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瓶丁苯酞打完基本就能出院了,降脂药,降压药都在这个袋子里了,用量说明我都写好了。”
俞海生当着父母的面把纸条塞进去,“除此之外您还得注意饮食平时一定要低脂低盐,都老生常谈了,您也懂,这个年纪就别再任性了,少抽几口烟,少喝几口酒没有坏处,您这次脑梗……”
俞父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唉,活着没酒喝,我还能乐呵几天?”
啪,俞母抽他手,“说什么呢,呸呸呸。孩子那是关心你,你倒好,越活越像小孩了。”
俞父哼哼一下,“不用操心我,你说,早点结个婚不比什么都强。我心情一好,一下子多活个五年十年的,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说完三个人都静了。俞海生没讲话,只是继续分药,俞母欲言又止看向他们的孩子,张了张嘴又闭上。
俞父轻咳两声,“那什么,药你放那就行,不用管了,一会儿我和你妈再看,没什么事儿的话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两天忙前忙后的,”说着他偷偷瞥了几眼,“那黑眼圈都比熊猫大了,啧啧啧,快回去睡觉。”
他一开口,俞母也有了台阶,“对啊对啊,你快回去吧,这边有我呢。你也不用担心你爸,都过来了,啊。”
俞海生没接,对话就又停在这句。他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一个躺靠在病床上,哼哼着不自然地看窗外,另一个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的,只不过她意识到翻来覆去讲的东西如今没多大用,所以只是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垂眼,来来回回纠结。
如果往前推十年二十年,这一幕可能会产生吵架吵赢了的自豪和爽。但现在,年过花甲却对自己有所顾虑,开始斟酌怎么对话的样子只会带来心酸。
俞海生有些哑然,他们三个都像刚学说话一样。
念了再念,最后只留下“那你们多注意身体,有事直接打我电话”和“好好好,知道了,快回去吧”两句。
推开房门,穿过嘈杂又平静的走廊,与一床又一床推来的各个年龄的病人擦肩,再到进电梯,短短五分钟的路,对于刚从生死线拉回来的患者家属来讲,却像重新活了一遭。
三年对人意味着什么?可能是从降临世间到牙牙学语,可能是换了一批新的身体组织,可能代表整个初中或高中,也可能是标志大学青春生活的结束,告诉每个人你要步入社会了。
当然,三年从踏出校园的一刻起,又变得既飞跃又微乎其微,从职场菜鸟到小有作为,从单身到组建家庭,也可能见证了各路朋友的聚散离合,或者只是在过生活,平平淡淡。
时间对每个人都很公平,不多不少,每个人都无法拒绝大大小小的改变。就像他的父母,好像前几天还在发表坚持了三年的“早日回归正常”的长篇大论,一转眼,猛地一下让俞海生切身体验什么叫病来如山倒。
医院仿佛自带魔力,会把很多中年人变老,把很多老年人变消失,也会让无数的孩子和青年放下很多纠结,再给予他们新的愁思。
电梯没能立刻转下,门在四楼打开,进来了几个推着病人的护士和家属。床上老人昏迷不醒,她太瘦小了,鼻下绑着吸氧管,双眼失神地闭着,仿佛一攥就没了,又仿佛很放松地睡着了。
旁边的中年人手持电话,皱眉又不耐烦地和另一边讲着什么,口音很大听不太清,依稀是在辩论要不要手术,开不开刀,有没有意义。
叮的一声,电梯下降,失重感随之而来。信号不好,女人就更恼火,喂喂喂了好几声骂了句国粹,再看向病床上的老人时表情复杂。
到了一楼,俞海生越过他们出了电梯,他快步离开,想早点晒晒太阳。
可能只是晒太阳还不够,等红灯过程中他闭上眼,三十秒过去,再睁开,打方向盘开向自己买的那栋房子。
俞海生不管这里叫“家”,也不经常来这,偶尔路过进来坐坐,每隔一个月做次大扫除,也就这样了。
所以当他开门时钥匙硬是转了一圈半才发现转反了,因为上一次走的时候并没上锁。
咔哒,他推门走进去,边弯腰脱鞋边朝客厅说了句,“我回来了”。
鞋换完了,所以也没其他声响了,隐隐约约的白噪音有些刺耳。
他叹口气,所以才不想来这边。
唰的一下,俞海生拉开窗帘。
这是间南北通透的房子,108平不大不小,客厅、厨房和卧室完全打通,书房和卫生间的门敞开,整体刷了暖白色的漆,地面做了自流平,一打眼望去格外透亮干净。
他覆上右侧靠入户门的那把锁,里面藏着世间不为人知的秘密。
手指握紧,顺指针旋转,吱呀一声,他来独自见证奇迹。
那是一处定格在三年前的静止时空——里面靠墙摆放了张铺着淡蓝床单的硬板床,床头简陋,看不出什么牌子的,与之同一风格的是它对面的木桌,匠人似乎手不稳,一只桌角甚至有点歪。再近点,桌上正中间有个小臂那么长的玻璃罐,五彩斑斓的千纸鹤堆得十分满,可能没地方放了,罐子边紧挨了只单独的千纸鹤,有些老旧,折痕明显。
俞海生摸到墙上一处开关,下一秒,桌贴着的那面墙跟着投影了闪井字窗。设计师颇有自然气息地在上面加了轮月牙和树枝,斑斑驳驳地映在俞海生眼前。
如果被科学家发现这里,大概会立刻封锁,再把他抓走,无数的人来审问是不是外星人,为什么世上会有不被时间影响的空间!如实交代!
