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浓,江南草长。暖风牵着百花香,穿街过巷,一路向南,恣意吹拂。
风至无生山前,却似撞上了一堵墙,再不能前进半分,只得沉沉落下,消散而去。
这无生山煞气冲天,邪祟横行。为避免凡人误入,众仙宗联合在山外设下结界,非身怀灵力者不得入。
结界大门十年一开。于各派仙宗而言,这里无疑是最好的试炼场。
当然,也是最危险的。
山脚下早已聚了不少人。各派修士按宗门分立,或剑或刀,皆由师姐师兄领队,井然肃然。
唯有一人不同。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眉目温润,天生含笑。一身烟墨色长衫晕在山岚间,衬得他仿佛是水墨丹青绘成的。腰间别一支紫竹笛,笛身上系有半枚玉佩制成的穗子,正随风轻摆,颇见清雅。
正是怀让。
他抬手遮在眉前,朝山上望去,不禁轻叹道:“啊,真的跟传闻中一样呢。”
之所以如此感慨,是因为他这一眼望去,根本看不见山顶。
倒不是因为山有多高,而是这整座山都被罩在了厚重的白雾中,连日头照到这里,也失了威力,只剩一片稀薄阴冷的光,直教人脊背发凉。
相传,那英勇无双的将军,便是被封在此山之下。
眼见各派修士还在整队,怀让无心停留,转身绕到人群后,悄步进了山林。
一入山中,雾气更浓,比外头还要厉害得多。湿冷之气扑面而来,沾得身上的衣物都沉了不少。
四下寂静非常,只能听见虫鸣之声。怀让独自走着,倒也不怎么害怕,反而有些闲散地想:“原来无生山也并不是完全’无生’嘛。”
抬眼望去,大片的古树都沉在雾中,几步外的树干只剩朦胧的轮廓,再远些,就连轮廓都溶进了雾中,只剩白茫茫一片。那些要数十人才能合抱的巨树,此时看来,却像一根根青灰色的杆子,静静立在那里,诡异森然。
前路除了乳白色的雾浪,什么也瞧不清晰。怀让不由叹道:“好重的雾啊……”
他独来独往惯了,时常自言自语。这话本只是随口的一句感慨,不想左侧有个声音接道:“是啊,根本看不清路。你呢?”声音清亮,听着年纪尚轻。
怀让微觉讶异。他虽然也不是什么修为顶尖之人,但也不至于旁边走了个人却未察觉。
若非此人身法极高,那便是这雾有古怪,吸音如棉,连外界的声音都能吸一部分进去。
对方语气轻快,约是个少年人。怀让便不多想,顺口答道:“我也看不太清。不过……”话未说完,只听“哎呦”一声痛呼,少年嚷了起来:“谁啊!”
怀让也问:“小公子怎么了?你还好吗?”
少年道:“不是很好……有个不长眼的给我撞了个结实。好痛……”语气甚是委屈。
怀让心念微动。凡宗门修士入山,大多都是结伴而行。即便有独行的,也必然步步谨慎,断不会在如此大雾中横冲直撞。
毫无声息地出现,撞了人又默不作声,只有一种可能。
邪祟!
思及此处,怀让有些担心,拨开雾气朝他的方向走去,问道:“小公子,那你看清对方长什么样了吗?”
少年道:“它老快了,嗖一下就过来了,我都没看清是不是人。”
果然。
怀让脚步加快,往左前赶了几步,忽然脚尖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事物。
紧接着又是一声“哎呦”,这次就在耳边。那少年叫道:“道友!你踩我手了!”
怀让低头,隐约能看见个人影。忙退两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踩疼你了吗?”
那少年腾地起身,四周的雾气一下子被带得散开大半,他不动,复又缓慢地流回他身边。
少年道:“也不算很痛,就是觉得……啊!再杏林!”
怀让尚在愧疚中,忽觉得有一双手猛地抓住了自己的肩膀,然后便用力晃了起来,后背也被拍得砰砰作响。那少年欢喜得紧,连声唤道:“再杏林!真的是你啊,再杏林!”
他忙道:“小公子,小公子,等一下,别晃了,我要晕了。”
少年这才松了几分力道。
好不容易挣脱开来,怀让捏了捏鼻根,十分头疼。
“再杏林”,正是民间百姓为怀让取的美称。
五年前他行医四方,曾效仿杏林君,诊金只收杏林一株,百姓感念,便赠此雅称,赞他医术高明,且不计贫富,如杏林再世。
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喊,喊得多了,连仙门的修士们也开始跟着这么喊。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以美名代称他。
可“再杏林”本人却听不得这个称呼。
原因无他,就是单纯地觉得羞耻。
而这少年人的心性也是跳脱,方才还在埋怨呢,这会儿就忘了个痛快,只管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如何听闻怀让的故事,左一句“再杏林”,右一句“再杏林”地叫着。
再杏林难为情极了,忙道:“小公子,直接唤我怀让就好了……”
少年道:“好的,怀让先生。您知道我为何钦佩您吗?当初您在仙首面前说那煞神……”话匣子一开,滔滔不绝。
怀让一边听,一边汗流浃背,恨不得原地挖个坑,就这么把自己埋了得了。
年少的事于他而言是一场闹剧,而且是甚为尴尬幼稚、每每夜半时分回想起来,都要捶胸顿足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的那种程度。
可偏偏大家都特别爱反复咀嚼这件事,只要有人第一次见他,总要提起来这件事。
好在怀让听了这么多年,倒也练出来几分定力。一边难为情,一边立马调整心态,打量起少年来。
这少年一身劲装利落,黑绸裤扎进靴中。上身穿件对剖两色的文武袖,左半幅雪也似的白,右半橙红如枫。背后一把长剑莹然生光。
这打扮不俗,但也并不稀奇,许多修士都爱这么穿。值得引人注目的,是他额上一条额带。
橙得极正,比他衣上的枫色还耀眼三分。正中缀一枚温润玉佩,末端却绣了只张牙露齿的虎头。
风一吹,带子飞扬而起,那虎头耀武扬威。
怀让这才恍然,拱手道:“原来是寅啸宗的周小公子,久仰。”
寅啸宗,十大仙宗之一。
宗门重血脉传承,轻外姓子弟,故而这些年愿意加入的门徒越来越少。奈何宗主修为实在深湛,百年来声威不坠,倒也无人敢小觑。
眼前这少年,正是宗主嫡亲的弟弟,周信。
传闻兄弟二人性格完全相反,一个沉稳持重,一个却自幼梦想当个逍遥游侠。
周信咧嘴一笑,露出排洁白牙齿,说道:“先生也是一个人?遇到便是缘,不如我们一道走吧?”
