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3/策藏》 第1章 壹 藏剑渡口。月明星稀,白日里湖光潋滟的景色在眼下如同吞噬人的巨大漩涡。 叶寻秋提着灯往远处眺望,那一点如豆的灯火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他紧抿的唇才松了些力——那是岑朔的船。 叶寻秋下意识地抚上腰间佩剑,剑柄上的银杏纹路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正如他与岑朔相识的这些年岁。 多日前,那封信送到叶寻秋手中时,他正在扶着额角翻厚厚的账本。 信纸用的是北邙特制的粗麻纸,边缘已有些破损,显然是辗转多人之手。 叶寻秋一眼便认出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岑朔说想来藏剑修养,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来江南赏个春。 可就在前一天,运送兵器往北邙的同门匆匆赶回,面色凝重地告诉他:岑将军中了狼牙埋伏,胸口被淬毒的长刀劈开一道骇人伤口,若非这批兵器恰好带去了上好的金疮药,恐怕…同门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叶寻秋挥退了所有人,当即修书一封,让岑朔好生养伤,待他处理完庄内事务,十日后便启程北上,又命最快的信使送去北邙。 信使还未出藏剑地界,岑朔的第二封信又到了。 这次只有潦草几行,字迹比前次更加虚浮:“江南的花该开了吧?想念山庄的银杏,想念西湖的糖糕,更想念…罢了,已在路上。” 听送信的弟子说,那日叶少爷看完信,捏碎了手中把玩的茶盏。口中喃喃着什么“伤成这样还敢乱跑”、“怎没让狼牙要了他的命”,可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厅堂,亲自往扬州城寻名医去了。 小船缓缓靠岸,船身轻触渡口的木桩,发出沉闷的“咚”声。 叶寻秋紧走几步,不等船夫搭好跳板,便迈了上去,伸手去掀那厚重的船帘。 帘内的人显然还未准备好如何解释,只来得及咧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寻秋。” 四目相对。 叶寻秋没有应声,径直挤进狭窄的船舱。船身因这突然的动作剧烈摇晃起来,水波拍打船板,隐隐有要翻的倾向。 船夫见状,以为这两位爷要打起来,匆匆接了银钱,将船绳草草系在木桩上,便一溜烟跑远了。 毕竟藏剑叶少爷与天策岑将军的纠葛,在这江南地界早已不是秘密,聪明人都知道该何时回避。 “给我看看。”叶寻秋说着,便去扯岑朔的外衣,可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加上岑朔有意阻拦,竟两三下也未能得手。 “别,哎,寻秋——”岑朔握住他试图扒开自己外衣的手,想说什么,却在抬头的瞬间,撞进了那双熟悉的眸子。 船舱顶的缝隙漏下几缕月光,恰好落进叶寻秋眼中。那向来冷静自持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太多得情绪。眼尾甚至因此染上绯色,与月光一衬,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岑朔只觉得呼吸一滞,江南湿润的水汽仿佛在这一刻堵住了他的喉咙。 “没事的,”岑朔喉头动了动,另一只手熟练解开了衣服,让他去看胸前只有一丝血迹的绷带,“这几日好多了,你看,都不怎么出血了。”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甚至拉着叶寻秋的手要往绷带上按。吓得叶寻秋连忙抽手起身,却忘了自己正在低矮的船舱内,“砰”的一声撞上舱顶,又吃痛地蹲了回去。 “岑、望、北!”叶寻秋揉着撞痛的脑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什么叫没事?若不是我觉得物资告急,这次送兵器时多装了一车药材,你还有命坐在这儿跟我嬉皮笑脸?” 他想起装车时管家欲言又止,说这些药材价值连城,是否太过。 叶寻秋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值得。” 如今看来,竟是未雨绸缪。 叶寻秋想好好训斥一番,可看着岑朔那张带着笑的脸,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抄起岑朔简单的包袱,弯腰出了舱门。 “是是是,多亏了少爷。”岑朔匆忙穿好外衣,紧随其后踏上渡口。 他的目光落在叶寻秋背影上,落在那随步伐轻轻晃动的银杏叶耳坠上。金质的叶片在月光下一明一暗,岑朔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那节奏跳动。 叶寻秋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气鼓鼓地往回走了几步,直到与岑朔并肩:“我走得慢些,你小心莫要扯了伤口。” 语气仍带着责备,脚步却诚实地放慢了。 岑朔低低笑了声。他知道,叶寻秋在庄内庄外都是出了名的冷静自持,藏剑少爷的名号不仅因剑法,更因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 可只要事关岑朔,那份沉稳便会土崩瓦解,露出少年人本真的模样——冒失,急躁,跟他儿时一模一样。 正因如此,岑朔才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这才敢拖着这一身伤,颠簸千里南下。 这认知让他既愧疚,又觉得欢喜。 两人沿着湖边小径缓缓而行,一路无言。 影子在月下被拖得很长很长,被风撩拨的衣角纠缠在一起,像是青年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心意。 岑朔细细去听,只觉周遭一切都静谧下来。远处西湖的流水声,草丛间的虫鸣,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逐渐淡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人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那是他多少次在北邙的寒夜中,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声音。 “寻秋。”岑朔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我本想把伤养好了再回来。” 叶寻秋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岑朔大了胆子,伸手去拽他的袖口:“可我躺在那儿的时候,突然很害怕。怕这次伤得太重,万一真就这么…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让你连我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话说得太直白,叶寻秋终于转过头,并未言语,只有嘴角微微垂了下去。 他脚下却加快了些,仿佛想要逃离这个话题。 岑朔心里那点勇气忽然又消散了,他只得松开手,默默跟上。 “到了。” 叶寻秋停在一处僻静小院前。这里是藏剑山庄的客舍,专门招待与山庄关系密切的友人。院中有一棵老银杏,据说已活了百年,此时新叶初发,在月光下泛着嫩绿的光泽。 “我提前让人收拾了屋子,换了暖一些的被褥。”叶寻秋将包袱递过去,目光看向院中的银杏树,“若是哪里不周到,你尽管吩咐管家。” 