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秋手中的笔尖凝着一滴饱满的墨,悬在账册上方,已近半柱香却始终未曾落下。
“喂!”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叶寻秋抬眼,只见堂姐叶悦夏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案另一侧,正叉着腰,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叶寻秋,你怕是练剑把脑子练傻了?大伯的轿子已经停在山庄门口了,人正往正厅去呢。你再怎么不待见他们,好歹也得去见一面吧?总不能让人说我们失了礼数。”
叶寻秋这才恍然回神,笔尖一晃,那滴墨终于“啪”一声落在了账册边缘,污了一小片数字。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叶悦夏见他这副模样,索性绕过桌案,伸手就去戳他的额头:“之前他们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抢咱们商道,你都能按兵不动。这次都舞到你眼皮子底下了,你倒怕了不成?”
“阿姊——”叶寻秋拖长了声音,偏头躲开她的指尖,“我这便去。他们有命来抢,怕是没命全身而退。”
他低头,手指抚过腰间那块玉佩——那是大哥早年赠他的生辰礼。
他指尖描摹着熟悉的纹路,似是说给自己听,也似是说给兄长听:“这条洛阳商道,是大哥亲自带着人,一趟趟拿命护下来的。我断不可能让了它。”
正厅内,熏香袅袅,气氛却凝滞。
叶白山坐在客座首位,端着茶盏,脸上堆着惯常的和煦笑容,眼角的纹路里却藏着精明与算计。他身后只跟着两个心腹随从。
“哎呀,寻秋来了。”见叶寻秋步入正厅,叶白山立刻放下茶盏,笑容更加热络几分,“几月不见,叶小少爷如今真是一表人才,气度非凡,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以你为荣啊。”
叶寻秋并未依礼在主位坐下,而是径直走到厅中,停在了叶白山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他连虚与委蛇的寒暄都懒得做,只极其短促地嗤笑了一声:“大伯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
他顿了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把手伸过来,想从我这里抢东西?
叶白山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加深了些,带着一种长辈看待不懂事晚辈的宽容:“寻秋这话说的,一家人,说什么抢不抢的,不过是…”
“直接开门见山吧,叶白山。”叶寻秋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厅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从袖中掏出早就备好的一本账册,看也不看,随手掷在叶白山脚边的地面上,溅起细微的尘埃:“这一月以来,你通过安插的人手,从发往洛阳的商队物资里克扣,转卖,贪墨白银不下百两。你可知道,那是什么物资?那是送往天策前线,给将士们疗伤的药草,修补兵器的材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是军需!你也敢动?!”
叶白山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转动着拇指上一颗硕大莹润的翡翠扳指,不再伪装:“百两白银,对咱们叶家商行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寻秋,都是一家人,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那天策府连年征战,朝廷拨的军饷能有多少?还不是大半靠咱们‘自愿’贴补。多少物资都是我们自掏腰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偶尔周转一些,填补下自家亏空,也是情有可原嘛。”
“一家人?”叶寻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往前踱了一步,一字一句,数落着对方的罪状:“一家人,你会暗中霸占商路节点,高价勒索自家商队?一家人,你会拦截,篡改重要情报,致使我大哥的商队在洛阳被狼牙精准埋伏?一家人,每次经你手‘周转’的物资,送到前线时只剩八成,还有一成是你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的劣货,导致我藏剑的名声在北地岌岌可危!”
他越说,语气越冷,最后几乎是字字诛心:“你儿子叶明远,不学无术,整日只会仗着叶家名头,在商行里欺压劳工,强取豪夺,闹出多少风波,败坏了多少名声?这些,桩桩件件,你当我都不知道吗?叶白山,你现在跟我说,我们是一家人?”
数条罪证,清晰分明,掷地有声。
叶寻秋说完,走到主位悠然坐下,身子往后微微一靠,姿态看似放松,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他抬起一条腿,轻轻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玄色靴尖在光线下惬意地上下晃了晃,目光定在叶白山骤然变得难看至极的脸上。
厅内死寂,只有叶白山粗重的呼吸声,和他手中翡翠扳指被捏得咯咯作响的细微声响。
“好…好得很!”叶白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的肉因愤怒而微微抽搐,最后那点伪装的平和也撕破了,露出贪婪算计的真容。
“寻秋,你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生意场上的难处!是,我是动了些手脚,可你也要体谅大伯的难处!那天策府的生意,看着光鲜,实则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叶白山声音有些嘶哑:“粮草、药材、军械,哪一样不是咱们真金白银垫出去的?朝廷拨款拖延克扣,军需价格又被压得极低,长此以往,商行如何支撑?我…我也是为了整个叶家着想!”
他眼珠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与恶意,试图抓住另一根稻草:“再说了,大伯也不是不知道,你和那位天策府的岑小将军…私交甚笃。你顾念旧情,想多帮衬些,大伯理解。可这生意是生意,情分是情分,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私交,就让整个商行,让我们所有姓叶的,都跟着做这赔本的买卖吧?”
