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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平凡的一天

作者:善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尽管赶早出发也实在不近,太阳快下山才到达一处驿站,他们在里面住了一晚,南迦说到这就不远了,第二天再过去。


    往海拔高的地方去的体验不多,一路上有雪山、五色经幡、转经筒……没有博达哈的佛眼,这里反而和西藏很像,异国里的亲切感使俞海生兴致蛮高,也有部分原因来自意识到南迦和他一起。


    身体的链接使得他们更亲密,不是说柏拉图不好,只是以往很多不知道说什么表达什么的时候放到现在,可能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起,气氛也不会僵硬。这样很好,唯一的缺点可能是他感觉自己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发现可能患有皮肤饥渴症。不过药就在身边,有什么所谓。


    他们无意识间多了很多独属彼此的小动作。


    比如俞海生开始喜欢发呆时摸南迦手腕上绿色石头的纹路,摸完往下一颗一颗滚水晶,有时候力气大了,珠子被挑起,能摸到里面透明的水晶线。俞海生就轻轻弹一下,珠子哗啦哗啦,南迦就回头看他,拽过手与之十指相握。


    比如他发现南迦睡觉其实一点也不老实,头天晚上板板正正,放在腹部的双手第二天就会一只钻到自己脑袋下,另一只压在胸前,腿一伸,整个人挂在自己身上,奇怪的是这样也没做噩梦。


    比如俞海生说穿短T衬衫戴这串香会不会不搭,南迦看他一眼,说那你穿我的,反正身形差不多。俞海生点头,又问那你怎么办。废话,我穿你的啊,难不成让我光着出去吗,你舍得吗,南迦一脸受伤。于是六边形外扩的角削掉挪到了正方形上面,变成了两个一眼看上去奇怪但看久了又觉得本应如此的五边形。


    反正他们本来就相仿,都是正值青春的少年。


    哦,他也很喜欢摸自己脸和下巴,俞海生想。


    是那种手掌托着下巴的姿势,边做别的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挠,这种时候俞海生就会放下手里的事,就着这个姿势看他。而当他看向他时,主动摸人的那位就会也跟着停下来,与之对视,然后接一个漫长潮湿的吻。


    有时南迦亲着亲着会往下啃,顺着下颌线挪到脖颈,他说小鱼,你的这里,到这里,骨骼肌肉都很好看。俞海生被亲得舒服,他想,以后要注意练背了,好像叫胸锁乳突肌。


    又比如呢,似乎南迦还很喜欢玩他耳朵,软骨折一折,耳垂捏一捏,玩红了就笑眯眯地看自己,亲一下,然后接着玩。


    俞海生也不阻止,虽然很痒,他问南迦,怎么不打耳洞,浑身上下就差副耳坠了。他想象一下,一定很合适。


    南迦说,我怕疼啊,说着从发绳上解开卡扣,把那颗花绿的随形玛瑙往耳朵上比,好看吗?俞海生嗯,南迦挑了挑眉。


    俞海生盯着他,问,南迦,我可以给你扎头发吗。南迦没说话,转过身背对他刷手机。


    俞海生笑着接过发绳,心说这人可真奢侈,用这种东西当发饰,不过他喜欢南迦这个样子,很新奇的体验,又很心安,在和南迦恋爱的中像重新活了一次,体会到了好多以前知道但并不明白的事情。就像现在他格外共情一发工资就上交给恋人的打工人,如果可以,他想把钱全花在南迦身上,让他从头到脚都穿着自己买的东西。有的人穿什么都好看,花钱怎么了,养眼不行吗。


    不小心拽掉几根发丝,俞海生就用白纸包好放在自己口袋里,这里以前放着平光镜,现在已经不用再戴了。


    南迦头发很蓬松、柔软,卷得不大,巧妙地修饰了脸型。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好看,谁能想到现在给他扎头发的人会是自己呢。


    他吻上向上弯曲的发尾。


    命运可真奇妙。


    第二天天亮,他们来到一处寺院。


    俞海生看到远处站着一群穿藏红色的小喇嘛,高矮不一,偷偷打量他们两个。南迦表示可以拍照,老师说了,欢迎你把他们的生活记录下来。说完他摸了下俞海生的头,这里的人都很好,他们会喜欢你的。


    走近了,一位面色慈祥的中年人对他们弯腰,双手合十,看起来像住持。


    南迦介绍道:“这位是寺院孩子们的老师,你可以叫他齐夏。”


    说完他认认真真朝齐夏行礼,笑着说:“他也是我的老师。”


