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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要嫁给太阳

作者:善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俞海生追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想,他只是觉得怕,怕什么东西一不留神就飘走了,再也找不回来。


    他一直觉得南迦就像哆啦A梦,有一扇神奇的任意门和一个百宝袋,习惯了他会变出很多很多东西出现在很多很多地方。


    现在才意识到原来不是这样的。他主动迈开步子去找,竟然无处落脚。


    下山的土路只有一条,和往山上走的是同一条,他站在分岔口有些绝望,简简单单的一个分支,百分之五十和百分之五十,就能隔开天差地别。


    要是带手机就好了,转念又变成,带了能怎么样,他会接吗。


    早上看见的那个大叔刚好顺着往他们家走,注意到这个显眼的中国人。


    “阿曼家的?”是带着印度味的英语。


    俞海生回头,他想到什么,立刻问道:“请问您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吗,大概这么高。”


    大叔想了一下,“噢!Namja!right?”


    是的,是的,俞海生点头。大叔笑着指上面,往那边去了。


    他连忙道谢,往山上跑。


    跑了大概十多分钟,不知道,总之他沿着这条崎岖小路一直跑,终于在一处茅草房附近看到了南迦。


    他开始庆幸是这种“最原始的路”,人烟稀少,没多余的脚踩出其他分支的方向。


    他慢慢朝南迦走过去。南迦不知什么时候又挂满叮叮当当的珠串,越接近寺庙香越浓,衣服倒没换。不知为什么,裤脚染的泥和满目琳琅放在一起,看上去显得比之前狼狈。


    俞海生蓦地想,是因为习惯了不戴首饰的南迦吗,那些曾挂满的五彩斑斓此刻怎么会那么刺眼。


    深呼吸几大口,俞海生喊他,南迦。


    南迦靠在那抬眼又往山下看,勾着嘴角,“哎呀,你好烦,跟过来干嘛。”还是好听的带着笑的声音。


    俞海生站到他身边,视野比之前更广,能清晰看到接连不断的山后面还是山,房屋和树木都变稀薄了。


    “你还好吗。”俞海生问。


    “我有什么不好的,”南迦笑着顶腮,“那点力气还不够爽的,没跟她一般见……”


    “你别笑了,”俞海生第一次打断他,皱眉看着发青的嘴角,“喊一句疼能怎样。”


    哦,好吧,南迦听完很配合地迅速面无表情,定定看着他。


    俞海生又问,为什么说那些话。


    为什么,其实没有为什么,想说就说了,南迦想。他以前不会问这么多为什么,甚至有些怀念这人一开始那个一副“神游在外与我无关”的正方形,而不是现在这样,刘海飞起来,因为出汗黏在额头,衬衫衣角翻出来的多边形。


    南迦伸手给他把扣子系好,从下往上三枚。到第四枚就是最顶了,那颗天珠露在外面。


    手跟着一顿,最后还是没系下去。


    越过这个问题,南迦说,阿妈一共收养了三个孩子。


    在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土地上,阿曼遇到了杜杜。杜杜经常容易弄伤自己,生个孩子投入与回报不成正比,在这里被父母遗弃是常态。


    “我刚来的时候替阿妈照顾他,”南迦缓缓道,“这样的孩子大多没被世界太善待过,性子善良但怯懦。说是照顾,其实就是找个同龄人陪他说说话,一起走走,他一个人的时候像个蘑菇,不敢也不好意思。”


    说到这,南迦笑了笑,很怀念的表情。


    “后来有一天,大概二十出头吧,阿妈说我们有妹妹了,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要好好对她,别成天咋咋呼呼的。大家当时都很高兴,等到阿妈领回家我才发现是她。”


    南迦继续说:“我在泰米尔那边的一个酒吧打过工,有天晚上喝酒,钱包被偷了,除了客人只有她和我说过话。”


    他边回忆边觉得离谱地笑,“她胆子是真的够大,偷完东西还回来搭讪,说想和我上床,涂了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口红和眼线。被我戳穿后一脸厌恶地骂,又立刻低头双手摇着道歉,别人看到还以为我在欺负她。”


