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什么?
南迦坐下来的时候突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很莫名的。不是喜欢,不是好感,而是爱。没有来由,没有铺垫。
真是脑子喝浑了,也可能是坐他们对面那对情侣亲得像三/及片,男人边亲边浮夸表达对女人的爱,弄得一起来的那位大红脸,眼巴巴想看自己又畏畏缩缩的样子挺有趣的。
为什么有趣?不该厉害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懂,该懂的时候又像第一次见似的。看出来我烦说带我来酒吧散心,那模样好正义,拉着胳膊力气也好大;真到了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别讲你没来过不知道,亲个嘴怎么了,看对眼直接去厕所/做的都很正常。
南迦喝了口酒,毫不掩饰目光打量对面。皮肤黏/膜接触、唾液体/y交换,正常的生理反应,和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不好意思,不太懂。
所以他直接问,没和别人亲过?
南迦……!俞海生脸更红了,像在提醒他小点声。南迦咽下嘴里的酒,拆了颗糖嚼,没亲过就好好学学,喏,那个男人,技术挺好的,经验蛮丰富,你看他就行。
对面情侣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弄得停下来,女人一脸嗔怒地瞪他一眼,拿起包就走,男人立刻追上去,临走前不忘骂南迦一句什么,语气不善。南迦哈哈大笑,亲的时候不怕被人看,评价你几句反倒恼羞成怒了。
多矛盾,南迦想。
好吧,他其实也明白在很多人眼里,性是羞耻的、不能摆上台面的,爱反而像口号,随处可见。
俞海生呢?他也是这么想的吗?大概也是吧,你看他那个样子。
南迦看他,俞海生酒下了一半,上脸倒蛮快的。但他也不说话,就在那坐着一小口一小口的。
这时候蔫了,南迦叹口气,朝吧台打了个手势,要了杯冰水。
俞海生没动,就握着杯壁一动不动盯着,好专注。南迦皱眉,干嘛呢你,不能喝就别喝。他夺过俞海生酒杯,哦,力气还蛮大。
南迦掰他手指,刚想用力,旁边人倒是顿一下后乖乖松开手。南迦把杯子挪到自己这边,换成冰水,“把这个喝了,清醒一点,醉了可没人管你。”
“没关系,”俞海生摇头,“我还能喝。”
说完他也不来抢,就只是安安静静坐着。
“那你喝啊。”南迦回他。搞个大红脸在那卖萌装乖干什么,烦,也对,我干嘛拦他,我也是够闲。
俞海生继续摇头,幅度很标准,“我不喝了。”
他侧过身子转过来,正对南迦右面,“你别不管我。”
南迦眯眼,拄着侧脸看他。俞海生直勾勾盯着自己,脸和脖颈是红的,眼底却黑白清明。
“也别怕麻烦我,我喜欢你麻烦我,”俞海生继续补充,听不出来醉没醉,“塔拉不见的时候,你们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办法,就我像个外人,既不知道去哪找,又不知道该不该去找。”
他声音越往后越低,嗓子发颤,有潮气。
“后来她打了你……我一下子慌了,等跑出去后才发现竟然完全不知道你会去哪。仔细一想,我好像连你喜欢吃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一直讲喜欢你。”
俞海生越说越激动,因为他哽咽了。这种时候也不吵,他努力把眼泪咽回去。
本来从咖啡店出来的烦躁借着酒意扩大,结果现在被这个氛围浇灭了,躁没了,闷多了。
南迦不喜欢这种感觉,会让他想起那个中午女人和他讲,你们不像一个世界的,不搭调。
咔嚓,柠檬糖咬开了。这种廉价糖果咬碎后融化特别快,不一会儿就没了。嘴巴好空,又闷口酒,含了块冰。
就你会说?我当然知道啊,别讲我了,俞海生都知道。看他站在院子里用舀子往身上浇水,大半都浇外面了,明明一点都不习惯,他能不清楚这个大道理吗?