这话阴毒,不仅将他的贪墨行为粉饰成“为家族着想”,更暗指叶寻秋假公济私,因与岑朔的私情而损害家族利益。
叶寻秋的眼神瞬间更冷了几分,搭在膝盖上的腿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私交?赔本买卖?”
他冷笑一声:“叶白山,你摸着你那串价值千金的珠子再说一遍!这些年,藏剑庄内庄外,哪一次不是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收购你名下工坊产出的次等铁矿?那些东西根本不够格送上战场,是我让人另辟渠道消化,甚至贴钱弥补你的损失!你真当我是瞎子,还是以为藏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专为填你的贪欲?!”
他声音不高,却劈开了叶白山最后的遮羞布:“我念在血脉亲情,给你留了余地,让你体面抽身。你却得寸进尺,还敢拿我与岑朔之事来做文章?”
叶白山被他揭穿底牌,脸上红白交错,又惊又怒,口不择言道:“你与那天策——”
“喊我?”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断了叶白山未尽的恶语。
下一刻,岑朔的身影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并未穿那身标志性的天策玄甲,只一身藏剑山庄常见的常服,衬得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他何时来的?听了多久?
叶白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当然认得岑朔,更知道这位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岑小将军在军中和朝中的分量,以及他背后那位更为可怕的岑老将军。
岑朔走到叶寻秋身边,并未坐下,只是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叶寻秋所坐椅子的椅背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维护与亲近。
他看向叶白山,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叶老板,方才似乎提到了我?不知有何见教?”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平淡地问了一句。可厅内的气压,却陡然又降了数分。
那些原本只属于家族内部龃龉的算计与指责,因一个“外人”的介入,性质瞬间变得微妙而危险起来。
叶白山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上的冷汗,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叶寻秋侧头,看了岑朔一眼。他复又转向叶白山,声音带着一丝厌倦:“看来,大伯是没什么‘见教’了。”
“哦,对了。”叶寻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叶白山,你今日犯下的最不该的一个错误,就是…只带了这么两个人,就敢来与我见面。”
叶悦夏赶到正厅时,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已散去了大半,只余下丝丝缕缕铁锈味缠绕在梁柱间,混合着试图掩盖什么的沉水香,形成一种古怪的味道。
厅内已被大致清理过,青砖地面泛着水光,但砖缝深处依旧透出几缕洗刷不净的暗红。
两名仆役正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最后一点沾染了污渍的毡毯卷起,匆匆抬走。
叶寻秋独自站在敞开的窗边,背对着门口。他手中拿着一方素白的丝帕,正垂着眼,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擦拭着手中的轻剑。
剑身狭长,此刻已光洁到可以映出日光。可他擦拭的动作却不停,仿佛那上面沾染了某种看不见的,更顽固的脏污。。
而在正厅另一侧的门旁,一道身影安静地倚着门框。
岑朔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望着窗边那个擦拭长剑的背影。
他听到了方才厅中的一切。从叶白山贪婪的狡辩,到叶寻秋冰冷的控诉,以及利刃破风,戛然而止的声响。
这是藏剑的家事,是叶寻秋必须亲手了结的债。他能做的,只是在这里,在他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听到脚步声,叶寻秋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都处理干净了?”叶悦夏停在几步外,声音比平日低了许多。她目光掠过地面上未干的水迹,最后落在弟弟执剑的背影上。
岑朔也注意到了她,两人目光短暂相接,那将军对她微微颔首。
“嗯。”叶寻秋应了一声,“兄长的仇,商道的仇,还有那些因为穿了他叶白山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的铠甲,而丧命在战场上的天策将士的仇…”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死不足惜。”
叶悦夏沉默了片刻。她知道大伯一房这些年做的腌臜事。
但亲耳听到“死不足惜”从素来克己守礼,甚至显得有些过分温和的弟弟口中说出,冲击力依旧巨大。
她看向岑朔,发现对方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讶异,仿佛早已明白,也早已接受。
“那…叶明远呢?”她终究还是问了。那是大伯的独子,他们的堂兄,也是这些年仗势欺人的主谋之一。
叶寻秋缓缓转过身,他手中擦拭得锃亮的长剑垂在身侧,剑尖斜指地面,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斑:“他的儿子会落得同一个下场。”
叶悦夏心头一跳,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岑朔动了。他离开了倚靠的门框,步伐不快,却稳定地穿过厅堂,走向叶寻秋。
他在叶寻秋面前停下,他的手心温热,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轻轻覆上了叶寻秋握着丝帕和剑柄的那只手。
“剑擦得太久,该歇了。”岑朔的声音不高,“剩下的,交给你阿姊,也交给我。”
叶悦夏看着这一幕,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松了些许。
她迅速接话道:“山庄内外,我会打点干净,不会留下话柄。北边那边…岑将军,若有什么风声或需要配合的,还望直言。”
她知道,叶白山在北地经营多年,他的“失踪”,后续的扫尾,或许少不了岑朔那边的人脉与手段。
岑朔转头对叶悦夏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放心。”
叶寻秋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望向北方天际。那里有战场,有狼牙,有需要源源不断物资支撑的天策将士,也有此刻正握着他手的这个人。
他握着剑柄的手,在岑朔的掌心下,终于缓缓松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