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回哪里?回山里?好像也不是不行。
周信在旁道:“先生,不如暂且先把她留在山中,我们去寻了救兵再回来?她这个样子……应该也跑不到哪里去吧?”
怀让也确实有些犹豫了。
这孩子出了山门后,灵力流失速度远远超过了在山中之时,若是真带她出去,只怕是走不了几步,便要气绝身亡了。
也许留在山中,真是眼下唯一能救她的法子了。
可毕竟人命关天,怀让一时也不敢妄做决断。正思量间,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呼喝道:“让开!都让开!”
只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当先几个是布衣汉子,护卫模样,正粗暴地将沿途的修士都推搡到路旁,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
紧随其后,一队衣袂飘飘之人缓步而来。约莫十一二人,身上衣衫颜色各有不同,却相同地绣有一抹火红的雀羽纹样,灼灼耀目。
领头的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剑眉星目,端肃沉静,一望便知是个沉稳干练之人。
可再往她身后一看,却是惨不忍睹。
又是几名护卫打扮的汉子,簇拥着一乘步辇,辇上歪坐着个十几岁少年。
少年生得极俊,面容如玉,半掩在雪白丰厚的貂裘领中,更显得肤光胜雪。腰间佩环琅琅,随步辇来回轻晃。
他一身锦袍披大氅,衣摆处同样绣了雀羽纹,却比旁人多了一圈灿金滚边,华贵非凡。
一看这纹样,再看这架势,哪里还需要介绍?
这不正是江氏一族那千娇万宠的独子江世曜么?
只见这小公子斜倚步辇,手中摇着一柄折扇,姿态慵懒闲散,浑身上下毫无半点修仙之人的模样,反倒是像来游山玩水的。
那些被推开的修士自然不满,怨道:“好大的排场!火离宗便能如此仗势欺人吗!”
周信是个热血性子,见到这阵仗,一撸袖子道:“欺人太甚。我来会会!”
一旁修士见他就要冲将上去,忙拦住他,劝道:“算了算了,人家爹娘一个富可敌国,一个执掌仙门,这等家世,谁敢得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心气没出成,自己脑袋反而掉了地。”
周信当然不服,还待再说什么,怀让却忽地好似想起了什么,将女童轻手交给他,道:“你看好她!”风一样刮了出去。
此时,那领队的女子朝前方抬手,止住了护卫的行径,蹙眉道:“够了。诸位,前方凶险,还请就此止步,回去复命吧。”语调虽平和,态度却是不容反驳。
怀让忽地刮到这一众人面前,吓得几个年轻的修士差点要拔出剑来。待看清是“再杏林”,又都松了口气。
怀让朝那女子微一躬身道:“许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原来,此人正是火离宗的大师姐,名叫许术峥。她天资卓绝,形事沉稳,怀让也曾与她见过几面,觉得此人十分可靠。
当下将来龙去脉与她说清,尤其强调了女童离开山后,灵力反而加速流失的情况。
此形此状,火离宗的人也是闻所未闻,听罢后皆露讶色。却也不乏持怀疑态度的,认为这孩子的情况太过诡异,应当送去火离宗处理才是。
步辇上的江世曜忽地轻声一笑,道:“她既要送死,就由她去便是。不过一个没爹娘管的小叫花子,先生又何必如此费心?”
这江氏小公子,言辞刻薄之程度,连那几个反对女童入山的修士们都听得皱起眉来。
许术峥是宗门中的大师姐,宗主不在时,她便是权力最高者。她道:“火离宗有规,凡遇力所能及可救之人,必当援手。江世曜,你若是还想留在宗内,便休要再口出狂言。”
江世曜自幼骄纵,人人逢迎,何曾被人当众训斥过?当即拉下脸来,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见二人就要起争执,怀让忙打圆场:“不要吵架不要吵架。江小公子,可不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先以救孩子为主呢?”