话虽客气,人却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仿佛送到这里便是尽了地主之谊。 岑朔看着他的模样,心里那点火苗又燃了起来。他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不由分说地抓住叶寻秋的手腕,像拎小鸡一样将人提溜了进去。 “岑望北你——” 叶寻秋话音未落,岑朔已用身体将他抵在门后的墙边,一手垫在他脑后防止撞伤,另一手反手将院门关上。 “抱歉。”岑朔垂首,额头抵上叶寻秋的肩窝,声音闷闷的,“你莫要生气,我只是…” 太想你了。 叶寻秋瑟缩了一下。他和岑朔自幼相识,从总角之龄到弱冠之年,一起在西湖畔练过剑,在银杏树下读过书,也在战场上背靠背杀过敌。 少年人的心事总是难猜又晦涩,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岑朔浑身湿透地敲开他的房门,结结巴巴地将那些心意摊开在他面前。 自幼被教导人伦纲常的叶家少爷,当时吓得连连后退,声音都在发抖:“岑望北,你怕是疯了!” 可叶寻秋扪心自问,自己的心又何尝不是系在这人身上? 看到他受伤的消息时会心悸,收到他的信时会反复读,甚至会在剑冢铸剑时,无意识地按照岑朔用枪的习惯调整剑的重心。 家中长辈其实早已看出端倪。父亲曾意味深长地拍着他的肩说:“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不易,能得一挚爱更不易。” 母亲更是在一次家宴上,半开玩笑地说:“望北那孩子不错,就是总往北边跑,让人挂心。” 可岑朔那位以古板固执闻名朝野的岑老将军,一生刚正不阿,最重礼法规矩,若知道独子与男子有私,怕是宁可断绝关系,也不会容许这等有辱门风之事。 叶寻秋不愿看到岑朔因此与家族决裂,更不愿这份感情成为岑朔仕途上的污点。所以他只能垂下眸子,敛起所有心绪,将那份日渐清晰的情感束之高阁。 “朔哥。”叶寻秋将手指屈起,在他胸口轻轻点了点,示意他拉开些距离。 “我怎会怪你…”叶寻秋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伤口真的没事吗?” “嗯…”岑朔顺着他的力道拉开些距离,却并未完全放开。他就着这个姿势,单手解开外衣系带,褪去衣衫,最后露出缠满绷带的胸口。 叶寻秋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脑子里”轰“一声炸开,连带着喉咙都被扼紧。 那伤口从心脏下方一路斜劈至小腹,即使隔着绷带,也能看出其惊人的长度和深度。绷带边缘渗出暗红的血迹,周围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显然是剧毒未清,伤口有恶化的趋势。 “疼的,少爷。”岑朔眉头微微蹙起。 在军营,他是岑将军,是即使肠穿肚烂也要挺直脊梁带兵冲锋的将领。他不敢喊疼,不敢表现出丝毫软弱,生怕影响军心。 手下的将士们只知道他们的将军勇猛无畏,却没人知道,他疼得蜷缩在军帐角落,咬着布巾冷汗淋漓。 可他在叶寻秋面前,还是那个可以喊疼毛头小子。 叶寻秋哄也不是骂也不是,动了动发凉的手指,却连碰都不敢碰。 “去床上,我给你上药。”叶寻秋嗓音有些哑,他拉着岑朔进了屋,路过茶桌的时候,他颤着指尖倒了杯茶,一股脑灌了进去,这才把心中难捱的滋味压下。 这间屋子是岑朔离开藏剑前常住的地方。虽然岑朔因军务繁忙,不是每年都能回江南,但叶寻秋还是特意嘱咐了管家,屋内的陈设要保持原样,床褥要定期晾晒,药箱里的药材要时常检查,失效了就及时更换。 “万一哪日屋子的主人受着伤回来,没有药怎么成。”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管家曾委婉提醒:“少爷,岑将军在天策军中,自有军医照料。” 叶寻秋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军中的药,哪有家里的好。” 叶寻秋凭着记忆,从多宝格下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药罐。罐身是上好的白玉,触手温润,里面装的却是价比黄金的药粉——万花谷秘制的圣药,一年也制不出几钱。 岑朔已经乖乖半躺在床上,外衣褪至腰间,露出那道骇人的伤口。 他侧着头,看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小心翼翼地揭开染血的绷带,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蹦了出来:少爷是关心我的。 这个认知让他唇角不自觉勾起,却又因为伤口被触及的疼痛,瞬间变成呲牙咧嘴的怪相。 叶寻秋听见动静,抬头睨了他一眼:“疼,就长点脑子。下次看清楚了再往里冲,自己的命只有一条,别总不当回事。光有一身莽劲的蠢货。” “那寻秋呢?”岑朔忽然问,脑子一热,话就脱口而出,“我要是战死了,你——” “说什么胡话!”叶寻秋猛地身子前倾,将那好像把自己的命当作筹码的人狠狠抵在床头。药罐从手中滑落,在柔软的被褥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枕边。 从见到岑朔起就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地汇聚成惊涛骇浪,似要将他吞噬殆尽。 “岑望北你给我听好了!”叶寻秋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就算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给我爬回藏剑!白吃白喝了我这么多年,还想这么容易就还了我的恩情?做梦!” “我只是开个玩笑…”岑朔忙解释道,“你莫要生气。” 良久,叶寻秋才应了一声,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慌忙松开手,捡起药罐继续上药,可手指抖得厉害,药粉洒得到处都是。 他草草涂完最后一点,几乎是逃似的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被压皱的衣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指尖,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童。 “明日…明日我再来看你。”他丢下这句话,匆匆拉开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 岑朔躺在原处,长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过分了,知道那些话不该说。可他也知道,叶寻秋的反应恰恰证明了,他在少爷心中的分量,远比他自己想象的更重。 岑朔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数时辰。 只要到了明日,叶寻秋便会来了。 他总是会来的。 第2章 贰 叶寻秋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跌坐在床沿,继而将自己整个埋进松软的被褥里。 好险。 方才那一瞬间,他听着岑朔拿性命开玩笑的话语,那股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情愫,几乎要冲破所有的理智。他差一点就要揪住那人的衣领,想将那些深埋心底的话尽数倒出。 他真的怕极了。 这种恐惧深入骨髓,甚至怕到会对任何一封来自天策府的信件产生抗拒。 每次信使踏进山庄,他的目光总会先掠过那信封的制式与颜色,确认不是噩耗特有的白色信封,才能让悬到喉咙口的心稍稍回落。 