射灯从这时突然开始转动,不紧不慢的频率,斑斑点点的粉紫色光打在人们脸上。午夜场开始了,三年前就是这个颜色,竟然一点也没变。
为了不让自己烦,他决定先安慰俞海生的烦。这样那人就不会絮絮叨叨,世界就清静了。
于是他本想说没关系,喜欢也不代表完全了解,然而张开嘴的时候声音却发不出来。他甚至有一瞬问自己真这么觉得吗,然后下一秒答,放屁,不了解的喜欢多廉价,但再下一秒,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了解俞海生吗?
这个问题产生的时候,其实南迦已经不觉得奇怪了,但他仍然感到奇怪,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心酸,奇怪自己为什么听到俞海生后面那句“好怕一个不注意就找不到你了”时,会抬手抚上他的脸。
他只是觉得俞海生笑起来的样子比现在要好,看了让人跟着开心,不让人烦闷。
如果这样的时候多一点就更好了,如果这样的时候永远都有就更好了。
人要为自己而活,有的人只能陪伴一程,抓不住就没有以后了。阿妈那天就是这么说的,所以小鱼,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去追,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你想喜欢我,那就喜欢我呀,喜欢哪里有什么标准,直接做直接说就好了呀。
所以你不要不舍,你也不要流泪。
所以,想着想着,下一刻他朝俞海生微倾,距离一点点拉进,后者好像茫然,张着眼睛一眨不眨。里面好黑啊,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涌。
与上次小旅馆的对视不同的是,两个人气息愈近愈浓重,有花果味的酒气,还有柠檬香精的甜,射灯落在他们身上,实在算不得心无杂念。
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就在这一刻,南迦停住了,他没再往前,俞海生看见他的目光定格在自己背后。
俞海生回头,罗摩朝他们挥手,怀里搂了个男孩。他们那边灯光很暗,看不清脸。
花果香没了,罗摩嘴里叼着烟走近,笑着坐到俞海生右边,招呼吧台来杯酒,甚至颇为和善地朝俞海生笑,用英语和尼泊尔语夹杂着问他喝点什么,推荐xxx。
是那种自己卷的烟丝,俞海生不抽烟,品不来好坏,只是本能觉得刺鼻,不动声色往南迦那边靠。
罗摩很会给自己台阶下,见他不说话也不继续问,只是颇为玩味地打量他们俩,笑了,转头小声和身边的男孩说,小塔,过来坐。
俞海生听得很清,因为从这句开始罗摩切成了中文。
吧台呈圆弧状,叫做小塔的男孩闻言安静坐在罗摩右边。本来只是不经意一瞥,结果看到南迦和俞海生他们时愣住了。
俞海生也愣住了,只有南迦淡淡扫了小塔一眼没再看,拿起酒杯自顾自喝起来。
俞海生悄悄观察南迦表情,看不出来,就转为观察小塔。
这也太像了。
说不上来哪里像,不是那种外在条件,如果只看外表,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南迦五官更锋利,眉骨更深,对比之下小塔会偏向阴柔些。是那双眼睛吗?还是额角差不多的位置有个疤?抑或是小塔看到他们时一闪而过的惊愕里多的一份戾气?
小塔也穿了件白色宽松的袍子,所以这些所有加在一起,会产生一种明眼人看得出的违和感。
罗摩仿佛浑然不觉,笑着问俞海生知道这是哪儿吗。南迦带你来的?
南迦眼神不悦。
罗摩笑得更开心了,“他没和你讲过是个g吧吗,传闻因为店老板是个g,不过也不准确……哪有男人天生想敢另一个男人的,恶不恶心?”
讲到这服务员过来递了杯酒,他抿了一口,手指比了个模拟xx的动作,继续说,“什么同x恋,那叫洞/x/恋,哈哈哈。”
小塔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但他不经常与人对视,只是安安静静垂眼坐着。
“有什么屁快放,别磨磨唧唧的。”南迦突然说。
“着什么急嘛,随便聊两句怎么了,”罗摩不紧不慢,转头朝着俞海生,“别太实诚了,男的就这样,这才是现实。不过呢,现实点没什么不好,总比有的人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全是见不得人的心思强。”
罗摩对南迦举杯,“你说是不是?”
