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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贰

作者:羡春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叶寻秋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跌坐在床沿,继而将自己整个埋进松软的被褥里。


    好险。


    方才那一瞬间,他听着岑朔拿性命开玩笑的话语,那股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情愫,几乎要冲破所有的理智。他差一点就要揪住那人的衣领,想将那些深埋心底的话尽数倒出。


    他真的怕极了。


    这种恐惧深入骨髓,甚至怕到会对任何一封来自天策府的信件产生抗拒。


    每次信使踏进山庄,他的目光总会先掠过那信封的制式与颜色,确认不是噩耗特有的白色信封,才能让悬到喉咙口的心稍稍回落。


    藏剑山庄并非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江湖的风,战场的沙,总会吹到这里


    他记得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同门从北地归来,一身风尘,满眼血丝,带回来的不仅是缺损的兵器订单,还有一个师弟战死在关外的消息


    那位平素爽朗爱笑的师姐,在接到噩耗时,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哭声,而是一种近乎野兽哀嚎般的,嘶哑绝望的呜咽。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刮在听者的心上。


    叶寻秋就站在廊下,手里还拿着一卷未看完的剑谱。那声音穿过雨幕传来,令他浑身冰凉,账本从指间滑落,溅起一地水花。


    之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都会在睡梦中被类似的幻听惊醒。只能披一件单薄的外衣,独自坐到院中的石凳上,看着墨黑的天色一点点褪去,泛起青灰,再透出鱼肚白。


    直到晨起的仆役开始洒扫,庄内渐渐有了人声,才敢靠着院中那棵老银杏,疲惫不堪地小憩片刻。


    他从来都不是多么坚强的人。


    儿时的叶寻秋,是真正被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小少爷。他只需要躲在母亲身后,拽着她华美柔软的裙摆,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兄长如何在生意场上谈笑风生。


    那时的世界很小,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或是练剑时不小心划破了新裁的衣裳。


    变故发生在他六岁那年。


    庄内一笔至关重要的生意出了岔子,运送贵重物资的车队在洛阳附近遭遇狼牙劫掠。兄长为了保护最后的货物与同门,被俘后受尽凌辱,最终惨死。


    一夜之间,天塌了。


    父母一夜白头,整个家族的重担,猝不及防地压在了他这个尚且懵懂的稚子肩上。


    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去面对那些晦涩难懂的账册,错综复杂的人情往来,以及长辈们寄予厚望又饱含忧虑的目光。


    而岑朔,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登场,只是在某个同样令人窒息的午后,那个随父亲来访的天策小将,翻过山庄后院的矮墙,递给了躲在假山洞里偷偷抹眼泪的叶寻秋一把松子糖。


    “喏,别哭了。”少年岑朔的声音还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表情却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叶寻秋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不过...”岑朔挠了挠头,在他身边坐下,将糖塞进他手里,“要是实在难受,吃了糖再哭也行。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糖很甜,带着阳光和松木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嘴里苦涩的咸味。


    他陪他练剑,尽管两人的路数截然不同。他听他絮叨山庄的烦恼,尽管那些账目人情对少年武将来说犹如天书。


    也在他第一次亲手谈成一笔生意时,比自己赢了比武还高兴,拉着他偷偷溜出去,在西湖边上喝得酩酊大醉。


    那些并肩的岁月里,依赖早就悄然变质。这份感情早已超越了知己兄弟的范畴,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便已扎根心底。


    可岑朔是天策府的将星,前程似锦,身负家国重任。他的父亲是绝不会容许独子的人生有这等“瑕疵”的。


    而他自己肩上也扛着整个家族的兴衰,他们的身后,是各自的宗门与责任,是无数双眼睛,是世俗礼法的铜墙铁壁。


    这份感情一旦宣之于口,可能会毁掉岑朔的前程,可能会让两家交恶,可能会成为彼此一生的负累。


    叶寻秋就在这煎熬的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被心悸惊醒。睡梦中时而看到岑朔浑身浴血,时而又回到那个递来松子糖的午后。


    他就这样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叽叽喳喳,充满了生机。


    天光已大亮,柔和的晨曦透过窗纸,在室内洒下一片朦胧的金色。


    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长长舒了一口气。


    “慢些。”叶寻秋放下手中的茶壶,他的手指虚虚按在岑朔正要夹第三块糕点的筷子上,“狼吞虎咽的,不知道的,还当是这点心要咬你了。”


    岑朔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脸颊微凸,闻言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一边咀嚼一边用力点头,模样竟有几分幼犬般的憨态。


    他匆忙将口中食物囫囵咽下,又端起茶杯猛灌一口,这才顺畅地呼出一口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叶寻秋:“这比天策府做的好吃太多了!北地的点心要么干硬,要么过甜,哪像这个…”


    叶寻秋眉眼不自觉弯了弯,他将稍远的一碟撒着桂花蜜的糯米糕往岑朔面前推了推:“尝尝这个,你从前爱吃的。”


    岑朔的眼睛立刻更亮了,点头的频率快得像啄木鸟。他夹起一块,却没有送进自己嘴里,而是手腕一转,递到了叶寻秋唇边:“这个你也喜欢。”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像什么样子…”叶寻秋抬手挡在筷子和自己之间,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糕点微温的触感,“少爷我什么好吃的没尝过?你先顾着自己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矜持,却没什么力道。


    “哦…”岑朔拖长了音调,脸上立刻摆出一副失落的神情,肩膀也微微耷拉下去,慢吞吞地作势要将筷子收回。


    果然如他所料,叶寻秋见他这般模样,眸子闪烁了一下,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微微倾身,就着他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小口,在柔软的糕点边缘留下一个整齐的弧形缺口。


    岑朔这才开开心心收回了手,将那被咬过的糕塞进嘴里。


    叶寻秋的视线往下看去,落在了岑朔的胸前:“你的伤怎么样了?夜里疼得厉害吗?”


    岑朔看着他那副忍不住流露出关心的模样,老实答道:“还有些疼,尤其是夜里翻身的时候。不过用了你的药,感觉好了许多,也没那么火烧火燎了。”


    叶寻秋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等伤养好了,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不等岑朔回答,他又紧接着问道:“这次受伤南下,岑老将军那边,你可有交代?”


    这才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现实的问题。那位古板的老将军,会如何看待儿子千里迢迢跑到藏剑山庄来“养伤”?


    他问得隐晦,但岑朔听懂了。


    岑朔的沉默只持续了片刻,随即,他眉头一挑,脸上那点因谈及父亲而生的阴影,被一种理所当然取代。


    “我又没做错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劲儿,“再说,老头子之前军务繁忙,顾不上我的时候,不也总是把我几个月几个月的丢在藏剑?叶伯伯和伯母待我跟自家孩子没两样。礼仪是跟庄里学的,字是跟着你的先生认的,连这身衣裳…”


    他低头扯了扯身上那件叶寻秋今晨让人送来的的常服:“从小到大,也不知穿了多少你们家裁缝做的。”


    他抬起眼:“藏剑有我的屋子,有记挂我的人,有我从小吃到大的点心。我受了伤,想回这里养着,天经地义。我怎么就不算…回家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慢,有些沉,像是在舌尖反复掂量过才吐出,带着远比字面更重的分量。


    这就是岑朔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在他成长最关键的岁月里,藏剑山庄的时光远比那座森严冰冷的天策府更像一个“家”。


    至于那位远在北邙,治军严明更治家严厉的岑老将军究竟会如何作想…那是明日,或者后日,才需要去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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