江世曜冷哼一声,斜睨许术峥一眼,靠回步辇,嗤道:“罢了,看在先生面上,不与你计较。但你最好记住,谁才是火离宗未来的主人。”
许术峥到底沉稳,听得此言也神色不变。可火离宗的修士却不乐意了。
有人喝道:“你威胁谁呢?你当这里是你江氏?继位之事,岂是你能定夺的?”
“就是!”“我也同意!”
“大师姐才德兼备,她才是众望所归!”
众人纷纷附和,江世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正要发作,许术峥已开口道:“诸位且住。眼下当务之急是怀让先生所言之事。事急从权,规矩是死的。这孩子既已身在其中,便不能以常理论。”又看向怀让,“先生不必担心,许某愿同行护持,相信我宗众人也会愿意。”
她话音方落,便有数人应道:“我同意大师姐说的,我愿一同护持!”
“我也愿意!”
“那……那我也去吧。”
周信早已按捺不住,在远处喊道:“别把我忘了!”
怀让心中一暖,忙道谢:“多谢许姑娘,多谢诸位。多谢周小公子!”
事不宜迟,众人当即预备折返,哪知还没动身,女童忽地从周信怀中挣扎起来,周信以为她是害怕,正要安慰,却反被她猛地攥住了衣领,借力一推!
三四岁的身体爆发出无比大的力量,周信毫无防备,竟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
众人大惊,以为她要伤人,纷纷戒备起来,拔剑的拔剑,捏诀的捏诀。怀让立马抢上前去,将周信护在身后。
然而,女童却没有任何停留,推开周信后,脚尖一点,竟轻盈奇异地掠起数尺,眨眼便没入了山雾之中!
这一下身法利落,哪像个灵力枯竭的三岁孩童?
一众修士瞠目结舌,齐刷刷看向怀让。
“……”
怀让哪里知道?
他也很奇怪啊!
怀让苦笑道:“这、这确实是我平生未见……不能怪我吧?”
正在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江世曜在辇上幽幽道:“跑了正好。入山后只怕是各顾各的都来不及,谁有空管她?”
怀让扶额:“这小公子啊,果然是很清楚怎么用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不舒服的。”
许术峥眉峰紧皱,却也知道跟他争辩毫无意义。下令道:“进山吧。”当先向山中行去。众人随后跟上。
见此情此景,怀让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这江小公子,每次出门不惹点麻烦,反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倒也不是他爱多事,实在是江世曜乃他故友江寻烟之子。他指上有一枚犴角韘,质地油润,光泽内敛,正是对方所赠。
江寻烟体弱,唯此一子,自是百般疼爱,去哪儿都叫怀让多照应着些。
这不,这小少爷最近吵着要来无生山试炼,江寻烟本不答应,却又耐不住儿子又哭又闹又撒娇,只好同意。
可又担心他修为不精,便特地在江氏挑了几名壮士一路护卫,又请动几个火离宗的修士相助,最后听说怀让也要来,立马求他陪同,直到怀让点头同意,这才放心让爱子入山。
只是江世曜向来矜贵,衣不肯自穿,貌不愿自理,连路也不要自己走,竟坐着步辇来。怀让早了解他的脾性,不愿同他一起招摇过市,所以才早早独自进了山,本想入山再与他汇合,不料中途生出这许多变故。
再说火离宗的人,他们虽然对这位小公子也颇有怨言,可到底他是宗主的爱子,宗主愿意这么惯着他,大家也都不好说什么。
只是无生山非身怀灵力者不得入,那些抬辇的壮士一个也进不去,而火离宗的修士大多都有傲骨,谁也不可能去为他抬辇。
江世曜虽有不满,但毕竟无生山之行是他自己执意要跟来的。只能悻悻然跃下地来,嘴里嘟囔着“什么破地方”,深一脚浅一脚跟着队伍进山。
这倒是让那些对他不满的修士们忍俊不禁了。
然而走不了几步,他就开始不耐烦了,皱着眉头,嘴唇也抿得极紧,脸色十分难看。
周信在旁看着,悄悄拉了怀让袖子,轻声问道:“先生,他真的能坚持下去吗?不会拖后腿吧?”
怀让无奈道:“嗯……倒也难说。不过进山试炼一次总归是好的,也许会有所改变呢?”