少年人的眼神清澈坦荡,怀让一时也有些不忍推拒,点头应了。又想起前事,问道:“对了,周小公子,方才是什么东西撞了你?你可有受伤?”
周信好像这才想起来刚才发生的事似的,一拍额头,又不小心正拍在伤口上,哎呦哎呦地再叫唤起来。
他捂着额头,指向前方雾中,“我没事。先生快去看看吧,那东西被我撞飞了,我听它落在那头,不知道逃了没有。”
怀让见他这般忘性,哭笑不得,取出一罐药递去,道:“这是三七散,可活血化瘀。小公子先用上,我去看看。”小心翼翼往前方探去。
拨开树上垂挂下的藤蔓,行不数步,怀让忽觉得指尖一凉,好像沾到了什么湿滑粘腻的东西。
缩回手低头一看,血!
指尖一抹鲜红,再抬眼,枝叶上星星点点,满是血迹,拖成一条细长的血痕,没入前方更浓的雾中。
怀让心头一紧,顺着血迹又走数步,只见一株古树盘根错节处,模模糊糊蜷着个瘦小的身影。
再走近一看,彻底怔了。
这不是个孩子吗!
瞧着不过三四岁,身子极小,倒在大滩的血迹中,早已昏迷。眉头紧皱,双眼紧闭,嘴边挂着血渍,额角高高肿起,小脸煞白,正痛苦地喘息着。
无生山结界,非灵力之身不能入。这般年纪的孩童,即便是自幼修仙,也绝无可能进得来。
再四下一看,除了树便是雾,哪里还有旁人?
那她的母父呢?她的师长们又去了何处?
正惊疑间,周信已揉着额头凑了上来,一见倒在地上的孩子,也傻了眼,“这……这怎么有个孩子?!”
怀让早蹲下身去,探那孩子的脉息。甫一搭上脖颈,便脸色一沉。
脉象涣散,灵力紊乱。
周信见他脸色不对,更慌几分,急问道:“杏……杏林先生,她如何啊?”
怀让摇头道:“不好。她体内灵力正在流失。”
灵力消散!
这四字的分量,于任何一个修士而言,都是致命的。
灵力是修行根基。灵力消散,那便是根基损毁。根基若毁,轻则修为尽废,重的话……
性命不保!
可让怀让觉得奇怪的是,这孩子身上并无半点煞气所伤的痕迹,单是撞这一下,再严重,又何至于到灵力溃散的程度?
到底是什么缘故,能让一个修士灵力溃散若此?
不及多想,怀让俯身抱起孩子便往回走,喃喃道:“得立刻下山。”脚步走得飞快。
周信脸色发白,连连点头:“对!对!回去找我哥想办法!”这才冷静下来,抢到怀让前头,“我来开路!”
二人循着来路疾行。有人在前方开路,怀让便不必分心看路,只将步子迈得飞快。
周信可就没这么顺畅了。他刚撞了人,偏又是个幼童,便是再大的宗门也不敢担这戕害性命之责。何况,寅啸宗向来十分看重声誉,若是因他之故毁了宗门清名,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于是这一路便也顾不得躲闪,也有可能是撞得多了就习惯了,他走得越来越快。有时不慎撞到了树干,也只是闷哼一声,不再像刚才那般高声呼痛。
怀让则是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按在孩子背心,不断渡入灵力,只盼能暂时吊住她一口气。
可孩子的身体好像有个缺口似的,他一边输,她一边漏,无论他怎么输入灵力,都原封不动地给漏了出去。
再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人,他也要灵力耗尽了!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入山不深,不多时便到了山口。怀让刚松半口气,不料踏出山门的那一刻,孩子体内的灵力忽地一下少了大半!
他脚步一顿,半口气又咽了回去。再探她脉门,周信回头问道:“怎么了先生?”
怀让皱眉道:“不知为何,出了山门后,她灵力反而消散得更快了。”
周信愕然道:“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山中煞气厚重,走在其中需时刻运灵力护体相抗,应当是在里比在外更费灵力才对。
怎么还会反过来?
可若是要说有什么东西能在山中更如鱼得水,出了山反而实力衰减的,那也不是完全没有。
可却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二人对视一眼,皆面沉如墨。怀让又摇头道:“不对。她体内并无煞气,只有灵力。”
不止没有,而且她的灵力相当精纯澄澈,不染半分杂质。
正各自惊疑间,那孩子幽幽转醒。不知何故,她身子猛地一颤,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嫩生生的嗓音高喊着:“我要回去!放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