藏剑山庄并非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江湖的风,战场的沙,总会吹到这里 他记得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同门从北地归来,一身风尘,满眼血丝,带回来的不仅是缺损的兵器订单,还有一个师弟战死在关外的消息 那位平素爽朗爱笑的师姐,在接到噩耗时,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哭声,而是一种近乎野兽哀嚎般的,嘶哑绝望的呜咽。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刮在听者的心上。 叶寻秋就站在廊下,手里还拿着一卷未看完的剑谱。那声音穿过雨幕传来,令他浑身冰凉,账本从指间滑落,溅起一地水花。 之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都会在睡梦中被类似的幻听惊醒。只能披一件单薄的外衣,独自坐到院中的石凳上,看着墨黑的天色一点点褪去,泛起青灰,再透出鱼肚白。 直到晨起的仆役开始洒扫,庄内渐渐有了人声,才敢靠着院中那棵老银杏,疲惫不堪地小憩片刻。 他从来都不是多么坚强的人。 儿时的叶寻秋,是真正被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小少爷。他只需要躲在母亲身后,拽着她华美柔软的裙摆,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兄长如何在生意场上谈笑风生。 那时的世界很小,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或是练剑时不小心划破了新裁的衣裳。 变故发生在他六岁那年。 庄内一笔至关重要的生意出了岔子,运送贵重物资的车队在洛阳附近遭遇狼牙劫掠。兄长为了保护最后的货物与同门,被俘后受尽凌辱,最终惨死。 一夜之间,天塌了。 父母一夜白头,整个家族的重担,猝不及防地压在了他这个尚且懵懂的稚子肩上。 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去面对那些晦涩难懂的账册,错综复杂的人情往来,以及长辈们寄予厚望又饱含忧虑的目光。 而岑朔,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登场,只是在某个同样令人窒息的午后,那个随父亲来访的天策小将,翻过山庄后院的矮墙,递给了躲在假山洞里偷偷抹眼泪的叶寻秋一把松子糖。 “喏,别哭了。”少年岑朔的声音还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表情却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叶寻秋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不过...”岑朔挠了挠头,在他身边坐下,将糖塞进他手里,“要是实在难受,吃了糖再哭也行。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糖很甜,带着阳光和松木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嘴里苦涩的咸味。 他陪他练剑,尽管两人的路数截然不同。他听他絮叨山庄的烦恼,尽管那些账目人情对少年武将来说犹如天书。 也在他第一次亲手谈成一笔生意时,比自己赢了比武还高兴,拉着他偷偷溜出去,在西湖边上喝得酩酊大醉。 那些并肩的岁月里,依赖早就悄然变质。这份感情早已超越了知己兄弟的范畴,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便已扎根心底。 可岑朔是天策府的将星,前程似锦,身负家国重任。他的父亲是绝不会容许独子的人生有这等“瑕疵”的。 而他自己肩上也扛着整个家族的兴衰,他们的身后,是各自的宗门与责任,是无数双眼睛,是世俗礼法的铜墙铁壁。 这份感情一旦宣之于口,可能会毁掉岑朔的前程,可能会让两家交恶,可能会成为彼此一生的负累。 叶寻秋就在这煎熬的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被心悸惊醒。睡梦中时而看到岑朔浑身浴血,时而又回到那个递来松子糖的午后。 他就这样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叽叽喳喳,充满了生机。 天光已大亮,柔和的晨曦透过窗纸,在室内洒下一片朦胧的金色。 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长长舒了一口气。 “慢些。”叶寻秋放下手中的茶壶,他的手指虚虚按在岑朔正要夹第三块糕点的筷子上,“狼吞虎咽的,不知道的,还当是这点心要咬你了。” 岑朔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脸颊微凸,闻言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一边咀嚼一边用力点头,模样竟有几分幼犬般的憨态。 他匆忙将口中食物囫囵咽下,又端起茶杯猛灌一口,这才顺畅地呼出一口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叶寻秋:“这比天策府做的好吃太多了!北地的点心要么干硬,要么过甜,哪像这个…” 叶寻秋眉眼不自觉弯了弯,他将稍远的一碟撒着桂花蜜的糯米糕往岑朔面前推了推:“尝尝这个,你从前爱吃的。” 岑朔的眼睛立刻更亮了,点头的频率快得像啄木鸟。他夹起一块,却没有送进自己嘴里,而是手腕一转,递到了叶寻秋唇边:“这个你也喜欢。”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像什么样子…”叶寻秋抬手挡在筷子和自己之间,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糕点微温的触感,“少爷我什么好吃的没尝过?你先顾着自己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矜持,却没什么力道。 “哦…”岑朔拖长了音调,脸上立刻摆出一副失落的神情,肩膀也微微耷拉下去,慢吞吞地作势要将筷子收回。 果然如他所料,叶寻秋见他这般模样,眸子闪烁了一下,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微微倾身,就着他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小口,在柔软的糕点边缘留下一个整齐的弧形缺口。 岑朔这才开开心心收回了手,将那被咬过的糕塞进嘴里。 叶寻秋的视线往下看去,落在了岑朔的胸前:“你的伤怎么样了?夜里疼得厉害吗?” 岑朔看着他那副忍不住流露出关心的模样,老实答道:“还有些疼,尤其是夜里翻身的时候。不过用了你的药,感觉好了许多,也没那么火烧火燎了。” 叶寻秋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等伤养好了,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不等岑朔回答,他又紧接着问道:“这次受伤南下,岑老将军那边,你可有交代?” 这才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现实的问题。那位古板的老将军,会如何看待儿子千里迢迢跑到藏剑山庄来“养伤”? 他问得隐晦,但岑朔听懂了。 岑朔的沉默只持续了片刻,随即,他眉头一挑,脸上那点因谈及父亲而生的阴影,被一种理所当然取代。 “我又没做错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劲儿,“再说,老头子之前军务繁忙,顾不上我的时候,不也总是把我几个月几个月的丢在藏剑?叶伯伯和伯母待我跟自家孩子没两样。礼仪是跟庄里学的,字是跟着你的先生认的,连这身衣裳…” 他低头扯了扯身上那件叶寻秋今晨让人送来的的常服:“从小到大,也不知穿了多少你们家裁缝做的。” 他抬起眼:“藏剑有我的屋子,有记挂我的人,有我从小吃到大的点心。我受了伤,想回这里养着,天经地义。我怎么就不算…回家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慢,有些沉,像是在舌尖反复掂量过才吐出,带着远比字面更重的分量。 这就是岑朔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在他成长最关键的岁月里,藏剑山庄的时光远比那座森严冰冷的天策府更像一个“家”。 至于那位远在北邙,治军严明更治家严厉的岑老将军究竟会如何作想…那是明日,或者后日,才需要去面对的问题。 第3章 叁 叶寻秋手中的笔尖凝着一滴饱满的墨,悬在账册上方,已近半柱香却始终未曾落下。 “喂!”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叶寻秋抬眼,只见堂姐叶悦夏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案另一侧,正叉着腰,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叶寻秋,你怕是练剑把脑子练傻了?大伯的轿子已经停在山庄门口了,人正往正厅去呢。你再怎么不待见他们,好歹也得去见一面吧?总不能让人说我们失了礼数。” 叶寻秋这才恍然回神,笔尖一晃,那滴墨终于“啪”一声落在了账册边缘,污了一小片数字。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叶悦夏见他这副模样,索性绕过桌案,伸手就去戳他的额头:“之前他们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抢咱们商道,你都能按兵不动。这次都舞到你眼皮子底下了,你倒怕了不成?” “阿姊——”叶寻秋拖长了声音,偏头躲开她的指尖,“我这便去。他们有命来抢,怕是没命全身而退。” 他低头,手指抚过腰间那块玉佩——那是大哥早年赠他的生辰礼。 他指尖描摹着熟悉的纹路,似是说给自己听,也似是说给兄长听:“这条洛阳商道,是大哥亲自带着人,一趟趟拿命护下来的。我断不可能让了它。” 正厅内,熏香袅袅,气氛却凝滞。 叶白山坐在客座首位,端着茶盏,脸上堆着惯常的和煦笑容,眼角的纹路里却藏着精明与算计。他身后只跟着两个心腹随从。 “哎呀,寻秋来了。”见叶寻秋步入正厅,叶白山立刻放下茶盏,笑容更加热络几分,“几月不见,叶小少爷如今真是一表人才,气度非凡,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以你为荣啊。” 叶寻秋并未依礼在主位坐下,而是径直走到厅中,停在了叶白山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他连虚与委蛇的寒暄都懒得做,只极其短促地嗤笑了一声:“大伯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 他顿了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把手伸过来,想从我这里抢东西? 叶白山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加深了些,带着一种长辈看待不懂事晚辈的宽容:“寻秋这话说的,一家人,说什么抢不抢的,不过是…” “直接开门见山吧,叶白山。”叶寻秋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厅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从袖中掏出早就备好的一本账册,看也不看,随手掷在叶白山脚边的地面上,溅起细微的尘埃:“这一月以来,你通过安插的人手,从发往洛阳的商队物资里克扣,转卖,贪墨白银不下百两。你可知道,那是什么物资?那是送往天策前线,给将士们疗伤的药草,修补兵器的材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是军需!你也敢动?!” 叶白山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转动着拇指上一颗硕大莹润的翡翠扳指,不再伪装:“百两白银,对咱们叶家商行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寻秋,都是一家人,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那天策府连年征战,朝廷拨的军饷能有多少?还不是大半靠咱们‘自愿’贴补。多少物资都是我们自掏腰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偶尔周转一些,填补下自家亏空,也是情有可原嘛。” “一家人?”叶寻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往前踱了一步,一字一句,数落着对方的罪状:“一家人,你会暗中霸占商路节点,高价勒索自家商队?一家人,你会拦截,篡改重要情报,致使我大哥的商队在洛阳被狼牙精准埋伏?一家人,每次经你手‘周转’的物资,送到前线时只剩八成,还有一成是你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的劣货,导致我藏剑的名声在北地岌岌可危!” 他越说,语气越冷,最后几乎是字字诛心:“你儿子叶明远,不学无术,整日只会仗着叶家名头,在商行里欺压劳工,强取豪夺,闹出多少风波,败坏了多少名声?这些,桩桩件件,你当我都不知道吗?叶白山,你现在跟我说,我们是一家人?” 数条罪证,清晰分明,掷地有声。 叶寻秋说完,走到主位悠然坐下,身子往后微微一靠,姿态看似放松,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他抬起一条腿,轻轻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玄色靴尖在光线下惬意地上下晃了晃,目光定在叶白山骤然变得难看至极的脸上。 厅内死寂,只有叶白山粗重的呼吸声,和他手中翡翠扳指被捏得咯咯作响的细微声响。 “好…好得很!”叶白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的肉因愤怒而微微抽搐,最后那点伪装的平和也撕破了,露出贪婪算计的真容。 “寻秋,你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生意场上的难处!是,我是动了些手脚,可你也要体谅大伯的难处!那天策府的生意,看着光鲜,实则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叶白山声音有些嘶哑:“粮草、药材、军械,哪一样不是咱们真金白银垫出去的?朝廷拨款拖延克扣,军需价格又被压得极低,长此以往,商行如何支撑?我…我也是为了整个叶家着想!” 他眼珠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与恶意,试图抓住另一根稻草:“再说了,大伯也不是不知道,你和那位天策府的岑小将军…私交甚笃。你顾念旧情,想多帮衬些,大伯理解。