    俞海生低头,和南迦一起。


    齐夏看到他们很开心,感慨南迦长这么大了,以前可没少气自己,南迦跟着笑着挠头,说我带了朋友,老师,别说啦。


    齐夏笑了,招呼孩子们了几句什么,小喇嘛们一拥而上,他们每个人手里捧着金盏花和哈达,围着俞海生,好奇地看这个奇怪的中国人和他手里的相机。


    齐夏说:“欢迎你们来到穆卡利寺,我代表这里的人赠予你们祝福。”


    说完,他把手里的哈达围在俞海生脖子上,小喇嘛们跟着献上哈达和金盏花。两个人脖子挂满了,这是俞海生人生里第一次收到这么多哈达。


    金盏花在高原的太阳下绽放,比加德满都漂亮且富有朝气,澄澈得像孩子们的脸。


    夏尔巴人的文化里,对重要的客人的迎接与别离都会用哈达和花朵表达,南迦说。齐夏顺着接,希望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有些受宠若惊,俞海生捧着花问,可是我没有信仰,会不会冒犯到你们。齐夏笑了,这里没有种族、肤色、信仰之分,我们都是生长在大地与雪山间,我的孩子。


    小喇嘛们也点头,腼腆地笑,他们的脸颊红红的,有的孩子还在换牙期,有的已经十四五岁了,不过他们的瞳仁都又圆又黑,笑起来的时候亮亮的,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未经污染。


    俞海生看着他们,远处的雪山顶寂寥高远,寺院后成片成片的松柏支撑着,白云涌动,哪怕不是秋天,真正的秋高气爽也不过如此,俞海生想。


    咔擦一声,俞海生拿起相机记录这一幕,他借着小块取景器的遮挡抹掉眼眶里莫名的泪。


    完整的一天从早餐开始,他们在木屋里收拾好包出来时还不到八点。南迦带他来到食堂旁边的屋子,里面只有一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喇嘛,脚踩板凳,手持一柄快赶上他半个人长的大木勺在大铁锅里搅。早餐是用各种蔬菜碎和土豆熬煮的糊状物,煮到粘稠往里面撒黑胡椒、盐和其他香料;另一边的大锅里蒸了馒头。小喇嘛一会儿站上板凳看锅,一会儿下来添柴,再踩上去掀盖子盛饭。


    清晨很安静,只有老火炖煮出来的热香充斥鼻腔,这种白噪音让人心跟着温暖。


    南迦说,这里的孩子们必要的技能就是学会如何生活。从吃饭、学习到睡觉,洗衣服做饭砍柴编织种地等等,都由自己完成,不论年龄。今天轮到他,那就是他一个人负责所有人的饮食。


    会累吗,俞海生心里问。南迦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又接了一句,每个人都对此感恩,因为这里的孩子们大多来自贫困的低种姓家族,抑或是孤儿,有地方教他们怎么凭借自己的能力活下去,不用乞讨已然很幸运了。


    小喇嘛做好饭才注意到两个人,他在围裙上抹抹手从凳子上下来,转身从里屋拿了什么,两个蓝色的长方体。


    他把长方体放在铁盘里,又盛满两碗咖喱,摆好馒头,小手一边一个端过来。


    “这是你们的早餐,祝你们吃得愉快。”声音是这个年纪的稚嫩,语气却成熟。


    俞海生边说谢谢边接过来,他拿起那个长方体,背面印着milk,“这里还会统一采购牛奶啊,车上来一趟可不容易。”他对南迦说。


    “不是的,”小喇嘛摇头,带着一点口音小声嘟囔,皱着脸像在措辞,“客人,你们是客人,这是单独给你们准备的。我们不经常吃这些的。”


    “你竟然能听懂中文?好厉害啊!”俞海生惊讶,他知道尼泊尔大多是本地语言、英语和中文三通,但喜马拉雅山脉里的小孩子竟然也是。


    小喇嘛被夸后低头笑,“这是课程里有的,你们的语言很悠久,里面有太多值得学的。而且老师们还教藏语。”


    小喇嘛颇有朝气地念了个词的发音,类似la,“比如这个就是藏语里高山的意思,不过还有很多不同的叫法,很有意思的。对了,比如说‘雪山’,直译成中文其实不叫雪山,应该叫‘存在’。”


    比划完小喇嘛笑了,小孩子的那种表现好成绩的样子,“再比如,‘藏布’是‘江’,‘曲’是‘河’……咦,这样的话中文里我记得有个词叫江河,那是不是可以叫成藏布曲……”他边捋边否认,“不对啊,好像没有这种说法。”


    “嘉措。”