周信撇撇嘴,道:“我看未必……”话音未落,后头江世曜已叫了起来:“你说什么?真当本公子聋了不成?你敢当面再说一遍吗?”
周信本就看不惯他,被他听见了也正好,索性转身,高声道:“说你嚣张跋扈!当面说了,又如何?”
江世曜勃然大怒,当即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痛了,直起身子来推开身前几人,大步上前揪住周信衣领,“你再说一遍试试!”
周信昂着脖子,“我说你,嚣——张——跋——扈!”
“你!”
眼见少年们就要掐起来,怀让忙上前分开两人,“小公子们,正事要紧,先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他一心还想着方才跑掉的女童。见众人在大雾中走得十分艰难缓慢,略一沉吟后,朝前高声道:“劳烦前面开路的师兄往两边看看,是否能看清树的方位?”
雾中传来许术峥的声音:“能看到一些。怀让先生,可是有什么计较?”
怀让道:“劳烦许姑娘,请再看看树上是否开花?若有,请摘一朵试试。”
那头应了一声,随即便是衣袂掠风、踏树之声。江世曜却不理解,只顾催促道:“先生不急着走路,摘这破花做什么?眼下这情形,哪有闲情逸致赏花?”
怀让无奈道:“当然不是赏花啦……”
周信冷笑道:“蠢材。你以为怀让先生跟你一样?”
“你说什么?寅啸宗现在这般威风?连我火离宗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火离宗如何?今日便是你宗主来了,我也照说不误!”
“你!你敢不敢跟我回火离宗,当着宗主的面再把这话说一次!”
“有何不敢?”
怀让:“……”
前头有声音炸响:“哇!这花会发光哎!”
江世曜眉头一跳,立马被转移注意力,“花会发光?别是吹牛吧?拿来本公子瞧瞧。”
怀让这才得空解释道:“不是吹牛。此花名为‘不迷谷’,摘下后便生微光,佩戴在身,可雾中识途。”
江世曜道:“真有这么神奇?可这无生山谁也不曾来过,先生又为何知道?”
怀让正要说话,许术峥的声音再次传来:“江师弟,请稍安勿躁,我会再摘一些下来往后传。大家都佩上吧。”
周信道:“我来!”掠入前方雾中,只听得飒飒数声,过后,便是火离宗修士道谢的声音。
再不多时,几朵小花传到了怀让与江世曜这里。
这花生得普通,白色,不过掌心不到的大小,光华却如星辰,柔柔亮着。虽不能驱散浓雾,却足以照亮身边的人影,叫人安心许多。
江世曜一见这稀奇东西,毫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东一朵西一朵地佩了满身。怀让一转头,就看见他整个人跟个活灯笼似的站在那里,明晃晃地亮着。
怀让:“……”
默默擦汗。身边的人就够亮了,他应该也用不到这花了……于是将手中的花都给了身后的人。
树上的不迷谷被摘了个七七八八,点点微光连缀成片,原本看不清的路也登时清晰了不少。
队伍再次往前行进,速度比方才快了许多。可愈往深处,古树便愈发地密集起来。初时见到时,还是普通树木的模样,可到了这里,那古树便似癫狂般胡乱生长,树干之粗,十人合围犹恐不及。枝桠更是横着长出了无数的分枝,歪歪斜斜,仿佛蛛网一般彼此纠缠联结,层层密布在树与树之间,在半空中织成一张张遮天蔽日的罗网。
乍一眼看去,好像是一大片树林,可再仔细一看,却好似被人刻意排布一般,团团围成一个圈,将什么事物严严实实裹在其间,远远看去看不真切,只能听到泠泠水声传来。
可这等凶险之地,怎么会有活水?
众人好奇驻足,纷纷眯眼看去。待看清时,却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来无生山的修士,多半都是只闻其名,却未曾见过其实。
怀让亦是如此。
总听旁人说这里多么多么凶险,多么多么骇人,便下意识以为会是什么诡异离奇之地,可此刻亲眼所见,却叫他心神都为之一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