可这生意是生意,情分是情分,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私交,就让整个商行,让我们所有姓叶的,都跟着做这赔本的买卖吧?” 这话阴毒,不仅将他的贪墨行为粉饰成“为家族着想”,更暗指叶寻秋假公济私,因与岑朔的私情而损害家族利益。 叶寻秋的眼神瞬间更冷了几分,搭在膝盖上的腿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私交?赔本买卖?” 他冷笑一声:“叶白山,你摸着你那串价值千金的珠子再说一遍!这些年,藏剑庄内庄外,哪一次不是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收购你名下工坊产出的次等铁矿?那些东西根本不够格送上战场,是我让人另辟渠道消化,甚至贴钱弥补你的损失!你真当我是瞎子,还是以为藏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专为填你的贪欲?!” 他声音不高,却劈开了叶白山最后的遮羞布:“我念在血脉亲情,给你留了余地,让你体面抽身。你却得寸进尺,还敢拿我与岑朔之事来做文章?” 叶白山被他揭穿底牌,脸上红白交错,又惊又怒,口不择言道:“你与那天策——” “喊我?”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断了叶白山未尽的恶语。 下一刻,岑朔的身影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并未穿那身标志性的天策玄甲,只一身藏剑山庄常见的常服,衬得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他何时来的?听了多久? 叶白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当然认得岑朔,更知道这位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岑小将军在军中和朝中的分量,以及他背后那位更为可怕的岑老将军。 岑朔走到叶寻秋身边,并未坐下,只是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叶寻秋所坐椅子的椅背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维护与亲近。 他看向叶白山,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叶老板,方才似乎提到了我?不知有何见教?”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平淡地问了一句。可厅内的气压,却陡然又降了数分。 那些原本只属于家族内部龃龉的算计与指责,因一个“外人”的介入,性质瞬间变得微妙而危险起来。 叶白山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上的冷汗,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叶寻秋侧头,看了岑朔一眼。他复又转向叶白山,声音带着一丝厌倦:“看来,大伯是没什么‘见教’了。” “哦,对了。”叶寻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叶白山,你今日犯下的最不该的一个错误,就是…只带了这么两个人,就敢来与我见面。” 叶悦夏赶到正厅时,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已散去了大半,只余下丝丝缕缕铁锈味缠绕在梁柱间,混合着试图掩盖什么的沉水香,形成一种古怪的味道。 厅内已被大致清理过,青砖地面泛着水光,但砖缝深处依旧透出几缕洗刷不净的暗红。 两名仆役正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最后一点沾染了污渍的毡毯卷起,匆匆抬走。 叶寻秋独自站在敞开的窗边,背对着门口。他手中拿着一方素白的丝帕,正垂着眼,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擦拭着手中的轻剑。 剑身狭长,此刻已光洁到可以映出日光。可他擦拭的动作却不停,仿佛那上面沾染了某种看不见的,更顽固的脏污。。 而在正厅另一侧的门旁,一道身影安静地倚着门框。 岑朔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望着窗边那个擦拭长剑的背影。 他听到了方才厅中的一切。从叶白山贪婪的狡辩,到叶寻秋冰冷的控诉,以及利刃破风,戛然而止的声响。 这是藏剑的家事,是叶寻秋必须亲手了结的债。他能做的,只是在这里,在他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听到脚步声,叶寻秋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都处理干净了?”叶悦夏停在几步外,声音比平日低了许多。她目光掠过地面上未干的水迹,最后落在弟弟执剑的背影上。 岑朔也注意到了她,两人目光短暂相接,那将军对她微微颔首。 “嗯。”叶寻秋应了一声,“兄长的仇,商道的仇,还有那些因为穿了他叶白山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的铠甲,而丧命在战场上的天策将士的仇…”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死不足惜。” 叶悦夏沉默了片刻。她知道大伯一房这些年做的腌臜事。 但亲耳听到“死不足惜”从素来克己守礼,甚至显得有些过分温和的弟弟口中说出,冲击力依旧巨大。 她看向岑朔,发现对方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讶异,仿佛早已明白,也早已接受。 “那…叶明远呢?”她终究还是问了。那是大伯的独子,他们的堂兄,也是这些年仗势欺人的主谋之一。 叶寻秋缓缓转过身,他手中擦拭得锃亮的长剑垂在身侧,剑尖斜指地面,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斑:“他的儿子会落得同一个下场。” 叶悦夏心头一跳,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岑朔动了。他离开了倚靠的门框,步伐不快,却稳定地穿过厅堂,走向叶寻秋。 他在叶寻秋面前停下,他的手心温热,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轻轻覆上了叶寻秋握着丝帕和剑柄的那只手。 “剑擦得太久,该歇了。”岑朔的声音不高,“剩下的,交给你阿姊,也交给我。” 叶悦夏看着这一幕,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松了些许。 她迅速接话道:“山庄内外,我会打点干净,不会留下话柄。北边那边…岑将军,若有什么风声或需要配合的,还望直言。” 她知道,叶白山在北地经营多年,他的“失踪”,后续的扫尾,或许少不了岑朔那边的人脉与手段。 岑朔转头对叶悦夏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放心。” 叶寻秋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望向北方天际。那里有战场,有狼牙,有需要源源不断物资支撑的天策将士,也有此刻正握着他手的这个人。 他握着剑柄的手,在岑朔的掌心下,终于缓缓松开了些。 第4章 肆 夜已深,藏剑山庄各处灯火渐次熄灭,岑朔屋子的那扇窗,还晕着一团暖黄的光。 岑朔在自己房里已经对着那张信纸枯坐了半个时辰。