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安,流传着三桩奇事,每逢说书人讲起,那茶楼里定是座无虚席,听客个个聚精会神,如痴如醉。
故事的开头,还得从五百年前说起。
那时永安有位将军,相传他战功赫赫,威名震天。掌中一杆长枪,挑逆军,镇反将,诛敌寇,平四方。端的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这第一桩事,就发生在将军大胜凯旋之时。
那一日,永安城门大开,万人空巷。
百姓们净街扫户,商户们歇市洗阶。从城门到阙楼,御道两旁旌旗林立。每隔百步,便有甲士持戟而立。
香花盈街,人潮摩肩擦踵,个个翘首以盼,只望着那洞开的城门。
忽然,一阵蹄声如雷,自远而近,大军入城。
在前的是一队俘虏,被绳索牵连着,神情萎顿,步履踉跄。后头战利车马络绎不绝,堆积如山。
正此时,一面旗帜跃入眼帘。
旗面上绣着一个“凌”字,笔划如刀,迎着风猎猎飞扬,仿佛要破旗而出!
满城的寂静,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欢呼声、鼓掌声、叫好声,震天动地。有人泼酒撒花,有人吟诗叫好,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响彻云霄。
只见队伍正中,一匹神骏白马缓缓行来。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银甲,外罩锦袍,一双眸子清亮锐利。
偏偏在此万民同庆之时,道旁却起了一阵激烈的争吵。
争的是两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
那老者体态丰腴,富户模样。此刻却因急怒而满面通红,死死攥着身边少女的手腕,道:“跟我回去!那刀枪棍棒是女儿家该学的吗?说好的几门亲事都给你吓跑了,我迟家的老脸都丢尽了!”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一面挣扎一面喊:“你要脸面,那你自己去嫁!反正我不去!我就是要习武!我就是要!!”
富户气得浑身发抖,骂道:“逆女!你简直是胡闹!别的什么都可依你,唯独习武,断无可能!”
这时,却有个声音从后方传来,说道:“为何不能?”
众人循声望去,霎时目瞪口呆!
只见那高头大马上,一人红袍银甲,威风凛凛,正望向二人。
这、这、这这这不正是将军吗!
要知道,搅扰将军车驾,那可是死罪!
富户吓得当场跪倒在地,不断磕头告罪。不料身旁女儿突然跳了出来,高声道:“请将军大人为民女做主!”
围观百姓无一不倒抽口凉气。
将军历经沙场,威名在外。谁人不知他铁腕治军?何人不晓他杀伐果断?
富户面如死灰,心道这下迟家是要被这逆女全毁了!
围观诸人也都心想,这父女二人,不,应该是这满门老少,今日都要大祸临头了!
谁知将军一振披风,竟翻身下马,走到二人面前,亲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富户。
只见他微微一笑,问那富户:“老先生可曾听过一句话?”
富户哆嗦着道:“将、将军请讲……”
将军道:“那一句便是‘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把身一侧,露出后方骑兵队。
富户茫然看去,只见十余名将士纷纷卸盔褪甲。青丝飞扬处,露出一张张面容,或刚毅、或秀丽。哪见什么男儿郎?
分明全是女儿身!
再回头看向将军,虽然眉眼英气凛然,可喉间无结,也是女儿模样。
原来,世人只听有位将士战无不胜,又在短时间内坐上将军之位,便下意识以为是位男子。
谁能想到,这位横扫千敌的将军,竟会是个女儿家呢?
一时间,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又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声“好!谁说女子不如男!”
这一声,那是水泼滚油,一下炸开了锅。
惊讶的、欢呼的、喝彩的,一片声浪此起彼伏,大多都是女子。她们将无数花瓣、手帕、香囊从两旁窗户抛下,为将士们欢呼。
将军立在花雨中,对二人说道:“女子可绣花裁衣,可吟诗作画,可读书写字,亦可上战杀敌,保家卫国。
“有心学武,乃是难得。此心此志,不分女男。我辈女子亦需要这般刚毅之人,你可愿意随我入军?”这句话却是对少女说的。
少女一心向武,而这永安的武艺最强,将军当之无愧。
此言一出,她眼中光芒大盛,竟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几分。
后来,此女果真投身军中,听闻她刻苦非凡,忠心耿耿,不出半年便立下战功,光耀门楣。
这第二桩事,依旧关于将军。
传闻此事远扬海外仙山,山中仙尊听闻后,十分欣赏将军才德,当即下得灵山,亲自点化她为徒,欲携其往仙山修行。
将军却拒绝了。
原来,她舍不下这一众同生共死的将士,情愿留在凡间。
仙尊闻言,更是喜爱,竟将整支队伍尽数点化,一同携往仙山!
众将士开宗立派,取名“凌霄宗”,将军自然是宗主。
她不负厚望,短短几月便率领凌霄宗成为仙门第一大宗,登上万仙之首的尊位,威名更胜当年。
然而,花无百日红,盛极则必衰。
好景不长。坐上仙首之位没多久,便传出了将军为求速成,竟用煞气代替灵力修炼之言。
须知这煞气乃天地间最为凶戾污浊之气,一旦沾染,必定心性沦丧,堕为邪魔。
那如此了得的将军若是沾染,又会如何?
无人知晓。
世间传言纷坛。有的说她变为怪物,屠尽麾下忠勇将士;有的说她神智尽失,每逢夜半便下山吃人;也有的说她功力深厚,自然是杀戮四方。
一时间,人心惶惶,凌霄宗也颇受牵连,不日便被围了起来。
仙尊痛心疾首,却也别无他法,只能亲手封印爱徒,镇于凌霄宗所在的灵山之下。
一传十十传百,战神成了煞神,灵山也成了死山。
直到亲眼看见那灵山煞气冲天,数名仙门之人有去无回,人们这才彻底相信,原来传说都是真的!