凝固了两秒,南迦突然笑了,叮地一下和他碰杯,“穿得人模人样就忘了自己像条狗的,谈什么现实,你说对不对。”
罗摩咬牙,镶金的牙在射灯下一闪。
“我听说,你给塔拉工作辞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那么闲不介意你去卖,不然也是白瞎天赋。”
“费那么大劲干嘛,”罗摩一点也不气,“咱们关系这么好,我不就是关心关心。这下好了,以后还得绕远登门拜访,不过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心诚则灵?对,心、诚,则灵嘛,哈哈哈哈……噗,咳咳咳————!”
“狗就要有狗的样子,忠诚、安分,”南迦放下空杯,眼神冰冷,看他像看尸体,“好心好意最后和你讲一次,少乱吠。”
太突然,小塔跟着一震,伸手去扶低头捂住膝盖的罗摩,被后者一巴掌挡开。
罗摩好像被冰水刺激到了,脸上有惊恐,喘了两口又抬头瞪向南迦,阴冷的脸让俞海生忍不住把南迦往身后拽,南迦只是握住他手腕,掌心传来阵阵热意。
罗摩又笑了,那副招牌生意人的味儿,好,好,好,我记住了。
南迦拉着俞海生往外走,没管这两个人,在罗摩渐远的笑声中越走越快。
他从未掩饰过对罗摩的恶意,披着人皮的玩意,唯利是图还装模作样,以为自己有钱就能只手遮天。
倒不是自己多有道德感,只是这种人让他觉得恶心。
尽管早就知道,但刚才在里面看到罗摩的一刻还是被恶心到了。准确来说,从那个视角,罗摩和俞海生出现在同一处画面里时,比起对罗摩的厌恶,更多的是怨,一种莫名的对俞海生的恨。
就像教科书上写,火把能驱逐猛兽,那你活得可太天真了朋友,饿得要死的时候哪里怕火,明明是哪里有火哪里有肉。
脑袋胀痛,他想到烧尸庙前的火焰塔,安魂铃不停,越来越急促,火舌跳跃着吞没举着礼器的祭司,蔓延到两岸的木架石台子,它没吃饱,继续吃掉上面裹着草席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不够,它点燃了整条巴格马蒂河。
……。
“……南迦!”
有人喊他,他回头往岸边看,白净的脸没烧焦,是方圆百里唯一鲜活的生命。
那人又念了遍自己的名字,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他茫然问。
俞海生说,回家,回布达村,虽然热闹,但这里的月亮没有布达村漂亮。
火是不会把河烧干的,于是红色的河温度降下来,逐渐恢复成平静的海流,甚至比一开始要清澈,可能因为火把里面堆积的**糜肉烧光了。
南迦笑了,这一刻他因为“流水不腐”的字面意思,踏实地笑了出来。
对面的人一会儿看他一眼,脖子故意梗着以凸显扭转的微小角度,一副想看又忍着不看的样子,似乎为自己的愣神担心。
南迦说,好,明天我们就回家。
他望向四周,熟悉又不太一样的泰米尔街。这个点依旧亮着各色彩灯,有一块按摩店牌子上的艳粉霓虹灯照在俞海生脸上,他觉得比酒吧的光线更好看,哪怕依旧很俗。
不过艳丽的东西一定是惹人注意的,饱和度越高越鲜活,他喜欢这样,喜欢华丽繁复的东西,所以他往身上挂满水晶、石头和各种串。俗怎么了,我就是喜欢。
他想到之前那对热吻的情侣,女人穿的那件橙黄色的纱丽。于是和俞海生说等我一下,转身走近隔壁店,两三分钟后胳膊上挂了件大红的纱丽走过来。
其实纱丽是要从衬裙衬裤开始穿的,但月色实在太美,他想现在就把镶了金边的纱丽披在俞海生身上。他皮肤很白,头发很黑,穿起来会好看。
果然如此,比木棉还好看,不过临时起意,没有其他饰品,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南迦把胸前那串马拉ok摘下,穿过发丝往下,戴在了俞海生脖子上,沾了一手的寺庙香。