    “里面没多少钱,我没管她要,可能因为这个吧,后来她又找了我几次,每次都神气地讲相同又不同的故事,比如今天傍上了谁,谁夸她漂亮给了多少小费。有时化了艳丽的妆,有时只是沉默地坐下来蹭我的酒喝。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她这个样子,这样的人有些时候很厉害。”


    他喝了口酒,散散慢慢,像潇洒,像累。


    “酒吧出门右拐,一条街,那些挂着艳丽牌子的按摩店,背地里全是q/s交/易的,没别的原因,有时候只有做这些才能养活自己。很多人背着家里来到加德满都,想着这里人多,地方大,能赚更多的钱,实际还不是每月工资下来分三份,两份上交房租,一份自己吃饭。好一点的能够分,还有很多分都分不过来的呢。所以大家都偷偷摸摸地做,家里人问起来就说在厂里打工。怎么办呢,谁不想光鲜亮丽的?很多人除了自己还要养一大家子,等那些张嘴吃不饱饭的时候,你能怎么办,宣扬自尊独/li?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祈祷多接/个客。”


    他笑笑,“都这样,全世界都年轻人可能都差不多,只不过这里更穷罢了。”


    俞海生一开始静静听着,后来珍惜地听,皱着眉听,突然想抱抱他。


    你别这么看我。南迦喝完自己的又续了杯,回到他和塔拉的故事里。


    他讲,后来时间久了,有天她和我说,其实她从没上过任何人的床,能对小孩子下得去手的都是畜生,她只想宰那些畜生的钱包。


    南迦没说话,看着塔拉笑,想这样类似自嘲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孩子脸上才对的。


    塔拉似乎也只是自言自语,讲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今天死了。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们也并不算称职的朋友。


    “不称职”,南迦能理解。摸爬滚打时期结交的人最无力,除了精神慰藉,真的忙谁也帮不上。帮忙要钱的,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的。


    不习惯被卷入这个语境,南迦提起嘴角笑了,你和我讲这些干嘛。塔拉盯着他右眼角的疤,也笑了,因为你长得和我一样好看。


    “所以后来在布达村看到她的时候有一瞬想骂街,”南迦挑眉,“她看见我也一样,不过我们都没和别人提过这件事,她愿意扮家家,我也不介意配合。”


    “好快啊,一扮就三年了。”南迦淡淡地说。


    “干嘛这个表情,”南迦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别和我矫情,每个人都这么过来的。和你讲这些是想说,我不生她的气是真的,觉得她贱也是真的。这又不是什么贬义词,体面的人在那里活不下去。”


    你以为库玛丽很痛苦吗,其实她已经好很多了,有人敬仰,有人供她吃供她喝,活得也算过得去。如果在这里出生,掉下去摔死的、吃不饱饿死的、烧死的,甚至被豹子咬死的都太正常了。


    南迦看着俞海生的眼睛,里面漆黑如夜,“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什么高尚的思想道德。小鱼,我们不仅活得不一样,死法也不一样。”


    他望着俞海生,缓缓笑开,“不过有一点我们都一样,就是穷死的。”


    什么是穷?穷可不是没钱,贫才是没钱。爸爸讲过,穷是走投无路,也是求而不得,对于那些遥远的、无穷无尽的东西,都抓不住,被困在其中。


    -


    坐上通往加德满都的大巴时,俞海生闭上眼睛,脑海里南迦的那双眸子挥之不去。该怎么形容呢,黑色瞳孔有光点,才会有精气神、好看;而南迦那一刻抹掉了那点眼神光,依旧好看,但像枯萎的菩提。


    南迦和他说,我要去趟加德满都。俞海生回,我和你一起。


    混着寺庙香,和在那晚的巴格马蒂河河畔一样。


    路过巴德岗附近的一个寺庙时,街边聚集了很多人,许多**岁的女孩子身着橘红色花纹服饰,脖子带了一大圈金饰,约半掌宽,最外层点缀着绿色玛瑙,和发上繁复的头冠相同颜色;女孩们大多点着tika,有的还在额头处涂满红色颜料,俞海生看着眼熟,和库玛丽脸上的很像。大人们双手合十、互相祝福、授礼,伴随热闹喜庆的音乐和远处行人的混乱噪音,独属加德满都的味道。


    俞海生问:“她们在做什么?”


