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雾未散。
岑朔起了个大早,将昨夜重新誊抄的家书封好,亲自送给早早候在庄门口的信使。那信使一身利落短打,是藏剑山庄常用的驿路好手,见岑朔出来,连忙抱拳行礼。
“务必亲手交到我父亲手中,路上小心。”岑朔递过信,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沿路的关隘和可能的风雨。
待信使离去,岑朔才转身慢慢向回走,身后却传来另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与人语。
岑朔回头,只见叶寻秋正从庄外归来。
他并非独自一人,身后跟着三四位身着藏剑服饰,气质干练的弟子或管家模样的人。
每人手中都捧着或抱着些卷宗,面上均带着疲惫,却又精神紧绷,显然是一夜忙碌,或是一早便处理了要紧事务。
叶寻秋走在最前,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外罩着件同色系的薄氅,神色间是一贯的沉静,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透出些许倦色。
岑朔下意识便想开口,想问“怎么这么早从庄外回来”,想问“难道昨夜又没休息”,那些关切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就像他们从小到大无数次寻常的问候一样。
然而,他还未及出声,叶寻秋的目光已扫了过来,落在他身上,微微颔首:“岑将军,早。”
岑将军。
不是“望北”,甚至不是“岑朔”,而是一个带着明确距离感的称呼,如同面对一位值得尊敬但并无私交的盟友。
岑朔所有未出口的关切,都被这三个字堵在了喉间。
他愣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如何回应。
叶寻秋身后的那几位,听到自家少爷如此称呼,立刻也反应过来,纷纷朝着岑朔躬身行礼:“见过岑将军。”
“不必多礼。”岑朔几乎是凭着本能,扯出一个合乎礼仪的声音。
叶寻秋的目光并未在岑朔身上过多停留,仿佛真的只是偶遇,打了个照面。
他对身旁一位管事低声交代了句什么,那老管事闻言,立刻停住了紧跟的脚步,朝着叶寻秋的背影恭敬地躬了躬身,随即转向仍立在原地的岑朔。
其余几人则毫无停滞,依旧簇拥着步履未缓的叶寻秋,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内院的曲折回廊深处。
老管事走到岑朔面前,态度依旧恭敬。
他先是对岑朔拱手为礼,然后才清晰缓慢说道:“岑将军,少爷方才吩咐老奴转告您,晨间风露寒凉,您身上有伤,不宜久立。请您务必按时将药换了。”
他抬眼看了看岑朔的脸色,才将最重要的话说出:“少爷还说,待您换过药,若无其他要事,可去寻他。少爷在书房等您。”
“有劳传话。” 岑朔开口,“我记下了。”
老管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侧身让开道路,目送岑朔朝着他暂居的客院方向走去。
书房内,几位心腹肃立桌前,大气也不敢出。
“货被扣在金水镇,叶明远放的狠话,都核实了?”叶寻秋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手指摩挲着手边的青玉镇纸。
“回少爷,千真万确。”押货的弟子额头渗出细汗,“三批货,两批是普通商货,但最要紧的那一批,这个月必须送到天策大营的物资。清单和契卷在此。”他将几页纸恭敬地推上前。
叶寻秋没有立刻去看:“时间掐得这么准。我们这边刚处理完叶白山,他那边就立刻扣货发难,消息走漏得未免太快。”
叶白山之事,他自认处理得足够隐秘迅速,庄内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皆是绝对可靠之辈。
叶明远远在金水镇,一个纨绔子弟,何来如此迅捷的反应?
“少爷怀疑…庄内有暗桩?”掌管内部人事的李管事脸色微变。
“不是怀疑,是必然。”叶寻秋指尖轻轻叩击桌面,“叶白山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即便拔了主干,难保没有我们未曾察觉的细根须蔓,潜伏在暗处,通风报信。”
叶明远扣下的偏偏是运往天策的军需,时机又卡在契卷将到期,前线急用的节骨眼上。
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将祸水引向天策,意图加剧藏剑与天策府之间的摩擦,甚至破坏这条由兄长和自己苦心维持多年的补给线?
