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针一针缝到十天后。
南迦睡眠很浅,期间数不清多少次被震醒,哪怕只是轻微晃动。如果震得大了,也能第一时间喊醒睡着的人。
从4月25号到现在,最强的一次似乎震源离他们很近,至少是相同的方向。后来看到数据才知道那天是6.7级,距离第一次大震刚过去一天。
Te Bahal社区这条街大概算附近相对安全的地方了,人员伤亡不多。往外扩到Bir公立医院,数字就数不清了,每天都在增长。
唯一的问题是地震破坏了大白塔下的Sundhara水池供水系统,这是Te Bahal社区赖以生存几百年的关键水源供给。人们仰仗这处甘甜喂养牲口、洗衣做饭、饮用、洗漱。这里曾是Te Bahal的生命之源,现在枯竭了。
此外,4月30号下了场大雨。尼泊尔的雨季快到了,往年都会提前预警洪涝泥石流,今年被廓尔喀地震影响得没多余精力关注。
从短信到语音通话再到数据网络,移动通讯也在逐步恢复。
有天南迦和阿曼通过话,听上去精神还好,他才安心许多。挂了电话,南迦发现短信通知未接来电有一串眼熟的号码,上面写着 8613900271166。
南迦眼睛陷进一场有风铃的梦里。
梦里那个板正的男孩在落日里拿着自己的手机点着。他手指很好看,骨节分明又不过分突出。太阳里走了一下午,鼻梁细密汗珠浸红了镜框压痕,一瞧就是不经常戴眼镜。
男孩笑着输好联系方式递给自己。出于礼貌,出于当时风景正好,不知道怎的,南迦接了过来。上面三个方方正正的汉字格外刺眼。
南迦没有存联系人的习惯,怪癖是背重要的人的各种联系方式,就算工作遇到的也不会存,基本都能记住。实在忘了或者不熟的一般也不会主动联系,这种人有事会直接打给他,接电话,听声音,现场发挥就好了。
因为他觉得这样算真的记得你。如果有一天信息清零,有网的情况下多少人拿着手机都联系不到对方,多滑稽。
俞海生、海生、小鱼、嘉措、samundra、那个中国人、你、他、13900271166……人随着时间或增添或减少不同或相似的称谓。再怎么排列组合,最后也都指向同一个人。
所以后来回去就删掉了。他往下划,俞海生打来四个电话,都是25号晚九点多,压根没收到。打开微信有三个。
另一个界面,杜杜那边还未有消息,但距离震源远,且加德满都通往穆卡利的道路桥梁受损严重,暂时只能相信翻修过的西广场。穆卡利那边没有政府的报道,有时候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而关于穆卡利那边的万米雪山,俞海生比南迦了解得更早。
这半个多月没人过得轻松。
从微博到央视网,互联网能覆盖到的信息俞海生都在持续关注。4月26号晚间新闻报道了廓尔喀地震引发珠峰雪崩,珠峰大本营(EBC)南坡接尼泊尔侧,震中距其约220公里,70%帐篷被掩盖或摧毁,致19人遇难,其中包括一名中国公民。后经统计,死亡人数更新为22人,含登山者、夏尔巴协作和随行医生,重伤超过60人,多为不同程度截肢或颅脑损伤;北面为中国西藏侧,震中距其约300公里,相对较远,但仍引发了绒布冰川区域的雪崩,1名藏族协作遇难。
这一天成为EBC登山史上单日最高死亡记录,其中60%为夏尔巴协作。
相关人员探讨,EBC南坡三面环山的地理位置导致雪崩沿山谷俯冲时被聚焦放大。
俞海生在网上看到有印度登山者上传的废墟照片,浅黄色帐篷,不,应该说是浅黄色破布一半被雪块掩盖,另一半露出来沾了血,缠着断线的经幡。
后续还有幸存者用GoPro视频拍摄到了雪崩半分钟前地面剧烈晃动的影像。如果说城市地震还有避难经验,茫茫雪山上,高密度流体里,空气冲击波先于冰雪到达,有的地方发电机整个砸下来,帐篷翻飞,人体抛掷,能放过谁全凭运气。
在那个通讯中断的冰天雪地里,没有任何办法,满眼的白色恶魔随时吞噬生命。救不救人、谁能获救,都是未知数。
无论对尼泊尔还是中国,这场地震引发的雪崩都是珠峰登山史上最致命的灾难之一:EBC南坡三分之一损毁,后续部分位置西移,线路永久变更;北坡前进营地(ABC)部分被掩埋。地震导致珠峰山体形态位移,峰顶向东南移动3厘米,整体高度暂时下降2.5厘米,此外还加速了冰川解体和新裂缝带生成。
2015年4月26日尼泊尔政府宣布关闭所有8000米级山峰,经济损失超过4亿美元,同时2015全年登山活动都被当地政府宣布禁止;中国暂停登山活动至2016年,重修绒布寺至ABC 公路,包括但不限于318国道部分路段。
这就是史上首次出现的“珠峰静默年”。
如果之后再翻阅相关资料,还能看到夏尔巴向导多次冒险穿越冰川裂缝运送伤员的记载,或者用冰镐挖掘被埋者,无一不让人动容。
被报道出来的新闻有具体数字,此外又有多少数不清的鲜活生命卷入其中。无论是加德满都还是珠峰,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尼泊尔人,抑或是2015年还是此前与以后,有多少数不清的生命葬送于毫无道理的天灾。
灾后可重建,人类不会被完全摧毁,但不乏同体相连的悲哀。
俞海生指头微弯,滚动鼠标,电脑页面下滑。每过一天,数据都变得更具体,更鲜明,页面也跟着越来越长。他一下一下拨动指尖,有种怎么翻也到不了头的错觉。