桌角堆了好几个揉皱的纸团,墨迹在砚台边缘快要干涸。 他咬着笔杆,拧着眉头,平日里在战场上下命令写战报都干脆利落的手,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 一开始,他试图写得公事公办:“父亲敬启:儿于日前剿匪时受轻伤,已得妥善医治,现于藏剑山庄静养,不日即可痊愈,望父亲勿念。” 可这太生硬,也太假。 老头子眼毒心明,一句“轻伤”和“藏剑山庄”,恐怕立刻就能品出不对劲。什么样的“轻伤”需要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静养”? 他又试着写得轻松些:“爹,我没啥大事,就是胸口被狼牙的刀蹭了一下,在寻秋这儿歇几天就好,江南水软,养人。” 不行,这像撒娇,老头子看了怕不是要吹胡子瞪眼,觉得他没出息,一点小伤就跑到别人家躲清闲,还“寻秋”、“寻秋”的叫得亲热。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伤口被牵动,疼得他“嘶”了一声。视线落在远处书房亮着的灯笼上,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踌躇再三,走到叶寻秋房门口,他抬手,轻轻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叶寻秋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疲惫。 岑朔推门进去,叶寻秋正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本账册,手中朱笔未停。 叶寻球见是他,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眼:“这么晚了,伤口又疼了?” “没……”岑朔难得有些局促,摸了摸鼻子,磨磨蹭蹭走到书案前,把手里那团皱巴巴的信纸展开,铺在叶寻秋面前的账册上,“那个…帮我看看,这信怎么写合适?” 叶寻秋的目光落在那涂改得乱七八糟的信纸上,眉梢动了一下。 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好整以暇看着岑朔:“给岑老将军的?” “嗯。”岑朔点头,像做错事等着先生指点迷津的学生。 “你想怎么写?”叶寻秋问,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岑朔稍微站直了些,开始陈述他的“构思”:“我想先说明受伤情况,但不必说得太严重,免得他担心,就说‘皮肉之伤,无碍筋骨,现已稳定’…” 叶寻秋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然后…解释为何来藏剑养伤,”岑朔的语速不知不觉快了些,“可以说北地苦寒,不利于伤口愈合,江南气候温润,药材也齐全…藏剑山庄请的医师手法精妙,尤其善治外伤毒患…” 叶寻秋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岑朔越说越顺畅,不知不觉偏离了最初的“报平安”主题:“还有,藏剑这边清静,没什么人打扰,适合静养。吃食也精细,都是温补调理的。庄子里景致也好,看看湖光山色,心情舒畅,对恢复也好…寻秋照顾得特别周到,事事亲力亲为…” 他说得认真,甚至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夸耀,仿佛在向父亲极力推荐一个绝佳的休养胜地,以及一个绝佳的照料者。 叶寻秋听着岑朔从伤势汇报,一路跑偏到藏剑山庄的种种优点,最后竟然落脚在“寻秋你也照顾得特别周到”上,眉峰渐渐挑起,眼中漫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最后,化作一个简短的的质疑声:“嗯?” 这一声让岑朔滔滔不绝的陈述戛然而止。他愣愣看着叶寻秋脸上那微妙的表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那些话,字字句句,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在拐着弯夸叶寻秋本人?甚至隐隐有种“我在这里特别好,特别不想走”的意思? 岑朔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抓回那张信纸,胡乱团了团,眼神躲闪,语无伦次:“不是…我是说…算了算了,我自己再想想…” 他转身就想溜,却被叶寻秋叫住:“回来。” 叶寻秋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意。他重新拿起笔,从旁边抽出一张干净的信来,蘸了墨,笔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写出一行行清隽沉稳的字迹。 他没有问岑朔具体伤情细节,也没有再听岑朔那些混乱的“理由”,只是以岑朔的口吻,写了一封简明扼要,措辞得体的家书。 重点说明了伤情已得控制,需静养一段时日,江南气候适宜恢复,待伤势稳固便即返营,请父亲宽心。 客观,冷静,挑不出错处,也绝无半句容易引人遐想的话。 写罢,他将信纸轻轻吹干,递给呆立在旁边的岑朔。 “照这个誊抄一份即可。”叶寻秋嘱咐道,“令尊军务繁忙,无需赘言,报个平安便是。” 岑朔接过那张信笺,看着上面漂亮的字迹,心里那点刚才冒头的混乱情绪沉淀了下来,却又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他捏着信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缘,没有立刻离开。 书房里很静,只有烛火偶尔哔剥的轻响。 叶寻秋已经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账册上。 就在叶寻秋以为他要离开时,岑朔忽然开口:“你想我回去吗?” 叶寻秋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岑朔目光直直地看向他:“的确是我不请自来,扰了你清净。若你觉着不便,或是不想我留在这里,待伤好些,我便…”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已足够明白。 叶寻秋没有立刻回答。 想他回去吗? 理智在叫嚣着当然应该。岑朔的战场在北地,他的责任在军营。 留在藏剑,于理不合,于情更是危险。 他的伤需要静养不假,但藏剑并非唯一的选择。让他回去,对彼此都好的。 可是… 良久,叶寻秋终于抬起眼,用一种几乎叹息般的语气反问道:“你的伤真的‘好些’了吗?” 他没有问“你想走吗”,也没有说“我希望你留下”。 岑朔听懂了。他往前走了一小步,靠近书案,离那端坐的人,更近了些。 “疼还是疼的。”他老实承认,“但在这里总觉得,能好得快些。” 叶寻秋避开了岑朔过于直接的目光,重新看向账册:“那便等伤‘好全’了再说。天策府那边,不是还有你徒弟顶着?” “嗯。”岑朔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追问,“那我回去抄信。” 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叶寻秋独自坐在原处,久久未动。 有些答案,或许无法宣之于口。但至少今夜,江南的春风,还能多留住一道影子。 第5章 伍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 岑朔起了个大早,将昨夜重新誊抄的家书封好,亲自送给早早候在庄门口的信使。那信使一身利落短打,是藏剑山庄常用的驿路好手,见岑朔出来,连忙抱拳行礼。 “务必亲手交到我父亲手中,路上小心。”