想到这俞海生笑了笑,会魔法的人哪里是我。
嘴角扬起的弧度淡了些,他在心里默念那两个字,南迦。
如咒语般,一念,尘封三年的记忆飘零一地。
那一瞬他真的穿越了光怪陆离的隧道,温度、湿度、背景音都退回到三年前那间老房子的月夜,甚至好像一转身,就会看见有个人躺在后面,床垫往那边微微下陷的力度都能感觉到。
俞海生坐下来,全身重量往墙面靠,他慢慢仰头闭眼,在这片静止空间里贪婪地大口呼吸。
也只有在这里,他才敢回忆三年前的那些天。
2015年6月,俞海生在“他们的家”里等了三天,打了三通电话均未接听。从附近摸到咖啡店,又从咖啡店摸到避难所,人们口口相传,把那天的事概括为“纠纷”、“警察来了”、“不知道后续了”。
因为他们早就好好告别过,也因为一路的故事他们共同经历过,所以无需更多话语,俞海生早已明白发生的各种因果。
他笑了,觉得解脱的那种笑,他有多爱南迦就有多清楚地知道,南迦等这一天的到来等了多久。
同时又觉得恨,无奈的恨,甘之如饴的恨。他太明白南迦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也因此,这场蜕变自己无法参与,他能做的只有等。
俞海生捂住脸,嘴角扬着,眼尾下降。
明明叫我不要被困住的人是你,但困住我的人也是你。你一句“你要信我”比什么魔法都管用,把我变成只会移山的愚公,也把我变成囚徒于时间的傻子。
15年6月那个下午,老板娘看了俞海生很久,最终还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南迦不让他们告诉这个中国人自己去了哪,她其实不想管这些年轻人的弯弯绕绕,但南迦的眼神实在太认真,叫她不忍拒绝。
后来给俞海生熬走后,她四下看看咖啡店,以前的熟人都不在了,挺空的,于是也索性搬了家,离开这个伤心地。
一夜之间,南迦宛如凭空消失,连带着他身边的那些人和事。
后来的三年里,俞海生有时会产生错觉,南迦是真实的吗?
是的吧,不然心怎么会这么安然,不然又怎么会这么痛。
可如果是真实的,你到底在哪儿呢?
他朝前面抬手,虚空伸向千纸鹤的方向。里面一共八百三十七只,每次很想南迦的时候就会叠一只,其实有在控制着不去想,因此已经少了很多很多了。
只是思念可控,爱却不可控。一时的念想可抑制,但每每想到一些想与南迦分享的东西,每每找到一家好吃的餐厅,每每自发一句想说的话,俞海生不忍心把它们也全部扼杀。
于是小鸟们承载着这些爱,把爱放进玻璃纸羽毛里,暂时和玻璃罐一起尘封在这片冻结空间。
三年对我意味着什么?他问自己。
不长不短,但足够把南迦两个字发酵成心上的一块疤。
这三年他过得并不好,虽然也没那么差,每一天都既疼又快乐。疼是因为南迦,快乐也是因为南迦。
可能也有崩溃,但那句“你要信我”在拽着他不跨过那条线。
日子也只能这样过,比如把自己需要做到的事情做好,不让无关的人担心,之前的二十几年不都这么过来的吗?很擅长的,他想。
时间久了,这些忍耐与等待渐渐糊成了一个茧,一面保护着他尽可能减少情绪波动,一面也隔绝着未来可能发生的改变,哪怕这种改变可能往好的方向走。
习惯了躲在茧里,人有时候就会不自觉害怕突破这种舒适区。
毕竟变化、流动一类的东西是很疼的,是需要勇气的。
其实还有一点,俞海生心想。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放不下阿曼的死,我该怎么面对你。
不知道怎么办,所以也被迫被包在了茧里。
此外,俞海生养成了每年固定捐款的习惯,他深知灾难只是一时的,修复却要很漫长的时间。当地还有很多人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似乎匪夷所思但这就是现实。资金管理与分配问题,工期拖延,地理限制等等等等,太多因素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算是买自己的心安,给自己一个能喘息的地方。
还有呢?对了,眼睛账号。
账号关于尼泊尔的更新,从那场地震后隔了一年,这次视角不再是庙宇神龛,也不是滑翔伞和桨板,俞海生把重点放在了那片土地上的人身上,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他写女性困境,也拍下了山村还在时的那轮月亮,他讲和普通人为一根葱讨价还价的趣事,也吐槽蚊虫叮咬……和之前的风格有差异,活人感拉进了与其他人的距离。
因此有人在下面留言说博主好好笑,有人说奶奶我关注的年更博主更新了,还有人问是不是换团队了。俞海生一一回谢谢喜欢,辛苦等待以及没有。后来又有人问之前那个大帅哥呢,博主多更新点,喜欢看。俞海生笑了笑,在这条评论下点了个赞没回复,大家就评论kdlkdl。