    小喇嘛和俞海生看向南迦。


    “江河湖海,中文里有个词是这样,知道为什么吗?”南迦问小喇嘛。


    小喇嘛摇头,语言系统转换失败。


    南迦:“顺序不是随便的,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所有的江水、河流、湖泊的最终归宿都是海。所以如果是‘江河’这个词,你不如翻译成‘嘉措’。”


    嘉措,藏语的大海。


    “‘嘉措’……‘嘉措’,”小喇嘛小声念。南迦笑着肯定道,对,嘉措。他看向俞海生。


    俞海生眼皮一热。


    “原来是这样,”小喇嘛笑了,“谢谢你告诉我。我以为江已经很大了,原来海更大吗。”


    是啊,南迦点头,海是一切水的总和。


    好神奇,小喇嘛超出自己认知,“我还没见过大海,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去看看,”说到这,小喇嘛突然有些向往,“对了,老师说你以前也住在穆卡利,你……你好厉害,可以和我讲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外面的世界啊,南迦想,外面的世界并不好。他看向小喇嘛睁得大大的双眼,还有高原红的脸颊。


    南迦说:“外面的世界很糟糕。”


    小喇嘛一愣。


    “有很多疾病、冲突,人们会因为金钱困扰,也会疲于生活喘不上来气,有很多坏人,有很多离谱的事,会让你觉得真他妈恶心。一点也没有没有穆卡利好,虽然一直在这里会无聊,”南迦停顿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想。


    “不过,也没有那么可怕。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人都是靠自己活下去的,如果你现在学好技能,掌握好知识,坚持下去,有一天走出山里就会发现,外面和这里也没区别。”


    小喇嘛眼睛一眨一眨的,嘴巴微张,在思考话里南辕北辙的意思。


    南迦罕见地摸摸他的头,“而且,有些人和事,只有走出去才能遇到。他们会让你偶尔觉得,外面好像也不错。”


    流水不腐,树挪死人挪活,本质上都是一个意思。


    流动会痛,痛怎么不算新生。


    俞海生眼神微动,他伸手默默握住南迦手腕,轻按腕骨凸起。


    小喇嘛的眼睛没有之前那么亮了,但却笑了,“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告诉我。”


    一颗年轻的种子不一定会开出绚烂的花,但的的确确落地了。


    小喇嘛看到俞海生的动作问:“他就是你遇到的人吗?”


    南迦也笑了,加深这个牵手变为十指相扣,“对,希望你有一天也能遇到让你觉得还不错的人和事。”


    真奇妙,有时候哪怕地域不同,经历不相似,人好像只需用心沟通,很多浮于表面的误解和陈腐的社会意义都会烟消云散,只留下最原始的表达问好和道谢的心情。


    这种心绪如此珍贵。


    小喇嘛其实可能并没懂他们的关系,也可能隐隐约约懂了什么,毕竟小孩子的潜力很大,但不重要。他只是认认真真退后一步朝两人行礼,再次看他们一眼,道谢,然后跑回去接着做自己的任务了。


    人不多,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南迦握起俞海生后就没再松开。


    -


    吃完饭,南迦又带他在寺院里转。如果说一开始觉得这里偏僻,生活艰难,一大圈拍下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这里有着完善的自给自足系统,除了食堂和睡觉休息,缝纫房、洗衣房、礼拜堂都有,甚至还有图书馆和运动场。非上课和念经时间哪里都有人,路过他们时,小喇嘛们就行礼然后笑脸相迎,和平常的学校没太多区别。


    不远处山坡上有孩子在放牛,捡拾牛粪。南迦顺着他的视线讲不光是牛的,就连自己的排泄物也会分类好处理,都是生活燃料,都有用处。进山一趟不容易,物资难免不足,仁波切供几百口人的吃住已经是一大笔钱了,剩下的能循环利用的都要自己解决。生活在这里的人自然地爱护这里,爱这里的环境,爱山、爱树、爱河流湖泊,不仅因为环保,更是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


    “爱护环境像爱自己的家”不再是句口号,这里真的是家。他们生于此,长于此,喝雪山融化的水,吃土里种出来的食物,食物转化成排泄物再次滋养生命。他们养土地,土地也在养他们,循环往复。


    正午太阳很大,他们两个散步在长满草和枯枝的山上。


    抛掉紫外线损伤皮肤的概念,放下人类社会对屎尿的刻板嗤之以鼻,转换角度去看生活,俞海生觉得晒得很舒服,浑身上下充满能量。


    什么是生活。尼泊尔有加德满都这样灰尘大、杂乱无章的地方,也有贫穷、观念桎梏的山村,有贴近小资的博卡拉,也有像这里一样最原始的雪山大地。有人怀揣信仰,有人落魄乞讨,有世人看不懂的苦行僧,也有最最平凡的人。这些都是生活,无法用枚举回复“什么是生活”的哲学答案。