南迦看着眼前的人。
俞海生怔怔的,眼眸微颤,一点点往下错开视线,伸手抚摸丝绸和沉香珠子。他咬了下嘴角,又抬眼看自己,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南迦伸手摘下他那副不搭的平光镜,笑着说,这样好看。哇,你眼睛真的像大海一样啊,小鱼,怎么全是水。
俞海生还在用着那副表情看着。
那眼神也太,唉。别这么看我。
“别哭了。”南迦说。
俞海生嗯了一下,紧闭眼睛停顿三秒,又睁开,一眨不眨望着他,好认真。他说,我不会真喝醉了吧,他又掐自己胳膊一下,好痛,这是醉了还是没醉啊。
有点搞笑,南迦喉头一滚,但又尝出几分涩,顺着舌根往腮扩散,神经性还是心理性的呢。
小鱼,别哭了。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有些不耐烦,声音虽然温和。
俞海生还是直勾勾通红地望着自己,那股子涩蛰得他嘴里发苦。
他叹气,擦掉对面人的眼泪,手没收回,打量着俞海生因为自己摩挲他眼皮一边眯起来一边睁着的样子,这样又有点可爱,也有点难过。
“别哭了,”南迦说,声音不自觉放轻,“是真的,小鱼,所以别哭了。”
“我不信。”
他其实没有不相信,只是无论是南迦给他穿上的纱丽,还是送他的那串沉香,包括摸自己脸的手,任何一个举动单独拿出来都让他酒精麻痹般的上头,何况全部加起来。
俞海生握住他手腕,和那天南迦拽着他走进那扇门一样用力。
他这种时候又变得很聪明,脑子里的声音是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牢牢把握,别听漂亮男人的花言巧语。
“是你先不放手的,你对一个喜欢你的人这样做,你……”他本来想说这样不公平,但爱里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南迦喜欢我吗?俞海生也不想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社会身份认同的一种。他都这么对我了,他都已经这么对我了。
俞海生深吸气,认命似的改口道:“我没办法了。”
纱丽店老板是个中年妇人,南迦一开始挑了件蓝绿色孔雀花纹的绸子,妇人问他买给谁,南迦想了想,脑子一热回,买给我的爱人。妇人就笑了,说,那还是红色吧,祝愿你们爱情热烈美满。
此刻他看向俞海生的眼睛。
他再次问自己,爱是什么。
爱里有贪有嗔。
他想,原来真的有人翻过喜马拉雅,从那片土地来到这里了。原来爸爸没骗他。
生命如海,岁月无法回流。可俞海生正坚定地、温柔地、缱绻地望着自己,那份爱意好像就此永远不会分离。
因此,是否有那么一刻可以让我傲慢地以为某些情感,某些精神可以恒久存在?
于是他也跟着痴迷。
他听见什么声音诡异地在自己耳边呢喃,爱情一旦发生,危险危险!
他忽略这个声音,心想,就这样和我对视,对我多笑一笑吧。
南迦不信教,比起神佛更信自己。但也有时候,他也去看那些有信仰的人的神明的话语。
佛教讲求各种业,贪嗔痴会让人产生烦恼,勘不破无法修成正果。因此会引发人的贪嗔痴的业就是恶业,反之则为善业。书里还细分很多,后来老师和他讲,不能太片面,脱离因果缘三种概念去论业力,虽有可取之处但不客观,也不现实。
老天,我都去讨论神佛了,哪里还有什么客不客观。不过至少这一刻,我觉得您说得没错,爱是什么,爱是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