岑朔递过信,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沿路的关隘和可能的风雨。 待信使离去,岑朔才转身慢慢向回走,身后却传来另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与人语。 岑朔回头,只见叶寻秋正从庄外归来。 他并非独自一人,身后跟着三四位身着藏剑服饰,气质干练的弟子或管家模样的人。 每人手中都捧着或抱着些卷宗,面上均带着疲惫,却又精神紧绷,显然是一夜忙碌,或是一早便处理了要紧事务。 叶寻秋走在最前,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外罩着件同色系的薄氅,神色间是一贯的沉静,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透出些许倦色。 岑朔下意识便想开口,想问“怎么这么早从庄外回来”,想问“难道昨夜又没休息”,那些关切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就像他们从小到大无数次寻常的问候一样。 然而,他还未及出声,叶寻秋的目光已扫了过来,落在他身上,微微颔首:“岑将军,早。” 岑将军。 不是“望北”,甚至不是“岑朔”,而是一个带着明确距离感的称呼,如同面对一位值得尊敬但并无私交的盟友。 岑朔所有未出口的关切,都被这三个字堵在了喉间。 他愣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如何回应。 叶寻秋身后的那几位,听到自家少爷如此称呼,立刻也反应过来,纷纷朝着岑朔躬身行礼:“见过岑将军。” “不必多礼。”岑朔几乎是凭着本能,扯出一个合乎礼仪的声音。 叶寻秋的目光并未在岑朔身上过多停留,仿佛真的只是偶遇,打了个照面。 他对身旁一位管事低声交代了句什么,那老管事闻言,立刻停住了紧跟的脚步,朝着叶寻秋的背影恭敬地躬了躬身,随即转向仍立在原地的岑朔。 其余几人则毫无停滞,依旧簇拥着步履未缓的叶寻秋,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内院的曲折回廊深处。 老管事走到岑朔面前,态度依旧恭敬。 他先是对岑朔拱手为礼,然后才清晰缓慢说道:“岑将军,少爷方才吩咐老奴转告您,晨间风露寒凉,您身上有伤,不宜久立。请您务必按时将药换了。” 他抬眼看了看岑朔的脸色,才将最重要的话说出:“少爷还说,待您换过药,若无其他要事,可去寻他。少爷在书房等您。” “有劳传话。” 岑朔开口,“我记下了。” 老管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侧身让开道路,目送岑朔朝着他暂居的客院方向走去。 书房内,几位心腹肃立桌前,大气也不敢出。 “货被扣在金水镇,叶明远放的狠话,都核实了?”叶寻秋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手指摩挲着手边的青玉镇纸。 “回少爷,千真万确。”押货的弟子额头渗出细汗,“三批货,两批是普通商货,但最要紧的那一批,这个月必须送到天策大营的物资。清单和契卷在此。”他将几页纸恭敬地推上前。 叶寻秋没有立刻去看:“时间掐得这么准。我们这边刚处理完叶白山,他那边就立刻扣货发难,消息走漏得未免太快。” 叶白山之事,他自认处理得足够隐秘迅速,庄内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皆是绝对可靠之辈。 叶明远远在金水镇,一个纨绔子弟,何来如此迅捷的反应? “少爷怀疑…庄内有暗桩?”掌管内部人事的李管事脸色微变。 “不是怀疑,是必然。”叶寻秋指尖轻轻叩击桌面,“叶白山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即便拔了主干,难保没有我们未曾察觉的细根须蔓,潜伏在暗处,通风报信。” 叶明远扣下的偏偏是运往天策的军需,时机又卡在契卷将到期,前线急用的节骨眼上。 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将祸水引向天策,意图加剧藏剑与天策府之间的摩擦,甚至破坏这条由兄长和自己苦心维持多年的补给线? “查。”叶寻秋吐出一个字,“庄内所有与金水镇,与叶白山旧部有往来的人,重新筛一遍。外松内紧,不要打草惊蛇。另外,立刻调拨一批同等效用的物资,不计成本,用最快的方式秘密送往天策府。” “是!”押货弟子连忙应下,但脸上忧色未褪,“少爷,那金水镇扣下的货…叶明远此人如今丧心病狂,若真毁了那批货,或者将事情闹得更大…” “他不敢真毁。”叶寻秋打断他,“毁了,他就彻底没了要挟的筹码,也绝了任何后路。他要的是谈条件,或者是制造更大的混乱,让我们顾此失彼,这不就是叶白山要的吗?”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岑朔的样子。 岑朔处理这类突袭的任务是行家,而且那批货本就是天策所需,于公于私… 叶寻秋正欲继续部署,忽然—— “笃、笃。” 叶寻秋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转向紧闭的房门。 “进来。”他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门被推开,岑朔站在门口,先是对书房内的几位略一颔首,随即目光便落在了书案后的叶寻秋身上。 几位见状,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极有眼色地躬身:“少爷,岑将军,我等先告退,去安排方才议定之事。” 叶寻秋默许了他们离去。 叶寻秋看着岑朔一步步走进来,绕过书案,在他身边停下,扫过摊开的账册和契卷,开门见山道:“金水镇的事,我听到了。需要我做什么?” 叶寻秋没有立刻回答岑朔的问题。 他目光低垂,也落在契卷写着的“天策左翼大营”那几个刺目的字眼上。 “金水镇的货,要拿回来。叶明远,要处理。”叶寻秋将契卷递给岑朔,“强攻不明智,拖延更不可取。我们需要一个…让对方意想不到,也无从防备的切入点。” “所以,岑望北,在筹划具体行动之前,我需要你先配合我演一场戏。” 岑朔蹙眉:“演戏?” 叶寻秋点头:“演一场给暗桩,也给可能躲在叶明远背后,或等着看藏剑与天策翻脸的人看的戏。” 他转过身子,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短暂的距离:“我要你‘不经意’地,让某些人‘看到’或‘猜到’,你岑朔岑将军此次南下,绝非仅仅为了养伤。你与我叶寻秋,也绝非寻常盟友那么简单。” 证明“私交甚笃”,甚至是超越寻常的亲密,这正是昨日叶白山曾试图用来威胁他的把柄。此刻,却要被他主动拿来,作为破局的棋子。 岑朔凝视着叶寻秋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眸子里此刻翻涌的决断和算计。 那眼神锐利如剑,总能轻易剖开纷乱局势,也能毫不犹豫地将自身最隐秘的情感化作布局的棋子。 这不是岑朔记忆里全部的叶寻秋。 那时的叶寻秋,有柔软,有慌乱。像一块未经彻底淬火的精铁,虽有锋芒,却仍带着原本的韧性与温度。 而眼前的叶寻秋,经年累月,已将自己淬炼成了一柄出鞘必见锋芒的利剑。 岑朔看着这样的叶寻秋,心头没有半分陌生或疏离,反而更加喜欢眼前这个人。 “我协助你。”岑朔再次开口,“但这不是演戏。” 岑朔向前又迈了极小的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我对你,从来就不是演戏。” 他抬手,虚虚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叶寻秋:“你要利用这个去设局,可以。你要让暗桩看到,让叶明远看到,让所有人都看到,也可以。