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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肆

作者:羡春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已深,藏剑山庄各处灯火渐次熄灭,岑朔屋子的那扇窗,还晕着一团暖黄的光。


    岑朔在自己房里已经对着那张信纸枯坐了半个时辰。桌角堆了好几个揉皱的纸团,墨迹在砚台边缘快要干涸。


    他咬着笔杆,拧着眉头,平日里在战场上下命令写战报都干脆利落的手,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


    一开始,他试图写得公事公办:“父亲敬启:儿于日前剿匪时受轻伤,已得妥善医治,现于藏剑山庄静养,不日即可痊愈,望父亲勿念。”


    可这太生硬,也太假。


    老头子眼毒心明,一句“轻伤”和“藏剑山庄”,恐怕立刻就能品出不对劲。什么样的“轻伤”需要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静养”?


    他又试着写得轻松些:“爹,我没啥大事,就是胸口被狼牙的刀蹭了一下,在寻秋这儿歇几天就好,江南水软,养人。”


    不行,这像撒娇,老头子看了怕不是要吹胡子瞪眼,觉得他没出息,一点小伤就跑到别人家躲清闲,还“寻秋”、“寻秋”的叫得亲热。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伤口被牵动,疼得他“嘶”了一声。视线落在远处书房亮着的灯笼上,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踌躇再三,走到叶寻秋房门口,他抬手,轻轻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叶寻秋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疲惫。


    岑朔推门进去,叶寻秋正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本账册,手中朱笔未停。


    叶寻球见是他,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眼:“这么晚了,伤口又疼了?”


    “没……”岑朔难得有些局促,摸了摸鼻子,磨磨蹭蹭走到书案前,把手里那团皱巴巴的信纸展开,铺在叶寻秋面前的账册上,“那个…帮我看看,这信怎么写合适?”


    叶寻秋的目光落在那涂改得乱七八糟的信纸上,眉梢动了一下。


    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好整以暇看着岑朔:“给岑老将军的?”


    “嗯。”岑朔点头,像做错事等着先生指点迷津的学生。


    “你想怎么写?”叶寻秋问,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岑朔稍微站直了些,开始陈述他的“构思”:“我想先说明受伤情况,但不必说得太严重,免得他担心,就说‘皮肉之伤,无碍筋骨,现已稳定’…”


    叶寻秋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然后…解释为何来藏剑养伤,”岑朔的语速不知不觉快了些,“可以说北地苦寒,不利于伤口愈合,江南气候温润,药材也齐全…藏剑山庄请的医师手法精妙,尤其善治外伤毒患…”


    叶寻秋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岑朔越说越顺畅,不知不觉偏离了最初的“报平安”主题:“还有,藏剑这边清静,没什么人打扰,适合静养。吃食也精细,都是温补调理的。庄子里景致也好,看看湖光山色,心情舒畅,对恢复也好…寻秋照顾得特别周到,事事亲力亲为…”


    他说得认真,甚至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夸耀,仿佛在向父亲极力推荐一个绝佳的休养胜地,以及一个绝佳的照料者。


    叶寻秋听着岑朔从伤势汇报,一路跑偏到藏剑山庄的种种优点,最后竟然落脚在“寻秋你也照顾得特别周到”上,眉峰渐渐挑起,眼中漫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最后,化作一个简短的的质疑声:“嗯?”


    这一声让岑朔滔滔不绝的陈述戛然而止。他愣愣看着叶寻秋脸上那微妙的表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那些话,字字句句,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在拐着弯夸叶寻秋本人?甚至隐隐有种“我在这里特别好,特别不想走”的意思?


    岑朔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抓回那张信纸,胡乱团了团,眼神躲闪,语无伦次:“不是…我是说…算了算了,我自己再想想…”


    他转身就想溜,却被叶寻秋叫住:“回来。”


    叶寻秋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意。他重新拿起笔,从旁边抽出一张干净的信来,蘸了墨,笔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写出一行行清隽沉稳的字迹。


    他没有问岑朔具体伤情细节,也没有再听岑朔那些混乱的“理由”,只是以岑朔的口吻,写了一封简明扼要,措辞得体的家书。


    重点说明了伤情已得控制,需静养一段时日,江南气候适宜恢复,待伤势稳固便即返营,请父亲宽心。


    客观,冷静,挑不出错处,也绝无半句容易引人遐想的话。


    写罢,他将信纸轻轻吹干,递给呆立在旁边的岑朔。


    “照这个誊抄一份即可。”叶寻秋嘱咐道,“令尊军务繁忙,无需赘言,报个平安便是。”


    岑朔接过那张信笺,看着上面漂亮的字迹,心里那点刚才冒头的混乱情绪沉淀了下来,却又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他捏着信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缘,没有立刻离开。


    书房里很静,只有烛火偶尔哔剥的轻响。


    叶寻秋已经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账册上。


    就在叶寻秋以为他要离开时,岑朔忽然开口:“你想我回去吗?”


    叶寻秋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岑朔目光直直地看向他:“的确是我不请自来,扰了你清净。若你觉着不便,或是不想我留在这里,待伤好些,我便…”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已足够明白。


    叶寻秋没有立刻回答。


    想他回去吗?


    理智在叫嚣着当然应该。岑朔的战场在北地,他的责任在军营。


    留在藏剑,于理不合,于情更是危险。


    他的伤需要静养不假,但藏剑并非唯一的选择。让他回去,对彼此都好的。


    可是…


    良久,叶寻秋终于抬起眼,用一种几乎叹息般的语气反问道:“你的伤真的‘好些’了吗?”


    他没有问“你想走吗”,也没有说“我希望你留下”。


    岑朔听懂了。他往前走了一小步,靠近书案,离那端坐的人,更近了些。


    “疼还是疼的。”他老实承认,“但在这里总觉得,能好得快些。”


    叶寻秋避开了岑朔过于直接的目光,重新看向账册:“那便等伤‘好全’了再说。天策府那边,不是还有你徒弟顶着?”


    “嗯。”岑朔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追问,“那我回去抄信。”


    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叶寻秋独自坐在原处,久久未动。


    有些答案,或许无法宣之于口。但至少今夜,江南的春风,还能多留住一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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