好”,他讲这些词语口吻和自己父母好像。
俞海生忍不住驳他,“哪里不安全了,我有查过基本……”
“‘查’过,”南迦打断他,“你觉得,网络和我哪个更真实?”
俞海生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你知道这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吗?是,基本稳定了,但基本稳定是怎么个稳定?如果在你看来每天三四级的震都不当回事并且每天持续几十次都算稳定的话。”
南迦喘了口气,继续讲,“好,那我觉得你蛮厉害的。此外呢,你知道五月十二又震了吗?就前两天。我说的不是余震,是又震,知道多少级吗?”
南迦那双没在笑的眼睛透过屏幕望向他。
俞海生沉默,明明没有开视频,他却好像看到了烧尸庙那晚,那双黑洞洞的无光的眼睛。
“7.5级,”南迦自问自答完接连问,“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他再次回答:“我知道的里面,2200人不止。至于重伤转移的,数不清的,小鱼。”
“你知道为什么能飞过来吗,除了因为飞机相对稳定,还因为樟木口岸全线瘫痪了,吉隆那边房子也全塌了。”
中尼友谊公路是连接中国西藏与尼泊尔唯一的陆路通道。樟木口岸和吉隆口岸是它的两个核心枢纽。
“查。如果你上网查,可能有很多统计数据,但那些太缥缈了小鱼,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根本不会记录在上面。”
“让我想想,比如什么呢,”南迦顿了会儿,恍然大悟的语气,“哦,对了,比如水。人几天不吃饭不会死,但不喝水会死,多正常的事。就是这样正常的事,在我这,每天都会有大批的人没水喝,或者喝不到干净的水死掉。是不是和听到之前我说有人被豹子咬死一样离谱?”
“可这就是现实,小鱼。”
南迦眼睛没有聚焦,在一片黑里发散。今天全天停电,开着节能模式到现在,只有30%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呀,小鱼。”
很长一段时间里,俞海生没再说话。南迦能听得见俞海生在电话里深深浅浅、克制地呼吸,好像很痛苦。
他听了也会跟着俞海生一起疼,但疼总比死要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有再想说的话,再想做的事,再想听到的声音,再想见到的人,都无法实现了。
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任何光亮,甚至连黑都不再是黑,那是一片完全空的世界,南迦觉得怕。
这一刻他好像也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听见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又一阵听不懂的声音,类似人声实验,模拟各种语言的发音,但实际没任何意义。分不出男女老少,像海浪涌起又落下。用了半音,很冷,很哀伤,夹杂着什么鼓声打节拍。
仿佛回到了妈妈火化的那个下午,那条巴格马蒂河边。
南迦用力闭上眼,再睁开,眼前依旧一片黑,外面好像有人点了什么,帘子映出一点荧光。
那边是罗摩帐篷的方向。
上午他去送完水刚想走,罗摩就很亲切似的从侧面搂过来,说早知道你有一天能这么对我,还不如早点震呢,开玩笑的。
南迦没说话,罗摩就拧开喝了三大口,笑着又说,希望以后咱们也能和现在一样和谐,我是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那都过去了,大家相识一场,我是真的想和你搞好关系。你也别活得太认真了,南迦,你得允许人有一定缺点不是吗。
蹭的一声,什么刀锋相撞的音在南迦脑海里一闪而过。
你得允许人有一定缺点。
多熟悉的十个字。多有道理的十个字。多适合口口相传或者言传身教的十个字。
我的妹妹。
南迦再次闭上眼,没再睁开,他对着电话,安静地说:“这就是现实呀,小鱼。你还记得之前来布达村的那几天吗。你喝的水都是干净的,是从瓶子里新倒出来的矿泉水。可能因为之前住酒店,你不知道,很多外国游客来这里肠胃都不适应,严重的会送医院,我们习惯了所以没事,但你不一样。”
“我们连喝的水都不是一条河里的,小鱼,这才是现实。”南迦笑了。
哀伤的人群吟唱分声部似的渐次越来越小,最后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手机不知何时耗完电量关了机。
南迦听见帐篷外有人喊他。他在里面捕捉到了一个可怕的发音,叫做“A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