账号断断续续做了五年,中间好几篇动态都是围绕震后救援和持续关注的,15年因此上了波小热搜,涨了7w粉,可能有很多僵尸粉,不过他依旧选择把这个号做下去。
有些累,俞海生顺着侧躺下来。这个房间太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不过也因此独有种飞蛾扑火的安全感。
睡一觉吧,万一今天能梦见你。
这么想着,他给自己催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模糊地问,这样算不算三年带给他的一种习惯?
俞海生每晚睡前都会留给自己半小时来想南迦,想南迦的一切,试图借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服用精神ya片。十次能有五次成功,效果不错,副作用是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看不清梦中人的脸了,醒来会恍惚很久。
今天也成功了。
俞海生在梦里不怎么说话,他想多听听南迦讲,看不清总要听得见吧。
于是身为梦主人的他引诱着梦中人出声。这个南迦就问,你想要我说点什么呢?
而这时俞海生就想,南迦不会这么说话,他的话……应该会直接喊我小鱼,或者直接亲我。
这个南迦就突然一乍,表示我就是南迦,小鱼,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嚯,俞海生笑了笑,都忘了梦里可以脑电波交流。这样一篡改,这个南迦似乎更像那个南迦了。
但俞海生不会把他们弄混,就像以前面对小塔时一样。所以他只是静静待着,清醒又魔怔地待在这。
身边这个南迦晃来晃去,一会儿问你怎么不陪我说说话啊,我好无聊,一会儿又问你今天做了什么呀,后来反反复复见人不搭理,索性想拽他起来,俞海生条件反射推开,他们都愣了一下。
梦里的南迦落寞地笑了,说你不是我的小鱼,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俞海生闭了闭眼,不想流泪,说我也想问,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对话不欢而散,他觉得快醒了,索性没再睁开眼。朦胧着他听到梦中人用南迦的声音又喊了自己句小鱼,接着念了句e back to me”,不是歌唱,是带着回音的陈述,真真如同地狱般传来。
身体本能对这个指令做出反馈,他喘着粗气睁开眼,汗浸了满身,心脏咚咚咚了好久没减速。
二十七岁睡觉还能x遗,我也真的够牛,他自嘲道。
早上八点,周末,手机有新消息。
是顾雪,她是身边除了父母唯一知晓南迦存在的人。
究其原因,那样一个不想留下照片的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想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迹。俞海生爱他,连这份分离感一并尊重并接受。
叮的一声。顾雪又给他发了条消息。
顾雪:俞哥,周末有空吗?
顾雪:要不要出来约个饭?就我们俩。
这个“就我们俩”的意思是指,他可以不用装了,可以和她聊聊关于那块疤。
俞海生感谢她的善意,也不妨碍他在知晓南迦存在的熟人面前丧失了正常表达的能力,总是要斟酌再斟酌,思考透露自己的内心到什么程度才合适。
其实没理由拒绝。
但。
他点开信息框,和顾雪说下次吧。
他放下手机,余光瞥到那串未拨通的号码,胸口一抽一抽的,为那个梦和自己的反馈。
俞海生狠狠闭上眼。笑不出来。
我真他妈好想你。
三年的时间意味着什么?
人们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那能不能直接跳过无法相见的这些年,早点给我个痛快。我不怕疼,就怕不是完全的无望。
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磨心销神。
那句e back to me”再次蛊惑他,从医院老人的皱纹回荡到他心尖,仿佛南迦也伴随着他从少年走到坟墓,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杀猪刀吗,不是吧,应该是把手术刀。它们杀我,也救我,他苦涩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