    追求得越多越容易忘记生命之初那声划破空气的啼哭是怎么来的。用自己的方式喘气,用自己的能力活下去,去经历一切好的坏的,接受一切好的坏的,懵懂间你已经就在生活了。哪怕只是喘一口气,你也很厉害,很幸运,这是真的,俞海生想,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他明白“活在这里”是什么感觉了。


    远处的喜马拉雅隔开尼泊尔与中国,这是政治意义上的,独属人类文化的概念。


    俞海生开始不止因为遇到南迦而庆幸。他感恩命运的机缘巧合带他来到尼泊尔,来到这里。


    他突然很想流泪,这是生命面对浩瀚,难以用语言概括时最本能的回馈。


    算是反抗吗,他又想,其实没那么严重,比起古往今来人们的各种遭遇,实在称不上反抗的概念。改了志愿学的英语并没让他很喜欢,好像硬要说的话,按照父母选金融,或者退一万步,真学了自己喜欢的园林设计又能如何,本质上没太大区别。


    那为什么会这么做呢,他现在才明白,原来我可能只是想喘口气,就像现在一样。


    蓝天白云下的房子里,还有在画唐卡的师傅,和加德满都随街售卖的不同,这里大多是教学,以及师傅们的自我修行。小幅唐卡耗时平均一到三个月,巨幅曼荼罗甚至可达数年。


    路过那里时,南迦看他往里面望,问想进去看看吗。俞海生摇头,算了算了,我不懂这些,别唐突了什么。


    南迦思考了一下,“我也不太懂,当时不怎么感兴趣,听完老师讲的基本七步就溜了。”


    他笑了,伸手指边数边说:“我记得是绷布、起稿、勾线、上色、描金、开眼,以及最后的装裱。彩唐卡最常见,《药师佛净土图》的那种就是。做佛陀、菩萨、曼荼罗的比较多,也有做天文历算图的。我们之前看到的路边卖的那种,有很多未经过开光仪式,只能算作艺术品,真想请购的话,没有太高追求可以去帕坦市场,那里有很多。不过也有印刷出来的,需要鉴别,毕竟纯手绘比较麻烦,而且唐卡画师需要持戒,每日诵经,流程繁复。”


    “所以你别这么看我啊,”南迦往后躲了躲,语气浮夸地表示否定,“我做不来那个。”


    他拉起俞海生的手,俞海生条件反射看周围,没人在看他们,天太高了,也没人在意他们。


    南迦对他笑,贴近耳边:“光闭关保持身心清净一点,我就做不到了,你比我清楚。”


    俞海生眯眼,脸红但不妨碍他强装镇定。


    南迦觉得这个倔强的表情蛮可爱的,下一秒可爱的脸凑过来亲了他一口。


    “确实。二十三蹿一蹿,二十五还能鼓一鼓呢,”俞海生挑衅,“多摄入点营养,说不定哪天我就你比高了。”


    老天,南迦失笑,这人真是。


    后来两人回到那间木屋,里面一左一右两张单人床。南迦有事出去了,俞海生铺好床,看到外面的落日,走到窗前。


    他拿起相机,拍了今天的最后一张,是从木窗前的角度,一张雪山和松柏的远景。其实不过刚六点多,只不过寺院的钟表是太阳。俞海生跟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间表,体验他们的生活。


    来得突然,他没能给孩子们准备礼物,倒是受了他们很多帮衬,接了很多的善意。他想给这里准备点什么。


    滚轮后拨,俞海生整理相片时发现拍了好多小喇嘛的笑脸,那种半身照,正中位的。


    一开始觉得南迦的眼睛像阿曼,现在看其实更像这些孩子。准确来说,无论是南迦,阿曼,还是孩子们,他们都像大山。


    翻到最新一张,俞海生注视着相机里的图片,他抬头看窗前,果然肉眼更美。南迦推门进来,把手里的衣服和毛巾放在自己床上,声音从背后传来,问俞海生发什么呆呢。他们屋子只点了床头灯,昏黄的那种,此刻外面已经黑成深蓝色了。


    俞海生笑了,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活着真好,还想说我爱你。


    南迦从背后搂住他,用牙齿咬他脖子,小动物磨牙那种来来回回。当然要爱我。


    真好,这就是平凡的一天。能呼吸,能吃饱穿暖,太阳会再次升起,世界不会突然末日,明天还会到来。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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