屏幕上的那些加德满都、辛杜帕尔乔克、加雷帕蓝恰克、拉特利普尔、努瓦科特、巴克塔普尔、廓尔喀、达定、奇特旺、拉苏瓦……
他眼睛浏览数据,心脏格外疼痛。人都是有私心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浏览那个他体会不到的属于南迦的生活。
那个不只是红砖瓦土的、充斥着鲜艳神秘色彩的、让人迷恋被吸引着的,真实的生活。
该怎么定义这种感觉呢,俞海生脑袋里面,难以描述的位置连着胸口一起发沉,哭是哭不出来的,就是……他呼吸起伏,氧气都显得如此珍贵。
他甚至为自己唾手可得的平和感到羞愧,就像之前在穆卡利吞咽黄瓜馅的momo时一样愧疚。
——南迦第一次见自己时,把那盘momo推给自己时,那得是什么样的心情?
紧接着他突然就想起来之前,布达村,他找南迦的那天,呆在那个岔路口时的感觉。只不过现在比那个时候更甚。
那个一直推着自己向前,拉着自己向前跑,向空中迈步的南迦。那个亲吻过自己眼睛也进入过自己身体的南迦。那个一直在用他的方式接受自己的南迦。那个和自己截然不同又如此契合的南迦……
他和自己说过很多次别怕,所以我就真的没在怕。
可是如果养大了这样的南迦的那片土地也开始崩塌……俞海生越想手越抖。
他不是一个求神信佛的人,但佛祖、观世音菩萨、湿婆神,还是什么别的神,这样讲会不会冒犯。可我真的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怎样划分信徒求愿的区域,请您保佑南迦和他身边的人平安,保佑大地上的生灵都平平安安。
我也求他好,求他幸福,求他命里无灾无厄,求我执因得果。
俞海生双手合十,朝天边郑重磕了三头。
天也在看着他。
下一秒,刺耳的声音惊醒人。俞海生缓缓看向红木桌,手机随着震动一点点朝他平移。
伸手截住,俞海生拿起电话放到耳边,手指碰到耳廓,凉得一哆嗦。
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讲话,两边沉默着,只有呼吸。
对面先说话了。
“喂,小鱼。”
像巴普洛夫的狗,身体刚捕捉到这个发音就分泌液体,眼泪、唾液、汗水、体ye。他听过太多次喊自己小鱼,有的干净有的格外暧昧,有的难过有的欣喜,有的会让自己眩晕,也有的让自己疼痛,比如现在。
他觉得那股子疼更厉害了,好像分泌的液体里有血。
南迦好像清了清嗓子,“喂?13900271166?是这个号码吧,怎么不说话?才几天就不认人啊,你怎么这样。”一贯上扬的调子。
好听,俞海生想,但越听越难过,明明南迦在笑,他都能想象得到嘴角上扬弧度,还有南迦笑起来时眯成月牙的眼。
他出了个声表示自己在听,就把话题主动权交给对方。他想多听听南迦说话。更多的是因为他怕一开口就止不住——你还好吗,有受伤吗,疼不疼啊,周围怎么样,安全吗,食物和水够吗,身边人怎么样,之前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能去找你吗。
南迦说:“我很好,大家都没事,你别担心。”
客套的表达,却心有灵犀地总结回答了俞海生所有重要的疑惑,俞海生也相信他的话。
南迦又说,之前没信号,才看到你打的电话。顿了顿,他又讲,抱歉啊。
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尾调却平平的。为什么要道歉,难道你想震就震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俞海生想。
他侧身靠墙支撑身体,听着南迦絮絮叨叨。从还好你走得早,到区域发的吃的还没压缩饼干好吃,早知道的话你走之前我就把那半箱零食留下了。
听着听着俞海生淡淡笑了,他喜欢这些没意义的车轱辘话,好像聊这些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好。
侃了几句日常,氛围开始轻松。南迦又叹口气,没头没尾道:“哎,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就好啦。”
“没有如果,”俞海生被语气可爱到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指什么,但他真的这么觉得,“所以现在也不晚,等路通了我第一时间就过去。”
所以你要好好的。
“我查过了,有直飞加德满都的班次,不过暂时不稳定,但中转……”
“小鱼。”南迦温声打断他,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过了会儿,南迦小声道:“想亲你,亲不到。”
俞海生也跟着小声:“那怎么办啊……”他顿了下,家里其实一个人都没有,但他还是做了下心理准备才打开扬声器贴到嘴边,轻轻亲了声。对面没反应,俞海生怕他没听到,又红着脸故意亲得大了点,带了不明显的口水音。
做完这个不像自己的举动后周围显得更安静了,他这才听到南迦那边憋笑,像是忍不住了,气音抽抽着。
“你,你都听到了干嘛不说话啊……搞得我尴尬死了。”
“要是说了还能听到额外福利吗?”
