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啥子?下机咯!”
一口突然冒出来的四川方言,把凌初霁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凌初霁抬头一看,机舱门早就开了,乘客们正拖着行李往外走。她慌忙起身,去够头顶行李架上的大箱子,奈何脸憋得通红,箱子却纹丝不动。
笨拙的模样逗得邻座女生“噗嗤”笑出声,摆摆手喊她让开。只见女生踮起脚尖,胳膊使劲一抬,沉重的行李箱就稳稳落在了地上。
凌初霁站在旁边,脸颊烫得能煎蛋。
比起邻座简约的背包,凌初霁这只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确实显得又笨又重。
女生切换成普通话,指了指她的箱子:“你是第一次出国吧?大行李箱可以托运,没必要硬扛上飞机,累得慌。”
“嗯嗯,头一回坐飞机,有点懵。”凌初霁像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脸更红了。
“你就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女生又问。
凌初霁摇摇头。
女生了然于心地笑了笑,没再多问。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人流走出机舱。
边检大厅里人头攒动,刚下机的乘客们挤在窗口前大排长龙。凌初霁放眼望去,几乎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同胞,操着各式各样的方言。她不禁在心里嘀咕:“这是出国吗?咋一个外国面孔都没有?”
国际旅客窗口只开了两个,队伍往前蠕动的速度比蜗牛还慢。凌初霁死死盯着前面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有的国人递上材料,不到两分钟就顺利通关;有的却被边检人员反复盘问,材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肯放行;甚至有个别被当即遣返,由工作人员领着,往走廊尽头的“小黑屋”走去……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约莫等了半小时,终于快排到她们了。邻座女生瞥见凌初霁紧张得手都在抖,微笑着安抚道:
“么得事,放轻松。只要人事提前给你办了‘保关’就好走。”
凌初霁一愣,眨了眨眼:“‘保关’是啥?”
女生刚想给凌初霁解释,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就扯着嗓子喊:“下一位!”她只好撇撇嘴,先行一步递上了自己的材料。
凌初霁赶忙掏出手机,又双叒给人事发了条微信。
从下飞机到现在,她发了三条消息,对方一条都没回,说不定还在睡大觉呢!她心里憋着火,怀疑自己是被忽悠了。
工作人员又在喊“下一位!”,凌初霁心想:咋这么快?!
她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把过关材料一并双手递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工作人员比对了一下她的脸和护照照片,又随手翻了翻签证纸,用英语问道:“你是‘凌初霁’?”
“Yes.”凌初霁赶紧点头,声音微微发颤。
“为何照片跟本人不太像?”工作人员反复打量着她,满脸狐疑。
凌初霁赶忙撩开了她的齐刘海,露出尴尬、讨好的笑容。临行前特意做了新的发型,不成想给入境时埋了一颗雷。
“喔,OK po.”
工作人员撇了撇嘴,突然切换成普通话,一字一顿地问:
“你、来、做、什、么?”
凌初霁没料到对方会说国语,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来上班啊!”
说完立马就后悔了——她一时紧张,竟完全把人事的叮嘱抛到脑后。
听她这么说,工作人员瞬间就来劲了,冷笑道:
“呵呵呵!小姐,你用的是旅游签证,‘工作’不是你签证包含的功能——你,必须要被遣返!”抬手就要盖拒绝入境章。
凌初霁满脸通红,连忙喊停:“别别别,你先听我解释!”
工作人员的手悬停住了,脸上挂着一副阴谋得逞的奸笑。
“别担心,我可以帮你,如果你能……”他挑了挑左眉,压低声音,手指朝凌初霁不停比划,“小费!小费!给点人民币!”
动作娴熟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凌初霁当场僵住——出发前人事只让她准备好材料,压根没提过关要给小费。国内也没有给小费的习惯。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她浑身不自在。
另一名工作人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用菲律宾语询问情况。窗口人员见凌初霁半天没反应,无奈地耸了耸肩,跟同事快速交谈了几句。
凌初霁竖着耳朵听,只捕捉到“签证”“遣返”几个和英语发音相近的词,刚想解释自己身上没带现金,就被窗口人员摆了摆手,直指走廊尽头:
“跟着我的同事,去那边等。”
完了,怕什么来什么。凌初霁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
走廊的灯是冷白色的,映得凌初霁的影子歪歪扭扭。她攥着护照的手指越收越紧,封皮被汗浸得发潮,跟在工作人员身后,每一步都走得迟疑。
那扇写着“旅客协助中心”的门推开时,一股冷气先扑了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里面比机舱的空调还要强劲几分。
哪是什么“小黑屋”?