原来,那般英勇无双之人,也会在修仙途中贪图捷径。
这便引出了第三桩事。
这故事主角倒不是将军,而是她沦为煞神五百年后,也就是当今之事。
世人皆知,永安有一怀氏,俊杰数代,人才辈出。
然而,到这一世,却出了个悖逆常伦的另类。
外人提起此子来,总是三分莞尔,七分敬重。
若要问这莞尔从何而来,便不得不说他年少时闹出的一场笑话。
那年,这名怀氏之子初长成,随姐姐一同拜入了当时最为名盛的玉规宗门下。
怀氏长女天资聪颖,入门不过数月,便崭露头角,深受宗主器重。
这少年也不甘落后,同样脱颖而出。
只是这方式,却让人笑掉大牙。
那一日,正是玉规宗宗主亲自开坛**。
这位宗主乃当世万仙之首,德高望重。广场上弟子云集,却无一人敢高声言语。
万众肃静间,只听仙首声若洪钟,再三申诫,说那煞气如何如何凶戾,但凡遇见沾染者,务必立斩不赦,绝不可心慈手软云云。
讲到最后,他话锋一转,提起了一桩旧事。
说的正是五百年前那位将军。
仙首道:“任你何等英雄了得,一旦沾染煞气,也不免心性沦丧。且修为越高,为害愈烈。
“直至如今,那煞神残留之气仍旧无法完全封禁,甚至将灵山化为一片死地,生灵绝迹!
“那凌霄宗所在,便是如今我等皆知的‘无生山’。此山煞气冲天,凶险万分,十年方得开启一次。尔等若是入山,定当小心谨慎!”
众弟子听得心惊,无不凛然,纷纷称是。
唯独那怀氏少年不同。
他拉着姐姐的袖子,低声问道:“这位将军不是立下了很多功劳吗?那么厉害,怎么不能给她起个好听点的名头?比如……‘战神’?”
姐姐闻言,霎时脸色大变,急忙去捂他的嘴。
然而仙首何等修为,自然听得一字不漏。当即面色一沉,命他起身把刚才说的话当众再说一遍。
而这位怀氏少年也是不同寻常,被当场拿住,竟然脸不红心不跳,站起身来,坦坦荡荡地将话重复了一遍。
他是这么说的:“将军为三界出生入死,次次披血而归,立下汗马功劳。可他是否作恶,我们谁都没有亲眼所见。说不定,他并非如传言般不堪呢?”
全场哗然!
仙首脸色铁青,厉声问他:“你此言,是在为那煞神辩驳吗?”
此子道:“不。弟子只是觉得,无论怎么看,将军皆是功大于过,不该受此污名。他不该被称为‘煞神’,他是为三界出生入死的‘战神’!”
这下当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止仙首,那些旁听的长老、别派宗主、门下弟子乃至宾客们,都炸开了锅。
仙首更是震怒,斥他歪理邪说,颠倒善恶。当即下令,罚他于思过崖前悔过,不许任何人求情,否则同罪论处。
而这位怀氏少年,也是个十头牛拉不回的驴脾气。
他跪在崖前,仙首命人每隔一个时辰来问他是否知错,而他的回答始终都只有一个——
“我没错!”
仙首气得差点仙去。
好,既然你说自己没错,那你就一直说,说到认错为止!
于是,那一夜,整个玉规宗的人都能听到思过崖传来的喊声,反反复复,只有三个字——
“我没错!”
“我没错——!”
“我——没——错!”
喊到后来,嗓子也彻底破了音,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众人皆以为,吃了这般苦头,总该知错了吧?
当然不。
若他就此认错,那便也不足为道了。
这位怀氏少年,真真是倔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口不能言,他便比划;比划不清,他竟折了树枝,在地上写!
总之,就是不愿说一句“错”。
仙首见他如此顽冥不化,终是心灰意冷,一柄拂尘将他扫出宗门去。
自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同门看他的眼神古怪起来,又有审视,又有嘲讽,又有愤怒,也有怜悯。
这还不算,连带着看他姐姐的目光都不同了,仿佛她有一个如此荒唐的弟弟,是多么大的污点。
直到三月后,怀氏长女在无生山试炼中,不幸身亡。
姐姐猝然离去,这位少年便也熄了火。
他终日不言不语,抱着一支紫竹笛。也不吹,只是在那反复来回地擦,神情木然恍惚,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偏偏在这时候,有消息传来,说怀氏长女是被邪物所伤,不慎沾染了煞气,这才不治而亡。
一时间,众人议论又起:
“他姐姐都因煞气死了,这下他总该知道,自己当初是何等的大错特错了吧!”
他不说话。
于是所有人都认定,永安怀氏到他这一代,算是彻底完了。
可惜怀氏一门英杰,竟出了这么个离经叛道之子!
众人都以为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谁又能想到,五年后,一位散修医者名动天下。传言此人医术通神,能活死人肉白骨!
而当终于见到他真容时,人们才发现——这、这、这……这不正是当年在思过崖上喊了一整晚“我没错”的怀氏之子吗!
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誉满天下的神医!
更令人咂舌的是,他能化灵力为疗愈之术,为人医治。
这是绝无仅有的、天才中的天才!
事已至此,人们再提及他时,那态度便复杂了起来。
笑,自然笑他年少轻狂,特立独行;敬,则是敬他仁心仁术,济世救人。
于是,他从前的过错,也被人们彻底原谅,道一声“童言无忌”,便一笑了之。
毕竟,谁让他是神医呢?
这段往事,便成了神医少时的一桩趣闻,供人茶余饭后笑谈。而今,光阴荏苒,转眼间匆匆十年。
无生山再开之日,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