“查。”叶寻秋吐出一个字,“庄内所有与金水镇,与叶白山旧部有往来的人,重新筛一遍。外松内紧,不要打草惊蛇。另外,立刻调拨一批同等效用的物资,不计成本,用最快的方式秘密送往天策府。”
“是!”押货弟子连忙应下,但脸上忧色未褪,“少爷,那金水镇扣下的货…叶明远此人如今丧心病狂,若真毁了那批货,或者将事情闹得更大…”
“他不敢真毁。”叶寻秋打断他,“毁了,他就彻底没了要挟的筹码,也绝了任何后路。他要的是谈条件,或者是制造更大的混乱,让我们顾此失彼,这不就是叶白山要的吗?”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岑朔的样子。
岑朔处理这类突袭的任务是行家,而且那批货本就是天策所需,于公于私…
叶寻秋正欲继续部署,忽然——
“笃、笃。”
叶寻秋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转向紧闭的房门。
“进来。”他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门被推开,岑朔站在门口,先是对书房内的几位略一颔首,随即目光便落在了书案后的叶寻秋身上。
几位见状,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极有眼色地躬身:“少爷,岑将军,我等先告退,去安排方才议定之事。”
叶寻秋默许了他们离去。
叶寻秋看着岑朔一步步走进来,绕过书案,在他身边停下,扫过摊开的账册和契卷,开门见山道:“金水镇的事,我听到了。需要我做什么?”
叶寻秋没有立刻回答岑朔的问题。
他目光低垂,也落在契卷写着的“天策左翼大营”那几个刺目的字眼上。
“金水镇的货,要拿回来。叶明远,要处理。”叶寻秋将契卷递给岑朔,“强攻不明智,拖延更不可取。我们需要一个…让对方意想不到,也无从防备的切入点。”
“所以,岑望北,在筹划具体行动之前,我需要你先配合我演一场戏。”
岑朔蹙眉:“演戏?”
叶寻秋点头:“演一场给暗桩,也给可能躲在叶明远背后,或等着看藏剑与天策翻脸的人看的戏。”
他转过身子,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短暂的距离:“我要你‘不经意’地,让某些人‘看到’或‘猜到’,你岑朔岑将军此次南下,绝非仅仅为了养伤。你与我叶寻秋,也绝非寻常盟友那么简单。”
证明“私交甚笃”,甚至是超越寻常的亲密,这正是昨日叶白山曾试图用来威胁他的把柄。此刻,却要被他主动拿来,作为破局的棋子。
岑朔凝视着叶寻秋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眸子里此刻翻涌的决断和算计。
那眼神锐利如剑,总能轻易剖开纷乱局势,也能毫不犹豫地将自身最隐秘的情感化作布局的棋子。
这不是岑朔记忆里全部的叶寻秋。
那时的叶寻秋,有柔软,有慌乱。像一块未经彻底淬火的精铁,虽有锋芒,却仍带着原本的韧性与温度。
而眼前的叶寻秋,经年累月,已将自己淬炼成了一柄出鞘必见锋芒的利剑。
岑朔看着这样的叶寻秋,心头没有半分陌生或疏离,反而更加喜欢眼前这个人。
“我协助你。”岑朔再次开口,“但这不是演戏。”
岑朔向前又迈了极小的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我对你,从来就不是演戏。”
他抬手,虚虚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叶寻秋:“你要利用这个去设局,可以。你要让暗桩看到,让叶明远看到,让所有人都看到,也可以。但对我而言,那只是把我一直放在这里的东西,拿出来而已。”
叶寻秋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关于如何劝岑朔入局的话语,在这一刻,都被岑朔的一番话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看着岑朔,胸口某个地方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却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他要利用这份真心去做局吗?
将这份藏在心底的感情,主动暴露在众人面前吗?
良久,叶寻秋才极其缓慢地避开岑朔过于灼人的视线:“…好。那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私交甚笃’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