屋里亮得晃眼,墙壁惨白,连墙角的灰尘都看得一清二楚。靠墙摆着两排不锈钢椅子,扶手皮套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被人焦虑时用指甲抠刮出来的。
凌初霁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屁股刚贴上椅子,就赶紧往前挪了挪,大腿根部凉飕飕的。她抬眼扫了一圈,屋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没一个说话的,空气沉闷不安。
斜对面的女生攥着本护照,手指反复摩挲着签证页的边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旁边的男生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却始终没点开任何App;最角落里的大叔干脆把胳膊搭在椅背上,歪着头闭目养神,可眼睑一直在颤,显然也没心思休息。
他们手里的护照封皮都是猪肝红——Z国人无疑。
凌初霁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感觉更慌了:这么多同胞被困在这,难道真的都会被遣返吗?
她往那名女生身边凑了凑,小声试探:“你也是……没给小费,才进来的吗?”
话音刚落,就被工作人员强硬制止:
“不许说话!安静等通知!”
凌初霁赶紧缩回身子,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问问都不行?这地方也太压抑了。
她咬着嘴唇,点开人事的微信对话框,手指打了又删——
先是打“我被关小黑屋了”,觉得太急。又改成“窗口管我要小费,我没给,现在不让走”,又觉得太啰嗦。最后干脆直接弹了语音通话,听筒里“嘟嘟嘟”响了半天,没人接。
一阵莫大的委屈涌上心头:为了这份工作,她辞了东北老家的差事,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结果刚落地就遇上这档子事,人事还半天不回消息,难不成真被忽悠了?
就在她视野有些模糊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人事的消息终于来了:
“落地啦?”
凌初霁盯着这行字,气不打一处来,指尖戳着屏幕飞快回复:
“落地快一个小时了!从过关就给你发消息,你一条没回!现在我被拉进审查室了,工作人员说可能要遣返,你到底管不管?!!”发完还忍不住加了个“火大”的表情。
“啥玩意?遣返?”这下人事秒回,还连刷了三个“震惊”的表情,“你别急!是不是管你要小费你没给?你先等会儿,别跟他们吵,我现在联系‘保关’的人,马上处理!”
凌初霁攥着手机,没再回复——除了等,她也没别的办法。
约莫过了十分钟,似乎听见工作人员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凌初霁心脏怦怦狂跳,不敢确定。等对方又喊了一遍,她这才赶紧站起来:
“我是!”
工作人员甩了甩手,面无表情地说:“可以走了,下次注意准备齐全。”
刚推开门,走廊里的空气就裹了过来,和小黑屋里的冷气撞在一起,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凌初霁走到行李提取处,刚站定,就听见有人喊她:“哎!这边!”
扭头一看,竟是飞机上邻座的那位女生,她很自然地递过来一杯咖啡,还冒着白气。
“先喝一口,解解乏。”
“你是在等我吗?”凌初霁接过咖啡,连声道谢。
女生指了指不远处几个拖着行李箱的人:“刚遇到几个朋友摆了会儿龙门阵——你咋现在才出来?是不是出啥状况了?”
凌初霁把被索要小费、进小黑屋的经历简单说了说。
女生听完笑了:“没事,这边的人就这样,习惯就好。基本上只要人事提前买了‘保关’,都能把人保出来。”
凌初霁忍不住好奇:“你在这儿待多久了?咋啥都懂?还有,你刚才通关咋那么快?”
“我也干人事,来马尼拉两三年了,办有9G工签,属于合法劳工,通关自然快。”
正说着,女生手机就响了,她接起聊了两句,挂断后转身问凌初霁:“接我的车到了,你有人来接吗?要不要顺道送你一段?”
“有的有的,人事安排人来接了。”
凌初霁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人事报平安,赶紧掏出手机。
“那行,咱俩加个微信吧,以后在这边有啥问题,也能互相照应。”女生亮出微信二维码,“你好,我叫椰子。”
凌初霁扫码,原本想说真名,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我叫凌……雪。”
临行前母亲特意嘱咐,出门在外少透露真实信息。
“林雪?跟香港那个大胖子同名呢!”椰子粲然一笑,挥手道别,“那我先走啦,你注意安全,有事微信说。”
挥别椰子,凌初霁捧着热咖啡,心里暖暖的——原来这就是同胞情啊!
但是转念一想,同样是人事,自己找的这位咋那么不靠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