南迦这回放开了笑,笑完才冲俞海生亲了一口,很标准的mua,奇了怪了,放在南迦身上怎么这么合适。
可能由于那个“mua”过于饱满,俞海生也不尴尬了,反亲一口后,南迦又亲回来,俩人玩起了你不停我也不停的幼稚游戏。俞海生在这个过程中放得越来越开,开始随着身体反应带了没有情/se意味的喘息。
那是身体本能地对另一个身体的思念。
南迦也注意到了,从调笑变得柔和。
后来他们就开始笑,为哀伤和幸福而笑,笑声缓缓爬坡,到山顶又下来。两人再次安静,不过现在是都想沉溺于温馨的那种静,他们都想再多享受一会儿,此刻除了呼吸还有心跳声。
电话另一边有些嘈杂,从很远的地方有什么哨子吹,背景人群突然有些攒动,不明显。俞海生这才意识到南迦之前的环境很怪,从哪找来的空处,那么安然以至于迷惑着自己打了一通如此美好的电话。
那种怕又蔓延上来,可南迦依旧稳稳一呼一吸着,好像那边什么也没发生。
他知道这是南迦不想让自己担心而创造出来的一个短暂的乌托邦,可能不完美,但俞海生贪恋此刻的静谧,也因此刻的静谧无法剖心掏肺给他看。
不要可怜与同情努力挣扎的人,除非他们主动伸出求助的手,否则就会成为一种变向的侮辱。
正如正遭受苦难的人没先掉眼泪,旁观者的眼泪再真诚也不免带有鳄鱼的味道。
但是哽咽是被允许的,于是他用这种声音说,我爱你。
南迦说,我知道。
俞海生又重复一遍,我爱你。
南迦就回嗯,我知道,小鱼。
“你信我,”俞海生说,“我会去找你,我卡里还有八万,虽然不多,但够我们去东南亚那片待十天半个月的了,花完再挣。你要是不想去东南亚,我们还可以来中国,你想回林芝看看吗,那里的桃花很美,雪山也很美,我有做攻略……可能没你专业,但应该还可以。中国很大的,走完了……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去别的地方,世界很大的,南迦。”
俞海生哽了下,电话那边听到也跟着气息一动。
“世界很大的,”俞海生把曾错失机会没说出口的话说完,“南迦,只要你想,我就带你去任何地方。”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想,我会带你去任何地方。
南迦一直没出声,俞海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俞海生又说了句我爱你,说完自己眼睛红了。
南迦看不见俞海生,其实信号也断断续续的。老板娘在那边喊他去集合,别呆在这了,区警朝这边说了什么,人一多,俞海生的声音就更模糊了,像是从很遥远的国度传来。
我有问过他那句话吗,南迦恍惚地想。我有和他说过什么吗,他开始不相信记忆。
面前摇摇欲坠的唱片广告牌在晃动中终于掉落,板子从正中断裂,只留下一个“back”,旁边一起的还有个印着儿童笑脸的冰激凌宣传照。等它们都被压在木架下后,震动罕见停止,人群逐渐不再奔跑,慌张或疲惫地环绕四周。
这时他听见俞海生对自己说,我爱你。
南迦觉得心酸。
有的话说了没必要,有的话说一次就够了,有的话即使说了也没用,南迦想。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但很多事情的发生其实都没有个因果,不然怎么叫命运无常?
命运无常……命运无常,对啊,如果不只是反反复复躲不开的东西才能称之为命运,那一些明知没意义但仍忍不住去做的,是不是也可以算作命运?
他对着废墟里压着的那个儿童广告牌看了许久,也可能只是几秒。然后他向空中伸手,选择把那个玩捉迷藏的自己找出来,拉着他脏兮兮的胳膊让他看看,电话对面的人这个样子,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了吗。
捉迷藏是个很有趣的童年游戏,考验脑子和耐力。但有时候藏得太久了,一起玩的同伴就被叫回家吃饭了,没人再记得躲得很好的那个你。
攥着手机的手往里面用力。
南迦说:“我也……”
……
不。
“我爱你。”南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