    南迦答得很快:“在结婚。”


    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南迦补充道:“真的是在结婚,民俗婚礼的一种。尼瓦尔族的女孩子一生结三次婚,你看到的叫果实婚,就是嫁给一种叫贝尔果的果实。因为外壳坚硬,可以存放很久,这样也算嫁给了湿婆,一生与之相连,得到永恒不变的爱情。”


    “第二次是嫁给太阳,大概在十二三岁刚来月/经的时候。期间把女孩子们关在黑屋里,住满十一天,由父母送吃的喝的进去,不能让其他人见到。到第十二天,女孩必须在太阳升起前沐浴、涂抹油膏,蒙住眼睛来到外面迎接日出,然后睁开眼睛礼拜太阳,获得洁净。第三次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婚礼啦。”


    南迦说得详细,语气却满不在乎。如果是之前听到这些,俞海生会觉得新奇有趣,现在再听,莫名胸口堵堵的。


    他犹豫开口:“那塔拉也要结三次婚吗?”


    “不,”南迦摇头,“只有尼瓦尔族这样,在他们的文化里,自己是最高种姓刹帝利的化身。”


    接着他又笑了,和俞海生分享自己道德感不高的冷笑话,“不过呢,被关小黑屋倒是不论种姓高低,这里的女孩子们几乎都会经历。”


    俞海生抬头,南迦笑完表情变得狠戾,“记得我和你说过被豹子咬死这件事吗,是真的发生过,芙莱的姐姐就是这么死的。”


    芙莱,他记得好像是塔拉的朋友。


    “月经在这片土地上象征罪恶,大部分女孩会在这个时候被送到离家很远的小黑屋里度过。布达村的夜晚很危险,山里不能明火,会招来豹子和狼,夏天还有各种毒蛇、虫子。”


    剩下的话南迦没说出口,但俞海生已经脊背发凉了。


    无外乎在一年冬天,作为芙莱的姐姐的那个小女孩实在太冷了,身子不舒服需要热源。


    她未曾想过一小束温暖的火把也是烧死她的柴。


    沉默一阵,南迦缓缓补充,等月经结束,她们清理完身体才可以回家,不然总有人觉得不净,会给其他人带来厄运。


    叠在他声音下面的是寺庙里的笑声和听不懂的祝福,诚恳、热烈,且真的能感觉到她们很向往、很欢喜。


    无数张女孩子点着tika的笑脸一张张绽放在眼前,她们都稚嫩美丽,充满新生的朝气。然后什么东西开始流逝,这些脸庞淹没在岁月的河里,变成和阿曼姐姐很像的脸,有的脸依旧和阿曼姐姐一样在笑,有的不再笑了,也有的消失不见。


    一滴血融进河里,向四周伸出细细密密的爪子,染红了整条河。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现象,但俞海生的的确确看到了水位跟着上涨,逐渐也把自己淹没。


    溺水的窒息和耳膜传来的钝感听觉缠住他,像昨晚窗前的月亮。而那份浪漫的心绪萌动此刻被苦闷浸染,像南迦裤脚的泥。


    俞海生打了个颤,烈日暴晒下浑身发冷。他觉得荒诞,这可是二十一世纪。


    他试图安慰自己,可能初衷是好的,但随着时间流逝,和一些不知名的东西膨胀,美好的寓意也会变得荒谬。


    不远处一位穿着鲜艳的妇人拨响礼器,铃的一声,手势和夜祭的祭司很像。


    一人在庆祝新婚,一人在祭奠死亡。


    他突然想起南迦的那个笑——信和不信有那么重要吗。只不过此刻,他觉得比起空洞,那个笑更像哀和伤。


    唱歌似的好听声音娓娓道来,与之重叠:“我祝愿她永远不要嫁给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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