但对我而言,那只是把我一直放在这里的东西,拿出来而已。” 叶寻秋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关于如何劝岑朔入局的话语,在这一刻,都被岑朔的一番话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看着岑朔,胸口某个地方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却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他要利用这份真心去做局吗? 将这份藏在心底的感情,主动暴露在众人面前吗? 良久,叶寻秋才极其缓慢地避开岑朔过于灼人的视线:“…好。那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私交甚笃’是什么样子。” 第6章 陆 “什么样子?” 岑朔却并未退开,反而欺身更近。他将手覆在叶寻秋手背上,若有似无地摩挲过叶寻秋的皮肤。 他的声音带着无辜的疑惑:“少爷,我只是答应了你入局。但岑某是个粗人,行军打仗、冲锋陷阵在行。这‘私交甚笃’具体该是个什么模样,该如何‘演’,或者说,该如何让人信服——” “还得少爷您,亲自来教教我。” 教他? 叶寻秋的呼吸彻底乱了。 教他如何将那些自己都不敢细想,更不敢示人的亲密与眷恋,外化成足以取信于敌,迷惑暗桩的“证据”? 这哪里是请教,这分明是逼他亲手拆开自己的心防,逼他在算计与真心的悬崖边上,走出第一步。 最终,叶寻秋吸了一口气。 他试图抽回被岑朔按住的手,对方也没有强留,顺势松开了些许,但目光依旧未移。 叶寻秋的手重获自由,却并未远离。他指尖微微发颤,在空中悬停了一瞬,然后缓慢地抬了起来。 他没有去碰岑朔的脸,也没有去做任何过于越界的动作。他只是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了岑朔的胸口。 “第一步。”叶寻秋开口,“伤未愈,便该静养,而我会不放心。” 他抬起眼,强迫自己看进岑朔的眼底:“所以,从今日起,直到金水镇事了,你住在我的院子。起居汤药,我亲自过问。人前不必刻意亲近,但我的视线所及,你需在。” 这是最直观的证明。 在这世上,谁能轻易踏足藏剑少爷的私人院落?谁能令他亲自过问汤药起居? “第二步呢?”岑朔哑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更深的渴望。 叶寻秋收回了手指,指尖蜷缩进掌心。 仅仅将岑朔纳入自己的领域还不够,那或许能震慑一部分暗处的眼睛,但不足以让真正的对手确信。他需要给这场戏一个更危险的落点。 “第二步,这几日,我会择机带你出席一些山庄内外的私人场合。不是议事堂那样的地方,是家宴,至交好友的小聚,甚至是与某些需要格外留意的商行私下会面。” 叶寻秋微微侧过脸,余光能瞥见岑朔依旧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下文。 “在这些场合里,你需要做的,不是冲锋陷阵,也不是巧言令色。” 叶寻秋目光重新与岑朔相接,那里面没有了方才的慌乱与挣扎,“你只需要在场。” “在场?” 岑朔眉峰微挑。 “对,在场。” 叶寻秋肯定道,“不必刻意与我亲近,你的座位会在我身侧。也不必多言,我会自然征询你的意见,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你的酒盏空了,我会为你斟满。但最终的那道指令,必须出自我。” 岑朔明白,这些宴会的座位位置,话语权,乃至细节处的关照,都将成为旁人解读他们关系的谈资。 “所以…”叶寻秋语气郑重,像布下一道不容违逆的军令,“岑朔,你需要做足准备。准备好,承受随之而来的所有审视,猜度乃至明枪暗箭。” 他将可能的后果**裸地摊开在岑朔面前。所谓“私交甚笃”的第二步,便是携手步入一个更复杂的地方,将彼此的后背彻底交付。 岑朔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畏惧或犹豫,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满足的表情来。 “明白了。” 他说,“少爷亲自教的东西,岑某一定学到位。” 距离书房那番谈话,已经过去近两个时辰。 日头渐高,藏剑山庄的剑炉旁,热浪比起平日更显灼人。 并非炉火格外旺盛,而是某个本应静养的身影,此刻正杵在炉旁,寸步不离缀在叶寻秋身后半步之遥。 叶寻秋手中握着一柄刚刚淬火完毕,尚待打磨的重剑胚子,他正凝神查看剑身上的纹路,感受其冷却过程中的变化。 然而,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以及那几乎同步的呼吸声,却不断刮着他绷紧的神经。 叶寻秋额角的血管烦躁地跳了跳,终于忍不住,将剑胚插入一旁的冷却槽,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蒸腾起一片白雾。 他转过身,眉头微蹙,看向身后那个抱着手臂的家伙。 “岑望北。” 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却还是多出一丝恼意,“两个时辰前,我说的‘视线所及,你需在’,不是让你像我的影子一样,连剑炉都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 炉火蒸腾下,岑朔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的脖颈划落,没入衣领。 听到叶寻秋的指责,岑朔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狡黠的弧度。 “寻秋此言差矣。” 岑朔的声音不高,“你在这炉火熊熊之地,拿着刚出火的红铁,我若不守着,万一烫了手,或是被火星溅着,岂不是我的失职?” 他眼底笑意更深,又慢悠悠补上一句:“况且,寻秋教得好,我这学生总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叶寻秋被噎得一滞。 这混账东西,学起这些来倒是举一反三。 岑朔说着话,眼神还意有所指地扫了一圈周围。 几个正在不远处捶打剑胚的铸剑师傅和弟子早已脱了外袍,甚至有人光着膀子,汗流浃背。 岑朔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叶寻秋身上,视线在他同样被汗濡湿了鬓角和脖颈的皮肤上停留了一瞬。 他忽然向前倾了倾身,那热气几乎要扑到叶寻秋通红的耳根:“不过说真的,寻秋,这里是真热啊。” 他仿佛只是单纯抱怨:“你看他们…”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光着膀子的弟子,又慢悠悠地落回叶寻秋紧扣的衣领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叶寻秋只觉得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皮肤都像是要烧起来。 他瞪着岑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我、不、脱!” 岑朔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的笑意要满溢出来。 他没有再逼近,只是重新抱臂,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哦。” 他应了一声,拖长了调子,却依旧流连在叶寻秋泛红的脖颈和紧抿的唇上,像是在默默丈量这道防线还能坚守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